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伦敦被难记

(一八九七年初)

近者,予被逮于伦敦中国公使馆,颇为当世所注意。予且因是结纳多数良友,泰西学子藉为法律问题之讨论者尤众。予若不以案中实情布告当世,则予之职为未尽。顾予于英文著述非所长,惟冀读者恕其谫陋,勿加督责。而遣辞达意尤得吾友匡助之力为多,使非然者,予万不敢贸然以著作自鸣也。

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孙文识于伦敦

第一章 原因

时在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二年,予卜居于珠江江口之澳门,以医为业,藐兹一身。初不料四年后竟被幽于伦敦中国使馆,更不料以是轰动政界,甚且由英政府出而为实地之干涉,以要求彼使馆之见释也。虽然,予之知有政治生涯,实始于是年;予之以奔走国事,而使姓名喧腾于英人之口,实始于是地。

当一千八百八十六年时,予学医于广州之英美传道会,主政者为戈尔医学博士(Dr.Kerr)。次年,闻香港创立医科大学,遂决计赴香港肄业。阅五年而毕业,得医学博士文凭。

澳门一埠,其隶属于葡萄牙者盖三百六十年矣。顾政柄虽属欧人,而居民多称华籍,即其自称为葡人者亦大半为本地之欧亚杂种也。

予既卜居于澳门,澳门中国医局之华董所以提携而嘘拂之者无所不至,除给予医室及病房外,更为予购置药材及器械于伦敦。

此事有大可注意者一端,则自中国有医局以来,其主事之官绅对于西医从未尝为正式之提倡,有之,自澳门始。予既任事于医局,求治者颇众,而尤以外科为繁。然亚东之闭塞,甫见开通,而欧西之妒焰已起而相迫。盖葡人定律,凡行医于葡境内者必须持有葡国文凭,澳门葡医以此相(齿奇)龁,始则禁阻予不得为葡人治病,继则饬令药房见有他国医生所定药方,不得为之配合。以是之故,而予医业之进行猝遭顿挫,虽极力运动,终归无效。顾予赴澳之初,并不料其有是,资本损失为数不少,旋即迁徙至广州焉。

予在澳门,始知有一种政治运动,其宗旨在改造中国,故可名之为少年中国党(按即兴中会)。其党有见于中国之政体不合于时势之所需,故欲以和平之手段、渐进之方法请愿于朝廷,俾倡行新政。其最要者,则在改行立宪政体,以为专制及腐败政治之代。予当时不禁深表同情,而投身为彼党党员,盖自信固为国利民福计也。

至中国现行之政治,可以数语赅括之曰:无论为朝廷之事,为国民之事,甚至为地方之事,百姓均无发言或与闻之权;其身为民牧者,操有审判之全权,人民身受冤抑,无所吁诉。且官场一语等于法律,上下相蒙相结,有利则各饱其私囊,有害则各委其责任。婪索之风已成习惯,官以财得,政以贿成。间有一二被政府惩治或斥革者,皆其不善自谋者电,然经一番之惩治或斥革,而其弊害乃逾甚。至官场俸额之微,殆非英人所能梦见。彼两广总督所治区域,人口之众过于全英,然其一岁之俸禄,合诸英金不过六十磅而已。是则一行作吏,安得而不以婪索及枉法为事乎?就教育而言,士惟以科第为荣,姓名一登榜上,即有入官之望;于是纳贿当道,出而任事。彼既不能以官俸自养,而每年之贡献于上官者又至多,虽欲不贪安可得乎?况有政府以为其贪黩之后盾,自非痴骇,更安肯以清康自矢?且囊橐既盈,则不数年又可斥其一分之资以谋高位,为计之便,无过于此。顾兹民贼,即后日最高级之上官,而一切社会、政治、刑律事件之所由取决者也。夫满政府既藉苞苴科敛,卖官鬻爵以自存,则正如粪土之壤,其存愈久而其秽愈甚;彼人民怨望之潮,又何怪其潜滋而暗长乎!至其涂饰人民之耳目,锢蔽人民之聪明,尤有可骇者。凡政治之书,多不得流览:报纸之行,尤悬为厉禁。是以除本国外,世界之大事若何,人民若何,均非其所知。国家之法律,非平民所能与闻。谈兵之书,不特为禁品之一,有研究者甚或不免于一死。至于新器之创造、新学之发明,人民以惕于死刑,罕敢从事。是故中国之人民,无一非被困于黑暗之中。即政府有时微透一二消息,然其所透者皆其足以自利者也。虽然,华人之被桎梏纵极酷烈,而其天生之性灵,深沉之智力,终不可磨灭。凡欧人之稔知华事者多如此评论,且谓其往往有超出欧人之处也。不幸中国之政,习尚专制,士人当束发受书之后,所诵习者不外于四书五经及其笺注之文字:然其中有不合于奉令承教,一味服从之义者,则且任意删节,或曲为解说,以养成其盲从之性。学者如此,平民可知。此所以中国之政治无论仁暴美恶,而国民对于现行之法律典章,惟有兢兢遵守而已。近者日本命将遣师,侵入吾土,除宅居战地之人民外,罕有知中日开衅之举者。彼内地之民,或并不知世界有日本国,即使微有风传,获闻一二,亦必曰是外夷之犯顺,而断不信其为敌国之相侵也。

中国睡梦之深,至于此极,以维新之机苟非发之自上,殆无可望。此兴中会之所由设也。此兴中会之所以偏重于请愿上书等方法,冀九重之或一垂听,政府之或一奋起也。且近年以来,北京当道诸人与各国外交团触接较近,其于外国宪政当必略有所知。以是吾党党员本利国利民之诚意,会合全体,联名上书。时则日本正以雄师进逼北京,在吾党固欲利用此时机;而在朝廷亦恐以惩治新党,失全国之心,遂寝阁不报。顾中日战事既息,和议告成,而朝廷即悍然下诏,不特对于上书请愿之人加以谴责,且谓此等陈请变法之条陈,以后概不得擅上云云。

吾党于是怃然长叹,知和平之法无可复施。然望治之心愈坚,要求之念愈切,积渐而知和平之手段不得不稍易以强迫。且同志之人所在而是,其上等社会多不满意千军界,盖海陆军人腐败贪黩,养成积习,外患既逼,则一败涂地矣。因此人民怨望之心愈推愈远,愈积愈深,多有慷慨自矢,徐图所以倾覆而变更之者。

兴中会之总部,设于上海。而会员用武之地,则定于广州。当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北方战事既息之后,广州军队之被政府遣散者约居四分之三,此等军队多散而为流民、为盗贼。即其未解散者亦多偾懑不平,群谓欲解散则全体解散,欲留用则全体留用;然当事者充耳若弗闻也。吾党于是急起而运动之,冀收为己用。各军士皆欣然从命,愿效死力。由是而吾党之武力略具矣。

时适巡防肇事,弃其军服,四出劫掠。百姓愤甚,因起而合捕之,囚其为首者若干人干会馆。讵知巡防局员率众而出,扑攻会馆,既将被因诸人一律释放,并将馆中所有劫掠一空。于是居民特开会议,议决以代表一千人赴诉于巡抚衙门。当事者斥为犯上作乱,下领袖代表于狱,余人悉被驱散。于是民怨日深,而投身入兴中会者益众。

时为两广总督者曰李瀚章,即李鸿章之弟[兄]也,在粤桂两省之内创行一种新例:凡官场之在任或新补缺者,均须纳定费若干子督署。是又一间接剥民之法也。官吏既多此额外之费,势不得不取偿于百姓。且中国官界,每逢生日,其所属必集资以献。时两广官场以值李督生日,醵金至一百万两以充贺礼;此一百万两者,无非以诱吓兼施、笑啼并作之法,取资于部民之较富者。而同时督署中,又有出卖科第,私通关节之事,每名定费三千两。以是而富者怨,学者亦怨。见兹所述,皆足以增兴中会之势力,而促吾觉之起喜者也。

于是而兴中会起事之计划定矣。定计于广州突举义旗,据省城而有之,尽逐诸官吏:举事之际,不特须极秘密,使仓卒不及备,且须力主沉静,不以杀戮为能。因于汕头及西江沿岸募集两军,同时向广州进逼。盖以汕头及沿江之人与广州有主客之分,汕头在广州之北,虽相距仅一百八十英里,而语言之殊异,不啻英国之于意大利。所以用客军进取者,因其与土人不相习,无牵率之虑,可一意以争胜利;万一客军中途变计,相率溃散,则事后踪迹易显,断不能存身于广州。凡此皆所以逼其进取,而为韬略上不得已之作用也。

是两军者,期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十月某日,一由西南,一由东北,同时向广州进发。吾党筹备进行甚形惬意。兴中会会员且时时集议,所需军械药弹以及炸药之属,随时屯积于大本营者甚富。除汕头及西江两军外,又有四百人自香港驰至。迨会兵之期已届,各军与省城之距离,军行约四小时可达;又有卫队百名,身藏利器,巡行于兴中会之四周;复有急使三十人,奉会员命分赴各邑,令党人于翌晨同时起事。讵意会员部署略定,忽有密电驰至,谓西南、东北两军中途被阻。两军既不得进,则应援之势已孤,即起事之谋已败。然急使既遣,万难召回。一面又连接警报,谓两军万难进行,幸彼此各自为谋,未尽覆没。于是党员急起而消灭种种形迹,毁文籍,藏军械,且连电香港,令缓师。然香港党员接电之时,已在港军尽发之后。港军乘轮舟赴粤,并挈有大宗枪械,分储若干箱。党员接电后,非特不将港军暂行遣散,且追踪至粤。于是该党员及其部众尽投于罗网矣。至广州诸党魁,亦纷纷四散。予于奔避之际,遇险者数,后幸得达一小汽船,乘之以走澳门。在澳门留二十四小时,即赴香港,略访故人,并投康德黎君(Mr.James Cantlie)之门而求见焉。康德黎者,以一身而兼为予之师友也。康德黎君闻予出奔之故,即令予求见香港某律师,与商此后之行止。

