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惯了力气活,山路虽然陡,背着小孩也不觉得十分重。
“但是背人和背水泥是不一样的。人虽然装在麻袋里,还是温温的,有脉搏。
“我想起爹临死之前,我常背着他去看医生。
“他的肺已经烂了,换起气来像个破风箱。我一面走一面听着风箱呼哧的声音,没过多久,我的呼吸就会跟风箱的声音同步起来,好像两个人在通过同一个风箱呼气。
“孩子装在麻袋里,不知道是他跟着我,还是我跟着他,我总觉得我俩的呼吸也同步了。
“走完山路,又爬野路。我们走了很久,起码有两个小时。
“离山顶已经很近了,我们修桥的大河已经变成了山脚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周围都是高草和野藤。
“我们走到一块树少的地方,像个平台似的能看见老远。歪嘴让我把麻袋放下,掏出几张像纸钱又不像纸钱的黄纸,点燃了把火焰绕着麻袋转了一圈。
“我看着烧尽的黑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飞,忽然有点害怕,想要赶紧下山去。
“哪知道歪嘴烧完黄纸,从地上捡了砖头那么大块尖石,递给我说:‘你来。’
“我吓了一跳,转身想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下围上来两个男人,都很面生,其中一个光头手里拄着铁锹。
“我明白了,他们是怕我告状,要弄脏我的手。
“三面都是坡,加上我爬了半天山,已经没力气跑了。但是要我下手,我是真的害怕。
“那光头忽然说:‘要么一大一小,反正不嫌多。’
“他说完,拿着铁锹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人脸上的杀气是能看出来的。杀鸡杀鸭的时候,就算你手里没有刀子,鸡鸭也叫唤得格外厉害。
“我没办法,只能从歪嘴手里接过了石头。
“歪嘴好像良心发现了一样,轻声跟我说:‘你就隔着麻袋砸,不用看他脸。’
“然后又说:‘弄完了就没有你的事了。’
“石头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捡起,上面全是青苔,被惊扰的潮虫爬到我的手背上,在汗毛里痒酥酥的。
“我拿着石头,好一阵都没动。光头又向我走了一步。
“我看着手背上爬行的虫子,黑色的甲壳在太阳下闪着光。
“我忽然把石头往光头脸上一砸,抢起麻袋就从平台边缘滚了下去。
“我本来想顺着斜坡溜下去,但是坡太陡,我往下跳的时候又太猛,打起滚来根本停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像有一群人拿着铁锤围着我砸。
“好容易有棵老树挡住了我,我才没有掉到悬崖下面去。往上已经看不到崖顶,我只听见上面有人在叫。他们没有带绳子,只能绕路下山去截我。
“我沿着斜坡爬了一阵,心想离我跳下来的地方越远越好。好容易在岩壁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凹洞,我赶紧把背上的麻袋放下来打开了。
“小孩还活着,跟我一样满头满脸都是血,鼻孔一扇一扇的。
“我赶紧把他嘴里的棉纱掏出来,哪知他马上大叫出来:‘我日你先人!你龟儿屁眼儿虫!看老子把你儿的沟子打泡!你龟儿……’
“他的声音之大,简直像炮弹爆炸了一样,炸出来的全是脏话。
“我怕被别人听到,赶忙去捂他嘴,结果被他狠咬了一口,我手上本来就有伤,那一下痛得我叫得比他还大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狗日的野娃儿!”
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自己的手,好像事过几十年,伤口还在痛一样。
“等他渐渐不骂了,我才慢慢把手放开,问他叫什么,爹妈在哪里。
“他瞪着眼说:‘都死毬了。’
“我又问他脖子上的银牌牌。
“他说:‘是老子偷的。’然后又骂起人来,让我把绳子给他解了。
“我这辈子被骂得最凶的就是那天,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骂人的怪话,好多连我都没有听过,好多连我都说不出口。
“我一边挨骂,一边给他解绳子。那绳子套得很紧,还打着死结,我费了好多力气才弄开。
“等绳圈一脱,他就像猴子一样往外跑。我赶紧抓住他后心,说跑不得,跑出去肯定被逮。
“他翻过身来就是一耳光,跟着双手在我脸上乱打。他声音大,力气更大,打得我眼冒金星。
“格老子我也火了,在地上摸来摸去,想找个东西楱他一顿。结果摸到滑溜溜的一根,提起来发现是条花蛇。
“我从小就怕蛇,赶紧往地上甩。蛇一落地就开始往坡下游,看得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还不等它游出洞口,就被小孩一把捏住蛇头。蛇身立刻缠上他胳膊,小孩把蛇头放在脚后跟用力一碾,蛇头就烂了。
“小孩臂上挽着死蛇,探头出去看了看陡坡上下。那时天色已暗,冷风也刮起来了。他把死蛇掼在我面前,从洞口抱了些干草进来,伸手入怀摸出一盒火柴升起火来。
“这时我已经无比确定,他肯定是个野孩子。骂人,生火,抓野物都是他们的绝活。
“我们工地旁经常有这样的火堆,或者是用烂砖搭起来的土灶,里面烧着捉来的鸟兽鱼虫,或是偷来的红苕玉米。我还见过他们用只烧得发黑的铁锅煮青蛙吃。
“小孩烧出一大堆草灰,把蛇直接盘在灰里,也不剥皮。
“我们藏身的山洞很浅,岩石也很脆,地上都是石片。小孩捡起石片码在洞口,他码了一阵我才看出来他是想砌一道矮墙,一来可以挡风,二来可以阻住野兽。
“我不由得佩服他聪明,又是可怜他,不知道他在山野里混了多久才学会这些技能。
“我爬过去帮他,他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石片交给我,自己又去烧火。
“我虽然不中用,好歹学过泥瓦工,很快就把墙砌得又高又直,几乎把洞口都掩住了。小孩骂了一声:‘你要捂死老子吗?’伸手把最上面的几块石片推倒了。
“我才反应过来,洞里烧着火,得留些洞口让空气流通进来。
“蛇烤好了。小孩扯了一截给我,我掰开看见里面的肉是白色的,很多骨头。我咬不下去。
“小孩吃得很快,一面撕扯蛇肉,一面把嘴里的骨头吐在地上。看他那老练的样子,至少有十多岁了,只是身材瘦小,显得格外幼稚。
“吃完蛇,小孩把火堆烧旺,像猫儿那样蜷起睡了。我却怎么也躺不舒服,从坡上滚下来撞伤的地方都在痛,手上脖子上也麻酥酥的,总觉得有虫子在爬。
“直到后半夜我才朦朦胧胧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天有微光,孩子已经不见了。他睡过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坑,像有母鸡曾经在那里抱过窝一样。
“我等到天大亮,确定他肯定不会回来了,看着火堆的余烬,有点茫然。
“工地我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工钱也自然打了水漂。我也不敢回老家去,歪嘴知道我在哪,何况老家也没什么人可依靠了。
“我只能绕路下山,去某个村子里找点吃的,顺便借点钱,去别的地方打工去。
“我拆墙出洞,掰了根树枝当杖,小心地溜到坡底,往工地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山里的野路极其难走。我一直走到下午才从林子里冒出来,衣服裤子被野草的钩刺撕成一条一条的,跟野人一样。
“我走上土路,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公路,再远处肯定就有乡镇了。我坐在路边,想把扎在小腿上的草刺拔掉一些,忽然脑后挨了一闷棍,就趴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