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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小茉再一次见到高建瓴，是在拘留所里。
她带着老头儿报了案。经警察核实，那天老头儿见到的戴围巾的女孩的确就是方晴晴，而方晴晴身边的男人正是高建瓴。
有了目击证人，高建瓴很快就因为重大嫌疑被警方控制。
见到纪小茉的时候，高建瓴明显很不自在。他原本只约了大展，在他所有接触过的媒体中，只有大展对他还算有些善意。但他不知道大展和纪小茉的关系，纪小茉执意要来，大展也没有办法。
隔着玻璃窗，高建瓴道：“那天我的确去了，我以为她是想商量离婚的事，到了林子里面她才说她不想活了。她求我求得很厉害，说癌症太痛苦了，求我帮她做个了结。你们看过视频，知道她疯起来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绝对没有伤害她，我根本下不去手。她那天完全崩溃了，扯着我往我身上撞，还把刀硬塞给我，但是我真的没有做，我做不到啊！”
高建瓴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两手插在头发里，肩膀不住抖动。
大展叹了口气，缓缓地点着头。纪小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心道：“如果真没做，为什么要一再撒谎？方晴晴想要自杀，你应该拉她一把，而不是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
从拘留所出来，纪小茉不断跟大展商量着报道应该怎么写，大展听了良久，忽道：“你以为警察没有怀疑过高建瓴吗？但是刀上并没有他的指纹。”
纪小茉道：“有可能他带着手套，那天很冷，或者他是故意为了不留下指纹而戴手套的。”
大展道：“但是方晴晴死亡的时候，他的确在自己家里，有邻居可以作证。”
纪小茉道：“方晴晴在树林里挣扎了很久才死掉，有可能他协助完方晴晴就走了。”
大展道：“这些都是你的推测，没有证据。”
纪小茉高声道：“不管怎么样，他把方晴晴一个人扔在树林里等死是事实，他就不该让方晴晴留在那个树林，其心可诛！”
“就算他想做坏事，也不能光因为他有这个想法就给他定罪！”大展也提高了嗓门，“小茉，咱们是记者，应该公正地看问题，凡事都要讲证据！”
“不用你给我上职业伦理课！这是我的选题！文章我来写，你拍照就行了！”
“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冷静点？是啊，你们男人真的很冷静，还很理性呢，老婆生病了有什么用？赶紧踢开就是最理性的选择！你怎么不一脚踢开我呢？”
大展一呆，道：“怎么又扯上我们了？”
纪小茉高声道：“人不都一样吗？好的时候好得不行，一有问题了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拖累。”
大展道：“没有谁拖累谁。我知道你同情方晴晴，但是不能不讲道理啊。”
纪小茉脑子一热，冲口而出，“我拖累你了行不行？我就不该跟你在一起！你走吧！你迟早都是要走的！”
说完这句话，纪小茉掉头就走。大展去拉她，被她用力挥开了胳膊。
坐进计程车后，纪小茉擦了擦眼角，手背上有了泪水。
司机不住从反光镜看着这个眼眶通红的姑娘。纪小茉真想大哭一场，却咬牙忍住了。
她摇下车窗，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指点司机去找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方晴晴的父母。
方晴晴结婚之后就从父母家搬出去了，分居后也没有搬回来，而是独自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身亡。
“晴晴的房间我们一直给她留着。”方晴晴的父亲道，一面说着一面把纪小茉让进屋内。
房间一尘不染，书柜上放了不少照片，一些是与家人的合影，一些是她出国旅行的照片。当中最大的那张镶在镜框里，是她获得年度最佳员工的留影。方晴晴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照片中她手捧着的水晶奖杯就摆在一旁。
老人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全是红色的获奖证书，有数学竞赛，也有唱歌跳舞的才艺比赛，有些多年前的奖状已经泛黄，也被细心地卷起收藏。
老人从证书堆中捡出一张老照片，黯然道：“房间里的东西我们一点都没有动，本来想着晴晴嫁出去后偶尔还能回来住几天，哎……”
老人忽然放下照片，别开了脸，对纪小茉说：“咱们出去坐，出去坐。”
只见那老照片里方晴晴穿着学士服在毕业典礼上开心地笑着，虽然没有化妆，却格外灿烂。
纪小茉叹了口气，跟老人在客厅坐了。老人说他们对女儿罹患癌症并不知情，也不知道女儿是否有接受治疗，是后来在遗物中发现了诊断证明和遗书才知道她生病，跟着把几份相关的文件都交给纪小茉拍照。
纪小茉看着老人谈话中不住抚摸女儿的遗物，心中一酸，问起方晴晴的母亲。老人说，老伴儿受的打击更大，自女儿死后一度轻生，救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已经很久都不跟任何人说话了。
老人朝里屋一指，纪小茉这才发现房门虚掩的另一间卧室里还坐着一个人，背朝门口，脸向窗外。
屋里没有开灯，从门缝里隐约能看到母亲卷曲的白色短发。
