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来了新同学。
一大早,园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说新来的小朋友家里发生过变故,父母都不在了,让我多照顾照顾。
我资历还浅,赶紧道:“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交给经验更丰富的老师来带呀?”
“小陆,你的能力嘛,大家有目共睹,我们都相信你!”园长慢悠悠地说。
我急道:“不光是能力的问题,我是怕万一处理不好,对孩子,对咱们幼儿园的影响都不好。”
“那年轻人总要锻炼成长嘛,要学会接受挑战,”园长说。
我还想解释两句,园长把手一挥,道:“赶紧去准备吧,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
我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了。走到楼梯口,带大班的张老师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迎上来说:“怎么?把那新来的孩子分到你班上了吧?”
我点了点头,张老师一拍我肩膀,道:“哎哟!那可不容易了,你可要警醒一点儿。”
我忙问怎么?张老师把嘴凑近我脸边,道:“我跟你说啊,这个孩子家里问题大了。”
时间尚早,楼梯间里明明谁都没有,张老师还是压低了声音了说:“他生下来亲爹就没了,是他妈一个人带大的。结果前段时间他妈居然在家里割脉自杀了,孩子一个人在家守着尸体过了好久才被发现,差点儿给饿死。你想想,多吓人啊。”
张老师一面说,一面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又道:“这种家长,多半精神有问题。孩子啊,也好不了。”
我只觉得一阵寒意,本就忐忑的心更加焦虑了。张老师却笑了起来,说:“反正到你班上了,你就好好看着吧,不出事就行。”
她一面笑着,满头刚烫的卷发不住地颤动,又道:“你们年轻人精力好,有那个本事。我可不行,光是带一个大班就累得够呛。我觉得啊,我最近是更年期提前了,坐着什么事不干也觉得热,觉得心慌……”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看着她涂满口红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
过了老半天她才说完,又往我肩膀一拍,说:“我先忙去了,你加油啊。”
看着她扭着屁股下楼去,我又是无奈又是气苦:这帮老师,肯定都知道什么情况,就联合起来把这孩子推到我的班上,还不是怕出了事担责任!现在的孩子,多金贵啊!我平时已经够战战兢兢了,生怕万一出点什么事,谁担当得起?何况又来一个问题家庭的孩子!
我想起园长的话:“我们都相信你!”
呸!谁是“我们”?是你们都勾结起来算计我!
想到这些,我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我本来就不想来幼儿园当老师,我自己还没结婚生孩子呢。要不是家里帮忙联系了这个工作,我才不来。过去的两三年成天在屎尿屁里打滚,都给浪费了。
我擦了擦眼睛。楼下已经热闹起来了,生活阿姨正组织大家吃早饭,碗瓢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间或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笑闹声。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教室外边,伸头往里一张,很快就发现了新来的孩子。
他穿着一件白色棉短袖,剃着三四岁男孩常见的那种西瓜太郎式的锅盖头,正用手捏着脸上的饭粒往嘴里送。旁边的小朋友说了什么,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嘴上油油的,一边脸上有个酒窝。
挺可爱的孩子呀。
我还以为会是一个特别阴郁的小孩呢,要么就是特别暴戾,对谁都凶。
家庭对于孩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这几年总共带了超过一百个孩子,统统都符合这个定律。家庭和睦,家长温厚的孩子往往也比较朴实,如果家长尖酸刻薄,孩子多半也十分蛮横。
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我还以为他会铁青着脸坐在角落呢,哪知道竟然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这会儿吃完了饭,他正和旁边的男孩玩着,把剩下来的鸡蛋黄放在桌上当弹珠一样滚来滚去。
我稍稍地松了口气,刚准备离开,正好赶上那孩子抬头张望,我俩的视线一下子对上了。
我给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撞,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种心虚的感觉。
