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被暗示者,
继续进行暗示的暗示。
——海德格尔
他推门,动作轻缓,没有急迫。
看上去,他伸出手,更像是在检查那些马桶间的门是否关好,而不是为了找到空位。他总是把自己的需要表现为相反的姿态。就像此刻,垂下手,他有些困惑,却露出悠闲的样子。站在那里,他犹豫着,回去,还是等待,或是干脆到小便池那里解个手?尽管此刻他并无尿意。那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他也没看他们。右臂向上弯曲,他的手里擎着那部厚厚的关于地球生物几次大灭绝的书,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在梦游的人。
他走回刚才的位置,想着这个场景,背对洗手池,还有那排镜子。没回头时,他就觉得它们像一排超级摄像头,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转过头去,看到的是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有些僵硬,就试着放松,似乎并没有改观。于是他掉头继续看那些门。透过下面的空档,能看到射灯光圈里的各式鞋头,偶尔闪过人造大理石地面的模糊人影。里面的射灯异常明亮。只要你站在马桶间里,关上门,就会有种独处舞台中央,被一束追光灯的垂直光束突然灌顶的感觉。在里面,他会按下那个白色的椭圆形,等到水流声停止,这才解开裤带,把裤子褪到膝盖,安坐在余温犹存的马桶圈上,把书摊开在膝头,点上烟,就觉得自己像在为举行什么神秘仪式而做好了准备。
就这样,那些做物联网的年轻人填满了原本空着的几个办公区之后,他的节奏就有些乱了。他又一次意识到了脆弱。属于自己,也会属于所有人的,脆弱。甚至不需要什么随意地一击,只需轻轻地改变点什么,就会让一切松动脱落。而那些时常对他紧闭的灰色的马桶间门,也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次松动开启的原点。某天傍晚,临近下班,看着同事们从近乎静止的状态里退出来,开始为下班预热身体时,他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年轻人,就像是大地震前突然蜂拥出现的小动物,只不过是个预兆。
没过多久,新投资方雇用的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事务所就来了。资料清单。领导说,你要待在办公室里,随时解答对方的问题。他加了这些陌生人的微信,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周末飞回去,周一再飞回来。他们住在江边那座著名的酒店里,偶尔在朋友圈展现江边夜景。一周后,他们消失了。新投资方的高管们转遍了每个角落,用英语夹杂方言谈论这座奇怪的建筑,陆续约谈了很多人。他被排到最后一组。他等待着,他们却消失了。领导在微信里告诉他,尽职调查报告的初稿据说会在一周后完成的时候,他正坐在马桶间里,看那部厚书里描写的最近那次大灭绝,发生在距今一亿年前的白垩纪。
走廊里,那些陌生而又年轻的脸,那些缺少表情变化的脸,那些容易在疲惫中变得模糊的脸,似乎随时都在重叠晃动。要不是不时被堵在马桶间门外,他跟他们近在咫尺也永远不会有交集。里面的人在刷手机视频,按动打火机点烟,或是打电话。他不喜欢闻别人的烟味儿。能否碰到有空位,纯属运气问题,而运气又总是稀缺的。过去他曾充分享受过的那种自在——随时可以安坐在马桶上,想坐多久都可以,或是随意到空办公区里散步、抽烟、看风景——都已瓦解了。
没有什么变化是现在的他所不能接受的。跟两个月前被警方陆续带走的那些同事相比,他已算幸运的了。当然,也可能哪天他也突然就被带走了。有时候,从同事们的眼神中,他也能读出某种疑惑。他们对他更友善了,似乎早就做好了随时跟他道别的准备。每天下班时,他仍会跟他们一道离开,在那个打卡器上按下食指。他们乘电梯下楼,在外面道别。然后他会在那些餐厅、水果店、理发店的灯光交织里走很久。有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是吃饭,买水果,或是理发?往往是不做任何选择,而是走回去,把办公室里的灯重新都打开。这会让他安心。到处都是寂静的,就像是太平洋上一艘失去动力的轮船,而他是唯一幸存的船员,除了长久望着没有边际的洋面,就是等待。
你们那里有震感吗?
那天下午,她发来微信时,他正在走廊里仰望方形的天空。缓慢移动的几朵云,被阳光照得白亮。刚才,纷纷投送到手机里的那些新闻告诉他,在离海岸线198千米的近海,发生了五级地震,震源深度17千米。朋友圈里已有人在描述震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回复她。我就站在走廊里呢。她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站在走廊里?他承认,自己是在等马桶间的空位。她回复了一个令他欣慰的搞怪表情。
这是在三个多月前。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们交流的频率是以月为单位来计算的。他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地震印象。六岁那年,冬夜里,他被父亲从睡梦中拉起,穿着衬衣衬裤,裹着棉大衣,跟家人站在寒风里的街头。父亲在跟人描述摇晃的感觉,他听着就像是梦里的事。天太冷了,没来得及戴棉帽子的他被冻得想哭。过了一会儿,她才回复,听起来确实很遥远。
那次大地震前,据说由于出现了很多老鼠集体逃离的场面,才让人们提前跑到外面,避免了大规模的伤害。相比起来,这次小地震简直就像只是发生在手机里,无数手机屏被各种新闻反复震亮。她发来一串大笑的表情,确实如此!朋友圈的地震!在这轻松的气氛里,她忽然表示,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来看望他,早就说过多次了。她是做审计的,经常出差,说走就走。而从她的城市到他这里,坐高铁只需五十分钟。可是她出差的目的地就从来没有过这里,她无法理解。看着她发来的微信,他来到了厕所里,随手推了下第一个马桶间的门,开了。于是他回复她,你带来了运气。她没明白,此话怎讲?说来话长,他回复道,以后再告诉你,见到的时候。
坐在射灯下,他看了看她的朋友圈。只有一条内容,还是半年前的。两张照片,没有配文字。一张是海边黄昏的风景,另一张是她穿泳装戴墨镜在沙滩上的,近乎远景,但效果唯美。那个拍摄者,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她跟他提到过的那个理财专家,每天都要对着电脑屏幕研究股市曲线的人。他们是两年前同居的。她觉得,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位还能忍受得了我的坏脾气。她说,你无法想象,我在某些时刻会变成什么样。
再微不足道的地震,只要发生在近处,也会导致人的重新关联。那天问候他的,还有两位久不联系的年轻朋友。在那个沉寂多时的三人微信群里,他们发来的问候意外地触动了他。他们谈到这无感的地震,为时间过快和忙忙碌碌而感叹,随后就是互问现状,他们都活得不错,他呢?他们看到了他所在公司的创始人失联,那些高管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的新闻。他表达了谨慎的乐观,转机已在出现,障碍在逐步克服。只是他没有说,这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在轻松热情的氛围里,他们就向他发出了邀请,有空到我们这里来玩儿吧,坐高铁这么方便。他马上就答应了。
