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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序
科幻、亲子关系与人类未来

宝树

1

这部《未来亲子档案》,是以近未来社会中亲子关系为主题的当代科幻作品选集。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特殊主题的选集,而不是更具科幻感的太空歌剧、赛博朋克或者时间旅行之类的?的确,如果将对科幻的理解集中在展现科学发现、技术奇观或者探索宇宙的冒险故事等方面,亲子关系似乎只是无关宏旨的背景点缀,顶多是《星球大战》中“I'm your father”式的戏剧效果。

但不能忘记,一方面,如果说科幻的一个主要面向是对未来可能的社会及其生活形态的构想,亲子关系自当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另一方面,如果把科幻视为以思想实验和推演的形式挖掘人类自身的奥秘,也必然触及亲子关系的层面。事实上,在史上最早的科幻作品之一——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中,就有对人类亲子关系的深刻认识。

弗兰肯斯坦拼凑尸块制造出的怪物,在对某一户人家的窥探中,发现了人类“性别的差异、孩子的出生成长,父亲如何溺爱着婴儿的笑容和大孩子活泼的话语,母亲又如何将全部的生命和关注都投注在宝贝孩子身上以及其他将人们绑定在一起的关系”等以家庭亲子关系为主的生活形态,然后反躬自问:

但我的朋友和亲人在哪里?没有父亲照看过我的孩提生涯,也没有母亲以微笑和关心给我祝福。即便有过,我过去的生命已被抹去,成为无法辨识的盲目空白。从我最早的记忆开始,我的身高及身材就已经是那样的了。我未曾见过和我相似的生物,或者有谁说和我有关系。我是什么?这问题再一次出现,而我只能报之以苦叹。 [1]

可怜的怪物发现,亲子关系是人类诸多社会关系的基石,完全缺乏亲子关系的自己也就缺乏成为人的资格。他试图向创造自己的弗兰肯斯坦求援,称之为“我的父亲” ,想建立一种哪怕是比较牵强的亲子关系。但弗兰肯斯坦对他毫无感情,最终怪物的憎恨毁灭了弗兰肯斯坦的一切。

令读者恐惧的,不仅是怪物狰狞的外表,也因为它不需要人类亲子关系就来到世间的方式,这意味着它可能缺失人性最基础的层面。百余年之后,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1931)中以更激进的方式表达了这种恐惧。小说第一章就描绘了未来人类胚胎在培养皿中合成长大,像工业品一样被制造的震撼前景。无父无母的新人类,沉溺于放纵的空洞享乐,却没有了人类基本的情感和价值观,从反面勾勒出了亲子关系在人类生活世界中的根本意义。

这些作品触及了这一洞见:亲子关系是人之为人的关键环节。当然,这本身似乎是人人知道的常识,毋庸多论,但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却别有一番视野,因为它构成了人类最古老的根源和最深邃的心灵根基。

2

近年的古人类学研究发现,在从猿到人的演化中,最早发生的是直立行走,它能够让我们的祖先解放双手,用来抓住食物或者工具,而增加的身体高度也能让人有更广阔的视野去寻找食物和发现掠食者。不过,直立行走也会带来困扰现代人的脊椎疾病,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直立行走的姿态限制了骨盆口的大小,因此也锁死了必须通过那里才能出生的婴儿的脑容量。在200多万年前,随着南方古猿的一支进化为“能人”,脑容量从三百多毫升扩展到近七百毫升,婴儿头部的大小也接近极限。 如果找不到出路,智力的发展将止步于从猿到人的临界点。