上午的课程进展得很顺利。我把新来的奔奔正式介绍给大家,小朋友们都很友好。我一面教大家唱歌跳舞,一面暗暗观察着奔奔。
虽然他上起课来仍有些怯怯的,眼睛不住往四周打量,但绝不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拘谨,甚至比不少普通孩子都要开朗。我让大家手拉手转圈,他还主动拉住了身旁的小朋友。
我暗暗松了口气,孩子毕竟还小,受的刺激应该不大。他母亲出事后,他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到附近,在转到我们幼儿园之前已经休息了好几个月,家里的事情他可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只要以后得到足够的关爱,他也能健康成长的。
午睡过后,下午是美术课。两个孩子因为争夺一盒新蜡笔又吵起来了,不停地发出尖叫声。我安慰这个大哭的,又提着那个在地上打滚的,忙得焦头烂额。别的孩子有些在画画,有些在看热闹,画具白纸撒了一地。
等我把小祖宗们都按下去了,课程已经过去了大半。一些孩子开始拿着七歪八扭的画给我看,我表扬了几幅。于是更多的孩子挤过来把画递到我眼前,有的把公交车画得像毛毛虫,有的把人画出了三条腿……我一面微笑着表示称赞,一面擦额头上的汗水。
好容易喘平了气,我才有工夫在教室里转转,挨个儿看其他孩子的画作,一面看,一面点头。
奔奔背对着大家,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埋头作画。
他的画作很不一样。满幅只有一种颜色——红色,他用毛笔蘸着颜料几乎涂满了整张A4纸。
我把画拿了起来,好奇地问:“奔奔,你画的是什么呀?是太阳吗?是晚霞吗?”
奔奔抬起头来,对我咧嘴一笑,乐道:“我画的是妈妈。”
我的心里打了个突,木然把画纸又放在了桌上。奔奔立刻埋头又涂抹起来,抓着毛笔的手已经给染成了红色。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指上也沾着红色。
晚上回到家,我忍不住在网上查找了一下几个月前的社会新闻,果然找到了奔奔妈妈的消息。他家原本住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社区,他妈妈自杀后,奔奔被独自锁在家里将近24个小时,幸亏楼上水管破裂,物业来查看漏水的情况才发现尸体。
新闻配了幅照片:尸体倒在一张蓝白格子的沙发旁边,虽然给打了马赛克,仍旧能够看到满地的鲜血,尸体的衣服给染成红色了,沙发上也浸着一大块血渍。
至于奔奔的母亲自杀的原因和过程,以及孩子如何度过那24个小时,新闻里没有说。
我看着新闻图片,心想他妈妈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做这种事情呢?况且孩子这样小,如果没有人发现很可能就被活活饿死在家里。如果她想死,难道不能放孩子一条生路么?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呢?”我想。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皮肤上的颜料已经洗掉了,只有指甲缝里还残存了一点。在电脑屏幕的微光下,看着像是一条血丝。
我想起下午奔奔画的那幅红色的画,忽然有些忐忑,赶紧把电脑关了。
第二天上课,一切正常。到放学的时候,小朋友们很快都被接走了。看大门的老李把我喊了出来,只见奔奔一个人背着小书包站在院儿里。
该来接奔奔的是孩子的表姨夫。我给他打了电话,对方说还在加班要晚些过来。
我挂了电话。老李摇头说:“到底不是亲爹妈,什么加班?多半是忘了。”
说完,老李蹲了下来,笑道:“奔奔,跟爷爷在这儿玩一会儿吧?爷爷给你讲故事。”
我叹道:“算啦,老李,你晚上还得巡夜呢,先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孩子,走的时候我来关大门。”
老李还想推辞两句,我又说:“反正今天我的事情也没弄完,正好加加班。”老李才放心走了。
幼儿园已经空无一人。我把奔奔带回教室,给他准备了些吃的,又给了他一些玩具和画册,叮嘱了几句,就转头收拾东西去了。
今天真是倒霉。几个孩子调皮得不行,在手工课上打成一片,把工具弄得乱七八糟。有个孩子竟然用胶水把图画书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等我发现时桌上地上全是黏糊糊的一大滩。
我想把图画书揭起来,发现有几页已经牢牢粘在桌面上,只好拿美工刀来刮,又怕把桌子刮坏了,真是苦不堪言。我一面刮一面骂着“熊孩子”。
等我忙完,天色都暗了。我转头看向奔奔,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窗前的玩具柜上,脸朝窗外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