他们没想到,三天后他就去了。三年多没见了,还有两年多没在线聊天了。在高铁站附近的那个咖啡馆里,他们努力用话语填补时间里的空白。面对这位前辈,他们始终笑容亲切。这一男一女,依次比他小十岁和二十岁,刚好三代人。随着话语起落间沉默的人数不断增多,他渐渐意识到,他们发出的邀请,其实是出于礼貌性。所有的热情,似乎早在地震当天就已用完了。话题在耗尽,而他们的表情似笑非笑,手里都拿着屏幕还亮着的手机。令他们诧异的是,他为什么忽然聊到地球物种大灭绝这种话题。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印象中还很年轻的他们,现在都过于成熟了。因为不知道他会来,他们的周末都已有安排。他为自己的随性而至感到惭愧。他只是想看看他们,明天就回去。您下次一定要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做准备。说实话,您可是一点都没变啊!他笑道,我早过了变的年纪了。吃过简餐,他们跟他深情道别。他微笑着目送两辆出租车分头离去。后来,他在街上走了很久,以看场警察卧底黑社会的港片作为此行的收场。其间他睡着了两次。再次醒来时,发现银幕上浮现出那个卧底警察那疲惫不堪的脸,闪着黯淡的光。
午夜,他忽然醒了,发现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外。外面的气温明显在降低。他是在那场电影结束之后,决定坐高铁返回的。穿行在那些高大香樟树投下的重叠暗影里,他闻到了异常浓郁的桂花香气。甚至,不是闻到的,而是撞到的。那股香气直接撞到了他的鼻腔顶端,又撞入了肺细胞里……就像是由一次极度缓慢的爆炸催发的,仿佛那在空气里弥漫的并不是桂花气息,而是无数细小的爆炸碎片不断裂解而成的微粒,它们以不可阻挡的强势渗透到他的血液里,流遍了周身。
没有洗澡,他就关了灯,上床躺下。黑暗里,他闭上眼睛,听着旁边手机里播放的白噪音,有时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有时是海浪声,偶尔还有森林里的鸟鸣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渐渐模糊起来,觉得此前弥漫在体内的疲惫感似乎终于落下去了。后来,他好像梦到自己在海边,躺在沙滩边缘椰树的阴影里,而不远处,有几个孩子,正光着身子跟一头高大的长颈龙玩耍。
在东侧的那些办公区,能望到不远处重叠交织的高架桥,更远处,则是有些模糊的机场高速公路,还有那远到近乎地平线的贴着雾霭的所在。而在西侧的那些办公区里,可以看到远近密立的楼群,夹杂其中的深绿树木,散落在空隙里的玩具般的车辆。他也喜欢到北侧的办公区里,看两个塔楼之间的空中花园,即使公司处境艰难,也仍会有园艺工人按时来修剪那些景观跟草坪……那始终不变的图案,让他觉得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花园的南北门都锁了。他有时会想象,这饱满的空寂里,有些小动物就隐藏其中,比如鼹鼠、狐狸,它们只在夜晚出没,而他坐在办公室里什么都不做时,甚至能听到它们跑过草坪时的窸窣声。
那时候,在那些空办公区的临窗角落,他都放了椅子,还有空的饮料瓶或易拉罐,用来放烟头。这样就可以坐下来,慢慢抽烟,看外面的景物。有时他还会带上一罐可乐,坐在能让自己沉浸在阳光里的地方。除了偶尔要去陪那些来看办公区的人,或是来做尽调的人,他在这些空间里是完全自在的,有时会一直坐到日落时分,看着东南方那幢高楼的玻璃罩面上火红的光彩,等着那火焰逐渐黯淡消解……又一次,留下整座城市的灰烬。而明天早上,他跟所有人一样,都要从灰烬里重新爬出来。
这种近乎完美的日子,再也没有了。现在他也不会去怪那些年轻人了,哪怕他们喜欢在走廊里对着电话喋喋不休,哪怕他们在马桶间里随地吐痰,乱丢烟头和扯碎的手纸……他跟他们不过是碰巧撞到一起的,并无本质的区别。而且,他是可以习惯的。比如他已习惯了在幽暗的安全通道里抽烟,也习惯了去厕所不再带书,而是坐在余温犹存的马桶上,跟那些年轻人一样没完没了地刷手机,看各种搞笑的视频,或是各种资讯,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彼此交织的,就像他跟这些陌生的年轻人的命运曲线。
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在白亮灯光充斥的办公区里,那些年轻的脑袋似乎都静止在电脑屏幕前,只有手在频繁移动点击鼠标,不时快速敲打键盘,每个人都像被系统精确操控的AI。在这种时候,他会觉得,对他们应该宽容些。你也不过是靠了点运气,才安稳度过他们这个年纪,并在这座建筑里安稳地坐了十年之久的。只不过,跟他们那种每天都在拼命挣扎着要上岸却又不能的状态相比,你其实更像在岸上即将被晒干的状态——没人会把一个即将下车的人拉回到座位上的。他跟他们的共情点,就是都在煎熬。
其实,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老。只是,49,这个数字本身确实就像正在缓缓升起的预兆。随之而来的50,就像是俄罗斯轮盘赌里那支左轮手枪中正在靠近击锤的那颗子弹,只有一发,你却不知道它会在哪个瞬间突然爆炸在脑袋里,那时,所谓的人生,也就只剩下余响时段了。而举枪的手,其实又并非你自己的。到了这个时段,他觉得,所有莫名出现的事情,可能都是某种预兆的变体而已。
所有的可能,似乎都很遥远。
正在临近的,只有新投资方的收购行动。他们又来了,只是约谈的时间被一再推迟。他喜欢同事们那种对于任何变故都能泰然处之的状态,哪怕明天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也还是会照样谈笑风生。有时候,在他们的笑声里他忽然听到自己的笑声,也会有种诡异的感觉。最初,每次他拿着书出去,随即又转回来,默默坐回办公位上,他们就会笑。他知道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不过现在他跟他们一样了,只能这样老实地坐着。他的时间,再也不能随意地凝固或是分叉了。
在这里,他已生活十年了。每个工作日他都是坐出租车往来于四千米不到的途中。晚上,他在租的房子里给自己做点吃的,然后看看综艺,看看书,听听音乐,这几乎就是全部内容。以前常有人会问他,为什么不买房呢?他的回复总是一样的: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只好将错就错了。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似乎也都是处在各种将错就错的状态里。要是对方继续追问,他就只好说,房东是对退休的老夫妇,住在近海那座岛上的别墅里,儿女都在国外。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房东老太笑眯眯地跟他说。有次在微信里,她甚至对他热情地发出邀请,他们的别墅足够大,有客房,要是他有兴趣,随时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景,品尝岛上的土特产。我看你就一个人,她又补充道。在这也没什么亲戚,难免会寂寞,你就当我们是亲人好了。热诚如此,夫复何言?