对此,自然选择提供了一条巧妙的解决之道:让胎儿在更早的发育阶段出生,在离开母体后,大脑生长就可以不再受产道限制。然而这个策略的副作用也显而易见,在“早产”状态下出生,身体无法具备起码的活动能力,在危机四伏的世界上可是要命的。众所周知,比起包括猿猴在内的几乎所有哺乳动物,人类的婴儿要耗费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具备起码的活动能力,出生一个月才能勉强抬头,五六个月才能坐起来,一岁左右才能迈出第一步……而同样年纪的黑猩猩已经可以在树上自在腾跃了。 当然一年也只是起步,要能够独立生活,还需要漫长得多的岁月。这些显著的人类特征,是在数百万年间逐渐演化出来的,但即便在能人时代,也已经发生了明显的“早产”效应。 显然,这必将要求亲代长期无微不至的哺育和看护,从而在子代的心灵中留下比猿猴的亲子深刻得多的印痕。

人类亲子关系的缔结不仅远比其他动物漫长,更重要的是在横向上也有很大的拓展。对缺乏生存能力的子女持续多年的养育照顾,单靠母亲个体是难以承担的,借由猿猴时代奠基的社群关系,其他亲属成员逐渐加入这个围绕婴儿的照料系统,比如母亲的母亲和姊妹。祖辈的加入有着深刻的意义,其丰富的育儿经验可以帮助手足无措的年轻母亲,按照目前主流的“外祖母假说(grandmother hypothesis)”,自然选择在上岁数的妇女身上产生绝经期,正是为了让她们能够集中精力照顾孙辈! 而她们也获得了更长的寿命和后辈帮助的回报。

更具有亲子关系意味的,是另一性别的加入。在几种猩猩和南方古猿中,雄性对哺育后代唯一的参与只是最开头的几分钟,然后就把剩下所有的工作都扔给雌性,但人类的进化需要男性施以援手,因此以激发男性催产素等方式产生了“父爱”,将男人拴在女人、孩子身边,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保护。到了约170万年前的匠人或直立人,男女体型差距变小,摆脱了南方古猿的雌雄二型性,显示出“核心家庭”已初具雏形,古人类也逐渐进入定居生活。

在共同育儿的大目标下,婴儿的亲人们也会彼此帮忙,形成互惠利他的集团,或者说“家族”;男人忙于照看自己的子女,竞争异性的压力变小,也就可以和平共处,便于在一起狩猎和分享食物。男女之间缔结的姻亲,更令家族联合在一起,这种日趋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促使古人类的智力进一步发展,大脑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脑容量从能人的七百毫升翻倍到一千四百毫升,婴儿的依赖期和学习期不断地延长,亲子关系也更加巩固……在长达二百万年的正反馈循环后,现代智人终于诞生。

亲子关系还催生了更多人之为人的特性。比如语言,据一些学者推测,很可能就是在亲子之间长期的互动中,父母为了抚慰和教导子女,逐渐演变出的声音符码。 又如宗教信仰,人们最早崇拜的神祇之一,是以怀孕妇女形象出现的“母亲神”,世界各地均有类似的神像出土,而带有宗教特征的丧葬习俗在尼安德特人中已经出现,对死者的悼念固然不限于亲子之间,但深刻而持久的亲子之情一直是最强烈的情感动力。

另一种更具有哲理深意的影响是时间意识的拉长,动物的时间感即便不局限于当下,其感知范围也相当狭窄(比如一些动物懂得存储食物以供过冬之需),但人类的父母要为子女甚至孙辈未来多年的成长未雨绸缪,时间视野可能已经超过了个体的寿命,而子女也带着幼年的记忆,与父母终身保持联系,特别是他们长大后养育了自己的子女,又会激活昔日父母照料自己的记忆……过去与未来交织成一片,这种时间感上的共振与回旋机制,是人类演化中一个重大而常被忽视的飞跃。

进一步来说,在现实的社会规划及科幻小说中,我们展望和担忧未来,这一思考动力的来源何在?我们想象的未来,常常是在五十年、一百年或数百年之后,老实说和个人的福祉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但人们仍然有着某种关切和焦虑,这种深远的未来视野,在起源上是否也来自亲子关系,来自一代代的祖先对子孙的操心呢?亲子关系在漫长的演化中塑造了人类对过去和未来的基本理解,而我们习焉不察。

