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3章
惩罚

“啊啊啊——”

“安静点,雷克斯,该吃饭了。”

“啊啊啊——”

雷克斯还不到两岁,他刚学着说话,或者说,他刚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他根本停不下来。

朱莉终于忍不住了。“你必须消停一会儿。”她说着,把雷克斯从儿童餐椅上抱下来,带到客厅里。这是他第一次被罚坐淘气凳(Time-out) 。但不可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所以朱莉让雷克斯坐在她的腿上。“我们休息一下,因为你的声音太大了。”她说。

“为什么要休息一下?”雷克斯问。

“我们休息一下,是因为你的声音太大了。”朱莉重复了一遍。

“我们休息喽!”雷克斯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受罚的孩子。

我作为社会工作者的妻子会告诉你,罚坐淘气凳的时间应该和孩子的年龄一样。所以两分钟后,她就带着雷克斯回到了餐桌。

“我还想要休息一下。”雷克斯在被塞回餐椅时说道。

“该吃饭了,雷克斯。”

“我还想要休息一下。”

“不行,雷克斯,该吃饭了。”

“啊啊啊——”

这么做并不管用,原因也不难想象。惩罚按理说是不好受的。雷克斯却觉得被罚很好玩儿;这只是让他短暂地脱离日常生活,而且他当然不介意坐在妈妈的腿上。真想惩罚雷克斯的话,我们得更严厉一些。

但是,等等,我们为什么要严厉地惩罚一个孩子?或者说,更好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严厉地惩罚 任何一个人 ?惩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一个标准答案是 报复心 。这就是我们在第2章所讨论的观点——有些人犯了错,惩罚是他们应得的。可是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且很多支持报复的人也懒得回答。在他们看来,道德败坏的人为他们的罪行而受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其他人则给出了一些比喻,就像我们在第2章中看到的那样。他们说,犯错的人欠了社会的债。 他们必须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比喻,来解释我们为什么要给任何人,即使是那些做错事的人,带来痛苦。我们当然需要的也不仅仅是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我们必须知道这么做能带来什么(有什么好处),从而证明惩罚所造成的明显伤害是合理的。

稍后,我将为报复心辩护,解释为什么对某些人施加痛苦是有道理的。但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因为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报复心无法 解释 我们为什么严厉地惩罚一个两岁的孩子。也许,我们可以理解一些成年人受到惩罚是应得的。但是我们很难想象它是一个孩子应得的——尤其是像雷克斯这么小的孩子。

那么罚坐淘气凳的目的是什么?老实说,是因为我们迫切地希望雷克斯停止尖叫,然后去吃午饭。但最主要的是,我们希望他停止尖叫,让我们可以好好吃饭。罚坐淘气凳的直接目的是,让他知道尖叫对他而言没有好处,从而让他闭上嘴巴。

我们试图做的事,用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 威慑 。这和报复他人时的想法一样。人们会对各种刺激措施做出回应,孩子们也不例外。雷克斯觉得挺起胸膛尖叫很有趣。我们如果想阻止他,就必须把这件事变得 无趣 。对我们来说,很不幸,雷克斯觉得坐淘气凳比原来更有趣,于是变本加厉地尖叫起来。

对于两岁的孩子来说,转移注意力可能比威慑更管用。如果这么做也不管用,那么无视他的尖叫可能比惩罚他能更快地让他消停下来。至少,从我们带小狗贝莉去咨询的驯犬师那里,我们学到的道理就是这样。贝莉是一只小小的金德利犬,它也喜欢叫。它还会扑到人身上,咬他们的手。驯犬师教我们一个叫作“隐形狗”的游戏。这个游戏简单得很。每当贝莉扑向人或咬人,我们就完全无视它——表现得仿佛它完全不存在。它消停下来的那一刻,游戏立马结束。然后我们会毫不吝啬地表扬它、奖励它。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它知道,它只要不扑人或不咬人,就会得到表扬或奖励。换句话说,我们是通过正面的激励,而不是负面的激励来教育它的。