其实,他也不清楚当初自己为什么要租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就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大的房子?房东老太也有些不解。他给的理由是,父母有时会从老家过来,住段时间。他说话时,他的表情淡定平和,让人信任。还有家室问题。他说妻子几年前过世了,没有孩子。惊讶之余,房东老太有些尴尬于自己的随口问询,并表示了歉意。他并非有心要骗她,只是想让她对他放心。要是他坦承自己其实并没结过婚,那她肯定会把他当成怪人,甚至不把房子租给他都是有可能的。
后来,他们又来过一次。或许是看到每个房间都有叠得整齐的被子,房东老太就问他,平时会有朋友来住吗?他说我不习惯有外人来,更不要说住了。这当然也不都是真的。为什么每个房间的风格都不一样?她好奇地问道。比如门口那间,里面放的是日式榻榻米,地板上铺了图案温馨的地毯,墙上有投影幕布,对面放着投影机,旁边的小茶几上有成套的茶具,墙上还挂了十几幅有框的经典电影海报。她注意到,那些海报里的女明星其实是同一个人。他就告诉她,这是很多年前的法国明星,阿加妮。
北面那个小房间里,有张单人床,地板上有个草编蒲团,除了飘窗那里有座陶瓷小佛像,剩下的就是四壁白墙,再无多余的东西。你信佛?房东老太问道。他说不是,那是朋友的艺术作品。她想了想,忽然微笑道,我看到蒲团,还有佛像,就以为你每天都要在这打坐礼佛呢。他尴尬地笑了笑。她又沉默了片刻,那,为什么佛像会没有五官呢?他想了想,可能那个朋友觉得,这样更能让人放下表面的东西吧。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意思。她出神地看了会儿佛像,哦,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个很老的小香炉,你需要的话,我回头快递给你,可以放在佛前,插上三炷香,那就更有样子了。他忙说不用,我有鼻炎,是闻不得香味儿的。她有些遗憾,好吧,什么时候你需要了,就告诉我,我留着它也没用。
最后那个房间,无异于装书的仓库。除了满墙的书架,地板上也堆了很多书,就连他们留下的大衣柜里都装满了书。那张大双人床上,也在两边堆出了书的堤坝,中间留出一道单人床的宽度。窗帘是拉着的。他打开顶灯。她发出了惊叹,这么多书啊?!他有些不好意思,就这点爱好了。那将来呢,她问。怎么办?他说我都想好了,临终前都捐给贫困乡村图书馆,要是他们不需要,就处理给旧书店。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拍了一下额头,又是满脸的惭愧。
老师出身的她,仔细打量了周围的书,发现多是历史和自然科学的。你是学者啊!哎,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们那些老书就不都留给你了,我们搬走的时候,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把它们都卖给了收废品的了……那些书啊,都是他年轻时买的,后来他眼睛不好,也就没啥用了。我是不会看的,都这把年纪了,只想活得轻松些。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位始终不大言语的老爷子,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戴着墨镜。或许是觉察到他的目光,老爷子有些拘谨地冲他笑了笑。
他没有告诉房东老太,那三个房间,其实他是换着睡的。不想早睡的时候,他会住到那个装满书的房间里。尤其是周末,他可以躺在床上看书到黎明。要是他想早些睡,就会去那间有榻榻米的房间里,用投影机播放韩国女团的现场秀,听着她们的歌声,在那强烈舞动的光影里入睡。那些年轻、精致、性感的形体,不断地被无数荧光手环生成的浪潮推动着,被海啸般的年轻尖叫声缠绕着,闪闪发光的她们,仿佛无所不能的身体语言,其实在近乎完美的状态里就已渐渐消解了能量,哪怕清晨你醒来时发现她们仍然在唱跳着开场的一幕。曾经有位年轻的女性朋友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晚,跟他边喝啤酒边探讨女团的话题。最后她告诉他,大叔,你想得有点多了,她们其实就像冰激凌一样,会不会很快就融化掉,这根本就不是需要你去琢磨的问题,你只要看她们,像个年轻人那样。
他不想睡觉的日子越来越多了。这意味着他会更频繁地睡在那个装满书的房间里。但不管睡得多晚,他都是个永远不会迟到的人。只要手机闹铃响起,他就会立即起床,赶在九点之前,在办公室门口的打卡器上按下食指,听到那声电子语音的“谢谢”,他脑子里的生物钟才会调到工作状态。即便是他在办公室里待到夜里十点以后,也还是会老老实实地把食指摁到那个打卡器上,听到它说声“谢谢”,才会安心离开。偶尔因为手上有汗,或过于干燥,它就会说,“请重按手指”。这时候,走廊里的灯都已关了,只有中央天井里透进来的黯淡天光能让这里不至于完全黑暗。听着打卡器里发出的响亮语音,他有时会觉得,发声的似乎不是打卡器,而是这座建筑,在跟他道别。
那些办公区里,并不是关灯之后就没有人了。有天夜里,他在离开前又去了趟厕所。经过洗漱间时,他发现里面有两个年轻人正在以古怪的动作默默地刷牙——他们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左右摆动着脑袋。你们要住在办公室里?他问道。他们看着他,点了下头。后来,站在他们办公区的门口,借那些电脑屏幕发出的光,他看到有些工位旁边的地板上放着睡袋,下面是垫子,旁边放着鞋。有些电脑屏幕前,还有白亮的脸。那两个年轻人也站在门口。你们抽烟吗?他问道。他们摇头,这里是禁烟的。我是说你们要不要跟我到旁边的安全通道里抽烟?他解释道。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们这就休息了。
走到安全通道里,他点了支烟,靠着楼梯口的墙壁,慢慢抽完。
他记住了那张脸。那个瘦高个儿的脸。它的形状有些奇怪,不只是瘦长,还有些左右不对称。另外,整张脸都有种过度磨损的感觉,尤其是眼白很少。另一张脸则没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就像个影子。后来,等他再次经过那扇玻璃门时,忽然有种错觉,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年轻的死者,而这座建筑里,只有他还活着。回到办公室里,他有些轻微的眩晕感,仿佛自己刚走过的,并不是走廊,而是长长的跷跷板,身后躺在幽暗中的那些年轻人压下了那一端,而这翘起的这一端,他走到尽头也无法压下去。
一切似乎都在奔向某个终结的时刻。不过,那家新投资方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友善。他们暗示未来,只要你们愿意,是可以留下的。这是座建筑杰作,那个约谈他的美女高管认真地说道,需要对它有感情的人来继续为它贡献才智……我常被它的独特气质所打动,现在的困境,对它是不公平的,我相信,有你们的支持,它肯定会焕发新生的。他对她那张小巧精致的脸没能产生应有的好感,这当然跟她那过于煽情的语言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言谈举止之间隐藏的那种过于娴熟的套路感。
她放下手机,注视着他。看过你的资料,少数资深的员工之一,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再没有比你更有资格谈这座建筑的了。在强调她是出于职业角度做出客观评价之后,她问起那位已失联两年多的公司创始人的情况。这方面,他倒是可以讲很久。从二十年前的创业,直到失联之前,充满戏剧性的人生故事。她若有所思地听着。后来,她随手把手机扣在了桌面上,我听说,之前那些被带走的同事,陆续都判了,看来这案子离结束也不远了。现有的这些人,算是都过关了,这是好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还需要你们的原因。对了,我还听说,这里曾有人跳过楼,就在中庭那里?