3

亲子关系之于人类社会,并非只是千万年前的演化史往事,似乎在进化出更高级的文明后便可以弃之不顾——如我们有了火柴和打火机,自然不必再学习钻木取火的技巧。但亲子关系如同炉灶中燃烧的火焰本身,在数十万年后,正如数十万年前一样仍然温暖着人类社会,构成每个人得以出生和成长的必要条件。

当然,现代的亲子关系也有了许多新的变化。一方面,至少在比较发达的社会,先进的科技、丰富的资源和分工专业的社会组织等,解决了许多古老的问题;另一方面,少子化、老龄社会、非婚生和离婚率飙升等新问题,又给当代人的亲子关系蒙上了重重迷雾。生育不再天然正当,更演变出许多奇特形式,父母没有多少权威可言,代际冲突日渐激烈……弗朗西斯·福山认为,上述问题会导致人际关系的普遍恶化和社会规范的紊乱,他称为“大断裂”(great disruption),“若干社会规范方面的重大改变造成了大断裂,主要涉及与生育、家庭、两性关系有关的那些社会规范。”

笔者在此不能也无意深入探讨这些现实问题,只是想指出,亲子关系的古老传承、结构性地位和当代危机,以想象投射到其所开辟的未来视野中,就形成了科幻中意义非凡的亲子主题。当作家编织此类故事时,是将自身的希冀与焦虑投射到未来,也是在以故事的形式对这些问题进行具象化的呈现与思考。

举一个经典的例子:在《童年的终结》(1954)中,阿瑟·克拉克设想了某种亲子关系完全终结的未来——在二十一世纪初,外星人出于某种神秘的目的改造了地球上的孩子们,让他们成为一种新的智慧生命,他们无法也不屑和父母有任何交流,而跟随外星人离开了地球,在父母肝肠寸断的目光中登上飞船,再不回顾。

这一看似空想的故事,可以视为对现实中“大断裂”的绝佳隐喻。在现代世界的一次次剧变中,生于旧世界的父母面对着严重的代际冲突和疏离,他们发现无法再理解子女,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也不再为子女所尊重,最终,孩子们会建立一个和父母无关的新世界。

面对“他者”的恐惧与焦虑,在科幻中是常见的母题,但在亲子关系中尤其具有震撼力。在这个意义上,《童年的终结》本质上并不是关于外星人的故事,而是提示在人类社会内部,亲子关系可能孕育着革命性或者自我毁灭性的变化。在本文中,我们将以当代中国科幻为主体来展开探讨(警告:下文含有一定剧透)。

亲子关系的自然起点是孕育,恰是这一环节在科技的发展下面临着最严峻的变革。我们刚才提到,《美丽新世界》中设想了用机器代替人类妊娠的前景,在当时看来这些还尚属遥远,但近几十年,妊娠与生殖技术的发展给了科幻以更具体的想象空间,和现实之间也发生了更为魔幻的交织。

1985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出版《使女的故事》的同一年,我国《科学文艺》(1985.07)杂志上发表了万焕奎的小说《代人怀孕的姑娘》,描写了一个女孩自愿为表姐夫妇代孕,却陷入大麻烦,最终以悲剧收场的故事。这也许是科幻史上距离现实最近的科幻作品,因为10个月后,1986年4月,第一个与孕母没有血缘关系的代孕婴儿就在美国呱呱落地。虽然这篇小说获得了第一届银河奖,但当时相关的技术在中国还是几乎没人听过的天方夜谭,作品也几乎被人遗忘。直到近年来我们回顾这篇早期作品,不能不为其预见性所折服。

