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八年十月九日)
《总汇新报》新记者平实,一登台则陈其履历曰:“我行年三十余矣,奔走国事者亦十余年。”精卫先生曾讽之以报馆非官衙,何容自陈履历?而吾辈读者,以为出世三十余年之壮夫,奔走国事十余年之志士,虽彼自道“于时局变迁、社会情形不敢云研之精而知之深”,然于平常事理、普通知识当能不至如勤如勇之无知也。乃日来所为各文真有如精卫先生所云每况愈下者,然尤莫过于十四日之《论革命不可强为主张》一编之开口便错也。
其言曰:“时势者,自然也。圣人英雄者,善应时势者也。革命者,时势自然之所趋,圣人英雄顺时势之自然起而应之者也。所谓自然者何?即人民大多数之所趋,如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非尽汤之力也,人民归心也;八百诸侯不期而会,非武之力为之也,天下归心也;十三议会共举华盛顿,华盛顿辞之再三而不获,非华盛顿之力为之也,十三州人民归心也。此三者皆自然也。”
其特错大错者,以时势与自然为一也。夫时势者,人事之变迁也;自然者,天理之一定也。吾在小学堂,闻之吾师曰:世界之学有二大类,其一曰自然科学,其一曰人事科学。自然科学者,如天算、地文、地质、物理(声光电热力等学)、生物(动物,植物二学)、化学是也。人事科学者,如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政治学、法律学、经济学、历史学是也。又闻之中国常语有曰:“人事补天工,人事夺天工。”天工者,自然电。如是时势与自然之有区别,虽小学之生徒,常人之见识皆能知也。彼今引三事谓皆为“自然”,以证其说,此真不可思议之奇谬也!
夫汤之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为人民之归心也,而人民何以归心于汤?以夏桀之残暴也。而夏桀之残暴,非自然也;夏桀可以残暴,亦可以仁圣,倘使桀能承其祖德,如大禹之为仁圣,则人民必仍归心于桀,而不归心于汤矣。武之八百诸侯不期而会,为天下之归心也,而天下何以归心于武?以商纣之无道也。而商纣之无道,非自然也;商纣可以无道,亦可以有道,倘使商纣能承其祖德,如成汤之有道,则天下必仍归心于纣,而不归心于武。美大陆十三州殖民地之离英独立,以英之苛税也。而英之苛税,非自然也;英可苛税,亦可薄税,倘使英王佐治第三能俯顺舆情,尽除苛税,则美国至今仍为英之殖民地,而必不离英独立。(论者有“十三州人民归华盛顿”之说,真不通之极也。夫华盛顿为十三州国民之一分子,其受任出而统兵,是各尽其能以行义务,虽职有等差而分皆平等,同心一致以赴公义,固无所谓谁归心于谁也,此精卫先生所谓国民革命者是也。又谓“华盛顿辞之再三而不获”,此显是论者脑中带有专制国虚伪之遗传,而自行杜撰者耳。按吾在小学堂得之师长指授,有华盛顿之笔记并美国各名家之历史,皆载有当美民抗英之始,华盛顿在费城为大陆会议员,任军事议长,由此被举为十三州义军之镜帅;华盛顿被举之时,毫无推辞,惟率直而言于同人之曰“吾深恐有陨厥职”。又却辞不受俸禄,惟取其一身之实费而已。吾今请问论者,“辞之再三而不获”一说出于何处?)此三者皆为历史之陈迹,纯然人事之变迁,并非如日月之经天、山河之丽地,何得谓为“自然”?
意者奔走十余年国事之人,志在扶清灭汉,而持之无其故,言之不成理,谬想天开,不知从何处觅得“自然”二字,附入于时势之下,以为今日之时势,满人之握中国四万万人之主权、宰制四万万人之死命者,实天数也。天数者自然也,故今日时势,以满制汉亦自然也,自然者非人事得而改更,故曰“革命不可强为主张”。以革命之事“非大圣人、大英雄不能为,虽有大圣人、大英雄,时势不可为,亦不能为”,是可以排汉族之革命,而莫大清国于万年无道之长基矣!
呜呼!论者之心,亦良苦矣!惜其为说不能抵小学生之一击也,岂能惑世哉?今吾语尔:时势者非自然也,自然是自然,时势是时势,时势者纯乎人事之变迁也。革命者,大圣人、大英雄能为,常人亦能为。尔既知人心之所归,则时势之可为,尔有何据知吾汉族之四万万人为尽归心于满清者?以吾所见,除尔一二汉奸外,断无归心于满清者。今即以南洋证之:南洋各埠数年前华侨不知有革命之事业,只知捐功名、买翎顶,以为惟一之报国义务。自康有为到此伪传奉诏求救,人始言保皇矣。后有革命主义之传布,人皆如大梦初觉,其始之言保皇者,今皆言革命矣;其以有故而不敢言革命者,然亦皆不言保皇矣。以南洋今日之革命风潮,比之前数年为如何?尔虽初到未悉,亦可一访即知也。南洋一隅已如此,则中国十八省可知。且就清政府近日之恐怖革命,则可见内地革命思潮之高涨,当亦不逊于南洋矣。于此可证人心之趋向也。
中国人受专制之祸二千余年,受鞑虏之祸二百余年,人心几死,是犹醉梦者虽饥渴亦不知饮食也,不有唤起之,则醉梦者必长此终古矣!今幸有主张革命者出而唤起同胞,使之速醒,而造成革命之时势;将见醒者愈多,则革命者亦愈众。尔所谓“革不革一顺夫国民之心而已”,则四万万同胞必然大醒,则人人必以革命如饮食之不可无者(精卫先生云“与饮食同一平常”,被转语则以“平常为自然”,且谓人矛盾,真属胡闹卑劣),尔时尔平实又当如何?吾恐尔必欲以大圣人、大英雄自居,如查厘李及结士辈之欲倾陷华盛顿矣,或又如杨度等之互相水火矣!
平实又曰:“吾尝谓革命不是奇事,是难事、大事。以革命为奇事者,不知公理也;以革命非难事、大事者,不知时势也。不度德不量力也,均为无识,敢以质之。”此以知公理、识时势自矜矣!而末句颇近谦让,有如猩猩学言,略似人声矣,惟未知何所指而为是言也。主张革命者固未有以革命为非难事、大事者,无乃以己所为之事皆不欲为其难,故见人所为之事必以为人以之非难,非大者耶?何其以鸱鸮而测凤凰也!吾今有一问,要平实答我:革命为善事乎?抑恶事乎?如平实能言革命为恶事,并引据以证之,则吾不尔责;否则事之无论如何难、如何大,倘其事不为恶,则断无有不可主张之理也。尔之排斥革命,无理由可说,不过以为难事、大事而已,更见尔为卑劣中之最卑劣者。尔宜悔改,去邪归正,毋多言而多错也!
据《中华民国开国五十年文献第一编第十五册:革命之倡导与发展——中国同盟会五》(台北正中书局一九六五年版)转录星加坡《中兴日报》一九〇八年十月九日原立(南洋小学生:《平实开口便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