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以自然界日夜节律为参照,认为人体营卫之气的运行随着自然界昼阳夜阴节律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并将营卫配属阴阳属性,确立失眠总病机为“阳不入阴”。后世医家逐渐强调神志在睡眠中的地位和作用,认为睡眠符合人神志活动的范畴,由神所主,而神由心所统帅,神静魂藏,则安然睡眠。关于“神”的内涵,在《内经》中记载较多。《黄帝内经研究大成》将其涵义归纳为三类,分别为自然界事物的运动变化及其规律性,人体生命现象的总概括,人的精神活动,包括意识、思维、情志、灵感等。
睡眠的产生与人的精神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是人体生命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子·齐物论》记载:“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卷二十七·道林养性》提出:“凡眠,先卧心,后卧眼。”认为睡眠应先使心神宁静,摒除杂念、放松精神,方能闭目安睡。南宋理学家蔡季通《睡诀铭》提出:“睡侧而屈,觉正而伸,勿想杂念。早晚以时,先睡心,后睡眼。”言简意赅地总结了睡眠应当注重姿势、环境、时间和方法4个要素。睡时应侧卧屈曲身体,醒后应平躺舒展,保持心境纯粹无杂念,早晚规律作息。宋代周密在《齐东野语·睡》中也引述了孙思邈的说法,赞其有古今未发之妙。明代医家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提道:“盖寐本乎阴,神其主也,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认为睡眠由神所主,失眠是由神气不安所致。人之寤寐更替取决于神之所驻,神栖于目谓之寤,神栖于心始为寐,只有心神相会,才能安稳入睡。清代王夫之在《庄子解》注释:“开则与神化相接,耳目为心效日新之用,闭则守耳目之知而困于形中。”人在觉醒的时候,神气运于中而张于外,携魂魄感知、应对内外刺激而显于事。人在将要睡眠之时,神气也随之内敛,隐潜于中而幽于事,此时人的意识活动休而不作,魂魄也随着神气潜藏而内敛,所以感知能力也会下降减退。可见人有神魂魄意志,神与睡眠关系最为密切,寐由神所主,神安则能寐。
王教授温习《内经》及历代医家典籍,总结睡眠乃由神所主,神出则寤,入则寐。“万病困扰皆可失眠”,各种因素所致心神失舍,阳不入阴引起失眠,可见失眠的基本病机是“心神出而不入,动而不静”。因而王教授在临床中常说“失眠总归于心神”,并倡导失眠应从《内经》心神而治,使之阳入阴、动入静。
《素问·灵兰秘典论》曰:“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认为心为一身之大主,为君主之官,主藏神。心藏神,是生命的根本,主宰着神的变动,心安则神定,心乱则神无所主。张景岳言:“心藏神,为阳气之宅,卫主气,司阳气之化,凡卫气入阴则静,静则寐,阳有所归故神安而寐。”可见心主神、神主寐,唯有心安方能神定,唯有神定方得安寐。北宋邵康节的诗歌《能寐吟》将不寐的原因总结为:“大惊不寐,大忧不寐,大病不寐,大喜不寐,大安能寐。何故不寐?湛于有累;何故能寐?行于无事。”大惊、大忧、大喜等情志异常是不寐的重要因素,喜怒忧思的过度令人心有所累、神无所主。心主血脉,《灵枢·营卫生会》曰:“血者,神气也。”血行于经脉之中,心主血脉,所以人身之经脉,皆由心所主;心主血脉,血脉充盈,运行如常是实现“心藏神”功能的物质基础,心血亏虚则营卫失养,心火炽盛则血热烦躁,血行逆乱则神不守舍,营卫气血运行障碍都会影响睡眠质量。老年人常苦于昼不能精、夜不得寐,《难经·六十四难》指出这是由于老人血气衰少,肌肉不滑,营卫之道涩,白昼神不能游于目而昏盲不明,夜寐神不能栖于心而睡卧不安。