收入本书的陈楸帆的《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2019)描写了诸多怀孕生育的科幻想象,这些想象有着生理科学的基础,它们在提示我们,孕育是一种最为亲密和特殊的人际关系,能够产生复杂得无可比拟的生理变化。如果轻忽这些问题而工具性地利用人体,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但如果是完全不需要人体支持的人造子宫呢?在赵海虹的《宝贝宝贝我爱你》(2002)中,一位母亲为了保证“自然”的母子关系,宁愿忍受十月怀胎的不便而拒绝使用体外的人造机械子宫。但我怀疑这不会是主流,毕竟从直立行走以来,人类的生育就不完全“自然”了,再说关于“自然”的迷思也从未阻止过人类用高科技追求生活的舒适。在《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的另一个故事中,未来的人们甚至坦然利用人造子宫制造经过彻底基因编辑的新人类。

4

基因编辑的主题往往提醒我们,技术对亲子关系更严重的威胁,不在于是否“自然”,而在于其放大了亲子之间控制与被控制的权力关系。亲代可以在前人无法想象的程度上决定和操纵子代的人生,这在一些人看来是天堂,另一些人看来却是地狱。王晋康在《豹》(1998)中,想象一个科学家对自己的儿子进行基因编辑,加入猎豹的基因,令其成为奥运短跑冠军,但也让其变成了嗜血的怪物……尽管母亲为此伤心欲绝,但科学家父亲的理性令人惊诧:为了科学的目的,一切都可以牺牲。这仿佛预言了发生在二十年后的现实基因编辑事件。

顾适的《嵌合体》(2015)则描绘了另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一位女科学家因为儿子得了绝症,便将儿子的基因嵌入猪体内,希望能长出适合人类的器官再移植给儿子,但实验很快失控,猪的大脑和眼睛变成了人类的,它甚至对女科学家有了一种母子间的依恋!这个半人半兽的“儿子”令她几乎陷入崩溃的境地,但最后,她仍然决定做出残酷的选择。

如果说以上这些是控制的意志异化了亲情,那么在亲情的鼓励下实行的控制更令人百感交集。在奈飞出品的《黑镜》第四季(2017)的“大天使”故事中,一位母亲通过嵌入女儿大脑的芯片时时刻刻监控和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女儿打架、恋爱、吸毒……都被她通过芯片发现而及时阻止,看似无比周全的照顾,却在女儿心中埋下怨恨的种子,母女关系终于以悲剧的暴力冲突而告终。

刘慈欣在收入本书的《人生》(2002)中探讨了另一种畸形的亲子关系。在这个故事里,通过一种新兴技术,人们能够激活胎儿身上的母体记忆,让孩子充分汲取母亲的人生记忆,提前几十年长大,赢在起跑线上。但这一计划不幸失败了,当腹中胎儿接受了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母体记忆后,反而因为恐惧即将到来的人生而扯断了自己的脐带。

这个故事的设定虽然看起来非常超现实,却具有犀利的现实指向。在我们身边,多少父母想要将自己的“人生经验”灌输给子女?又有多少子女会完全认同和接受呢?子女是生活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个体,绝非父母的翻版,记忆的灌输也不可能实现其目的。

你也许不认同这一结论:没准是大刘的设想有问题,凭什么这一计划注定会失败?比如,如果结合克隆技术,让婴儿在基因上和母亲完全一样,价值观自然也会趋同,或者进行更为彻底的记忆移植,将母亲的整个人格都复制到婴儿体内,又会如何?但请想象你就是这位母亲,你将要生出一个不仅与你一模一样,而且与你拥有同样人格和记忆的子代,换言之,你生出的是另一个自己,你会认为这是一种理想的亲子关系吗?修新羽的小说《陌生的女孩》(2021)从思辩的角度切入这一问题,故事中的人们生活在一个奇特的世界,因为一种特殊病毒的影响,没有人的基因能够和他人结合,每个人只能生出自己的克隆体(男性也可以通过技术手段生育),但女主角发现自己渴望生出一个“陌生的女孩”,一个结合了她与丈夫的特点又不同于任何一方的孩子,但这个全新的孩子不可能降生。