这么做是管用的。可以说,这么做令人震惊地有效。就像,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我会给小雷克斯系上绳子,带到训练员那里。训练员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比我们做得好多了。而且不光她如此。驯兽师都很擅长消除坏习惯,鼓励好习惯。而且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不用惩罚。至少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是这样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惩罚人呢?我们为什么不像训练动物那样,来训练他们呢?这是个好问题。2006年,《纽约时报》刊登了埃米·萨瑟兰的一篇文章。她当时正在写一本关于驯兽师学校的书。 她观察了他们的工作方法,突然灵光一闪:她可以训练她的丈夫。

她丈夫的名字正好也是斯科特。而且至少当时,他有许多坏习惯。他会把衣服随手扔在地板上。他还经常把钥匙弄丢。更糟糕的是,他一弄丢钥匙就心烦意乱。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做过,至少就当时而言,在过去的一两天没有做过。因此,当我妻子读到萨瑟兰的文章时,它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但事实上,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一看到它就意识到了。我把那份报纸藏了起来,并决定闭口不谈我看过的内容。可惜我没法把互联网藏起来,朱莉最终还是看到了萨瑟兰的文章。那篇文章叫作《虎鲸沙姆教我如何拥有幸福的婚姻》 。萨瑟兰在文中说,在展开这项研究之前,她总是对丈夫的各种缺点发牢骚。这么做不管用。事实上,这让事情变得更糟。驯兽师教给了她一个好办法。

“我从野生动物的训练员们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萨瑟兰说,“就是我应该奖励那些我喜欢的行为,忽略那些我不喜欢的行为。毕竟,对一头海狮发牢骚,没法让它把球顶在鼻尖上。” 在海洋乐园,一名海豚训练员给萨瑟兰讲解了 非强化综合征 (least reinforcing syndrome)。如果海豚犯了错,训练员就完全不理它。她甚至看都不看海豚一眼,因为得不到回应的行为往往会不了了之。萨瑟兰还学会了一种技巧,叫作 逼近法 ——对方朝着我们想要鼓励的行为迈出的每一小步,我们都要给予奖励。这一小步之后,是下一小步。然后又是一小步。一直这样,直到海狮把球顶在鼻尖上。

在家里,萨瑟兰把她学到的新技能加以运用。如果丈夫把衣服丢到脏衣篓里,她会表示感谢。而那些到处乱丢的衣服,她会选择无视。果不其然,丈夫堆成小山的衣服越来越少了。没过多久,她的“海狮”就可以把球顶在鼻尖上了。

很快,我就发现朱莉也展开了同样的实验。突然,她不再抱怨我的脏衣服。如果我收拾了一些衣服,她还会感谢我,客气得有些过头。当我把脏盘子放进洗碗机而不是堆在水槽时,同样的场景会在厨房里上演。我开始进行一些小测试,果然,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每一小步,都产生了积极的强化作用。

“你在沙姆 我吗?”我问道。

“该死,”她说,“你看到那篇文章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说,“这是有史以来被转发得最多的文章之一。”

她笑着说:“好吧,它的确管用。”但笑容马上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也有问题。“你是不是在沙姆我?”她问道。

我当时不置可否,现在也是。

我们笑了,因为我们都试图隐瞒这篇文章。接着,我们达成了停火协议。我们都同意不再沙姆对方。但事实上,朱莉仍然在沙姆我。我完全不予理会。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种很厉害的沙姆柔术。如果她停止训练,我会给她一个奖励的。

这种场景会让你不安吗?我奖励朱莉,以引导她的良好行为?你应该不安。反过来也一样。这是伴侣之间相处的一种糟糕的方式。事实上,这也是 人与人 相处的一种糟糕的方式。明白这一点,会帮助我们掌握一种不同的思考惩罚的方式。

彼得·斯特劳森是牛津大学韦恩弗利特形而上学哲学教授。他撰写了20世纪哲学最有影响力的论文之一。它叫作《自由与怨恨》。 在这篇论文中,斯特劳森描述了看待人的两种不同方式。我们可以把人视作受因果律支配的客体——我们可以操纵或控制的东西。以这种方式看待人,就像你看待你家里的电器一样。你调节温控器,是为了得到你想要的温度。你改变微波炉的设置,是为了让它在加热食物的同时不会烧焦食物。你更换暖气的滤网,是为了让它更有效地发挥作用。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你调节输入,都是为了改变输出。这正是萨瑟兰对待她丈夫的方式。