第二章 被诱

予所就教者为达尼思律师(Mr.Dennis)。达尼思询悉颠末,即令予走避他方,毋以逗留致祸。时予至香港已二日矣,闻律师言,不及与康德黎君握别,即匆匆乘日本汽船赴神户。居神户数日,又至横滨。在横滨购日本人所制之欧服,尽易旧装,留须割辫。一二日后,由横滨乘轮赴哈威夷群岛,就寓于火纳鲁鲁。火纳鲁鲁为予亲故及同志所在,相处甚欢。予生乎每经一地,如日本,如火纳鲁鲁,如美利坚,与华侨相晋接,觉其中之聪明而有识者,殆无一不抱有维新之志愿,深望母国能革除专制,而创行代议政体也。

予在火纳鲁鲁时,偶于道上与康德黎君及其家属相邂逅;康盖率眷回英国,而道出火纳鲁鲁也。渠等见予不复相识,而其同行之日本乳媪,方以予为日本人而改易欧装者,遂以日本语与予相问答。此为予易服后数遇不鲜之事,盖日本人多以予为同乡,待启口而后始捂其非是也。

予于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六月由火纳鲁鲁赴旧金山,旧金山之华人均与予一见如故,所以相遇者甚厚。阅一月,游历至美利坚。在美三月,乘轮船“麦竭斯的”号(S.S.Majestic)东行至英国之利物浦(Liverpool)。方予在纽约时,友人多来相告,谓中国驻美公使为满洲人,其与汉人本无感情,而恶新党尤甚,故令予兢兢致慎云。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一日,予始抵伦敦,投止于斯屈朗(strand,伦敦路名)之赫胥旅馆。翌日,往访康德黎君。康德黎君夫妇相待极殷挚。康所居在波德兰(Portland Place,伦敦区名)覃文省街(Devonshire Street)之四十六号,因为予觅相近之舍馆曰葛兰旅店(Gray’s Inn),使徙止焉,予自是即小住伦敦,或游博物院,或访各处之遗迹。观其车马之盛,贸易之繁,而来往道途绝不如东方之喧哗纷扰,且警察敏活,人民和易,凡此均足使人怦怦向往也。

予无日不造访康德黎君。每至,辄入其书室,藉资消遣。一日,予于其家进中膳时,康德黎君戏谓中国使馆与伊家为邻,盍过访之,因相视而笑。康德黎夫人戒曰:“子毋然,彼公使馆中人睹子之面,行当出而相捕,械送回国耳!”予闻夫人言,益相与大笑。初不料夫人之谈言微中,不久即见诸实事也。一夕,予饭于孟生医学博士(Dr.Manson)家。孟生君亦予香港旧识,曾授予医学者。君亦笑谓予曰:“慎勿行近中国使馆,至堕虎口。”予以是于中国使馆之可畏,及其相距之不远,历经良友之告诫,非全措意者;然予至伦敦为日犹浅,途径未熟,彼良友之告诫于予初无所济也。

是年十月十一日,适值星期,予于上午十点半钟时,自葛兰旅店(葛兰旅店在伦敦霍尔庞Holborn之葛兰旅店街:霍尔庞,区名)赴覃文省街,欲随同康德黎君等赴礼拜堂祈祷。正踯躅间,一华人自予后潜步而至,操英语问予曰:“君为日本人欤?抑中国人欤?”予答曰:“予中国人也。”其人叩予以何省,予答以广东。其人仍操英语曰:“然则我与君为同乡,我亦来自广州者也。”夫中国盛行不规则之英语,名日“Pidgin”英语,意即商业英语也。华人虽同隶一国,而言语多相杅格,譬如汕头之与广州相距仅一百八十英里,视伦敦之与利物浦犹相近,然其商人之言语,乃彼此不相通,以是不得不藉商业英语通其邮,彼汕头人与广州人之商于香港者多以英语相晋接,此足以见中国言语之歧杂矣。虽文字之功用及于全国,初无二致,然中文之与日本文固亦大致相似者也。中日两国人相遇之时,即或言语不通,而彼此尽可画地为书或操纸笔以谈也。

予途遇之华人既稔予为粤人,始以粤语与予相酬答,且语且行,步履颇舒缓。俄而又有一华人来,与予辈交谈。于是予之左右,如有一人并行矣。是二人者,坚请予过其所居,谓当进雪茄,烹杯茗,略叙乡谊。予婉却之,遂相与伫立于道旁阶砌。未几,又有一华人至,其最先与予相遇者即迤逦而去。于是与予相共之二人,或推予,或挽予,必欲屈予过从,其意气若甚殷勤者。予是时已及子阶砌傍屋之侧,正趦趄间,忽闻邻近之屋门砉然而辟,予左右二人挟予而入,其形容笑貌又似谐谑,又似周旋,一纷扰间,而予已人,门已闭,键已下矣!然予未知此屋为谁之所居,故方寸间并无所疑惧。予之所以犹豫不即入者,以急欲往访康德黎君博士,冀同往礼拜堂,稍一迟回,不免过晏耳。迨予既入门,睹其急遽之状,且屋宇如彼其宽广,公服之华人如彼其众多,因陡然动念曰:“是得非中国使馆乎?”又忆中国使馆在覃文省街之邻,意者予向时踯躅之所,即中国使馆左右之道途乎?

予入门后,被引至一室。室中有一二人与予接谈数语,又自相磋商数语,遂遣二人挟予登楼。既登楼,复入一室,令予坐候。未几而二人又至,更挟予登一楼,是为第二层楼。仍入一室中,其室有窗,护以铁栅,窗外即使馆之屋后也。未几,有一须发俱白之老人,施施然饶有宫气,一入室即谓予日;“汝到此即到中国,此间即中国也。”

言已就坐,即予之姓,予答曰:“孙。”

其人曰:“汝姓孙名文,予得驻美使臣来电,谓汝乘轮船‘麦竭斯的号’游历至英,因令我捕汝于此。”

予问曰:“捕予何意?”

其人曰:“汝前尝上策于总理衙门,请其转奏朝廷;汝策良佳,惟今者总理衙门急欲得汝,因令余暂相羁留,以待朝廷之命。”

予曰:“予被留于此,可使吾友知之乎?”

曰:“否,是不能!惟旅馆中之行李,汝可驰一函,俾此间人为汝取之。”

予告以欲致书于孟生博士。其人乃命人给予纸笔。予书中大意,谓此身被禁于中国使馆,请转告康德黎君,俾取予行李畀予云云。其人阅竟,甚不以函中“被禁”字为然,因嘱予别缮一函。予乃缮曰:“顷予在中国使馆,乞告康德黎君,为予送行李至此。”云云。

是老人者,予初不稔为何许人,厥后而始知其即盛名鼎鼎之马凯尼(Sir Halliday Macartney)也。

马凯尼君忽又谓予可径函告旅馆,不必托友代取。予答以予所寓者并非旅馆,除康德黎君外无知予居处者。因以改缮之函授之。马凯尼唯唯,许为代寄。马凯尼之所以忽然转念者,盖欲藉是以搜予行箧,或能得吾党之姓名及往来之函牍耳。计亦狡矣!

第三章 被禁时之情形

马凯尼君既出,即阖予所居室之门,并下键焉。自是予遂遭幽禁矣。未几,闻门外有匠人施斧凿之声,则于原键外更增一键也。且特遣监守二人,一中一西,严视门外;有时或于二监者之外更添一人。当最初之二十四小时内,其中国监守二人,时或入予室,与予相语。其于予被禁之缘由虽无一语宣泄,予亦不之问,然曾告予以顷者相见之老人即马大爷,予审为马凯尼也。大爷者,官场通俗之尊称,犹当时驻英公使龚某之称龚大人也。使臣与外人酬酢,不用真名,遂使外国人人称之曰大人。特不知与英政府公牍往还,亦称龚大人否耳。中国官场及外交礼节,往往有以一字之微而易等[尊]重为侮慢者,西人欲稔知之,非于文学风俗殚心研究不可。彼外交官辄喜于晋接之间,以言语文字愚弄外国人,偶或占胜,即诩诩自得曰:“洋鬼子被屈于我矣!”