或许根本的问题是,人们当然希望子女拥有自己的特质,或者在一定程度上顺从自己的想法长大,但在内心深处,因为爱,我们仍然希望他是一个不同于自己甚至超越自己的独立个体,有着自身精彩的人生。这种目标和手段的根本冲突,才是各种神奇科技的控制终归失败的原因。

《宝贝宝贝我爱你》以更贴近现实的笔触探讨了亲子关系中的“他者”问题:身为男性的“我”为了研发一款“养宝宝”的游戏软件而哄骗妻子生下了一个孩子,却苦于照顾婴儿的烦累,而更喜欢电脑里的虚拟婴儿——“(虚拟的)宝宝讨人喜欢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乖巧,即使是偶尔的顽皮也是有节制的,不会哭到让你的脑袋爆炸。”现实中养育孩子却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我”并没有真正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也就导致了一系列家庭矛盾乃至夫妇分居,但最后,当“我”再次见到女儿贝贝,亲情却骤然爆发,拥抱着亲生女儿柔弱的身体,“那一刻我仿佛拥抱了生命本身”。

贝贝胜过宝宝的地方,在于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这种真实性恰在于她的难养和磨人,是一个父母无法完全掌控的存在,令父母患得患失,在养育过程中备受折磨,但这样的爱才更加真切动人,这样的孩子对父母的依恋和爱戴也才格外珍贵。

这种“痛并快乐着”的亲子之爱,来自数百万年的进化史。无疑,亲子之情源于“自私的基因”传递自身的狡诈设计,但人们在顺应内在天性的同时,仍有可能超越这一自然的目的。在亲子之爱中,隐藏着一个列维纳斯式“朝向他者”的爱之结构,这就升华了单纯“延续自身”的欲望,也对冲了《童年的终结》中对于他者的恐惧:通过这种爱,人们确实可以走出自身、通向作为他者的孩子或者父母。

当然,控制并非技术带给亲子关系的唯一问题,另一种可能是反向的退缩和自我封闭。在刘宇昆的《幻象》(2011)中,一位父亲在独处时,使用被称为“幻象”的增强现实技术投射出一些裸女的影像寻欢作乐,这不堪的一幕被女儿撞见,女儿感到极度厌恶而渐渐疏远父亲。受伤的父亲不得不经常播放女儿小时候的幻象,沉溺在当年的父女温馨中。女儿发现后,认为父亲拿自己的幻象取乐,等于贬损自己的人格,从而更加厌憎父亲。最后,母亲道破天机:女儿尽管未使用过幻象技术,但总是牢记父亲一时的不雅场景而排斥他,又何尝不是一种幻象?在这个短小凝练的故事中,技术并非用来控制对方,却让每个人被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便对亲子的爱,也会被困在幻境中而走不出去,无法抵达对方。

编者的作品《流年》(2018)则通过时间的错位探讨了相关问题:一个本来幸福的小家庭,父亲得了绝症,依靠冬眠技术苟活到未来,他想要每年苏醒一天,陪伴儿子长大,但儿子并不理解,对从小到大几乎没抚养过他的父亲毫无感情,母亲的生活问题也令儿子感到厌恶,他选择使用生物技术加速成长,渴望赶紧离开这个家庭。故事中,父亲的爱停留在儿子可爱的幼年,而难以触碰到成年的儿子;而儿子对滞留在时间深处却仍对自己不放手的父亲也只想逃离。最后,小说用一种相对传统的结局,让父母子女间达成了某种和解:当儿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即将在一次事故中死去,在肝肠寸断中,他终于理解了父母的心境。

5

的确,死亡(或永久别离)是对亲子关系最大的冲击,但也可能是最有力的证成。本书中一小半篇目都在处理亲子间失去彼此的痛苦,并从各个角度进行了饶有趣味的探讨,矛盾点往往集中在亲子间通过科技来克服死亡或哀伤的努力上。或许,现实或想象中的科技能够提供一些温暖的慰藉,但也可能把一切搅得更加难以收场。

