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四年一月)
阳历十二月廿九日,檀埠保皇报刊有《敬告保皇会同志书》,此书出于该报主笔陈仪侃之手,而托他人之名,欲间接而驳仆日前之书也。书中所载,语无伦次,义相矛盾,可知作者于论理学(Logic)一无所知,于政治学(Political Science)更懵然罔觉。所言事实,多有不符;所引西事,牵强附会。本不欲捶求详辨,然其似是而非之理最易惑人,故逐条驳之,以塞毒焰而辟谬论。
彼开口便曰“受国”,试问其所爱之国为大清国乎,抑中华国乎?若所爱之国为大清国,则不当有“今则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之一语自其口出。若彼所爱之国为中华国,则不当以保皇为爱国之政策。盖保异种而奴中华,非爱国也,实害国也。
彼又曰:“中国之瓜分在于旦夕,外人窥伺,乘间即发。各国指认之地,照会政府不得让与别人”云云。曾亦知瓜分之原因乎?政府无振作也,人民不奋发也。政府若有振作,则强横如俄罗斯,残异[暴]如土耳其,外人不敢侧目也。人民能发奋,则微小如巴拿马,激烈如苏威亚,列强向之承认也。盏今日国际,惟有势力强权,不讲道德仁义也。满清政府今日已矣,要害之区尽失,发祥之地已亡,浸而日削百里,月失数城,终归于尽而已。尚有一线生机之可望者,惟人民之发奋耳。若人心日醒,发奋为雄,大举革命,一起而倒此残腐将死之满清政府,则列国方欲敬我之不暇,尚何有窥伺瓜分之事哉?既识引管子之“作内政以寄军令”,何以偏阻汉人行革命而复祖邦?今日之作内政,从何下手?必先驱除客帝复我政权,始能免其今日签一约割山东、明日押一款卖两广也。彼满清政府不特签押约款以割我卖我也,且为外人平靖地方,然后送之也。广东之新安县、广州湾已然之事也,倘无满清之政府为之助桀为虐,吾民犹得便宜行市,可以拚一死殉吾之桑梓。彼外国知吾民之不易与,不能垂手而得吾尺寸之地,则彼虽贪欲无厌,狁有戒心也。今有满清政府为之鹰犬,则彼外国者欲取我土地,有予取予携之便矣。故欲免瓜分,非先倒满洲政府,别无挽救之法也。乃彼书生之见,畏葸存心,不识时势,不达事体,动辄恐逢人之怒。不知我愈畏缩,则彼愈窥伺;我能发奋,则彼反敬畏。岂有逢人之怒之理哉?如其不信,吾请陈仪侃日日向外人叩头,日日向外人乞怜,试能止外人之不照会清朝以索地否?清国帝后今日日媚外人矣,日日宴会公使及其夫人矣;媚外人之中又与俄国为最亲慝矣,然而据其发祥之地者则俄也。不逢人之怒,莫过于今日之清帝后,以仪侃之见解,则必能免于瓜分矣,信乎?否乎?
既知中华亡国二百六十年矣,不图恢复,犹竭力以阻人之言恢复、言革命,是诚何心哉?彼固甘心以殉清朝之节,清亡与亡,清奴与奴,洵大清之忠臣义士矣,其如汉族何?而犹嚣嚣然执“毋宁”二字以骂人为白奴,是真强辞夺理矣!
彼曰:“革命之说,原本大《易》。”又曰:“中国固始终不能免于革命。”其言是矣,乃何以又曰“中国今民智为萌芽时代”?夫大《易》者,中国最古之书。孔子系辞,称汤武革命,顺乎天也。岂由汤武至于今,经二十余朝之革命,而犹得谓之萌芽时代耶?
其所引法国三大革命曰:“经卢骚、达尔文、福禄特尔诸大哲提倡建设。”而不知达尔文乃英人,当法国第一次革命之时,彼尚未出世;当第二次革命之时,彼尚未成学;当第三次革命之时,彼尚未闻名于世。其第一次之著作名曰《生物本源》,出版在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当时英国博物家尚多非其说之不经,迨十余年后始见重于英之学者,又十余年后始见称于世人。今该主笔特大书曰:“达尔文有与提倡法国三次革命之功。”被所指之达尔文,或是达尔文之前身乎?想该主笔必精通三世书矣,否则何以知之耶?又云:“法国死于革命者一千二百万人。”该主笔常讥吾人之革命不起于京师,想亦熟闻法国之三大革命皆发于巴黎矣。而巴黎之外,无死于革命者。试问巴黎当时人口几何,作者知之乎?且巴黎虽经三次之革命,而未遇扬卅十日之事,无广州洗城之惨。就使巴黎全城之民皆死于革命,三次计之,亦不足此数。毋乃该主笔以一人转轮数十次计之乎?若此,则非吾所敢知。
彼既曰:“革命之结果,为民主政体也。”胡又曰:“有建设者谓之有意识之破坏,无建设者谓之无意识之破坏,彼等是否建设,吾不敢知”云云。夫革命<者>,破坏也;民主政体者,建设也。既明明于革命之先,定为民主政体矣,非意识如[为]何?曰“政”曰“体”,非建设如[为]何?该主笔以一手之笔,一时之言,其矛盾有如是,斯亦奇矣!