他沉默了片刻,我对那件事也不了解,我只知道那人在那天上午十点这里刚开门时就出现了,中午从中庭的四楼跳了下去。等我知道这件事时,现场已清理干净了,据说当时也没有现场目击者。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略微显得有些失望。他点了点头,对,就像个传闻。
那换个角度,过了片刻她继续说道。你怎么看这个事件?他说,无论如何,都应该避免的悲剧……人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可能特别容易这样,本来也未必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在那个瞬间,内心最后的防线断了,觉得跳了也就解脱了。她默默地看着手机。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据我所知,这个事件对你们公司也确实没什么影响,我们是通过警方才知道这个事情的……不过你不要担心,这丝毫不会影响目前我们正在推进的工作,我们只是需要尽可能地消除所有潜藏的问题,你要帮我们排雷呢。
他是在事后调取监控录像时,才看到那人是怎么跳下去的。
之前,那人一直站在四楼北侧的金属护栏那里,注视着下面空荡荡的中庭,像是在琢磨人造大理石地面上他根本看不清楚的花纹。12点13分,那人抬起右腿,跨上护栏,停顿了片刻,又把左腿也跨了上去,然后突然就跳了下去。在监控视频的黑白画面里,那个看上去又瘦又小的身体,几乎转眼间就撞到了地上。监控录像里没有声音,这纵身一跳,最初那一瞬间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轻飘,只是撞到地面后,身体那过于猛烈的紧缩状态,才让人感觉到那撞击的力量有多么大。那人的脑袋窝在了上身底下,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身体里慢慢流出来的。
他从没跟人说过此事。有同事想跟他聊的时候,他也没接茬。而他听到的就是,这只是个偶然发生的轻生事件。直到他们又调取了之前几周的监控录像之后才发现,那人其实早就来过五六次了,几乎走遍了每一层楼,最后才确定了那个地点。他记得那人穿的是一身深色的运动服,跨上护栏时,嘴里还叼了根没有点燃的烟。那几个监控摄像头离得都有些远,通过画面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这让他觉得,这件事虽然发生在这里,却又是遥远的。
他并不想去了解什么。他仍旧会经常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才走。以至于有些热心的同事忍不住在下班时提醒他,你最好早点回家哦。当时那家物联网公司还没有入驻,一到晚上,整个大楼里都是黑暗寂静的,只有他们办公室是亮着灯的,就像寂静深处的一块亮斑。可是对于他来说,这寂静本身就是额外的拥有,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至于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倒并不在意。那个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从没见过他。那人最后的一跃,发生在一个平行时空里。
另外,他也不认为那人的选择算什么错误。说到底,这只不过是所有解脱方式里的一种而已。有时他甚至会想,要说我跟这个人有什么不同,或许就是我们对时空的理解不一样吧,我需要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它不需要。他需要的只是终止时间。他做到了,以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
那位美女高管问及此事时,他正在仔细观察她的着装风格,脑海里则在重放那个监控录像里的最后片段。从她的眼神里,他读出了几丝厌倦。面对这里的一切,她的耐心似乎要耗尽了。她微笑,然后陷入沉默。后来,她以一个常规得让人想笑的问题结束了对话: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准备四处走走,去些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就是,休息。她点了点头,不错,要是休息过后,你对这里还有兴趣,随时可以找我,打我电话,发微信,都可以。我说,好的。她站起身来,跟他握了一下手,接下来,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的,啊,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们都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出乎他的意料,这是只温软的小手,几乎让他瞬间就原谅了此前她的所有装腔作势。
法院冻结银行账户的那天中午,整个办公区里只有他一个人。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没人感到意外。后来,走廊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是打电话的声音,像在争吵。他到门口那里站了一会儿,听了听。顺着声音,他来到走廊的转角处。一个胖胖的女孩蹲在那里。她背靠墙壁,对着开了免提的手机大声说着,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完全听不懂。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更是如此。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她忽然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含满泪水。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立即关了免提,低声连说了几个对不起。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那个瘦高的小伙子正站在不远处,表情有些古怪。他没有理会,直接回了办公室。想着刚才那个胖胖的女孩一脸惶恐的样子,尤其是那全是泪水的眼睛,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好像有些严厉过头了。或许是她跟家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正在备受煎熬,而他这样对她怒目而视,显然无异于雪上加霜。整个下午,他的脑海里都在不时浮现她那近乎绝望的样子。他需要找个机会,对她表示歉意,哪怕是给她一个歉意的眼神呢。后来,他又想到了那个小伙子古怪的脸。
到了晚上,他待在办公室里,与饥饿相伴的,是某种空荡荡的感觉。后来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他俯视着下面马路两侧树冠里闪烁的灯光,往来穿梭的车辆。远处,高速公路上缀满了毛茸茸的金黄小灯,它们伴随着那条蜿蜒绵长的道路飘浮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而周边的低矮建筑,此刻就都沉没在黑暗的深处,留下些散碎的微亮,飘浮在黑暗的浅层。