一种方式是处理掉相关的记忆。在非淆的《契阔》(2021)中,一对老夫妇因为儿子的过世而一直郁郁寡欢,当丈夫通过某种先进技术“重生”之后,妻子删除了他脑海中和儿子有关的记忆,让他完全忘记了儿子的存在,以走出本来不可能消弭的痛苦。当然,人们可以质疑妻子是否有权利这么做,因为即使是最痛苦的回忆,也蕴含着生命承载的意义,丈夫很可能不愿意忘记自己的孩子。但是,妻子的丧子之痛也是加倍的,再没有爱人可以和自己一同承担,儿子曾经的存在,也仅系于她一人的记忆中。

比较常见的处理方案,还是为逝者寻找一个替代品以安慰生者。在阿缺的《宋秀云》(2018)中,重病将死的儿子让自己制造的仿生机器人代替自己陪伴母亲,并且在自己死后也维持下去。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也许永远不会发现真相,但作为旁观者的女主角隐约发现了这个秘密,然而她最后放弃了揭开真相。这也向读者提出了一个纠结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你是否会告诉这位母亲真相呢?

灰狐的《招魂》(2015)则讲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又引人深思的故事。男人因为心伤幼子的失踪,根据儿子留下的各种数据,重建了他的思维模型,并在各种虚拟环境中让他成长,以此来想象儿子可能的生活。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却制造出了无数个虚拟的儿子,最后甚至还盗取了一个女孩的意识模型,来给自己当“儿媳妇”……

在这些故事中,机器人和数字模型仍然只是人类情感的载体,而郝景芳的《永生医院》的设定更进一步,故事中的人们在亲子之爱(以及夫妇之爱)的驱使下,为死者制造“新人”(灌输了本体记忆的生物克隆体),最终,反感“新人”母亲的儿子,发现自己也是当初真正的儿子去世后制造的“新人”。亲情通过记忆,在不同个体间传递下去,这种传递甚至可以无限进行下去,哪怕两边都变了。

然而应该注意,与《宋秀云》不同的是,当这位母亲制造儿子复制品的时候,她拯救的并不是已经死去的儿子,而是自我的情感需求。这种情感所指向的永远不是对方,而是作为原本的逝者。“新人”成为被制造的情感奴隶,被永远束缚在一段本体不复存在的关系中,爱本身竟成了自我繁衍的怪异存在。当然,人们更希望亲人能以某种方式获得永生,让亲子关系永远维持下去,但是否能如愿呢?杨晚晴的《天上的风》(2018)围绕着对意识上传技术的探讨展开,父亲认为意识上传是不可能的,儿子则通过先进的技术手段实现了某种意识上传,在父亲临死时将其意识完整地传到了电脑中。但父亲醒来时,发现其中缺乏了最为关键的“灵魂”,或者说生命的热情与爱,只剩下算法的父亲感到无边的虚无和厌倦,选择了终结自己的数字生命,但是他告诫儿子“不必为他感到遗憾,作为一个人,他已经深深爱过,已经了无遗憾地走完了他的一生”。

不过,故事在这里似乎有一个悖论:如果数字父亲表现得和生前一般无二,或许仍然只是极度精确、人类难以区分的模拟,但如果他感到虚无和厌倦,感到自己只是一堆算法,是否反而说明他是真正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故事的设定似乎是将理性划归算法,而将情感划归肉身,这一设定当然不一定是事实,但提示出一点:当人类跨过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界限,可能会进入一种超乎世人想象的存在方式。当亲子关系延伸到人类的界限之外,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

