那文松走到火车站时已日上三竿,售票处那扇小小窗口外面已经排了几百米长的队,他只能站到那个百米长队的后端,等待着这漫长的队伍一寸寸地向前挪动。这一排就排到了午后时分,还没等他接近窗口,差不多在他距离窗口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入关的车票就售光了。那条逶迤的长队一哄而散,只剩下那文松,神情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他看见有黄牛在站前走来走去,就过去打听价,对方说出的价让他暗自咂舌。此时到北平的火车票已涨成天价,黄牛价更令他望尘莫及。他意识到这事今天办不成了,必须先住下来,明日再作打算。
他朝县城走去,找了一家下等的客栈住下。掀开被褥,发现褥子上有血迹,从染红的位置看,应是女人身子上的血;拉开抽屉,看到用过的几张草纸,上面黏糊糊的,粘连着血丝,让他一阵阵地反胃。他在心中暗骂,这他妈什么鬼地方,不是人待的。但他不敢换地方,不敢出去,不敢见人,只能强忍了。一整天,他只出去过一次,买了几块苞米面饼子,揣在怀里带回客栈,上下午各吃一块,直吃得他几乎所有的唾液都被吸光了,嘴里干巴拉瞎的。房间里也没有热水瓶,他也不敢多喝水,以免出去上厕所。
这一夜睡得忐忑。第二天,他天不亮就醒了,看窗外天色朦胧,他从床上爬起来,早早去火车站,心想今天必须走成,否则在这片被倭寇占领的土地上,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数。然而当他走到售票窗口的外面,发现还是有很多人等在那里,排成了长队。虽然他来得早,队伍不像昨天那样长,但依然很漫长,让他心里有些打鼓。他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地站到了队尾。因为窗口八点钟才开始售票,所以这几个小时中队伍是纹丝不动的,那文松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站立了几个小时。就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即将被冻透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把它稀薄的光芒涂抹在大地上,虽不能温暖那文松的身体,却给那文松的心头带来一丝暖意。八点钟到了,那扇决定命运的窗户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啪的一声打开了,那文松逃离险境的希望之窗也随之开启。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那文松每向前挪动一步,都觉得离北平近了一步。这一次没到中午,那文松就接近了窗口。离窗口越近,那文松的心跳得越快,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自己拿到火车票时的那份快乐,好像一只笼中小鸟马上就可以自由飞翔。然而当那文松前面的一个人买到车票离开,那文松的手刚刚触碰到窗台时,那扇小窗啪的一声关上,就像它啪的一声打开那样决绝,那样不容置疑。那文松还没反应过来,窗玻璃里旋即翻出一张木牌,上面写的十个字,那文松都认识:
今日车票售罄,明日再来。
命运的闸门骤然关上,那文松内心的失望无以形容,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怎么爬也爬不上来。失望之余,他静下心想,补救的机会还在,只要入关的火车没有停驶,他就有希望坐上它。他发了狠,今天晚上就来排明天的票,哪怕是在售票窗口外站上一夜,他也在所不惜。
那文松果然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窗口外,眼前的景象令他如释重负——窗口外只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估算一下不超过十个,都是像他一样破釜沉舟,宁肯站上一整夜也要买到车票的人。那文松站到了他们后面,心想这一次一定是胜券在握了。
尽管这一夜很难熬,那文松的心里却开始预演买到票的快乐。经历了那个穿越荒野的恐怖之夜,这样的夜晚已算不上什么。终于,长夜过去了,太阳又出来了,窗口也开了。不到八点十分,那文松就拿到了那枚盼望已久的火车票,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那小小的一张卡纸,承载着他的全部希望。他无比爱惜地揣进怀里,不时会摸一摸,生怕把它弄丢了。
一看票上日期,他的心情再度陷落,因为这并不是当天的车票,而是一个星期以后的车票。这已经是日期最近的火车了。在上车之前,他还要在新民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等上七天。
非常时期,房钱也涨了价。七天的房钱,让他的腰包瘪了很多,好在前六天顺利地过去了。第七天,他吃完最后一张饼子,拾掇好东西,正准备往火车站走的时候,客栈突然被一群日本宪兵围住了。他想,左藏右躲,日本人还是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来抓自己的。他心里盘算着开车的时间,揣摩着此刻硬闯出去合不合适。就在这个时候,日本人进了客栈。他听见隔壁传出一阵打斗声,有板凳被摔碎,花瓶在地上炸裂,他感到十分恐怖,身体倚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爹不在身边,妈不在身边,他谁也不能依靠,只能依靠命运的关照。没过多久,日本人把一个年轻人押到院子里,那文松透过窗户看到,那个人满脸鲜血,顺着鼻尖和下巴往下滴。日本人又挨个儿房间踹门,咚咚咚的,像是踹在他的心上。踹开他的房门时,他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个日本宪兵站在门口,面目肃杀地打量着他,见他表情紧张,干脆一把推开他走进房间,在屋子里慢慢地转了一圈,极其小心地翻了翻被褥抽屉,又盯着那文松看了半天,才转身出去。日本人又挨个儿房间搜查了半天,才把那个中国人一推一搡地带走。那文松心里估量着他们走远了,就赶紧跑出客栈,以最快的速度朝火车站跑去,刚冲进车厢,火车就开动了。他倚在车厢的壁板上,汗水早已湿透了里面的衣衫。