有人进来了。尽管办公区里铺了地毯,他还是听出了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发现站在那里的正是那个年轻人,那张古怪的瘦脸,有些尴尬局促的表情。呃,不好意思,年轻人轻声说。您还有烟吧?当然,他把烟盒递过去,还有那只红色的一次性打火机。他把旁边那把带滑轮的椅子也推了过去。坐下来后,年轻人点燃那根烟,又把烟盒跟打火机还给了他。从吸烟的姿态,他就知道这不是个老烟枪,只是偶尔抽上两根那种。他感觉到了,年轻人有话想说。他也点了根烟。
真不好意思,年轻人带着歉意说道。这么晚了来打扰您。我刚才经过这里,看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就觉得只能是您还没走,我就想着,跟您讨根烟。他露出腼腆带些尴尬的笑意。他也笑了笑,说我也是刚好没事了。他打量着对方。近距离看,那张瘦脸有点汗津津的感觉。他们闲聊,什么时候来这个城市的,哪里毕业的,学什么专业的,这个公司待遇如何,在哪里租的房子,以及将来有什么打算,等等。年轻人老实地回答着,但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他就又递了根烟。年轻人想推辞,但还是接了,嘴里念叨着,那就再来一根吧。
您还记得那天中午,年轻人想了想说道。那个躲在角落里打电话的胖女孩吧?她那天后来跟我说,她被您的眼神吓死了,感觉你就要对她怒吼了……当然您并没有,可她还是觉得要被吓死了。呃,他说,当时我只是想看看到底谁在那里大声讲话,听着像在吵架……等我看见她,虽说没听懂她用家乡话在说什么,我还是放弃了想要提醒她不要这么大声的想法,可能是我太过严肃了,我过后也是有点后悔的,请你代我向她表达我的歉意。
不不,他赶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能怪您的,主要是她的性格就是那样的,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都会紧张得不行,稍不留神就崩溃了。她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她父母眼里,她永远一无是处,他们经常打电话把她骂崩溃。我都劝过她几次,不要再接家里电话了,可她做不到,据说她母亲精神不大好,有事没事都会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在受着,也不差现在了。今天上午,她离职了。临走前,她告诉我,她其实不想被任何人记得。
她为什么忽然就离职了?他有些诧异。
好吧,年轻人想了想说。我还是跟您说了的好。前些天,她被一个男同事骗了。那人带她去迪士尼玩了一天,就得手了。然后大家都知道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天在迪士尼里玩得很痛快,从来没有人带她这样开心地玩过,所以怎么样她都认了,她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她说这也算是一种交换吧。唯一让她难过的,是他骗了她的钱,尽管不多,但已是她的大部分积蓄了。她更后悔的,是把这事告诉了家里,结果就被她妈骂了几天,几乎是想起来就打电话痛骂她一顿,甚至反复质问她,为什么不去跟那个人同归于尽?
那个人渣呢?他问道。
这个混蛋,连离职手续都没办就跑路了,年轻人说。他是个惯犯,专会骗那些长得不好看、性格又偏软弱的女孩子。真希望他哪天被车撞死,他一定会有报应的。说完这话,年轻人又跟他要了根烟,他帮他点上时,发现那张脸更显扭曲了。
你呢,他问道。最近怎么样?
我吗,年轻人愣了一下。不过就是熬着了,我们是吃青春饭的,要是有别的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不过大家好像都习惯了,除了我。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更像个老年人,没什么劲头,落到哪里就算哪里了,至于该不该挪动一下,我连想的动力都没有。从学校出来,我就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呢,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了。
沉默了片刻,他对年轻人说,确实,一个人,也就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人。
自打那天晚上聊过之后,他就会经常下意识地观察他们,在走廊里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眼神、装束、走路的姿态。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那是些普通的面孔,普通的眼神,普通的着装,普通的声音,似乎都只是平面的状态,就像打印机附近被随手丢下的作废纸张。或许,他想,在别人的眼中,我也是这样的吧。
大约又过了两周,有天晚上,他才忽然想起,自从那次聊天之后,就再也没见到那个年轻人。他们是加过微信的。于是他点开了年轻人的朋友圈,发现设置的是三天可见,什么内容都没有。头像是个黑色的正方形,下面签名档上,只有一行省略号。他发了条微信,你还好吧?等了很久,也没有回复。会不会也离职了?要是真的离开了,说不定还是有可能换个活法的。还有那个胖胖的女孩,其实也可以换个活法,哪怕为此切断此前所有的关系,也没什么。活着固然是麻烦的,但是死其实也很麻烦。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一个多年的朋友说过的话:我之所以没自杀,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让自己死了以后还变成新闻,被到处传播,让那些傻叉当作谈资。他跟她也有几年没联系了。
你还好吗?他给她发了条微信。
过了几分钟,她就回复了,只有三个字:活着呢。
哦,他回复,那就好。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她回道。不过就是上班,睡觉,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两件事上了。只要不上班,我都是能睡多久就睡多久的。这样的好处,就是省得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了。接着她又问他,这么久了,你忽然来问候我,是不是觉得我可能已经挂了?
当然不是,他回她,要是你真的挂了,肯定会有人告诉我的,要不是自然死亡,可能还会有新闻投送到我的手机上的。她发了个脸裂开的表情。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发来新的信息,长长的一段文字,大意是:她确实在不久前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念及家里的老父母,还是算了,她怎样都可以,唯独不想亏欠他们的,让他们到了晚年还要面对这种困境。要是能给他们留下一大笔钱,那倒也还可以,可我又是这么的穷,啥都留不下……我也终于明白了,就算是想死,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至少呢,是需要有资本的,你说是不是?