睡眠由心神所主,心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神为心所主,心在生命过程中,通过“使道”协调各脏腑、四肢百骸的功能,起着统帅和主宰的作用。影响睡眠的因素分为两个方面,分别为心神安宁和使道通畅。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言:“盖心藏神,为阳气之宅也,卫主气,司阳气之化也。凡卫气入阴则静,静则寐,正以阳有所归,故神安而寐也。”可见睡眠由心神所主,卫气入阴的机理也在于阳有所归,心神得安;使道通畅是指的十二脏腑气血运行通道通畅无阻,神气运行正常,能够将神气潜藏于阴分,才能产生正常的睡眠。如果使道阻塞或不畅,心神无法传递,同样可致睡眠异常的产生。可见整个睡眠过程的维持,首先需要“心主神明”,心君功能正常;同时使道通畅,才能把君主的正确指令传达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等处,倘使道闭塞,不仅会导致失眠,也会导致其他疾病的发生,甚至生命也难以维持。睡眠由神所主,神出则寤,入则寐,而心能藏神,血脉通达,阳能入阴,则睡眠正常。情志异常、饮食失节、外邪侵袭或气血亏虚等,往往会影响脏腑气血,阴阳运行失常,最终导致邪热扰心或心虚失养引发失眠。因此王教授治疗失眠,总以“清火热、养阴血”为主要方法。传统的安神、宁神、定志、镇心、清心、潜阳,都是围绕这两个方面进行的。外邪扰内之火热,情志失常化火,饮食痰瘀郁热,体虚年高、大病久病之虚热,万般病因最后均可致邪热扰心,或使心虚失养。有邪者,心神为邪热扰而不静,不静则不寐,乃实证也,去其火热则寐矣。若无邪者,皆由营气之不足,营主血,血虚则无以养心,心虚则神不守舍,故或为惊惕,或为恐畏,或有所系悬,或多所妄思,以致神魂不安,终夜不寐,此虚证也,治宜养阴血补心虚,则心神得安。因此在临床治疗中应以“治心”为纲领,以“清火热、养阴血”使邪去正安为治疗失眠的主要方法。
失眠是一个临床症状,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医内科学按照辨证论治的方法,分作若干证候型,并以证立法,据法立方遣药,企图通过这种方法指导临床。经过多年的临床实践,王辉武教授认为,辨证论治是中医临床的核心,但并不是全部。方证辨治作为经验传承体系,与辨证论治体系共同构筑了中医的特色和精髓。这种方法论治失眠,临床更好操作。
“方证”是仲景及历代医家创立的经验传承体系,多年来被日本汉方家奉为圭臬。“方与证是《伤寒论》的核心”,证,“简而言之,凡人之疾病,反映体之内外上下,以及各种痛痒、各种异常现象,一些蛛丝马迹都可以称之为证。证,就是‘证明’,客观存在,而领事物之先。”(《刘渡舟医学全集》)因此,“方证辨治”也具有一些辨证元素,临床上每一病证必有一最优方剂匹配。当失眠作为临床之主症,其核心是方与证的最佳对接。这就是,总结识证、遣方与选药方面的经验,使方与证之间达到最佳组合,从而确保临床疗效。所以王辉武教授在失眠的临床诊治中提倡方证辨治,以期更好地临床操作和传承。以下为王辉武教授治疗失眠常用方剂与运用思路。
源流:《校注妇人良方》中薛己附方。书中云:天王补心丹“宁心保神,益血固精,壮力强志,令人不忘。清三焦,化痰涎,祛烦热,除惊悸,疗咽干,育养心神”。
组成与用法:人参(去芦)、茯苓、玄参、丹参、桔梗、远志各五钱,当归(酒浸)、五味子、麦冬(去心)、天冬、柏子仁、酸枣仁(炒)各一两,生地黄四两。上为末,炼蜜丸桐子大,每服二三十丸。用朱砂为衣,临卧,竹叶煎汤送下。
主症:心悸失眠,虚烦神疲,梦遗健忘,手足心热,口舌生疮,舌红少苔,脉细或细数。
病机:阴虚血少,心火旺盛。《摄生总要》:“心者神明之官也。忧愁思虑则伤心,神明受伤则主不明而十二官危,故健忘怔忡;心主血,血燥则津枯,故大便不利;舌为之外候,心火上炎,故口舌生疮。”
治法:滋阴清热,养血安神。
临证运用:方中生地黄滋阴养血清热,天冬、麦冬、玄参皆甘寒多液;当归补阴血;丹参补血养心,宁心安神;人参补五脏,安心神;茯苓益脾宁心;酸枣仁、制远志、柏子仁养心安神;五味子敛心气;桔梗载药上行,再加朱砂少许,镇心疗效可期,但虑其汞毒,已较少用,以琥珀代之亦可。内热重者,可加小剂量黄连、山栀子;盗汗者,加山茱萸肉。
此方生地黄长于凉血滋阴,用量是其他药物总量的八倍之多,加上当归、二冬、玄参,其滋阴力量比黄连阿胶汤强,近年常用于失眠。临床上如见大便干燥,口舌生疮,或长时间脑力透支而健忘、心悸者,更为适合。
源流:“虚劳,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金匮要略》)
组成与用法:酸枣仁二升,甘草一两,知母二两,茯苓二两,川芎二两(原注:深师有生姜二两)。上五味,以水八开,煮酸枣仁,得六升,内诸药,煮取三升,分温三服。
主症:不得眠,心中烦扰,郁而不宁,属虚者。
伴随症:头目昏花,双眼干涩。