彼又尝谓中国人无自由民权之性质,仆曾力斥其谬,引中国乡族之自治,如自行断讼,自行保卫,自行教育,自行修理道路等事,虽不及今日西政之美,然可证中国人禀有民权之性质也。又中国人民向来不受政府之干涉,来往自如,出入不问;婚姻生死,不报于官;户口门牌,鲜注于册;甚至两邻械斗,为所欲为:此本于自由之性质也。彼则反唇相稽曰:“此种野蛮之自由,非文明之自由也。”此又何待彼言?仆既云性质矣,夫天生自然谓之“性”,纯朴不文谓之“质”;有野蛮之自由,则便有自由之性质也,何得谓无?夫性质与事体异,发现于外谓之“事体”,禀赋于中谓之“性质”;中国民权自由之事体,未及两国之有条不素,界限轶[秩]然,然何得谓之无自由民权之性质乎?惟中国今日富于此野蛮之自由,则他日容易变为文明之自由。倘无此性质,何由而变?是犹琢玉,必其石具有玉质,乃能琢之成玉器,若无其质,虽琢无成也。
彼又曰:“中国人富于服从权势之性质,而非富于服从法律之性质。”试问无权势可以行法律乎?今如檀岛,若政府无权势以拘禁处罚于犯法之人,其法律尚成为法律乎?夫法律者,治之体也,权势者,治之用也,体用相因,不相判也。今该主笔强别服从法律与服从权势而为二事,是可知彼于政治之学毫无所知也!
彼又曰:“立宪者,过渡之时代也;共和者,最后之结果也。”此又可见彼不知立宪为何物,而牵强附会也。夫立宪者,西语曰ConStitution,乃一定不易之常经,非革命不能改也。过渡者,西语曰Transition,乃变更之谓也。此二名辞皆从西文译出,中国无此成语也。该主笔强不知以为知,而妄曰Constitution乃Transition时代,一何可笑也。推彼之意,必当先经立宪君主,而后可成立宪民主,乃合进化之次序也。而不知天下之事,其为破天荒者则然耳,若世间已有共事,且行之已收大效者,则我可以取法而为后来居上也。试观中国向来有火车,近日始兴建,皆取最新之式者。若照彼之意,则中国今日为火车萌芽之时代,当用英美数十年三前之旧物,然后渐渐更换新物,至最终之结果乃可用今日之新式火车,方合进化之次序也。世上有如是之理乎?人间有如是之愚乎?今彼以君主立宪为过渡之时代,以民主立宪为最终之结果,是要行二次之破坏,而始得至于民主之域也。以其行二次,何如行一次之为便耶?夫破坏者,非得已之事也,一次已嫌其多矣,又何必故意以行二次?夫今日专制之时代也,必先破坏此专制,乃得行君主或民主之立宪也。既有力以破坏之,则君主民主随我所择。如过渡焉,以其滞手[乎]中流,何不一掉[棹]而登彼岸,为一劳永逸之计也。使该主笔若不知民主为最终之结果,其倡君主立宪犹可说也;乃彼既知为美政,而又认为最终之结果,胡为如此矫强支离,多端辨难也?得毋以此事虽善,诚为救中国之良剂,但其始不倡于吾师,其终亦不成于吾手,天下上等之事必不让他人为之,故必竭力阻止,以致不成而后已,是重私心而忘公义也。
彼又曰:“会外人何以图羊城、谋惠州,而利用洪门之势力?”不知革命与洪门,志同道合,声应气求,合力举义,责有应尽,非同利用,如被等欲暗改洪门之宗旨,而令洪门之人以助其保救大清皇帝也。
又仆前书指以满洲之野番,尚能享皇帝之权,而彼则曰“岂不见各国宪法”云云。仆所指乃当今清国专制之皇权,而彼引各国宪法以答,真强为比例,拟于不伦矣!
彼又曰:“所请保皇者,自我保之,主权在我,非彼保我也,不得为满奴”云云。此真梦梦也。今光绪皇帝俨然在北京,日日诏见臣工,日日宴会公使,有时游颐和园,有时看西洋戏,何尝受彼之保?其言之离事实,何相远之甚也!
彼又曰:“今则驱除异族,谓之光复旧物,不得谓之革命。”此拾人之唾余,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其书中最得力者,为托某氏之言曰:“弟前十年故为彼会中人,今已改入保皇会矣”云云。其是否属实,姑毋容辨,但据其所述誓词,则知彼非门外汉,亦升堂而索入于室也。不然岂有下乔木而入幽谷者哉?不观其他之入保皇会者乎,多以保皇为借名而误入者也。
该主笔又从而引申其说曰:“蒙古与满洲且不辨”云云。仆等虽目不识丁,而地舆之学,敢信尚不至此。惟见彼有“蒙满东三省诸地在俄人势力范围”云云,蒙者蒙古也,满者满洲也,岂于蒙满之外更有一东三省乎?该主笔自称深通于五洲大势,何以于彼大清国之形势,尚有此言也?可知其平日荒唐谬妄,强不知以为知,夜郎自大,目上无人,真不值识者一哂。
仆非文土,本不欲与八股书生争一日之长,兴笔墨之战;但以彼无根之学,以讹传讹,惑世诬民,遗害非浅,故不得已而驳斥之。倘彼具有天良,当知惭愧,早自悔悟,毋再现其丑也。又其人存心刻忍,观其所论《苏报》之案,落井下石,大有幸灾乐祸之心,毫无拯溺扶危之念,与保皇会友日前打电求救之意亦大相反背。其手段之酷,心地之毒,门户之见,胸度之狭,于此可见一斑。今特揭而出之,以质诸世之公论者。
据《檀山华侨》中杨刚存《中国革命党在檀小史》
(转录火奴鲁鲁《檀山新报》所载《驳保皇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