斯特劳森说,把人视作物,就是把他们视作“需要管理、处置、治疗或训练” 的东西。萨瑟兰并不羞于这样看待她的丈夫。在解释她的实验时,她说她希望“把他推向完美”,“把他塑造成我可能不那么讨厌的伴侣” 。注意这里的动词:她希望把他 推向 新的方向,把他 塑造 成更好的样子。在任何意义上,她丈夫都是她的计划的对象——一个可以用她新获得的技能来操纵的东西。

斯特劳森称,萨瑟兰对她丈夫的态度是 客观的 (因为它意味着她把丈夫视作一个客体)。他把这种态度与我们在日常的人际关系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对比,后者被他称为 反应性 态度。这种态度包括愤怒、怨恨和感激。当我们与他人建立关系时,无论是作为伴侣、同事、朋友,还是仅仅作为人类同胞,我们就对他人的行为产生了某种期望。起码,我们期望他人能以善意对待我们。如果他们做到了,我们会心怀感激。但如果他们没做到,就是当他们恶劣地对待我们时,我们会感到愤怒和怨恨。

斯特劳森说,反应性态度是把他人 当作人 而非物的关键。人要为所做的事情负责,而物不用。温控器坏了,我不会生气。或者说,我哪怕生气,也不是对温控器生气。我气的可能是造温控器的人或装温控器的人,甚至气的是我自己没有买到更好的温控器。愤怒只有在针对一个能负责(或者至少也许能负责)的人时才有意义。这是因为愤怒传达了一个判断——那个人本可以做得更好。

我知道,你可能会说,你有时候会对无生命的物生气。我也一样。我不止一次因为电脑宕机而破口大骂。但是,在对一个物品生气时,我们是在把它拟人化。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能为其行为负责的人,尽管我们知道它不是。

萨瑟兰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人当作物来对待。事实上,这种做法的内涵更深刻,因为人 也是 客体,也受人操纵和控制。但我们 不只是 客体。我们也对我们所做的事情负责。至少我们可以。而反应性态度,比如愤怒,就是我们互相承担责任的一种方式。

“惩罚是什么?”有一天晚饭时,我问我的两个儿子。

“是一种坏事。”汉克说。接着又说:“我们能不能别在吃饭时聊这个?”汉克吃饭的时候不想聊任何不开心的事,或者说不想聊任何事。

但是雷克斯接过了话茬。“惩罚是别人对你做坏事,”他说,“或者他们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所以,如果你想在外面玩,而我说你必须练钢琴,这就是惩罚你吗?”

“不是。”雷克斯说。

“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没做错什么。”

“所以说惩罚是对错误行为的回应?”

“是的,”雷克斯说,“就是别人 因为 你做了坏事而对你做坏事。”

“我们能不能别在吃饭时聊这个?”

汉克提前终止了这场对话。不过雷克斯还是对惩罚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解释。在乔尔·范伯格(Joel Feinberg)之前,人们通常都像雷克斯那样定义惩罚:由权威施加的、针对错误行为的严厉措施。(或者,用雷克斯的话说就是,别人因为你做了坏事而对你做坏事。)

范伯格在亚利桑那大学教哲学。他的一个学生克拉克·沃尔夫是我的第一位哲学教授。另一个学生朱尔斯·科尔曼是我读法学院时的导师。所以就哲学而言,范伯格算我的祖师爷。他也是一位重要的刑法思想家——关于刑法的适当范围和目标的许多权威图书出自他手。

范伯格发现了标准的惩罚概念的一个问题。 我们如果考虑一下橄榄球比赛中对干扰传球行为的处罚(penalty),就能看到这一问题。对干扰传球行为的处罚——对方在犯规地点获得一次首攻——是严厉的。有时比赛的成败就在此一举。而且这一处罚是由一个权威(裁判)针对错误行为(干扰传球)做出的。因此,假如雷克斯的定义是对的,这一处罚就是惩罚。但哪里似乎出了问题。干扰传球当然会受到处罚。但我们并没有为此 惩罚 球员。

再举一个例子。你在大雪天忘了挪车,结果车被拖车队拖走了。这也是一种严厉的处理。你不得不大老远地跑到拖车场,花钱取回你的车。但是,同样的,你似乎受到了处罚而不是惩罚。事实上,要是罚款只包括拖车和存车的钱,甚至很难说你受到了处罚;你只是被要求为你的错误付钱。