予被禁后数小时,有监守者一人人。谓奉马凯尼君之命,搜检予身,因探取予钥匙、铅笔、小刀等物。然予另有一衣袋,藏有钞票数纸,彼不及检取,彼所挈以去者惟无关重要之文件数纸而已。监守者询予以饮食,予仅令取牛乳少许而已。

是日,有英国仆役二人入室燃火炉,除洒扫外,并置煤于室,以供燃火之用。予令先至之英仆为予寓书于覃文省街四十六号康德黎家,仆唯唯。迨后至之英仆来,予亦托之如前。此二仆者,厥后并称已将予信递寄,然所言殊未足信也。是晚,有一英国妇人入,为予设卧具。予并未与被妇接谈。及夜,和衣而卧,然实彻旦未眠也。

翌晨,即礼拜一日,为十月十二号,二英仆又来予室,畀予以煤料,清水及食物。其一人曰:“君书已代递矣。”其一人名柯尔(Cole)者则曰:“予不能出公使馆,故尚未能为君寄书也。”

礼拜二日(即十月十三号),予又以寄书事询英仆。此仆为二人中之年齿较少者,非柯尔也。其答称确已代递,且已面晤康德黎君,康德黎君读竟后即遣去之曰:“是耳。”仆言之凿凿,且以天日自矢。予是时已无复余纸,遂裂所用手巾,急书数语,乞其再付康德黎君;并劳以小金钱一枚,諈诿至再,期勿相误。仆虽诺诺承命,而讵知其一出予室,即驰报予使馆中人,尽情吐露无遗也。

予被禁之第四日,有所谓唐先生者来视予,是即诱予入使馆之人也。唐先生就坐,与予纵谈曰:“尔日与君相见,即挈君至此,乃公事公办,义不容辞。今日之来,则所以尽一己之私情。君不如直认为孙文,讳亦无益,盖所事均已定夺也。君在中国卓有声望,皇上及总理衙门均稔知汝为人,君姓名已震铄寰球,即死亦可以无憾。君在此间,实生死所美,君知之乎?”

予曰:“何也?此为英国,非中国,公等将何以处吾?按诸国际交犯之例,公等必先将予被逮事闻于英政府,予意英政府未必肯遽从所请也。”

唐答曰:“吾侪不请于英政府,为正式之授受。今已事事停妥,轮舟亦既雇定。届时当箝君口,束君肢体,舁赴舟上。既登舟,即置君于严密之所,鼓轮而行。迨抵香港,当有中国炮舰泊于港口之外,即以君移交彼舰,载往广州听官司鞠审,并明正典刑焉。”

予告以此等举动未免冒险已甚,盖予在舟中,或得乘机与在舟英人通消息也。唐曰:“否否,君万不能出此。君既登舟,即有人严密看视,与在此无异。苟有可与外人通消息处,吾等当先事杜绝,决不使有丝毫间隙也。”予又曰:“舟中员司未必与使馆沆瀣一气,其中安知无矜悯予而为予援应者?”

唐曰:“是轮船公司与马凯尼君交谊甚深,该公司自当遵马君之命而行,决不虑其有所阻梗。”

唐又答予所问曰:“是轮船者属于格来公司(Glen),本星期内未必启程(按唐某与予谈话之日为十月十四号,即礼拜三日)。盖公使以惜费故,不欲专雇是船,因令其先载货物,而行旅之费则由使馆全认;迨次星期,则货物之装载既竟,而君亦须附载以行矣。”

予谓此等计划,欲见诸实行亦良难。唐曰:“予侪如不出此,则亦不妨戮汝于此,藉免周折。盖此间即中国,凡使馆中所为之事,无论谁何决不能干涉也。”

唐言已,又举高丽某志士事为予劝慰,并资启迪。盖某志士自高丽出奔至日本,被其同国人诱赴上海,戕毙于英租界内,由华人将志士遗骸运往高丽,高丽政府戮尸示惩,而其戕毙志士之凶徒则获重赏并擢高位焉。唐历述此事,津津若有余味,盖其意以为此次有捕予之功,中国政府亦当加以重赏、锡以高位也。

予问曰:“公等何残忍若是?”

唐曰:“此系皇上之命,凡有能生致汝或取汝死命者,皇上均当加以不次之赏。”予又进逼曰:“高丽志士之案即中日开衅之一因,今公等致予于此,或招起极大之交涉,未可知也。将来英政府对于使馆中人,或不免要求中国政府全数惩治。况君与予有桑梓之谊,吾党之在粤省者甚多,他日或出为予复仇,岂第君之一身可虑,甚或累及君之家族,亦意中事耳!”

唐某闻予言,其豪悍之口吻不觉顿变,遂曰:“凡我所为,皆公使之命,我此来不过为彼此私情计,俾君知前途之危险耳。”

第四章 幽禁

是日,夜半后十二点钟时,唐又至予室与予谈。予曰:“君如真为予友,则将何以援予?”

唐答曰:“此即我之所以来也。我当竭尽绵力,冀脱君于厄。我今方令匠人密制二钥。一以启此室之门,一以启使馆之前门。我之所以出此者,以掌钥者为公使之亲随,乃其腹心所寄,决不肯出以相授也。”

予问以出险当在何时?唐答称:“必须俟诸次日,即礼拜五日(按是时已在礼拜三夜十二点钟以后,故应作为礼拜四日,而所谓次日者乃礼拜五日也)。礼拜五日清晨二点钟时,我或能蹈隙以来,俾君出兹罗网,未可知也。”

当唐兴辞时,又告予以“礼拜五清晨必来相援,汝可预为之备”云云。然唐去后,予仍取片纸,草数语,俟礼拜四日(即十月十五号)上午授之英仆,乞其密致康德黎君。及下午,唐复来,谓此纸已由英仆径呈使馆,马凯尼君睹之,即向唐某大肆诟詈,谓不应以使馆密谋告予。是在唐某虽有相救之心,而予此举实足破坏其计划,未免自误云云。

予乃叩以尚有一线生机否?唐曰:“生机正自未绝,特君必须遵我命而行,慎毋再误。”

唐乃劝予致书公使,乞其相宥。予从之。唐立命西仆柯尔将纸笔墨水至,予请易中国文具,盖上书公使宜用汉文,未便作西字也。

唐曰:“否,英文良佳。盖此间大权均操诸马凯尼之手,公使不过坐拥虚名而已。君此书,宜畀马凯尼也。”

予问书中宜如何措辞?唐曰:“君必须极力表明,谓身系良民,并非逆党,徒以华官诬陷,至被嫌疑,因亲诣使馆,意在吁求伸雪”云云。

予即在唐某之前,就其所授之意,缮成一长函。摺叠既竟,通例应于纸背标明受书人姓名,唐乃为予读马凯尼君姓名之缀法曰:Sir Halliday Macartney。盖是时予仅知其姓氏之音为马凯尼,而犹未稔其文字上之缀法也。既而授函于唐,唐怀之而去,自是不复睹斯人之面类。

予此举实堕唐某之奸计,可谓其愚已甚。盖书中有亲诣公使馆吁求伸雪等语,是岂非授以口实,谓予之至使馆乃出自己愿,而非由诱劫耶?虽然,人当堕落深渊之际,苟有毫发可资凭藉,即不惜攀以登,更何暇从容审择耶?更何能辨其为愚弄否耶?

唐曾告予,凡予所缮各函,均由仆人出首于使馆,并未尝达于予友。是时,予想望已绝,惟有坐以待毙而已。

是一星期内,予苟觅得片纸,即以被难情形疾书其上,令英仆为予掷于窗外,冀有人拾得之,或生万一之望。予被禁之室虽有窗,并不临街,故不得不乞仆人代投。既而知仆之愚予也,遂拟自起而为之。因于所居室之窗内一再外掷,某次,幸及于邻家之铅檐。然纸团之力,所及不远,故始则裹之以铜币,铜竭则媵之以银;此钱币者,乃予密藏于身畔,幸未于搜检时被获者也。迨所掷之纸及于邻屋,窃意邻家或万一能拾视之矣。然同时别有一纸,掷出时误触绳,中道被阻,而径堕于予室之窗外,因命西仆往拾之。此西仆即二仆中之少者,非柯尔也,闻命后不往拾,而反告监守者。于是监守者往拾,并留心四顾,则铅檐上之纸团亦为所见;遂攀登邻屋,取之以归,呈之使馆。自是而予一线仅存之希望亦尽绝矣!

使馆之所以防予者,视前益密,窗上均加以螺钉,不复能启闭自如。藐藐我躬,真堕落于穷谷中矣!惟有一意祈祷,聊用自慰,当时之所以未成狂疾者,赖有是也。及礼拜五(即十月十六号)上午,予祈祷既竟,起立后觉方寸为之一舒,一若所祷者已上达帝听。因决计再尽人力,待英仆柯尔来,复向之哀恳,藉脱予厄。

予谓柯尔曰:“子能为予尽力乎?”

柯尔反诘予曰:“君何人也?”

予曰:“中国之国事犯而出亡于外者。”

柯尔于国事犯之名称,若未能领会。予乃叩以生平于阿美尼亚人之历史,亦尝有所闻否?柯尔颔之。予遂迎机以导,告以中国皇帝之欲杀予,犹土耳其苏丹之欲杀阿美尼亚人:土耳其苏丹之所疾视者为阿美尼亚之基督教徒,故欲聚而歼之,中国皇帝之所疾视者为中国之基督教徒,故欲捕而斩之:予即中国基督教徒之一,且尝尽力以谋政治之改革者也。凡英国之人民无不表同情于阿美尼亚人者,故予之身世及予目前之情况苟为英国人所谂知,则其表同情于予亦不言而可决也。

柯尔谓不识英政府亦肯相助否?予曰:“唯唯,英政府之乐于相助,又宁待言。否则中国使馆只须明告英政府,请其捕予而交与中国可矣,又何必幽禁予于斯,恐外人之或闻耶?”