病机:肝血不足,魂不守舍。“人寤则魂寓于目,寐则魂藏于肝。虚劳之人,肝气不荣,则魂不得藏,魂不得藏故不得眠……皆所以求肝之治,而宅其魂也。”(《金匮要略心典》)
治法:养血安神。
临证运用:酸枣仁汤是专治失眠之方,历代有从补阴论者,因为知母能滋阴,但从肝血论者更多。方中药味不多,但每药均有深意:用酸枣仁者,是为阴血不足,不能涵阳而设;用茯苓者,是为湿阻三焦,阳不入阴而设;用川芎者,是为血行不畅,脑失所养而设;用知母者,是为热伏于胸,心神受扰而设。从这四个方面针对失眠病因,可谓周到。如果想增加力度,阴血不足为主者,可加制首乌、夜交藤;湿浊为主者,可加石菖蒲、半夏;热象明显加栀子;瘀血重者,可加赤芍、桃仁。
本方君药酸枣仁之归经,明以前归心经,李时珍加上了肝经,认为:“酸枣实味酸性收,故……其仁甘而润,熟用疗胆虚不得眠、烦渴、虚汗之证,生用疗胆热好眠。”自唐代开始,酸枣仁之用有生熟之分,失眠者用炒,嗜睡者用生,一直沿袭至今。历史上曾有争议,近年研究表明,生、炒枣仁水煎液对动物均有镇静、安眠作用,两者并无显著差异。要注意的是,炒制枣仁时应该严格掌握火候,以免久炒油枯而失效。
延伸方证:归脾汤方证(《济生方》)
主症:失眠兼有气虚者。
临证运用:本方亦有养血安神之功,但偏于补脾益气,着眼于心血生化之源,以治失眠、心悸、健忘为主症。
源流:温胆汤之名首载于《外台秘要》,后世多种方书均有温胆汤之名,药味略有减少。
何谓“温胆”?诸家讨论颇多。本所指之温胆汤方证,为宋代陈言《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中所载三首温胆汤之一,即卷九之温胆汤。
组成与用法:半夏(汤洗七次)、竹茹、枳实(麸炒,去瓤)各二两,陈皮三两,甘草(炙)一两,茯苓一两半。上锉为散,每服四大钱,水一盏半,加生姜五片,大枣一枚,煎七分,去滓,食前服。
主症:失眠,惊悸,多梦,呕恶属痰所扰者。
伴随症:眩晕,多涎,苔腻,脉滑。
病机:胆胃不和,痰热内扰。
治法:理气化痰,清热和胃。
临证运用:温胆汤原用于“治心胆虚怯,触事易惊,或梦寐不祥,异象感惑,遂致心惊胆慑,气郁生涎,涎与气搏,变生诸症,或短气悸乏,或复自汗,四肢浮肿,饮食无味,心虚烦闷,坐卧不安”。主要是因为痰与热导致惊、悸,进而造成失眠。常加酸枣仁、五味子、川芎和灵芝,疗效更好。本方临床应用极广,受“怪病多痰”的影响,随证加减用于许多疑难怪病。热重者加黄连,为黄连温胆汤;伴头晕加天麻、珍珠母;耳鸣加石菖蒲、磁石;气血虚者,加人参、熟地黄。对于痰所致的失眠,临床上有一些特征,一是久治无效,二是补而无效,三是久病不衰,中年以上甚至日渐体丰而胖,或虽瘦而面色晦暗,或淡而白,不一定有脉象滑数,也不必见苔厚腻。加用海藻、昆布、海蛤粉、制远志、胆南星,可以增强治痰疗效;或配伍降气之降香、香附、旋覆花等,对因气郁痰滞、痰气交阻所致之失眠、心烦有一定作用。
延伸方证:半夏秫米汤方证(《灵枢》)
主症:失眠属痰之轻症。
临证运用:主治痰浊阻滞三焦,卫气出入受阻,不能入于营阴而失眠不寐者,是《灵枢·邪客》中现存最早的古方之一。方中半夏祛三焦痰浊,令阳能入阴;秫米温胃健脾,能呈祛痰涤浊、交通阴阳之功。临床可先将秫米30~60g(重症可用250g)煎水,再与温胆汤诸药同服,有效。
“通使道”在心病的防与治中非常重要。王辉武教授提出,八法皆可以通使道。如辛散之通、祛邪之通、攻逐之通、理气之通、和解之通、温阳之通、消导之通、补益之通,以及药物之外的使通之法,如祝由、导引、太极拳、针灸、推拿等。在临床运用中可辨证用药,加上非药物疗心法,使“使道”通畅。王辉武教授通过多年临床实践与思考,发现桂枝、大黄、麻黄和黄连等具有通行使道之功,故提出“三黄一桂,通心之最”。同时针对因情志不悦,久病难愈,以及各种精神压力所致的心神不宁病证,创制经验方合欢解郁汤。
组成与用法:合欢皮15~30g,谷、麦芽各10~25g,柴胡10~15g,茯神15~20g,香附10~15g,酸枣仁15~20g(炒)、珍珠粉0.5~1g(冲)、川芎8~10g,栀子10~12g。水煎服,成人每日1剂,分3次饭后服,每次200mL左右。
主症:情志压力所致的失眠多梦。
伴随症:肢体疼痛,胸胁胀满,寒热不定,全身无力,咽梗不适,信心下降,久病不愈等。
心悸怔忡者加生龙牡、柏子仁、夜交藤;疼痛明显者加延胡索;怕冷者加肉桂;多汗者加浮小麦、五味子;烘热者加百合、生地黄。此外,为了使药物适时达到一定浓度,起到安神镇静助眠的目的,一般早晨、上午可不服药,只在午后及晚上睡前1~2小时各服药1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