在范伯格看来,雷克斯的定义忽视了惩罚的象征意义。惩罚表达了一种反应性态度,比如怨恨和义愤。当国家把某人定为罪犯,把他关进监狱,它就是在谴责他的所作所为。范伯格解释说,“罪犯感受到了狱警和外界赤裸裸的敌意,而且这种敌意还是理直气壮的” ,因为它被视为对罪犯的错误行为的合理回应。

如果惩罚是范伯格说的这么回事——一种表达反应性态度的方式——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朱莉让雷克斯坐淘气凳不是真的惩罚他。她只是想让他不再尖叫。她不是真的想谴责他的行为。站在范伯格的角度,朱莉处罚了雷克斯(而且没多少处罚力度)。因此,可能我们关于体育的比喻一直都错了。我们不应该让孩子们坐淘气凳;我们应该让他们坐受罚席。

第二个更重要的结论是,惩罚表达的是反应性态度,所以我们可以正当地惩罚的人是有限的。我们在前文看到了,反应性态度是一种让人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方式。所以我们只应惩罚那些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正因为如此,刑法中包含了许多旨在确定被告能否为其行为负责的条款。我们(至少在官方层面上) 不会惩罚精神错乱或失能的人。我们不会惩罚被胁迫犯罪的人。我们只惩罚我们认为本应表现得更好的人。

为什么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无法在此给出一个全面的答案。但我可以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人有能力认识和回应 理由 ,这是单纯的物体——甚至是高级的动物——所不能做到的。我们的驯犬师说,贝莉会不惜一切代价获得它想要的东西。如果咬人能让它获得它想要的关注,它就会死缠烂打。如果不能,它就会停下来,尝试别的办法。当然,它也能克制自己的冲动,至少有那么一会儿。它学会了坐下来等待零食。但是,只有在克制冲动对它有利的时候,它才会这么做。

人与狗有何不同?的确,你会遇到一些你觉得与狗无异的人。我们都认识一些人,他们只会凭着当下的欲望行事。但人们也可以依理由而行事。理由是什么?这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只能给一个很简略的答案。但大致上说,理由是 应当 ,而不是 想要 你饿了 是我给你东西吃的理由,即使我想看你挨饿。 你痛了 是我从你的脚上挪开的理由,即使我想继续站在上面。 我答应了 是我说到做到的理由,即使我想做别的事情。

有些人否认这里有什么区别。英国启蒙运动的主要哲学家大卫·休谟说:“理性是,也只应该是,情感的奴隶。除了服务和服从情感之外,它永远不能假装有其他的职能。” 这种观点认为,我们与贝莉的相似性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大。当然,我可以从你的脚上挪开,即使我想站在上面。但是休谟认为,我这样做,只是服从了另一种欲望——比如不想被你打脸。理性,在休谟看来,帮助我们找出满足我们欲望的方法。理性并不与欲望竞争。

休谟有他的拥护者,但我不是其中之一。我认为理性和欲望是独立运作的。我们的欲望并不总能给出理由(希特勒想要消灭犹太人 不是 他这么做的理由),而且我们的理由往往——甚至一向——不以欲望为基础。(即使我不想还债,我也应该还——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不还债会遭殃。)事实上,我想进一步说,人之所以为人,部分是因为我们能够区分应该做什么和想要做什么。

你没法跟贝莉讲道理。 塑造 其行为的唯一方式是调整对它的刺激措施。但我们可以彼此讲道理。反应性态度就是讲道理的一种方式。你对某人生气,就等于告诉他,他本应该表现得更好。你这样做,他不会觉得愉快。但至少,你是把他当作为其行为负责的人,而不是一个物品或动物。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萨瑟兰的实验为什么令人不安了。她开始训练她的丈夫后,就不再把他看作一个人,而是把他当作一个她有权操纵和控制的物品。(我希望你在此回想起第1章中康德的观点——我们应该把人 当作人 ,而不是物来对待。)她不再跟他 讲道理 ,而是开始 塑造 他。或者至少在试图训练他时,她是在塑造他。我相信,在其他方面和其他时候,萨瑟兰还是把她的丈夫当作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想苛责她。在后文中,我会建议我们有时应该以客观的态度对待人,哪怕是所爱之人。但我依然坚持认为,你不应该沙姆你的伴侣。

那你的孩子呢?你应该沙姆他们吗?当然了。每时每刻。至少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因为小孩子还 不是人 。至少在我们的意义上还不是人。你没法跟一个两岁的孩子讲道理,讲是非。有时候,你说一句,他们回一句。看上去确实很像在跟他们讲道理。但我敢说,你不是在讲道理,因为他们还不理解想要做的事和应该做的事有什么区别。

我数不清跟我的孩子有过多少次这种对话:

我:你为什么这么做(拿那个东西/打他/当众脱裤子)?