从这点延伸开去,亲子关系甚至可能纳入更为彻底的他者——具有自我意识的AI。在王晋康发表于1995年的经典之作《生命之歌》中,科学家孔昭仁研制了“学习型机器人”小元元,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养大。但随着元元发展出了自我意识,孔昭仁意识到了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可能灭绝人类的新物种,种族繁衍所演绎出的亲子之爱和种族繁衍本身的要求发生了尖锐而深刻的矛盾,是否要杀掉最亲爱的“儿子”,成了这位老父亲的深深心结。

王晋康的另一篇作品《生存实验》(2002)则又把人与AI的亲子关系颠倒过来。在一颗蛮荒星球上,人类的孩子被“铁皮身体”的机器人母亲养大,仿佛是一场真人版的恒河猴实验,孩子们对怪异的“母亲”情感淡漠,甚至因为其不近人情的安排而产生了敌意,发动了叛乱。但最后,当孩子们体会到母亲为了自己考虑的苦心之后,孺慕之情又尽皆复苏。母亲因为电量耗尽而陷入休眠,孩子们则在广大世界上一边求生,一边发誓一定要复活妈妈。

虽然这些前景看似还远,但是可以想象,随着AI和仿生机器人等技术的突飞猛进,它们深入人类社会,也必将渗透和改变人类的亲子关系。回到最开始的讨论,弗兰肯斯坦和他的怪物之间的“亲子”关系,是否在某种意义上预言了后来的一切?人类能否造出超越自己的造物,它们又是否会爱人类?它们的意识构成和价值观念也依赖于塑造了人类的亲子关系吗?这是否又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呢?

除去这些稍显沉重的主题,人类亲子关系必然也和社会的其他方面息息相关,结合各种科幻设定,可以演绎出更为丰富多彩的故事。

夏笳的《童童的夏天》(2014)是一个温馨的故事,从一个小女孩童童的视角,探讨了新科技对养老带来的改变。在老龄化时代,养老的重负令子女们疲惫不堪,人们开始采用机器人和真人远程操控的方式来护理老人。然而老人们逐渐发现,可以以这种方式让机器人成为自己的化身,让自己发挥余热,重新参与到已经远离的社会生活中去。这些改变让孙女童童逐渐理解了外公的内心,同样是通过这种远程的交互作用,童童能够跨越现实中的距离,和外公相互陪伴。

星辰大海是科幻的传统主题,科幻作家也经常演绎宇宙时代的亲子关系,比如郑文光的名作《战神的后裔》(1984)就讲述了一位母亲在火星上怀孕和难产而死的悲剧故事,这也象征着人类征服火星的悲壮失败。而凌晨的《泰坦故事》(2007)同样讲述了一个外太空分娩的故事,但有一个更积极的结尾:在土星轨道上,一个临盆的孕妇向全太阳系直播生下第一个土星宝宝的过程,而她的丈夫在土卫六的暴风怒海中进行着紧张的救援工作,无暇顾及妻子。虽然如此,但是他“看着在阳光中渐渐清晰的海面、山峦以及‘达尔文号’,忽然产生了一种澎湃的激越情绪,新生命将诞生的喜悦扩大到星球、宇宙……”这个细节既是太空时代的日常,又有着与宇宙和生命本体相通的意蕴。

最后想探讨的一篇作品是刘宇昆的《七个生日》(2016),这篇小说跨越了亿万年的时光,作品中,忙于拯救人类的事业型母亲无暇顾及女儿的生日,给女儿人生早期留下了许多缺憾。母亲死后多年,女儿因为科技进步获得永生,在百万年的岁月中,在整个银河系范围内,投身于一次又一次改变人类的事业中。而在漫长的人生中,她对生命和自我的反思每每来自脑海中和母亲的对话,最终,在某个神秘的时间终点,女儿再度成为一个小女孩,和归来的母亲一起庆祝生日。

“生日”并非随意的选择,它标志着亲子最原初的联系。我们的时间从生日开始,也因此与父母以及广义的人类关系网络产生了无法解除的羁绊。这篇感人的作品勾勒出了亲子关系对于人类这一物种的根本意义,无论我们是爱是恨,是接受还是拒绝,无论未来有多少超乎想象的变化,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不论变成什么形式——它终将陪伴着我们,构成我们最深层的回忆,在灵魂深处和我们对话,直到岁月的尽头。