予又进迫之曰:“予之生死,实悬君手。君若能以此事闻于外,则予命获全;否则予惟有被宰割,受屠戮耳!君试思救人于死与致人于死,其善恶之相去若何?又试思吾人尽职于上帝为重要乎,抑尽职于雇主为重要乎?更试思保全正直之英政府为重要乎,抑袒助腐败之中国政府为重要乎?君其三思予言,乞于下次相见时以君之决心示予。”

翌晨柯尔以煤至,既投煤于炉,复以手微指煤篓。予见其所指者为一纸,不觉中心跳荡,予之生死固惟此片纸所书者是赖也。柯尔既出,急取而读之,共文曰:

“某当为君递一书于君友,惟君缮书时,慎勿据案而坐,盖守者伺察甚严,得于钥孔中窥见所为也。君若伏于卧榻而缮之,则得矣。”

予于是候卧榻上,取名刺一纸,面壁而书;书系致予友康德黎君者也。亭午,柯尔复来,取予书去。予媵以二十镑为酬劳之费,顾自是而予囊亦告罄矣。既而柯尔复持煤篓至,以目示意。予待其去后,急搜煤篓,得一纸,读之,大喜逾望。文曰:

“勉之,毋丧气!政府方为君尽力,不日即见释矣。”

以是而予知祷告之诚,果上达于天也:以是而予知上帝,固默加呵护者也。予自被逮后,衣未尝解带,夜未尝安眠,至此始酣然—睡,及旦而醒。

予之所惴惴致惧者,生命事小,政见事大。万一果被递解至中国,彼政府必宣示通国,谓予之被逮回华,实由英政府正式移交,自后中国之国事犯决无在英国存身之地。吾党一闻此言,必且回忆金田军起义之后,政府实赖英人扶助之力,始得奏凯。吾国人又见予之被逮于英而被斩于华,必且以为迩来革命事业之失败,仍出英国相助之功。自是而吾华革命主义,永无告成之望矣!且予旅馆之中,行李而外尚有若干文件,设为中国使馆所得,则株连之祸实不知其所终极。幸康德黎夫人以一女子而能为子预料及此,毅然赴旅馆中尽取予书札文牍之属,捆载而归,付之一炬。是其识力之有造于吾党者,诚不鲜也。

予被幽使馆中,第觉饮食之可厌,而并未念及饮食之可以置毒,故尚日进乳茗少许,间或啖鸡卵一枚,得藉延残喘,以待予良友之营救。厥后接康德黎君来简,而食量之增与睡境并进矣。

第五章 良友营救

自礼拜五日(即十月十六号)后,英仆柯尔始为予效奔走,求解脱。柯尔之妻尤尽力。其于礼拜六日(即十月十七号)密白予友康德黎君之书,即出自柯尔妇之手笔。康德黎君接书,已在是日夜间十一点钟时。书曰:

“君有友某自前礼拜日来,被禁于中国使馆中。使馆拟递解回国,处以死刑。君友遭此,情实堪怜,设非急起营救,恐将无及。某于此书虽不敢具名,然所言均属实情。君友之名,某知其为林行仙(Lin Yin Sen)。”

康德黎君既得此书,其感情若何,可以不言而喻。时虽深夜,然恐营救无及之故,急起而检查马凯尼君之居址;居址既得,即匆匆出门,驰往求见。夫此等不名誉之举动,实以马凯尼为主谋,而予友不知,反驰往哈兰区(Harley Place)三号之屋,向之求助。时已礼拜六夜十一点一刻钟。予友既造其庐,则见重门紧闭,人声俱无。不得已出至场地外,则梅尔蓬路(Marylebone Road)中有一值夜之警察,警察目注予友,若甚疑者。据该警察谓此屋空闭,期以六阅月,居中人均往乡间云云。予友叩以何能详悉若是,则反唇以稽曰:“三日前有盗夜破是屋,闻于警署,警署因是而查得屋中人之姓名及其现在之踪迹。所谓六阅月始回者,其言当不谬也。”康德黎君闻言,乃驱车至梅尔蓬巷(Marylebone Lane)警署,以予被拘事呈诉于值日警监。继复至苏格兰场警署,侦探长在私室接见,允其呈诉一切,以便存案。惟康德黎君所诉之事,颇出常情之外,殊难置信。侦探长静听既毕,即告以此事关系重大,非渠所能主持云云。迨康德黎君步出警署之门,已在夜半后一点钟,然所事则并来见有丝毫进步也。

翌日上午,康德黎君奔驰至甘星敦(Kensington),就商于其友,意欲往见现寓伦敦之中国某税务司,乞其以私情晋谒中国公使,告以私捕人犯之事殊属非理,宜三思而行云云。

康德黎君之友颇不以此策为然。于是复往哈兰区三号屋,盖其意以为屋中人虽往乡间,必有一二守宅之人,或可访得马凯尼君之踪迹及其通信之地。讵知既抵其处,除于盗劫之事更闻一过及睹一二斧凿散弃地上外,更不能别获丝毫之消息,以踪迹彼同化东亚之外交家。

康德黎君乃往访孟生博士,既及门,见有一人趦趄于门外,则中国使馆之西仆柯尔也。盖柯尔是日决计躬往康德黎君之家,尽以中国使馆拘予之密史倾吐于予友。康德蒋黎君家人告以予友已出访孟生博士,柯尔乃疾趋至孟生博士之门外,意欲俟康德黎君之来,而并谒孟生博士。

柯尔随康德黎君入,即授以予函,是函系予以名片二纸缮成者。康德黎君乃与孟生博士同阅之,文曰:

“予于前礼拜日,被二华人始则诱骗,继则强挟入中国使馆,予今方在幽禁中。一二日后,将乘使馆特雇之船递解回国,回国后必被斩首。噫!予其已矣!”

孟生博士既备闻斯情,即与康德黎君从事营救。康德黎君叹曰:“设马凯尼君未下乡,则此事当无难措手;不幸马凯尼又他出,吾侪当于何处求之也?”

柯尔闻言,即告之曰:“马凯尼君何尝远出?彼固无日不赴中国使馆。幽孙氏于其室中者,马凯尼也。以孙氏付于吾,令吾严密防守,勿使得逸者,亦马凯尼也。”

柯尔此言,实足使康、孟二君骇愕不已。且此事既由马凯尼主谋,则营救不免更难,措置益须加慎,设非就商于政府中之秉政者,恐未易为功矣。

柯尔经孟、康二君诘问后,又答称中国使馆诡称孙氏为疯汉,拟于二日后即下礼拜二日押解回国。至轮舟之名虽不得而知矣,然伦敦城中有名麦奇谷(McGregor)者,柯尔知其必尝与闻斯事也。又谓本星期内忽来中国兵三四名,止于使馆中,使馆向无此等人物,是则兵士之来当与孙氏之起解必有关系也。

柯尔临行时,康、孟二君各予以名刺一纸,俾转授于予。盖一则欲藉此以稍慰予心,一则证明柯尔之确已为予奔走也。孟、康二博士复往苏格兰场警署,拟再求警察出而干涉,或可有济于万一。值日之侦探长谓康德黎君曰:“君于昨日夜半后十二点半钟时尝来此陈诉,乃时未久而君又来,此时实不及有所为也。”

孟,康二博士既出警署,又熟筹良策,于是决计赴外部姑为尝试。抵部后,部中人告以下午五点钟时复来,当令值日司员接见。如期复往,书记员招待甚有礼,而于二君陈诉之辞不能不疑信参半。既而谓本日适值星期,无可设法,当于翌日转达上宫云云。二博士无如何,既思时期已极迫促,设中国使馆即于是夜实行其计划,将奈之何!况更有可虑者,彼使馆所雇者或系外国轮船,则英政府虽欲搜检,亦安从而搜检?盖人犯既已被解,轮舟既已开行,设为英国船,则不及搜索于伦敦,尚可截留于苏彝士河;若为外国船,则此望亦等诸泡幻矣。二君因毅然决计,先径往中国使馆,告以孙某被拘事已为外人所知,英政府及伦敦警署已知其拟将孙某递解处以死刑云云,俾中国使馆闻之,或将有所惕而不敢遽行。孟生博士以中国使馆稔知康德黎君与予相习,故决计只身前往。

于是孟生博士驰赴波德兰区四十九号,叩中国使馆之门,令门外守兵招一华人之能操英语者出见。俄而一中国通译员出接,其人即唐某,始则捕予于途,继则饵予于使馆者也。孟生博士启口第一语,即曰:“某欲一见孙逸仙。”唐某面作踌躇之色,口中喃喃曰:“孙……孙……”一若不知斯名之谁属者。既而答曰:“是间并无此人。”孟生博士即告以孙某确在是间,无庸讳饰,今英国外务部已知此事,而苏格兰警署且已派员澈查云云。然唐某竭力剖辨,谓此种消息纯属谬妄。其言侃侃,其色肫肫。虽以旅居中华至二十二年、善操厦门方言其熟如流、而于华人之性情习俗又号称洞悉之孟生博士,亦不觉为所摇惑,几疑予被拘之事之全不足信也。若唐某者,洵不愧为中国之外交家,将来出其善作诳语之才力,何难取卿相,列台阁?孟生博士归为康德黎君言:“当其辨白之时,形容极坦率,辞气极质直,甚且谓孙某被幽之信,或出孙某之自行捏造,冀以达其不可测度之目的焉。”