途中不断受到检查,火车走走停停,竟开了三天三夜。车上人满为患,连过道都塞满了人,动弹不得。还有人睡在座位底下,所以走路要小心,不小心就会踩到脑袋瓜儿,或者把臭脚丫子捅到别人嘴里去。这三天三夜,那文松不吃不喝,为的是不上厕所,以免丢失了座位。此时的座位,就像皇帝的龙椅一样神圣不可侵犯。看到座位对面坐着的一个胖小子吧唧吧唧地啃猪蹄儿,他的胃里响起了咕噜噜的声音,干渴嘴里干得连口水也没有了。每到一站,都有日本宪兵上来盘查。到山海关时,日本兵的盘查更加严格,因为日本人把长城当作日本占领区(即后来的伪满洲国)与国统区的“边境线”。那文松盯着日本兵手里的刺刀,心里一阵阵地发虚。不时有旅客被日本兵叽里呱啦地叫着拽出去,像拖死狗一样拖出车厢,至于其中的缘由,那文松并不知道,或许有缘由,或许什么缘由都没有,反正东洋鬼子占了这片土地,他们想怎样就怎样。第四天,车到北平正阳门东车站,那文松下了火车,寻寻觅觅,照着父亲嘱咐的路线一路走一路打听,才找到了故宫博物院大门口,只说了一句话,就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骤然昏倒了。
与那文松相遇的第二天,梅从云早早给易东篱打了电话,说有一个东北来的年轻人要找他。易东篱神情肃穆地听完了那文松的讲述,沉默良久,又问了那文松一些基本情况。那文松答道,我在东北大学历史系读书,九月份开学,刚读四年级,现在沈阳被鬼子占了,我恐怕永远也无法毕业了。
易东篱说,那就来故宫吧,这地方清苦,但值得你干一辈子。
那文松心中一阵欣喜,问道,我……我能干什么呢?
易东篱看他一眼,说,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
什么工作?
看大门。
那文松有点失望,有点不服,反问,看大门需要什么专业呢?
易东篱似乎感觉到了他语气中暗藏的那根刺,心平气和地说,什么专业都要从看大门做起,你知道在故宫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那文松茫然地摇摇头。
易东篱说,是坐得住冷板凳。
那文松进院时见识过看门人待的门房,在这寒霜遍地的深秋,那板凳的确够冷。
那文松怔怔地站在原地。易东篱迅速写好一张条子递给他,说,拿上它报到,去吧。
安顿下来后,那文松立即给沈阳家中写信,向父母报平安,也问讯父母的平安。信刚发出,就收到了回信,其实不是回信,是父亲的来信,几乎与那文松的去信同时发出,与那文松的信相向而行。信是父亲的亲笔,信封上虽然没有地址和落款,但那字迹,那文松一眼认得。信上说,父亲没当汉奸,东洋鬼子没敢拿他们怎么样,只是丢了文化厅厅长的差使,一时赋闲在家,安全无虞,请文松放心。他还告诉那文松,鬼子正在侵占东三省,邮路很快就要断了,多咱
续起来不得而知,所以可能很长时间没有音信,让那文松好自为之,不要惦记家里。
话说那永城眼见那文松逃出了那宅,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自己再也没有苟活的打算。他先写了一首绝命诗,表明自己绝不出卖国家、给敌人当鹰犬。又写了三封信,交给家中杂役,在他死后偷偷寄出。其中两封写给两个儿子,信的内容基本一样,就是告诉两个儿子,家中一切安好,让他们不要牵挂,叮嘱他们努力学习,将来报效国家。给弟弟那文柏的信直接寄到南京金陵大学。给哥哥那文松的信则寄给了北平故宫博物院易东篱院长,这份信包含两封,一封给易东篱,除了介绍东北的形势,表明自己舍身报国的决心,更请他照应“犬子”,帮助文松谋个营生;另一封就是给那文松的,托由易院长转交。
全国解放后,人民政府用那宅做了少年宫。但没过多久,少年宫就出了一件蹊跷事情——深夜里,值夜班的人员围着这座青砖小楼巡查,忽然发现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从背影看,好像一男一女,都上了年纪,有一点佝偻着腰,彼此搀扶着,一动不动。他们二人都背对着值班人员,所以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值班人员以为遇到了小偷,大喝一声:
谁?
那两个人依旧纹丝不动,值班人员有点害怕了,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抬头看时,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值班人员以为自己太困了,眼前出现了幻觉,没当回事,摇了摇头,就回去睡觉了。但第二天午夜,值班人员查夜时,那两个人影又在院子里出现了,还是在昨天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值班人员头皮有些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急匆匆跑回房间,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汇报给了保卫科长。第三天,保卫科长留下值夜,在夜晚巡逻时,果然看见有两位老人站在院子里,保卫科长大叫:
谁在那里?不许动!
两个背影好像很听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等保卫科长冲到他们面前时,那两个影子又双双不见了。保卫科长四下巡察,什么都没有发现,月光如水,风平浪静,连一丝响动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等到天色微明,他在人影站立的地上发现了一条裂缝,心想他们莫非是钻到地缝里了?等少年宫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上班,保卫科长就组织人力,从那条地缝处向下挖,竟然挖出两副骸骨。
那文松父母的遗骸就这样被发现了。有人猜测,他们每夜倔强地“重返”人世,相扶相搀站在从前的庭院里,是在翘首祈盼着有朝一日儿子能够回来。见不到儿子,他们死不瞑目。当地政府把二老的遗骨收殓起来,送到火葬场火化,把骨灰盒埋在棋盘山的青山绿水间,还为他们修建了一座花岗岩的墓碑,终于让两位英勇的老人入土为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