孩子:因为我想。

我:是啊,但是你为什么想?

孩子:我就是想。

我:是啊,但是 为什么 ?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孩子:我就是想。

我:我要告诉你多少次?欲望不是行动的理由。

孩子:得了吧,婴儿潮老人。 我读过休谟。

我:什么?我根本不是婴儿潮一代。我是X世代

孩子:理性是情感的奴隶。X世代老人。

我是在开玩笑。不用当真。但是这包含了一个严肃的观点:小孩子没法为他们的行为负责。他们不能可靠地辨别对错。就算可以,他们也往往无法约束自己的行为。他们没有相应的能力。而且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就是这样的。

结果就是,你不能对一个孩子生气。当然了,你还是会生气。雷克斯刚生下来从医院抱回家时,我就对他生过气。一开始他根本不睡觉。朱莉分娩很艰难,所以连着几晚我包揽了喂奶之外的所有事情。抱着哭个不停的雷克斯,我的心中交织着各种情绪,包括 他的愤怒。但这股怒火是暂时的,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也不可能是他的错。雷克斯不是我们可以生气的对象,因为他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必须对小孩子采取一种客观的态度。他们作为“小”孩子的时间,比你想象的更长,至少持续到4岁或5岁。但实际上,他们在六七岁才成为真正的人。在那之前,他们是动物。这种动物可爱极了。他们看上去像人,听起来也有点像人。但他们绝对不是人。小孩子是“需要管理、处置、治疗或训练” 的东西。

请正确地训练他们。当汉克才一两岁时,我常带他去参加美国体育馆的学前游戏项目。他喜欢一条通往波波池子的跑道。汉克会全速前进,然后突然停下,小心翼翼地跳进池子里。(赫什维茨家的孩子都很谨慎。)汉克不是唯一喜欢这条跑道的孩子,所以一开始就一片混乱,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排队。但是规则很严:前面的孩子爬出池子之前,你不能在跑道上前进。

有一次,我趴在边上,帮两个孩子爬出来。在旁边,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懒得排队,一次又一次地往池子里跳。有几次差点在半空中撞到往下跳的孩子。但不止一次,他落在了正要爬出来的孩子身上。我示意他的母亲来帮忙。她耸了耸肩说:“他就是这副德行。他是一只小野兽。”

没错,他确实是。我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是你的职责是把他变得不一样——变得更好。”

对于成年人,我们有时会说 改造 (rehabilitation)是惩罚的目的之一。对于孩子来说,这个词不合适。那个男孩需要的是 塑造 (habilitated)——让他能够和我们其他人和平相处——这是他首先需要的。

他的母亲应该怎么做呢?首先,她应该阻止他乱跑。 阻遏 (incapacitation,又可译为“剥夺行为自由”)是惩罚的另一个目的。把一个纵火犯关进监狱的好处是,他在里面就不能再放火了。如果那是我家的男孩,我会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拽回来,免得他伤到别的孩子。接着我会蹲到他的高度,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把他当作人看。

我是认真的。我前面说,小孩子不是人。但是你必须把他们当作人来对待。你必须告诉他们理由,哪怕他们很难按照理由行事。你必须向他们解释:“你不能跳进池子里, 那样会伤到别人 。”而且你必须表现出一种反应性态度。生气是不合适的,因为孩子没有冒犯你。相反,你需要告诉孩子你很失望——你为他所做的事感到难过。如果在这一切之后,孩子还往池子里跳,就该让他罚站了。或者干脆提前结束游戏时间。

就惩罚而言,父母的主要任务是培养一个不会招其他人怨恨的孩子。我对那个男孩感到恼火,担心他会伤害另一个孩子。但我并不生他的气。他这么做不是他的错,因为他还不是那种能够认识理由并依理由行事的生物。他父母的职责就是让他成为这种生物。为此,他们必须让他知道:理由和反应性态度是什么。