康、孟二君为予奔走营救,至是晚即礼拜日下午七点钟时始各分袂。然二君均以所谋无当,意殊不慊。且恐中国使馆既知英政府已有所闻,或即于是夜实行递解亦未可知,否则亦必将移禁他处。二君所虑,不为无见。幸当时之所谓曾侯(按即曾纪泽,龚使之前任也)者,甫自伦敦返国,已将居宅退赁,否则使馆中人必且以予改禁曾宅,而反请英政府赴使馆检查,以辟外间之流言,而示推诚相与之态度矣。虽然,改禁之计虽可无虑,而递解之期既定于礼拜二日,则承载之轮舟是时必已安泊于船坞可知。彼使馆或托词押解疯汉,在夜深人静后,藉免途人之属目,而因以纳予于船坞,又未可知。此予友之所以不能无惴惴也。

第六章 访求侦探

予友康德黎君以是不能释然于心,计惟有遣人密伺于中国使馆之外,借以侦察其行动。因急往访某友,某友告以“思兰德号”(Slater’s Firm)之所在。“思兰德号”者,美国私家侦探设于伦敦本区(所谓伦敦本区者,盖伦敦全境分为若干区,而此则名伦敦城,即伦敦本区也)以待雇者也。顾是日为礼拜日,康德黎君既抵佩星和尔街(Basinghall Street),见有花刚石所建华屋,审为“思兰德号”,即按其铃,挝其门,甚且大声以呼,而屋中阒然无应者,盖以礼拜日之故,循例休业。然则英国于礼拜日无应办之案乎?曰:非也。所谓礼拜星期者,不过借人为之力强分一月为若干部分,藉以取便于世俗而已。彼犯案者,何尝辨其为礼拜日与非礼拜日哉!

康德黎君不得已与在途巡警相商,且与御者互相讨论,此御者已知中国使馆之案,而颇欲尽力驰驱者也。既而定计往最近警署,康德黎君入见,具陈中国使馆之事。警官问曰:“君所欲侦察之地果何在乎?”

予友曰:“在西境之波德兰区。”

警官曰:“嘻!君盍回西境谋之。若本署则属伦敦本区,与西境无涉也。”

康德黎君之意,固知东境与西境之警署同一无济,因复请曰:“可由贵署遣一侦探往伺中国使馆否?”

警官曰:“是不能,伦敦本区之警察实不能与闻西境之事。”

康德黎君曰:“然则贵署亦有更事既久而今已退闲之警察,愿为予略尽微劳,以邀少许之酬谢者乎?”

警官曰:“是或有之,当为君搜索也。”

警署中人互相商议,冀得一相当之人以克数,既而曰:“得之矣,有某某者似可以膺斯任也。”

予友叩以其人之居址,则曰:“斯人寓蓝藤斯敦(Leytonstone),君今夜恐无从访得之;盖今为礼拜日,固君所知也。”

既而警署中人又聚议良久,始得一相当之人,其所居在伊士林敦(Islington)之吉勃斯屯场(Gibston Square)。既以其姓名居址见告,予友乃兴辞而出。

予友既出门,思先往报馆,以予被逮事告诸新闻记者,而后赴伊士林敦访侦探。即驱车至太晤士报馆谒其副主笔,馆人出会客启一纸,令予友声明请见之缘由。予友大书曰:“中国使馆之诱捕案。”时已夜间九点钟矣。馆人约以十点钟时再往相见。

于是予友赴伊士林敦,访警署介绍之侦探。既抵其境,搜觅良久,始得吉勃斯屯场。其地殊幽暗,少灯火。既得吉勃斯屯场,复按户检查,始得警署所示之某号。予友叩户而入,所谓某侦探者固自不误。而其人以事不克承命,愿转荐一人,予友不得已诺之。特其所荐之人之居址,须求诸其人之名刺,于是倾筐倒箧,并破衣败絮之中亦复搜寻殆遍。既而见一纸,谓予友曰:“得之矣。虽然,此人近方守护伦敦本区某旅馆,勿庸至其家访之也。”

予友踌躇者再,既见侦探室中有数童子拥挤一队,乃请于侦探,令速具一函,遣一童径送其人之家,予友复偕同侦探亲访其人于某旅馆,是两者必遇其一矣。部署既定,予友与侦探驱车至某旅馆,馆在巴毕干(即古堡)邻近,顾探索良久,迄未见是人踪影。既而知旅馆须于十一点钟始闭门,则是人亦必于是时始至。康德黎君因令同行之侦探在旅馆外候其友,而己则驰赴太晤士报馆,尽以予被捕事告记者。记者以所言缮存一纸,而登载与否,则当听报馆之主裁。康德黎君是日回寓,已在夜间十一点半钟。及十二点钟,而拟雇之侦探尚未至。康德黎君虽甚焦闷,而热心豪气曾不稍减。计惟有亲赴中国使馆,躬自侦守于门外,果有潜解人犯事,可立起而干涉。因以此意告诸康德黎夫人,与夫人握手而出。

康德黎君甫出门,即与一人相值,审知为奉命而至之侦探,乃偕被赴中国使馆。是时虽已十二点钟半,而使馆内灯火犹明,人影未息,是可知孟生博士昼间一言,实足致个中人之惊扰也。康德黎君令侦探伺于一亨生车内,车在渭墨街(Weymouth Street)街南屋宇下,介于波德兰医及波德兰路之间。是夜月明如水,中国使馆出入虽有二门,而车中人并可瞭见,万一予于深夜被押解出,则车中人得以驰逐于后,以踪迹予之所往,若步行则必有所不及也。

予友康德黎君归寝,已在二点钟时矣。此一日间所为之事,如禀诸政府,诉诸警署,告诸报馆,而终则密遣侦探伺察于使馆之外,予友一日之心力竭,而予命亦赖是以获全。

第七章 英政府之干涉

礼拜一日(即十月十九号),康德黎君复往“思兰德号”,雇一侦探授以方略,令旦夕伺于中国使馆之外。及午,康德黎君以本国外部命,将此案始末缮成禀牍,上诸部。盖英外部之意,欲筹一非正式之办法,冀中国使馆就此释予,免致酿成国际上不堪收拾之交涉。况予之被逮纯出传闻,或得诸密诉,尚无确实之证据,故当事者谓不用正式交涉为宜。迨英政府质诸格来轮船公司,而知中国使馆确曾雇定船舱,于是始瞭然于不特私捕人犯为非虚,且实行递解亦在即。于是此案经由英政府办理,而予友之责任始宽。

英政府遣侦探六人密伺手中国使馆之外,并密饬附近警署加意防守。予有欧装小影一帧系游美时所摄写者,英政府发交警吏,借资辨认。盖外国人未尝赴华游历者,其视华人面目几于彼此相同,无甚识别,故予平时所摄之影殊不足资英警察之用;若此照则不特身服西装,且有短须,即额上发亦理成欧式也。吾华虽为早婚之国,而留须极迟,其有此资格者大抵已身为人父或为人祖父,若予当时则行年犹未三十也。

及礼拜四日(即十月二十二号),英政府缮就保护人权令,拟饬中国使馆或马凯尼将人犯交出审讯。嗣以中央刑事裁判所不允,遂未见实行。

是日(十月二十二号)下午,有《地球报》(Globe)特派访员造见康德黎君,询以中国使馆诱捕之某华人,其生平行事及本案情节。康君尽以所知相告,并称尝于五日前即礼拜日(即十月十八号)以孙某事告于太晤士报馆,继复于礼拜一日(即十月十九号)续往报告,故康德黎君之意,此案宜向《太晤士报》首先发表。即而康德黎君又谓《地球报》访员曰:“虽然,君试以笔录者为吾一诵之,吾当为君正之也。”于是访员以所草之稿,向康德黎君诵毕,康德黎曰:“甚是,君可即以此登报,惟稿中不可述康德黎之姓名。”

此案子未经刊布之前,知者已不乏人,当礼拜二日(即十月二十号)之晨至少已及二三百之数。然彼到处谘询,随事刺探之报馆访员,则至礼拜四日(即十月二十二号)之下午而始有所闻,亦可异也。迨报界风闻,利事难更隐。自《地球报》揭露此可惊可愕之异闻,而覃文省街四十六号之屋几乎户限为穿,予老友康德黎君遂觉应接不暇矣。

《地球报》发行后不及二小时,《中央新闻》及《每日邮报》各有访员一人登予友之门,咨访此事,予友虽力主缄默,然于本案大概情形,仍举一二以告。两访员兴辞后,径往中国使馆求晤孙某,其出接者即彼机变环生之唐先生。唐先生力称使馆并不知有孙某,于是访员示以《地球报》所刊新闻。唐大笑曰:“是皆欺人之谈,纯出凭空构造。”《中央新闻》访员乃正告之曰:“君无庸讳饰,彼孙某被幽于斯,若不立行释放,则明日之晨将见有数千百之市民围绕使馆,义愤所发,诚不知共所极耳!”唐某仍声色不动,且狡展更甚于前。

既而访员等四出以求马凯尼之踪迹,得诸米突兰旅馆(Mid-land Hotel)。其与访员问答之辞,详见英国各报纸,今转录如下:

中国使馆参赞马凯尼勋爵于昨日下午三点半钟赴外部,面陈一切。玛凯尼答某报访员之问曰:“某甲被留于中国使馆一事,除报纸已载之消息外,我殊不能更有所陈述。”访员曰:“外部刊有布告,谓外部大臣萨里斯伯(Lord Salisbury)已照会中国公使,请其将拘留之人释放矣。”马凯尼曰:“诚然。”访员曰:“敢问此照会之结果若何?”马凯尼答曰:“某甲自当释放,然释放之时须力顾公使馆之权利,勿使稍受侵害。”

厥后又有某报访员晋谒马凯尼,马凯尼谓之曰:“彼拘留于本使馆之华人,并非孙逸仙。此人之果为谁某,及其既抵英国后之一举一动,本使馆洞悉靡遗。彼之赴使馆系出自己意,并非由使馆之引诱或强迫或拘捕。盖华人之来伦敦者,独居无俚,人地生疏,而至使馆问讯或与使馆中人聚语,固属常有之事。特此人之来,其形迹似有所窥伺,且自恃使馆中无识其人者,故敢为之而无忌。初时由使馆某员接见,既而介绍于我(马凯尼自谓),谈言酬酢之中,彼无意倾吐一二语,始疑及此人者殆即本使馆所伺其举动、稔其平昔之某某也。迨次日复米,而其人之为某某确已徵实,遂拘留于此,俟中国政府训令既至,而后量为处置。”

马凯尼之论国际问题则曰:“某甲华人也,非英人也。中国之公使馆不啻为中国之领土,其有统治权者惟中国公使一人而已。华人之赴公使馆,既出自其人之本意,而公使馆以其有罪案嫌疑之故,即加以拘留,此在外人实无干涉之权。设其人而在公使馆之门外,则办法即从而大异。盖门外为英国之领土,公使馆非先请信票,即不能逮捕也。”

马凯尼又答曰:“某甲虽被拘留,然使馆并不视为囚犯,起居饮食均甚优待。外间所称某甲或受非刑,或遭虐迁等语,殊堪嗤笑。”马凯尼又谓英国外部已来函质问,公使馆拟即备文答复云云。

《中央新闻》曰:“马凯尼勋爵自外部回中国使馆后,即趋至龚大人之寝室,告以外部大臣萨里斯伯必欲将孙逸仙释出使馆之种种理由。”

马凯尼之所言所行是否正当,非予所欲言,直宜听诸公论,并质诸其一己之良心而已。在马凯尼之意,以为彼之举动亦自具有理由,然在头脑清醒者当不出此,而况马凯尼又身为使馆参赞,其职位至为重要乎!且不第身为参赞而已,彼唐先生不云乎:中国公使仅拥虚名,而使署大权则尽操诸其手也。

当时予友所以营救予者,几于无计不施,录新闻纸一则亦足以见其大概也:

“现访得孙逸仙之友,曾筹备一勇悍之策,以为援救。后由外部及苏格兰警署向某等担保,谓孙某在中国使馆决不至受荼毒,其策因以作罢。盖孙君之友已请于包华斯谷子爵(viscount Powerscourt),拟登家之屋顶,攀缘以达中国使馆,破孙君所居室之窗,挟之而出。子爵家在波德兰区五十一号,与中国使馆比邻。某等并将此计密达孙君。孙君虽被中国使馆加以桎梏,行动不得自由,然仍密报共友,谓如蒙相援,当于室内用力毁去窗棂,以期出险等语。其友辈并备一车,候于中国使馆侧,待孙君既出,即乘车疾驰至其友家。”

报纸所载,虽不尽无因,然与事实略有异同。盖英仆柯尔于十月十九号遗书于予友康德黎君,谓某于今夕当有一绝妙机会,可使孙君攀缘至波德兰区邻屋之巅,借以出险;君如以此计为可行,则请商准邻屋主人,遣一人待于其室,借资援手,并望赐复以定进止云云。康德黎君既接此书,即持赴苏格兰场警署,乞遗一巡警与康德黎君偕往波德兰区,用相协助。惟警署中人,以为此等计划不免损失威严,殊非正办,故力劝予友勿行;并谓孙某必能于一二日后,由中国使馆正门徜徉以出云。

第八章 省释

十月二十二号,柯尔携煤篓入,微示意于予。待其既出,就篓中检得一纸,则剪自《地球报》者。其载予被逮情形,颇称详尽,即观其标题已足骇人心目,如曰《可惊可愕之新闻》,日《革命家之被诱于伦敦》,曰《公使馆之拘因》。予急读一过,知英国报界既出干涉,则予之生命当可无害。当时予欣感之情,真不啻临刑者之忽逢大赦也!

礼拜五日(即十月二十三号)自朝至午,仍幽居一室中,未见有何发动。及傍晚四点半钟,彼监守予之使馆卫兵,一中一西,忽发键而入,谓予曰:“马凯尼君在楼下待汝。”旋令予纳履戴冠,并加外褂,既毕,即导予至最下一层。予意英政府或将遣一人拽检,故若辈欲藏予于地窟中,未可知也。守兵虽告予省释在即,然予终未敢遽信。既而忽睹予友康德黎君,又见有与予友偕至者二人,予心始为之一舒,而知省释之言为非谬矣。

与予友偕至者,一为苏格兰场之侦探长,其一年事已老则英外部之使者也。马凯尼当诸人之前,将搜去各物一一还予,并对侦探长及外部使者为简短之说辞,曰:“某今以此人交付君等。某之为此,期在使本公使馆之特别主权及外交权利两不受损。”云云。予当时方寸激扰,更不能深辨其言之趣味,然在今日观之,则其所云云,岂非毫无意旨,而又童騃之甚者哉!

既而马凯尼告予,谓予已恢复自由,遂与予侪一一握手,启使馆之侧门,肃予侪出。予侪于是出门下阶,由使馆屋后而入于渭墨街中矣。兹事虽微,然以英政府之代表而竟令从后门出,在中国外交家方且自诩其交涉之间又得一胜利,其为有意简亵,固无可讳言。彼马凯尼虽非华人,然固同化于华俗,而又干东方风气之中深得其江河日下之一部分者也。倘外人以此相责,则马凯尼又必有随机而发之诡辞,如谓使馆前厅既为报馆访员所占,而使馆大门之外又为千百市民所围绕,当时英国外部之意急欲将此案暗中了结,勿俾张扬,则使者之出虽由后户,而于英国当道之用心固不失为体贴尽致也。

英人观念与华人不同。在英人方以为外交之胜利,而中国使馆只须于省释时之举动间略加播弄,即不难一变而为中国外交之胜利。故予之省释,在英华两方面固各有其可慰者在也。

予省释之前,外部使者于衣囊中探一纸授马凯尼。马凯尼才一展阅,即毕稔其内容。是可知此纸所书,仅寥寥数语而已,然予之生死则固系于是矣。

“既出使馆门,则渭墨街中之环而待者,亦至拥挤。彼报馆访员见予,即欲要予叙话。侦探长急拥予人一四轮车,与予友康德黎及外部使者同驱至苏格兰场。侦探长名乔佛斯,在车中危言正色向予诰诫,甚且呼予为顽童;谓此后务宜循规蹈矩,不可复入会党,从事革命。车抵白宫区某旅馆前,忽焉停轮,予辈自车中出,立于道旁。瞬息间,各报访员已绕予而立。予辈自波德兰区驰骋至此,已半英里有余,而各访员又何能突然出现于此?中有一人,予见其曾跃登御人之侧,与御人共坐而来。然此外尚有十余人,岂盘踞于予辈车顶而偕来者耶?各报访员虑予一人苏格兰场警署,或不免有稍久之盘桓,因要予于某旅馆前,俟予出,即拥予至旅馆之后屋,其为势之强,较诸唐某等曳予入使馆时为尤甚;而各访员等之渴欲探予消息,较诸中国使馆之渴欲得予头颅为尤剧也。予既人旅馆,被围于众人之中,有问即答,各访员随答随写,其疾如飞。予观其所书,心窃异之,盖予当时狁未知其所用者为速记书法也。予言既穷,无可复语,忽闻予友康德黎君呼曰:“诸君乎,时至矣!”予仍被掘簇入车,向苏格兰场进发。警署之视予,直同一无知少年,即观于侦探长乔佛斯可见。盖乔佛斯诚挚之容色,坦率之言辞,长者之对于卑幼则然也。予既入警署,即将前后所遭历述一过。警官录毕,向予宣读,读毕命予署名纸末。所历可一小时,乃偕予友康德黎君兴辞而出。

康德黎君挈予归,相见之悲喜,接待之殷挚,自无待言。康德黎君夫妇等,成举杯为予头颅寿。是晚求见予者弗绝,至深夜始得就寝。此一宵睡梦之酣,实为予有生以来所罕觏。连睡至九小时,忽为楼上群儿跳号之声所警醒。第闻康德黎君之长子名坎思者,谓其弟妹曰:“柯林,汝扮作孙逸仙。柰儿,汝扮作马凯尼。我则为援救孙逸仙者。”未几,喧闹杂沓之声大作,马凯尼被扑于地矣,孙逸仙被援出险矣。于是鼓声鼙鼙,笛声呜呜,以示大赦罪之意;而合唱一歌,名曰《布列颠之前锋队》(The British Grenadiers)。