嗯,深刻。他回复道,确实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后来她又不言语了。他等了很久,又发了个问号,她也没有回应。结果他就失眠了。在客厅里,他抽了半天烟,有点乌烟瘴气的,就把阳台的窗户完全拉开通通风。然后就像走马灯似的,在三个房间里转个不停,不知该睡在哪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他感觉脑袋里都被白光充满了。后来,他把投影机也开了,播放BLACKPINK的东京演唱会。随即又转身去了那间装满书的房间里。他从书架上翻出几本想看的书,堆放到床头,每一本都看了十几页。凌晨三点多,他出去把灯都关了,只是让那个投影机继续开着。回到放书的房间里,打开床头灯,他继续看那本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关于物种大灭绝的厚书。
差不多两年前,他们曾有过一段邮件往来。这是她的提议,她觉得那种即时聊天毫无意义。他们写了十来封邮件之后,就不了了之了。他记得那些邮件围绕的只有一个话题,就是自杀的问题。他当时为她深入分析了活着还是不活的背后问题。关于死,最后他这样写道。我没有发言权,这是个值得思考很久的问题,谁都没有答案,我不能鼓励你,也不能阻止你,说到底,这本来也不是个具体到可以反复讨论的问题,它就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答案,碰到了,不管是有意无意,结果就出来了。她没有再回复。他们的那段通信,也就这样无疾而终。
凌晨四点多,他忍不住打开手机里的邮箱,搜到了那些邮件。令他意外的是,记忆是错的。那些邮件里讨论的,是她要不要换个城市去工作生活的问题。而他在最后一封邮件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我想告诉你的是,绝对不能后退,不能撤退,因为实际上我们早就没有了撤退的路了,只能向前,即使不能继续向前,也要钉在现在,哪怕只是做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他为自己写过这种话而羞愧。他们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如何撤退的问题,而是弹尽粮绝后无力突围的问题。就在他终于有些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手机忽然又亮了,是她发来了微信:哦,我之前睡着了。哦,他回复,我也快要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微信,给我说个故事吧,有助于入睡的,你擅长这个。
好吧,他想了想,就讲了上次见那两个朋友的尴尬而又乏味的过程。她说这种事没什么意思,太过现实了。他只好继续想。后来就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俄罗斯作家的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在19世纪末,有个乌克兰大妈,在莫斯科郊外,开了家旅馆兼酒吧。她每天坚持亲自做的一件事,就是穿着正装,在大堂的正中央,跟所有来去的客人默默地拥抱。这件事,从她十六岁那年接手这家旅馆兼酒吧时就开始了。据说,那年春天里的一个清晨,她父亲躲在自己书房里,用猎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而她的母亲则不知去向。她的旅馆兼酒吧的生意始终都很好,所有来的人都知道,在到达的时候,离开的时候,要跟她做一次深情的拥抱,这会让她安心。
写完这段发出去,他又补了个拥抱的表情。而她呢,并没有回复。直到次日早上,她才发来微信说,不好意思,好像你还没有讲完,我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都没有做梦,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偶尔醒一下。刚才醒来时,我又看了一下你的故事,想了想,我觉得我并没有看懂,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好了,我要起床了。还有些问题,等以后什么时候有机会再问你吧。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世间发生的事,是存在对称关系的。比如,在他跟她在微信里恢复联系后,次日午夜,他老家的一个老友,也在很久都不联系的情况下忽然发来一条微信:你在吗?他看了下此前最后那次聊天的内容。那还是一年前的事,也是在半夜里,这个老友转了个在线视频给他,是1990年意大利足球世界杯的决赛录像。当时他好像正处在情绪有些低落的状态里,没有马上点开它,只是回了他一句,这个好。老友马上回复道,是啊,美好的回忆。
意大利之夏,他回道。那首让人热血沸腾的歌。当时他的脑海里确实立即回荡起了它那有些夸张的旋律。但是接下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说什么。那个老友是个容易怀旧的人,时不时地会转发个老电影给他,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之类的,或是一些在地摊上发现的老书照片,比如《鲁迅书信集》。其实,那时他并不想看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厌烦这种刻意怀旧的状态。他总是把话题转移到对方不想说的事情上,像有没有存上点钱之类的。当时老友在那家小餐厅里打工已有七年多了,最初说是当管事的,后来又说只是外卖了。而他并不想知道这种变故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起来,他们至少有十五六年没见面了。
我想了很久,老友在微信里写道。想了很多,最后决定,还是跟你说了吧。跟你比起来,我是个非常不现实的人。这对于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问题。我仔细考虑过,想去你那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你觉得有可能吗?我不会打扰你多久的,只是暂时在你那里住一段时间,找到工作后,我会再找地方住。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了。他无法跟他解释自己的处境,只能想法证明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咱们都老了,能像现在还偶尔联系,我知足了,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了……就在他反复琢磨如何措辞才不至于激怒对方的时候,老友忽然又发来了几段语音。古怪的笑声,深呼吸,然后才开始说话:其实,我是跟你开个玩笑,当然也是想试试看,在我真需要你出手的时候,你会怎样。我很了解你,这么多年了,变化也会有,但骨子里,你还是那个你。当年我就说过,你需要我,我会全力以赴,不留余地的。可你不会。你会帮忙,但是有限度的,这就是你的方式,处处都有限度,不喜欢没界限的关系。我是兄弟情义重于一切的,你呢,更喜欢孤家寡人,这是你说过的话。十年前,你帮过我,我没忘。再往后来,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无药可救吧,就不帮了,我也不怪你。你用大道理教育我,我也受了。我想你在那边过得好,我为你高兴。我过我的。你活你的。后来我就想,你其实就没认同过我。为什么这些年我跟你不怎么说话?我确实没有话要说,你也一样。这就是最真实的沉默。咱们认识三十多年留下的唯一成果。我还是我,你已是另一个人。我本来想看看你到底会说些什么,可是想想还是算了,只是个玩笑而已。原因呢,只不过是我晚上在看书时,忽然想起那个十七八岁的你……我现在活得很简单,从不去想明天会怎样。你肯定比我活得累,自己多保重吧。
这些话,刺痛了他,这个家伙完全不了解我,却自以为看到骨子里了。思前想后,在这股强烈的情绪里,他写了一千多字的回复,几乎是逐字逐句反驳老友的言论。最后,他写道:这十几年里,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都不再了解对方了,所有的都不过是年轻时候的印象和种种错觉。其实我们已是陌生人了。你可以继续活在你的幻觉里。你今天的话,把最后的那条线,也彻底切断了。写完这些话,他热泪盈眶了。过了片刻,当他按下发送时,发现已经被拉黑了。
新投资方忽然又没有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法院的传票不时抵达。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跟律师就已出庭几次了。等一切终于稳定下来,已到了十月底。想到他们这艘又大又破的船竟然还没有沉没,仍在缓慢地航行,尤其是想到自己还有机会把十五天年假好好休掉,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差不多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就是由于最近两周都没有做个人备忘录,结果好些饭约都因时间撞车而令他不得不尴尬无比地做出临时的取舍,还要为爽约找到合适的借口,并不住地道歉。简单归咎于记性不好似乎也说不过去,其实主要原因还是他的脑袋经常会自动进入浮想所导致的那种空白状态。
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令他疲惫不堪。以至于在面对最后一次发生时间撞车时,他近乎使性子地推掉了几个老友的饭局,然后去了一位女士约好的茶局。他跟她其实并不很熟,只见过两三面,但她偶尔会在深夜里跟他聊上那么一会儿,基本上没什么主题,不过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而已,当然有时也会嘘寒问暖。出乎他的意料,在那个幽静的日式茶室里,所谓的品茶局,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身着和服的女茶艺师过度优雅地表演了全套茶道技艺。他们面对面地坐着,注视着茶艺师的一招一式,这样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说话。但表演结束之后,他们就不得不说点什么了。
这位女士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不经意间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年轻,但说话的声音还是藏不住那种饱经世事的味道。她先是跟他聊到自己最近在做的教育项目进展情况,这可能会决定她未来事业的走向。然后她又把话题转到了自己那里,小时候父母离异,母女关系的紧张,被母亲安排好的一切。她再把这些逐一拆掉。她有个女儿,离婚后也交给了母亲,算是有个交代。没有人可以安排我的生活。我今天之所以约你来喝茶聊天,主要是觉得你是个从来都不缺少耐心的人。其实我也很想听你聊聊自己,你的生活,你想做的事,都可以。
他有些走神。听她说话期间,他偶尔翻看了一下微信朋友圈,刚好看到那位做审计的朋友发的几张照片,都是那种以挥动手机的方式拍的,所有的图片里出现的都是流动中突然凝固的光影,看不出在哪里。沉默的存在,让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微笑。他想了想,怎么说呢?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就像个梦游人,一直在悬崖边上散步,却不自知。明年我就五十岁了。可是我却忽然有种身边的所有一切都在瓦解,都在不停地脱落……实际上,我现在最想的,就是休息,休息,好好地休息,要是过后我还能缓过来,再想其他的吧。
这时候,他的手机屏亮了。趁她陷入了沉思,他点开了微信。是那个做审计的朋友发来的:大叔,我来了,然后,我在江边走了很久,本想告诉你的,我来了,咱们就要见到了,但请你原谅,我这个人,终归还是情绪化的,在给你发微信的瞬间,我又忽然决定离开了。现在我已在高铁上,再次向你表达我的歉意。等我感觉准备好的时候,再来看你吧。
他把手机扣在了茶台上。他露出的微笑有些尴尬。之前在朋友圈看到的那几张光影模糊的图片,现在似乎都重叠在他的脑海里了,它们慢慢地融合为肌理更为复杂的光晕,这让他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睛。对面的女人以为他在仔细地打量着她,就躲开了他的眼光,抓起手机,好了,我还安排了今晚最后一档节目,要是你还有兴趣的话。他从恍惚中抽离出来。她笑了一下,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是今天的最后一场,去吧?