6

编撰这本亲子主题的科幻选集,于编者私人而言,还有一点儿特殊的渊源。

我昔年负笈燕园,在先师张祥龙教授(1949—2022)门下受教多年。张老师主要从事现象学与比较哲学研究,但长期以来一直深切关注家庭与亲子关系的意义以及人类命运等现实问题。我虽然资质驽钝,未能追随老师学术研究的步伐,但是近年来,老师颇为关注科幻领域,致力于从中汲取思想资源,思考人类的科技与未来,与我多有长谈。家庭、亲子关系与未来科技等是我们经常谈到的话题,当然,我们的观点并不很一致,但这些年,我的女儿出生、父亲去世,生死之间,令我对老师昔年的教诲有了颇多感悟,科幻作品的创作、哲理的思考和个体生命体验之间发生了奇妙的“视域融合”。

2022年初夏,先师不幸遽归道山,差不多同时,我被邀请成为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的学者,我选择了“科幻视域下的未来私生活”这一课题,在我看来,这也是和先师对话的继续。亲子关系是这一课题的重点,我既有夙愿将科幻中的亲子关系作为一个专题介绍给广大读者,又得到“老东家”力潮文创的支持,得以开始编撰选集的工作。编撰此书、特别是撰写这篇序言的过程中,经常想到先师昔日与我促膝恳谈的音容笑貌,几度泫然。

当然,本书——甚至这篇序言——不是任何思想立场的传声筒,而只是唤起大家关注这一重要的领域,也希望借此打开想象与思考的广阔空间,让这些精彩纷呈的作品给读者以阅读的愉快及思考上的启迪。

编撰本书亦有艰难之处。和我之前编撰过的历史科幻、体育科幻不同,亲子主题的科幻作品虽不至于俯拾皆是,但相关的名篇佳作也非常繁多,要如何取舍,颇费思量。我制定了两个标准,首先将选择范围限定在近未来的人类社会,科技设定也(相对)贴近现实,所以描写外星生命奇特的亲子关系,或者遥远未来的太空歌剧,或者一些比较天马行空的设定等概从不取;其次,故事中亲子关系不仅是重心,而且需要具有真正的“科幻性”,即本身是科幻设想的对象。这些只是编撰本书的体例所需,并不代表普遍的价值取舍,甚至也不是个人阅读取向。比如,我本人非常喜爱何夕老师的《伤心者》,最初也纳入书稿,但考虑到虽然故事感人至深,但所表现的仍然是比较传统的母子情深,科幻元素与之无关,所以不得不割爱。

当然也有许多作品,包括本序言中提到的《代人怀孕的姑娘》《七个生日》等作品或因找不到作者,或因情况复杂无法获得授权,或因篇幅问题等而未能收录,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根据这些题目去按图索骥。

本书所呈现的中国科幻作品面貌虽然原则上不限时代,但实际上还是以近十年的作品为多。好处是可以看到中国科幻创作最新的基本面貌,其中还包括了几位崭露头角的新作者;坏处是必然不够全面,限于编者的眼界与水平,遗珠之憾想必不少,还请读者原宥。

最后,非常感谢王晋康老师、刘慈欣老师为首的各位师友作(译)者的大力支持,特别要感谢力潮文创的凌晨老师和刘念女士辛勤的策划、编辑工作,以及对拖延症晚期的我的不断包容,才让本书得以面世。当然,如本书内容上有任何问题,仍是编者的责任。

宝树
2023年4月10日

[1] Frankenstein,1818 Text , Mary Shel le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p. 97。 XFmktPqBNCfRlb9vqGojfRNSQ/YOwbQNwipYT4BZaTObC546Pldozh3fzz/YED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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