到方家之前，纪小茉就已经拜托与警察局相熟的同事打听最新的验尸结果。即便没有高建瓴的指纹，他和方晴晴既然在树林中有拉扯，必然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只要能找到高建瓴协助自杀的证据，即便是方晴晴求他做的，高建瓴一样会受到惩罚。
“人间自有公道在！”
纪小茉看着门缝中的背影，又想起了方晴晴父母在微博上写的话。
从方家出来，天色已晚，纪小茉却犹豫着要不要回家去。
怎么面对大展呢？
每次吵完架两人总是要别扭一阵，何况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因为生孩子的事情吵架。
纪小茉虽然心高气傲，却也有在吵架后低头的时候，但这一次她怎么能低头呢？别说低头，但凡谁因为生孩子的事情说一句重话，纪小茉也无法忍受。
她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更隐隐地感到害怕。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关心方晴晴的死，她理解方晴晴在病后被抛弃的绝望。
纪小茉在街上慢慢走着，家就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窗帘已经打开，灯已经亮起。
忽然，手机响了。纪小茉以为是大展打来的，赶紧接了起来，话筒里传来的却是同事的声音。
“警方公布尸检报告了，方晴晴身上的确发现了高建瓴的衣物纤维，两人当天肯定有肢体接触，并且发生过拉扯。”
“好的。”纪小茉答道，心中一阵快意。
“但是，报告说方晴晴并没有得癌症。”
“什么？”纪小茉失声叫道。
“尸检显示方晴晴并没有得胰腺癌，或者其他任何一种癌症。”
纪小茉捧着电话大声追问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是结论仍是一样，“没有癌症。”
同事说警方发现方晴晴的确有些营养不良和消瘦的情况，但不是由于癌症引起的，有可能是减肥，或者精神压力导致的厌食，但都没有到致命的程度。
纪小茉心中一片混乱。如果没有生病，方晴晴为什么要选择死亡？为什么要丈夫帮助自己自杀？
是误诊吗？应该不会，诊断证明来自于市里最好的医院，纪小茉也一直在那里治疗。
纪小茉赶紧在手机里翻出诊断书的照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癌症晚期的结论。
按照方家父亲的说法，方晴晴确诊之后并没有把病情告诉家人，她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有接受治疗。
“为什么瞒着父母，却告诉丈夫呢？”纪小茉自言自语道。
她又拿出诊断书的照片，诊断书用了医院标准的格式和抬头，末尾盖着医院的红章。
纪小茉把红章放大，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包里也有这家医院的诊断，忙取出来比对。
两枚红章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方晴晴的那枚边缘有些模糊，但也许是盖章时用力不均造成的。
天已黑尽，越来越难看清了。纪小茉忽发奇想，把手机和自己的诊断书一叠。两枚红章透过手机屏幕的光亮重叠在了一起，果然，方晴晴那枚的外缘多出了头发丝那么细的一圈。
纪小茉的心怦怦直跳，暗道：“难道章是假的？诊断书是假的？为什么要造假？”
方晴晴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又浮现了出来，殷红的嘴角泛着笑，纪小茉觉得那眼神犀利了起来。
方晴晴伪造诊断书是为了用癌症挽留丈夫么？但是高建瓴并没有改变主意，反而搬出去了。
如果恨极了丈夫她会怎么做？在体力上，她显然不是健壮的高建瓴的对手。那么，在智力上呢？
即便死者自己提出要求，帮助人完成自杀也是违法的。
纪小茉又想起了视频里方晴晴和高建瓴吵架时的情景，想起了方晴晴那张扭曲的脸。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纪小茉打了一个寒颤。
便在这时，电话响了。纪小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给摔了。
那是同事发来的直播链接，方家的塔楼已被媒体包围。方家父母在得知尸检报告后，情绪很激动，坚持说女儿的确生病了。但是当媒体索要诊断书时，老人表示诊断书已经丢失，但女儿向他们提及过病情和治疗。
“他们在说谎。”纪小茉想。诊断书她下午才看过，不可能丢失，而且方家父亲说过他们对女儿得病并不知情。
纪小茉明白，方家父母一心想惩罚高建瓴，一旦病情作假，说谎者就变成了自己的女儿。
诊断书的照片在她手里，她还有采访方家父亲的录音，只要提供给警方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纪小茉捏着手机又在街上徘徊起来。
真的要放过高建瓴吗？坚持要离开妻子的是他，眼睁睁看着妻子去死的也是他。
身旁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纪小茉又抬头向家望去，窗里仍然透着柔和的黄光。
一想起大展，纪小茉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大展说得对，公正，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