电影结束时,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她开车送他回去。他客气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一路上,她不时说着电影观感。他只是听着,注视着前方。看电影时,电影院里只有三个人,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居中的位置上,还坐着个老年男人。电影开始不久,那个老男人似乎就已经睡着了,身体有些蜷曲,头也垂下了。在那巨大的银幕上出现火爆的枪战场面时,那人也没醒。在此期间,他们的眼光几次相遇,其实,他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说,能否提前离场?现在,都结束了。快要到他家小区附近那个路口时,她忽然问他,你怎么看那个卧底?他犹豫了一下,呃,这个电影,我在两周前就看过了,在另一个城市里,也是晚上,最后一场。
休假前的那天晚上,房东老太发来了微信,说最近天气实在是太好了,到处都是阳光,可是马上也要降温了,要是有时间,就到我们这里来吧。她还发来好多张白天刚拍的照片,有她家院子里的,有外面的风景的,当然,还有海。
那座岛,由于海底隧道的存在,已彻底被陆地捕获了。再也不用乘船了,只要坐长途大巴就能到达岛上了。当然,他可以假装它仍然是座岛,毕竟它还在海里,还有那一圈完整的海岸线。他仔细看过地图,它那样子,有点像海龟。岛上的公路很完备,打车到房东老太那个别墅区的路线也非常简单。下午三点多,出租车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的手机亮了,是那个莫名消失了的年轻人发来的微信。
您好,他写道。非常不好意思,因为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跟您打声招呼。我回老家了,因为父亲受了伤,需要人照顾。家里发生了很多事,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唉。对了,我想跟您说的是,你还记得那个胖胖的女孩吗?后来我听说,她去找那个人渣去了,想跟他要回自己的钱。她真的很执着,一直追到了他的老家,找到了他的父母。结果发现他们家里非常穷,就又走了,去继续找那个人渣。是她的同学告诉我的,还给了我她的新手机号,我打过两次,都是关机状态。
出租车停在了别墅区大门外。要开进去吗?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说不用了。下车后,走进别墅区,他并没有马上回复那个年轻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坐了这么久的车,他感到疲惫,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微信上已积累了很多未读信息。他现在只想到房间里躺下。
这个树木高大茂密的别墅区里,偶尔从树冠缝隙里渗透下来的午后那些阳光斑点都是寂静的。每户人家院子里的植物似乎都不一样。按照路牌的指示,他曲折地走着,沉浸在各种植物和刚修剪过的草坪里散发的浓郁气息里。没遇到人。等他远远地看到房东老太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时,心里意外地浮现出几丝暖意。
你能来,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很高兴。她带他穿过院子里那几株枇杷树下,来到底层厅里。他四处打量着。厨房里飘来煲汤的香气。她刚把一只岛上特产的母鸡煲上。他连忙表达谢意。你真的不要跟我客气,她笑道,来这里,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你在那里,本来也是住在我家里,对吧?
他立即点头称是,心想是啊,我确实是一直住在她的家里。宽敞的客厅整洁朴素,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物。她穿了身宽松的素白麻质长套裙。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他坐了下来,观察这里的一切。靠近楼梯口左侧那里,放着个画架,上面有幅被涂抹得一团糟的油画,旁边的调色板上随意丢了些画笔和扭曲的成管油彩。
房东老太拿了只色泽晦暗的西式铜烟灰缸,放到了茶几上,说在这里你不要不好意思,可以抽烟的,我不怕烟,我们家老头子抽了半辈子的烟呢,五年前才戒掉。他这才想起问他老人家在哪里。她微笑着说,在上面睡觉呢,昨晚没睡好,现在补回来。她又给他泡了杯绿茶。她的热情周到,让他之前的倦意几乎消失了。坐到茶几旁边那个单人沙发上,她微笑着看他,你的状态,比上次好很多。这当然是客套,而不是实情,早上起来时,他是照过镜子的,看到的是一张灰突突的脸。
接下来,她又热情地介绍了岛上哪些地方值得一去,哪里风景最好,以前这里还曾驻守过部队呢,去年撤走的,那些营房都还在,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我家老头子也是部队出来的,做过宣传干事,会画画,也能写文章。你刚才看到的画,就是他才画的,其实他脑子出了问题后,就不会画了,但他有时还是想画,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今天一早,我跟他说,你要来了。他都记不得你是谁了。下个月他过完生日,就是七十八周岁了。我比他小七岁。你不相信我们有这么大年纪?那是因为我心态好,而他呢,是因为什么事都记不住。在我们眼里,你也还是个年轻人呢。
在沙发上,他睡着了。他甚至想不起来聊天是怎么结束的。他跟她说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座城市的,完全是因为那座巨大的建筑,它的设计师是个闻名世界的怪才,所以才会有这个奇怪而又壮观的样子,让他着迷,就到它所属的公司工作了,他喜欢独特的东西。这也是实话。他的十几年时光,就是在那座建筑里耗掉的。他也没有告诉她更多的事。她很好奇的是,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不考虑找个伴儿呢?他只能说,一个人惯了,无法适应跟别人一起生活了。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也是一种活法吧。
那个老爷子慢吞吞的下楼声,让他忽然醒了。老爷子仍然戴着那副墨镜,穿着肥大的睡衣,扶着楼梯护栏,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朝他这里看着。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走了下来,缓步踱到那幅油画前,注视了片刻。随后,老爷子默默地来到茶几旁边,坐在刚才房东老太坐的那个沙发里。过了一会儿,才把脸转向了他。他看着那副墨镜。又过了片刻,老爷子才慢悠悠地说道,你好,我们好像没见过吧?这里是不好抽烟的,她会不高兴,烟是她最讨厌的东西,她没告诉你吗?唉,你看到它了,我又画坏了。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那副墨镜。这时候,房东老太端着两碗鸡汤,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放到了茶几上。她大声对老爷子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客人,你睡觉的时候就到了,要在咱们家住两天,你高兴吧?老爷子点了点头,嗯,可以的。过了几分钟,又露出了一丝笑意,欢迎你。房东老太笑着说,你看,他还是很高兴你来的,喝汤吧。