说到这里,我要提醒你们一点。孩子们是需要体验反应性态度的。但是这事儿也容易做过头。如果你生气了——真的生气了——那你就该“坐淘气凳”缓一缓了。

朱莉和我常常让对方缓一缓。朱莉听到我嚷嚷,就知道我真的生气了,于是立马把我打发走。“行了,你去休息吧。”她说。然后,她心平气和地跟孩子说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也会这样帮她,不过她帮我多得多。与一位社会工作者一起养孩子,真是赚大了。

不过,即使有了正确的心态,你还是必须注意你说的话。你不想让孩子们感到羞耻——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差劲的。老生常谈的建议是评价孩子们的行为而不是性格。但这也不太对。当孩子做了好事,你应该表扬他们的行为是他们的性格的体现。你应该说:“哇,你愿意分享玩具,真懂事,你是一个好孩子,心里想着每个人。”当孩子做了坏事,你应该批评他们的行为与他们的性格不符。你应该说:“独占玩具是不对的。这让我很难过,因为你是一个爱分享的好孩子。”关键在于帮助孩子培养一种积极的自我认知。你要让他们认为好的行为是出自他们的本性——而坏的行为是例外,是可以改正的。

我们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就碰巧用了这些策略,一半是朱莉的社会工作经验,一半是运气。我后来发现,这些策略是有科学依据的 。如果你赞扬孩子们的积极品格,把他们当成有责任心的人,那么你很可能会培养出有责任心的孩子。你不能完全控制你孩子的性格。但在一定程度上,你可以塑造他们的性格。这就是为什么沙姆他们是值得的。

小孩子长成负责任的大人,不是一蹴而就的。随着他们逐渐获得新的认知能力,这一切都在缓慢发生。一开始——想想我把雷克斯从医院抱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你只是客观地看待你的孩子。但是随着他们的成长,你开始把他们当作人来对待,你会对他们的行为感到愤怒、怨恨和感激等。第一天,你故意装出这些情绪——假装生气,却又忍不住笑。第二天,你真的生气了,因为你觉得孩子本可以做得更好。 如此循环往复,因为孩子的成长是一条回环的线。

汉克刚学会走路的时候,雷克斯的成长突飞猛进。雷克斯当时4岁,肆无忌惮地在家里跑来跑去。汉克不会走路时倒没什么问题,因为雷克斯很容易避开汉克。但汉克会走路之后,雷克斯就会把汉克撞倒,大部分时候是不小心的。雷克斯朝着汉克撞来。汉克号啕大哭。雷克斯就立刻开始法庭辩护。

“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们俩有人看到了,他就会这样说。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完全洗清罪名。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只是对他可能面临的最严重指控——故意伤害罪——的辩护。于是,我向他介绍了过失(negligence)的概念。我解释说他必须小心点儿对待汉克。我还告诉他我从法学院的同事玛尔戈·施兰格那里学来的话:“我很高兴你不是故意这样做,但是你应该故意不这么做。”

这是一个微妙的道理,但雷克斯很快就学会了。他还是会撞倒汉克。汉克依然会号啕大哭。但是雷克斯有了一个新的说法。

“我已经努力小心了。”他说。

于是我教了他更多关于过失的知识。关于侵权的法律不关心你是否努力小心行事。它只关心你是否小心行事。法律关心的是你的行为,而不是你的心理状态。这样做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人们很容易假装已经小心了,而实际上并没有,就像雷克斯经常做的那样。

“我很高兴你努力了,”我说,“但光努力是不够的,你必须小心行事。”然后我让雷克斯坐了淘气凳。

这应该是雷克斯第一次受到严肃的惩罚——无论是对我们而言,还是对他而言。对我们来说,这是严肃的惩罚,不是闹着玩的。我们是要批评他做的事情——并指出他应该做得更好。但它的意义不仅如此。我们觉得我们必须保护汉克——并明确地告诉雷克斯他要照顾汉克。

对雷克斯来说,坐淘气凳也是严肃的,因为他发现我们是真的很生气。他看到我们期望他做得更好,因此感到抱歉。有时他受不了我们严厉的指责,索性赖在地上不起来。

在维护汉克让雷克斯小心地对待他的权利时,我们实现了一部分矫正性正义。雷克斯的行为,表现得好像他不用在乎汉克一样。我们明确地指出,他需要在乎汉克。而且我们不是说说而已。我们让他为自己的疏忽付出了代价。