礼拜六日(即十月二十四号),来访者仍终日弗绝。予与康德黎君一一应答,几于舌敝唇焦。且来访者无不亟亟问讯,康德黎、孟生二博士何以能得此消息。设于侪漫应曰“赖使馆中人之密为传递”,则使馆中人之厚予者反不免因是而被嫌疑,遭摈斥,是大不可也。乃英仆柯尔自此案既白,即毅然辞退,不愿复役干中国使馆。是则以一身之去,免余人于嫌疑,而予侪亦可以道破实情,谓居间通信乃出于柯尔之力也。至外间谓予厚赂柯尔因得脱险,殊非事实。予以密信授柯尔,并以二十镑,固谓柯尔为予教奔走,不得不稍偿其劳;讵知柯尔即于得金之次日,转授于予友康德黎君,谓此为孙某之物,请予友代为收贮。及予既归,始知共事,乃以二十镑力迫柯尔受之。予当时财力止此,故所赠亦止此,揆诸方寸,殊嫌未惬也。当十月十八号(即礼拜日)下午柯尔为予投书至康德黎家时,既已按铃入门,达于厅事,知予友已外出,乃请见康德黎夫人。仆闻言,入白夫人。柯尔独立厅事中,瞥见厅之一隅有一华人仁立而望,因大惊失色,自思此来必已为使馆所知,故遣人尾随至此。迨夫人出,柯尔以所疑告。夫人急慰解之,令其无恐。盖立于室隅者实一塑成之中国人形,其大小与人身相似,康德黎君在香港行道时赏其塑制之工,遂购归,设于厅事。骤见者往往怪诧,而柯尔心胆既虚,则惶恐尤甚也。

予当日遭逢,大略尽是。是时英议院尚未屈召集之期,故不知议院云何。然予自出险之后,相识渐众,伦敦及伦敦以外之英人参以是谬相推爱,极一时宾朋酬酢之乐焉。

附录

当时英国报纸关于此案之记载评论,谨择要附录于下。

其最先投函于伦敦《太晤士报》者,为荷兰学士Professor Hol-land,文曰《孙逸仙案》:

“记者足下:因孙逸仙案而发生之问题有二:(一)中国公使之拘留孙某,是否为违法举动?(二)设其为违法举动,而又不允释放,则宜用何种适当之方法,俾将孙某释出?

第一问题之答语,固无庸远求。盖自一千六百又三年法国苏尔黎(sully)为驻英公使时,虽有将某随员判定死罪移请伦敦市尹正法之事,然自是厥后,凡为公使者罕或行使其国内裁判权,即对于使馆中人亦久不行用此权。惟一千六百四十二年,葡萄牙驻荷公使蓝陶氏(Lcitao)以见欺于马贩某,将该马贩拘禁于使馆,终至激起荷人之暴动,将公使馆搜劫一空。当时荷人威克福氏(wicquefort)对于蓝陶此举深致评驳,盖蓝陶氏固尝在大庭广众中演说万国公法。非不知法律者也。今孙逸仙既在英国,自当受英国法律之保护,乃公使馆骤加拘禁,是其侵犯吾英国之主权者大矣。

第二问题虽不若第一问题之单简[简单],然解决之方,要亦无甚困难。中国公使如不允将孙某释出,则英国借此理由,已足请该公使退出英国。如以事机急迫,恐饬令该公使回国之举或不免涉于迟缓,则以本案情节而论,即令伦敦警察入搜使馆,亦不必疑其无正当理由也。或谓使馆应享有治外法权,此治外法权一语过于简括,实则其意义不过谓使馆之于驻在国,为某种缘由之故,间有非该驻在国平常法权所能及耳。然此等享有权历来相习成风,业已限制甚严,且证诸成案,而于通行之享有权外,实不能复有所增益也。证诸一千七百十七年裘伦保(Gyllenburg)之案,可见使臣驻节于他国,苟犯有潜谍不利于该国之嫌疑,则该国政府得拘捕其人,搜检其使馆。又证诸一千八百二十七年茄赖丁(Mr.Gallatin)之御人一案,只须驻在国之政府以和平有礼之通牒报告使馆之后,即可遣派警察赴该使馆拘逮犯案之仆役。又除西班牙及南美洲各共和国之外,凡使馆已不复能藏匿犯人,即政事犯亦不得借此为逋逃薮,是又各国所公许者也。至于公使馆而擅行逮捕人犯,私加羁禁,则驻在国之地方警察惟有斟酌情势所需,为实力之干涉,以资解决而已。

今孙逸仙坚称被中国公使馆诱劫于道途,且将舁赴轮舟,以便解送至中国,是中国官场对于此案所负之责任,固无庸深诘。中国官场悍然出此,岂尚能有辩护之余地乎?万一诱劫之情果属非虚,押解之谋见诸实责,则此案之情之严重,不言可知。而其出于公使馆僚属之急于见功,亦可洞见麦丁博士(Dr.Martin)在北京同文馆教授国际法有年,使臣在外应遵何道以行,中国政府岂犹茫然未之审也?——十月二十四日荷兰由奥克斯福发”楷文狄虚(Mr.Cavendish)者,生平于国际交犯之法律最极研究有素者也,其语某君之语曰:

“孙逸仙一案,以予记忆所及,实无其他相同之例案可资引证。昔者桑西巴(Zanzibar,东非洲国名)谋篡君位之人犯,系自行走避于伦敦德国领事署,挟德政府相厚之情,冀为庇护;既而国际法之问题起,德人不允交出,遂移往欧洲大陆之德属境内。此与本案截然不同。盖孙逸仙系中国之藉民,其所入者系本国之使馆,其逮捕者系本国之使臣,其罪名则系谋覆本国之政府,凡此所述如悉系事实,则只须由英国外务部出而为外交上之陈辞,而无须为法律上之办理,盖按诸法律实无可引之条也。”

胡德氏(Mr.James G.Wood)为荷兰氏所建之议,亦投函《太晤士报》,为法律问题之讨论曰:

“荷兰学士所拟第二问题,虽揆诸情势,幸已无甚重要。然此端实大有足供研究者在。窃谓该学士所拟之答语,殊不足令人满意也。

该学士论及中国公使万一不肯将人犯释放条下,有云‘以本案情节而论,即令伦敦警察入搜使馆,亦不必疑其无正当理由’云云。该学士既曰不必疑,则必有其可疑者可知;至于可疑者究竟何在,则该学士未之释明也。以该学士之所答,并不能谓为解决问题,只可谓之猜测而得一解决法耳。公使馆即或违法而拘留人犯,然伦敦警察并无入公使馆释放人犯之职权;万一有入公使馆而为此举动者,公使馆尽可以强力拒敌之,揆诸法律无不合也。以吾所闻,公使馆果有私拘人犯之事,则揆诸法律所可以行用之手续,惟有颁发交犯审讯之谕(Habeas corpus,即保护人权之令,若被捕后不即交审,可发此谕交由公堂讯判,如无罪则二十四小时后即应保释)而已。顾事有难焉者,则此谕将交诸公使乎?抑交诸公使馆中之员役乎,设交诸公使或员役,而彼乃置诸不问,则可施以藐视公堂之处断乎?以予所知,实无成案可以援引也。

荷兰学士又谓公使之所居应享有治外法权,其实公使馆与轮舟不同,彼享有此权者乃公使之本身而非公使馆也。相传公使之本身及其家属随员等,于民事诉讼得享有完全蠲免权,是以此等问题者,乃个人问题,而非居处问题;乃若者可施若者不可施诸公使及其家属随员等之问题,而非若者可施若者不可施诸公使馆之问题也。惟其然也,故予所拟颁布交犯审讯令之办法,似不免牵涉而有碍于邦交也。

至引用成案,谓警察得持信票人公使馆拘捕在他处犯有罪案之人犯,如荷兰学士所谓‘公使馆而擅行逮捕人犯,私加羁禁,则地方警察惟有为实力之干涉’云云。斯论也,实亦不足为万全之计,盖此等成案与孙逸仙案并无公同之点也。”

——十月二十七日胡德氏发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二月三口香港《支那邮报》有论云:

“孙逸仙者,即近日被逮于伦敦中国公使馆,拟置诸典刑,视同叛逆者也。顾此人他日似未必不为历史中之重大人物,然未经正当之法廷加以审讯,自不得谓为与会党有关,且不得谓该会党之举动确在倾覆中国朝廷也。彼以孙逸仙为叛逆者,仅出于伦敦中国使馆与夫广东官场之拟议耳。然孙君固非寻常人物,以开通之智识而目击中国数百兆人之流离困苦,彼一般华人之中,且有慨然动念、奋然思起者矣。据中国官场之宣告,谓此等华人曾于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十月间起而图乱,其为之领袖者,则孙逸仙也。

中国之不免于变乱,夫人而能言之;而其变乱之期之迫于眉睫,则无论居于外国之外人不能知,即寓于远东之外人亦罕有能知之者也。迨广州之变既作,以事机不密,倏就倾覆,而当事者仍漠然不动于心,至堪齿冷。他日变起,其可危必更甚于昔之金田军;盖其组织之新颖,基础之文明,较金田军尤数倍过之也。总之,领袖诸人以事机未熟,故暂图偃伏,非以偶然失败之故而遂尽弃其革命之计划也。