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没有人说话的时候,这里就显得特别安静。汤喝完了,她就端着空碗进了厨房。吃过晚饭,他们坐在沙发那里看电视。房东老太告诉他,老爷子的眼睛不好,见不得光,灯光也不行,只要是醒着,就得把墨镜戴上。电视正在播放的,是央视农村频道报道某山村脱贫的节目。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看电视。他偶尔会瞄几眼电视里那个山区小村庄里的景物和人。很快,困意又来了。正当他准备跟他们说,想上楼休息的时候,那位老爷子忽然说话了,像在自言自语,我今天晚上,还是不想睡觉。好,房东老太剥了个橘子递给老爷子,那就不睡好啦。老爷子嘴里塞满了橘子瓣,缓慢咀嚼,汁水从嘴角里渗了出来,流到了那件松松垮垮的睡衣上。
房东老太把他带到楼上的房间里,说了洗浴间的位置,就离开了。等他去洗浴间冲过澡,重新回到房间里,睡意已完全没有了。借着床头灯的光,他躺在床上打量着房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尺寸不大的油画,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下方,是玻璃拉门的储物柜,里面放了套茶具,还有一摞书。他下床过去,发现并不是书,而是旧相册。一共六本。他把它们捧到了床上。其中有两本是20世纪70年代的黑白照片,剩下四本都是彩色的,从80年代到十多年前。他发现,只有最早那本里出现了几张房东老太的照片,都是她跟某个女友的合影。在最后那本里出现的,都是老年人的合影。但所有相册里都没有他们夫妻的合影,也没有子女的照片,或是子女跟他们的合影。
在那本90年代的相册里,夹了份发黄的折叠过的剪报。一次湖上沉船事件的报道,在那次事件里,共有一百一十二人遇难,有七个人获救。其中有位军人,找到女伴遗体后,痛哭了很久。那个晚上,看了很长时间的画册之后,他把它们放回原处。躺到床上,盖上薄被,他仍然感到由内而外的冷。他想让自己的脑袋彻底地放空,直到看见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的时候。据说这里离海边只有一千米不到的路程,他就想着,等一会儿就出去,散步到海边,去看看日出。他有很多年都没见过海上日出了。
把那部厚书夹在右臂下,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客厅里光线黯淡,电视还亮着,只是声音很小,整个客厅里只有这点光亮在微弱地浮动。来到门边,他准备扭开锁时,借着落地窗那里的黯淡天光,他忽然看到沙发那里坐着个人。正是那位老爷子,坐在长沙发的正中央,身体笔直,戴着那副墨镜。在那张单人沙发上,房东老太蜷缩着,裹着薄毯子,正在熟睡。看着那副墨镜,还有那看不出表情的脸,他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打声招呼。
你要出去?老爷子忽然说话了,身体仍旧保持不动的状态。
哦是的,他轻声说。准备到外面去转一转,到海边,看看。
还回来吗?老爷子继续问道。
哦,当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尽管很轻,但听起来仍然显得有些怪异。
你确实睡着了吗?老爷子过了一会儿又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承认了,哦,基本上没睡着,可能是到了新地方,不大习惯了。
那你是谁呢?
我?是你们的房客。说完这句,他已下意识地扭开了门锁。
哦,老爷子想了想又说。明白了。你带的,是什么书呢?
哦,是本辞典,他几乎下意识地说了谎。
好,老爷子顿了顿说。你去吧,只是不要走太远。
哦,好的。他把门开了道缝,几乎是钻出去的,然后随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他甚至听到了他在里面还在自言自语。犹豫了一下,他想着要不要去听听老爷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随即就丢掉了这个念头。打开院子的那道栅栏门,他朝外面走去,空气是湿漉漉的,冷森森的。寂静幽暗的枇杷树冠里,传来一只鸟的浑浊叫声。
那个清晨,他走了很远。那里的海滨没有沙滩,只有乱石滩。沿着海岸线,他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远处海面上的天色也渐渐明朗了起来,是淡蓝的,只有近处的天空还是有些暗蓝的色调。他之所以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只不过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突兀,甚至越是看到好的景色就越觉得如此。他听到很多海鸟的鸣叫,可并不想停下来看看它们,只是继续努力走下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很多人的脸,它们不断重叠在他凌乱的脚步声里,然后又纷纷脱落。当他走到一个海岬上时,远处的海面上,原本有些暗紫色积云的地方,突然跳出了一轮红日,小小的,像烧得通红的炭。他终于感到累了。于是他找到一块倾斜平坦的地方躺下来,正对着日出的方向。他随手翻开那部厚书。“兽孔目爬行动物,大多数都从化石记录中消失了,只有很少的一些进化成了一种小小的、毛茸茸的穴居小动物。作为幸存下来的小型哺乳动物,它们在长久地等待时机。它们之中最大的也不比现在的猫大,大多数比老鼠还小。但是,最后这竟成了它们幸存的原因。只是,它们还得耐心地等待1.5亿年,直到第三大王朝的恐龙突然迎来末日。这就为第四大王朝,也就是属于我们的哺乳动物时代让开了一条道。”这时候,无数海鸟在上空飞舞,海浪拍击岩石声异常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海面在缓缓下降,而那小小的红日在慢慢上升。很多东西都脱落了。刚才还淡薄的金色阳光已忽然变得浓烈起来,正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扑面而来。他睁不开眼睛。他感到通红的光裹住了自己的眼球。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持续倾斜的过程中,是这过于浑厚而又强烈的光芒在推动着身体倾斜的……在近乎眩晕的状态里,他感觉身体开始迎着阳光向下滑行,就像一架小的滑翔机,正在轻缓无声地滑入低空,但又并不是滑向那波涛渐渐平息的大海。他觉得其实是滑向了另一个寂静的虚空,就像一颗渺小的星球,在宇宙的深处,悄无声息地滑向那个无光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