我们也实现了一部分报复性正义。

报复性正义是什么?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并且看看为什么有时施加痛苦是有道理的。如果说矫正性正义是为受害者申冤,那么报复性正义就是对加害者的谴责。它要求我们暂时降低他们的社会地位,作为对他们所做的事情的反对。惩罚是一种信号,表明你已经失去了地位,因为你受到了你通常有权免受的严厉对待。

这一点在成年人的例子中更容易看出来。我们想一想布罗克·特纳在斯坦福大学的派对上性侵香奈儿·米勒一案的判决。 检察官要求6年的刑期,但法官只判处了6个月。这一判决激起了众怒 ,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但我想问:它错在哪里?是因为它没有平衡某种宇宙的账本吗?如果是的话,施加多少痛苦才能让账本收支平衡?我们又如何把它转化为具体的刑期?

我认为,这一判决之所以有缺陷,有更实际的理由。它给米勒和特纳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这么短的刑期,不足以为米勒申冤。它似乎暗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无关紧要的——或者更糟糕, 是无关紧要的。(在加利福尼亚州,你可以因为轻微的盗窃——偷窃少于950美元的东西——而被判入狱6个月。 )这一判决是矫正性正义的失败。并且,它也没有实现报复性正义。它暗示特纳的行为并没有多么恶劣——他应该在短暂“坐过淘气凳”之后被社会重新接纳。

我们国家在监狱中服刑的人比例之高令人震惊——比任何其他国家都高 。我们应该少监禁一些人。但我不支持完全废除监狱。当人们虐待他人时,我们应该追究其责任,监禁就是一种恰当的方式。把某人关进监狱表明他暂时不适合与我们一起生活。这意味着我们不信任他,我们需要让他面壁思过。针对某些罪行,这是一种恰当的惩罚。

或者说,假如我们的监狱没有这么糟糕的话,这本该是一种恰当的惩罚。有时候,我们有正当的理由把某些人从社区中分离出来。但我们没理由把他们塞进人满为患的监狱,他们在其中面临着来自囚犯和看守的严重暴力风险,他们的健康需求被无视,并且受到非人的对待。一个人做了坏事,哪怕罪大恶极,依然是一个人。我们不尊重犯错者的人性,就是不尊重我们自己的人性,因为我们暗示人性是很容易丧失的。

再说,我们别忘了,在几乎所有案件中,我们都将再次和我们关押的人一起生活。惩罚应当保留我们和谐共处的可能性;事实上,它应该加强这种可能性。如果我们以非人的方式对待他人,那么当他们以牙还牙时,我们不应该感到意外。但反之亦然,如果我们以尊重的态度对待他人,他们更有可能对我们投桃报李。有时候,惩罚是必要的,甚至是严厉的惩罚——与亲友分离。但是,我们也可以谴责他们,而不是让他们在监狱里过着危险和凄惨的生活。

不过,你可能会想:如果我们所传达的信息才是重点所在,并且如果监狱往往是恶劣的地方,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单凭语言来谴责犯错者?我们为什么必须把他们送进监狱?答案是,语言无法传达所有信息。正如我们常说的,行动胜于雄辩。你会相信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你,却从未表现出他爱你的人吗?我对此表示怀疑。而 斥责 (disapproval)起到了同样的作用。你可以说你对某人的行为生气,但只要这不影响你对待他们的方式,他们就不会认真对待你。

我们为什么要施加惩罚?我们已经看到了许多理由:威慑、改造、阻遏。但首要的理由 报复。我们施加惩罚,是为了表达一种谴责。当某人理应被谴责时,报复性正义就要求这种惩罚。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总得这么做。有时候,我们可以把正义搁置一旁。事实上,有时候,我们应该这么做。

我曾经担任露丝·巴德·金斯伯格的法律助理。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法律知识,也学到了很多人生道理。大法官和她的丈夫马蒂有一段尽人皆知的成功婚姻。因此,人们经常向她寻求感情方面的建议。她会传授她婚礼前夕婆婆给她的嘱咐。“在所有幸福的婚姻中,”她的婆婆说,“有时装聋作哑是有帮助的。”