至革命派之缘起,虽无由追溯,而其大致要由不慊于满清之行事。近中日一战,而此派遂崭然露其头角。孙逸仙博士辈之初意,原欲以和平之手段要求立宪政体之创行而已,迨至和平无效,始不得不出于强力。然历观中国历史中之崛起陇亩,谋覆旧朝者,其精神意气大都豪悍不驯;而孙氏则独不然,秉其坚毅之心志,不特欲调和中国各党派,且将使华人与西人、中国与外国亦得于权利之闻悉泯冲突焉。然而事有至难解决者,则一举之后必有种种继起之困难,而此等困难最足使任事者穷于应付也。孙氏岂不知有大兴作,不得不借外国之国家与个人为之援助,然而中华全国方无处不为排外之精神所贯彻,是则欲抿除而开导之,固不能不有需乎时日也。总之,此等事业,其性质至为宏硕,而其举措又至为艰难。惟孙氏则本其信心,谓他日欲救中国,势不能不出乎此;而目前则惟有黾勉以图,冀其终底于成功而已。

孙氏诞生于火纳鲁鲁,受有英国完美之教育,且于欧美二洲游历甚广,其造诣亦至深。昔尝学医于天津,继复执业于香港。其躯干适中,肌肤瘦挺,容貌敏锐而爽直,举动之间毫无矫矜,而言语又极恳挚;至其知觉之敏捷,处事之果毅,尤足使人油然生信仰之心,是诚不可谓非汉族中之杰出者也。中国今日正与各国在专制时代无异,凡主张创行新政,革除腐败者,概被以叛逆之名,故有志之士欲传播其主义,势不得出以慎密。孙氏于千八百九十五年之始著有政治性质之文字,发行于香港,而传播于中国南省。其于良政府与恶政府描述极为尽致,两两相较,自足使人知所去取。然而措辞至为留意,虽以彼很[狠]若狼虎,善于吹求之中国官吏,亦复末从而指摘之。中国人士得读此书,无不慨然动念。未几,遂有秘密会社之发生,则孙氏与焉。

当中日战事未起以前,中国水陆两军,以上官之遏抑,已多怀怨望;期文官亦非无表同意者。况中国伏莽遍地,响应尤易。其初次起事之期定于本年三月间,时则火纳鲁鲁、新嘉坡、澳洲等处,纷纷输资回华。然人才尚形缺乏,军需亦未充足,遂改期至十月问。于时军械弹药陆续购备矣,香港之党人赴粤以攻广州矣,饷项亦甚形富足矣,外国之参谋官及军事家已延聘矣。日本政府虽无明白之答复,而党人则已请其援应矣。凡起事之谋,可谓应有尽有。不幸为奸人所算,泄其谋于当事,卒至全功尽覆。盖当时有侨寓香港之中国某富商,附和新党,知其集资购械等事可缘以为利,遂宛然以富商而为志士。既而知起事期迫,该商方为中日战事后某财政团之一,经营中国路矿等事,恐干戈一起则权利将受影响,遂不惜举党人之谋尽泄于粤官,而仍缘之以为利。党人之计既被所倾覆,孙氏即出奔于异国。此次以嫌疑被戮者凡四五十人,并悬赏以缉孙氏。

孙氏由香港至火纳鲁鲁,复由火纳鲁鲁至美国。驻美中国公使馆中人闻孙氏之绪论,颇有志于革新。既而赴伦敦,思欲以鼓吹驻美使馆者鼓吹驻英使馆。而不意美使馆有阳则赞成革命,阴则志香港富商之志,思缘以为利者,密白其事于驻英使馆。而孙逸仙被使馆诱劫之案,遂因以演成矣。此案虽由马凯尼一再辨护,而孙氏之始则被劫,继则羁禁,固已无可讳言。至孙氏之得脱于祸,实赖友人康德黎博士之力云。”当时英人士讨论此案,多集矢于马凯尼,《太晤士报》最先著论抨击之,文曰:

“欧洲各国方以目前为邦交辑睦,彼此相安无事之时,而岂知伦敦中国公使馆突然发见一案,其以破坏法律及成例,而足以惹起国际之交涉者,关系固不浅哉!孙逸仙被幽于中国公使馆之中,幸其财力犹足以暗通消息,俾其英国友人得施营救之计。英警署既派遣侦探密伺于公使馆之外,俾该使馆无由将孙氏运解至船。而外务大臣萨里斯伯又要求该使馆期以立释。幸而此案早破,得以无事。否则孙氏既被递解,就刑戮于中国,英之外务部必且致责言于中国政府,而勒令将本案有关之人一一惩办,其损害于邦交固何如哉!孙氏既被诱劫人公使馆,即由马凯尼勋爵出见,旋即被锢一室,直至英外部出而干涉,始克见释。夫马凯尼,英人也,乃亦躬与于此案。此案之失败固可预料,即幸而获免,然他日与于此案者亦必同受巨创,马凯尼此举不亦可异乎?闻中国公使当释放孙氏之时,谓渠之释放此人,期无损于使臣应有之权利。噫!此等权利似决非文明国所欲享有者也,设竟或使用此等权利,则其为不可恕,又岂待言?昔者土耳其使臣在伦敦诱亚美尾亚人入使馆,意在絷其体,塞其口,而舁送登舟,递解回国,冀为土耳其皇之牺牲。孙氏之案,毋乃类是乎?”

马凯尼睹是论,即复书该报曰:

“贵报评论向极公正,乃本日社论中评某华人被诱于中国使馆一案,词连于予,殊失贵报公正之素旨。彼华人之自称姓名甚多,而孙逸仙其一也。贵报既历叙使馆与孙逸仙所述之案情,而对于予之行为则颇致微辞,是明明以孙逸仙之所言为可信,而以使馆之所言为不足据也。贵报引土耳其使臣在伦敦诱阿摩尼亚人事为佐证,殊不知本案并无所谓诱劫,彼原名孙文,伪名孙逸仙所供之辞,如谓被捕于道途,被挟入使馆等语,皆至不足信者也。孙逸仙之至使馆,系出己意,且为使馆中人所不料。其初次之来在礼拜六日,即十月十号。二次之来在礼拜日,即十月十一号。治国际法学者对于孙逸仙被使馆拘留一节,无论作何评论,抱何见解,然必先知本案并无所谓诱骗,即其入使馆时亦并未尝施以强力或欺诈,此为本案之事实,而亦至可凭信者也。”

观马凯尼此书,其云孙逸仙姓名甚多,是明明将以此肆其污蔑,使外国知予非正人。而不知华人习俗,多有以一人而兼三,四名者,此在马凯尼要无不稔知之也。华人自有生以后,襁褓中父母所呼之名,一也;稍长从师,学塾中师长所授之名,二也;既而身入社会,则有所谓字者,有所谓号者,惟名字屡易,而姓则不变。彼马凯尼之在中国,有称为马大爷者,有称为马凯尼者,有称为马晋山者,以此例彼,其道一也。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三十一日《斯比克报》(The Speaker)亦刊有一论,其标题为《波德兰区之牢狱》。论曰:

“马凯尼者,役于中国公使馆者也。此公使馆之受役者,以不慊于《太晤士报》之评斥,而投函更正,是亦犹土耳其大僚胡资氏(woods Pasha)为土政府辨护之故,而现身于英国之报纸也。然此事出诸真正之东方人,则不特为情理所宜然,而亦足徵其性质之特别;若出诸假托之东方人,则适足以供嘲笑而已。马凯尼之布告天下,谓孙逸仙医士之入公使馆,并非由于诱劫;然使孙逸仙当时稔知彼延接者、招待者为何如人,孙氏固肯步入彼波德兰区之牢狱(以公使馆在伦敦之波德兰区,故名)而绝无趦趄瑟缩乎?马凯尼于此语乃不置一答辞,何也?况马凯尼既睹孙氏被捕,而乃绝不设法以冀省释,直待外务部出而为坚毅之要求,始得出狱,又何故也?夫公使馆苟不欲解孙氏回国,何必系之于使馆中?马凯尼身在伦敦,且以迫于责任之故,遂不得不陷入此可怜之地位。若此剧而演于中国之广州,固不失为循法而行,至正至当也。马凯尼既遭失败,将使北京当道者病其无能,固应缄口结舌,自比于中国人之所为,而乃犹昂首伸眉,论列是非于伦敦《太晤士报》乎?且使此次被劫者而为德国人或法国人,则事之严重将不可问,幸而其人籍隶中国,闻者不过一笑置之。而报纸之对于此事,亦仅如闻李鸿章之忽焉而畀以相位,忽焉而以未奉召命擅自入官,被太后之谴责而己。然而自今以往。凡过波德兰区之牢狱者,不得不竦然以惧,哑然以笑也。(下略)”

予得释后,即投函各报馆,以谢英政府及英报纸相援之情,文曰:

“予此次被幽于中国公使馆,赖英政府之力,得蒙省释。并承报界共表同情,及时援助。予于英人之尚公德,好正义,素所钦仰,身受其惠,益堪徵信。且予从此益知立宪政体及文明国人之真价值,敢不益竭其愚,以谋吾祖国之进步,并谋所以开通吾横被压抑之亲爱同胞乎!爰驰寸简,敬鸣谢忱。”

孙文缄于波德兰区覃文省街之四十六号

据孙文自述、甘作霖译《伦敦被难记》(上海商务印书馆一九一二年五月版)。译本中的英文据该书英文本校改 L1oJls0zu9FIXirWbJ8s1wXOs8a2S1ERUUPmqYp0og2Yzqn87d+WdfTPdsVEdak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