她的意思是:你用不着认真对待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事实上,如果你忽略一些,你的生活会更好。切换到客观的视角是有帮助的。在沙姆丈夫时,萨瑟兰发现了这一点。“我以前从个人情感角度看待他的错误,”她解释道,“他把脏衣服丢在地上是跟我作对,表明他不够在乎我。” 但当她用客观的眼光看待他时,她意识到这种行为其实与她无关。有些习惯,她开始明白,只是“太根深蒂固,太本能,无法通过训练去改变”

客观的态度帮助萨瑟兰释放了她的怨恨,这一点斯特劳森不会感到意外。总是以客观的态度对待他人是危险的;它会威胁到他们的人性——以及你自己的人性。你如果不把他人看作负责任的,就不能把自己看作权利的拥有者,因为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但是,即使斯特劳森也认为,客观态度有时候是有用的。他说,我们可以接受这种态度,“把它作为逃避卷入压力的避难所,作为政策的辅助手段,或者仅仅出于理智的好奇心”

我依然坚持在前文中说的话:你不应该沙姆你的伴侣。但是,某些时候采取客观态度是有好处的。我们不是完全理性的生物。我们可以分辨出理由并依理由行事。但我们无法分辨出所有理由,甚至也无法依照分辨出的所有理由行事。我们应该尽力为彼此性格中根深蒂固、难以改变的部分留出空间——并寻找宽恕。

这一点对孩子来说其实不是问题,因为他们的性格还没定型。但是疲惫、饥饿和压力也会损害我们对理由做出反应的能力。这对成年人来说是真的。(当朱莉饿得发慌的时候,千万别惹她。)对孩子们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在累或饿的时候表现得最差。这种情况在我们家引发了一些争执。朱莉常常对这些坏行为轻描淡写。她会说:“让他睡觉去吧。”而我想要做出回应,免得孩子觉得疲惫是一个万能的借口。回想起来,我认为我俩都是对的。或者,更确切地说,金斯伯格大法官是对的。有时候,你可以对孩子们宽容一点。

我们可以把这些观察放大。我们的社会是惩罚过度的。我们监禁了许多在疲惫、饥饿或压力下犯下轻罪的人。我们需要改善监狱外的世界,让更少的人沦落到监狱里。但在我们做这些的同时,我们应该记住:我们没必要谴责我们看到的所有错误。有时候,事实上,放过一些事情可以是一种不同的、更深刻的正义。

我们俩有时会和孩子们挤在一张床上,一起进行睡前阅读。汉克8岁的一天晚上,他正在看一本关于视频游戏《我的世界》的书。到了关灯的时候,他却不想停下来。

“汉克,该把你的书收起来了。”朱莉在警告几次后说道。

“不要。”汉克坚决地说。

“我不是在问你,汉克。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我不要停。”他说着,又翻了一页。

“如果你不停下来,明天就不能玩《我的世界》了。”

这可是个严厉的威慑——当时正值疫情期间,《我的世界》是汉克的主要社交方式。

“你不能叫我停止阅读,”汉克说,“我不用听你的。”

“你必须听,”朱莉伸手从他手里拿走了书,“而且你最好别再这样跟我说话。”

“我想怎样说话就怎样说话。”汉克说。

这句话简直是不识时务。第二天,《我的世界》很快就没得玩了。

朱莉给汉克盖好被子,几分钟后,我走进他的房间跟他说晚安。他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对着墙壁哭。

我坐在他身边。“看样子你今天晚上不够懂事。”

“是的,”他哭着说,“但我不敢相信你们因为这个批评我。”

“但是,你不懂事。”我说。

“我知道,但你们批评我是不公平的。 我的日子不好过 。”

我忍住不笑。汉克可真是个好律师,一个劲儿地找借口。不过,这个理由不能让我信服。他闯了大祸,尽管他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但我还是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告诉他我爱他。我说了几个冷笑话,把他逗笑了。

汉克收到了“《我的世界》没得玩了”这一信息。他知道自己表现很差。但我不希望他最终只收到了这一条信息。他是我们家的一分子,而且永远都是,无论表现得多差。 +FGo/J0uk87fQU3gpmGv85a0ctbr+vB1HiE1Jb9iyKozljnFRYbFZeCZB7eCSJVa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