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妇科门诊排队的人很多,纪小茉来得晚了,前面的队伍已经蜿蜒出一二十米。
纪小茉已过三十岁,夫妇俩从领证之后就想要个孩子,本打算怀上之后就可以在单位公开两人的关系,小茉留在报社待产,大展正好跳槽去别家机构。
哪知过了许久仍没消息,到医院一查才知道纪小茉内分泌不调,卵巢也出现严重早衰,治疗需要花很长时间,年纪越大成功率越低。
纪小茉在职场摸爬滚打近十年,从来都是精神抖擞,天不怕地不怕,却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原本安排好的生活被全盘打乱,父母,公婆,朋友,丈夫,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所有计划都卡在了生孩子这一关。
纪小茉抬腕看看表,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她的额头微微见汗,忍不住拿病历扇起风来。
前面仍旧排着十来人,不少由丈夫陪着。
当了多年记者,纪小茉最是擅长观察,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夫妇的感情好,哪些互有芥蒂。
感情好的夫妇即便不说话,眉眼间也是和善的。拍拍肩膀,递个东西,举手投足都能见到默契。而有些夫妻则是冷眉冷眼,丈夫虽然跟着排队,却极不耐烦,要么粗声大气,要么刷着手机脸撇向一边。
排在纪小茉前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咕咕囔囔,不住埋怨等得时间太长,看医生太麻烦,把纪小茉听得火冒三丈,好几次都想让那男的闭嘴,又硬生生忍回去了,只能用力地扇着风,把病历扇得啪啪作响。
“我让你早点挂号吧,你不听,非要到医院来等。你不上班,我还要上班呢……”前面的男人又在叽歪了。
纪小茉终于受不了了,把病历往腿上一拍就要发作。这时诊室的门开了,走出一对男女。两人经过纪小茉身边时,只听那男人低声道:“这次要还是不成,你就别拖累我了。”那女人没有答话,埋头跟在后面。
纪小茉一怔,刚才的火气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眼望着两人走远,心里空落落的。
发了好一阵呆,还是旁人提醒,纪小茉才察觉手机正响得声嘶力竭。
屏幕上好几条信息,是大展发来的。方晴晴的父母发现了女儿的遗书,并在微博上公布,遗书里方晴晴写明高建瓴会协助自己自杀。
微博下面的评论已经炸裂,网友一边倒地站在了方晴晴父母这边,认为方晴晴的死肯定跟丈夫有关。
纪小茉马上给高建瓴打了电话,没有人接。过了很久才接到他发来的短信,他说:“我在警察局。”
等纪小茉赶到警局,大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媒体。门卫不断劝大家散开,全没效果,所有人都忙着架机器,拍照片,做直播。
纪小茉踮着脚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儿,心想即便高建瓴在里面也不可能从大门口出来,于是悄悄绕到警局后院。刚等了没多久,忽见高建瓴从一个小角门闪身出来,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纪小茉赶紧迎上去道:“怎么样?微博上说的是真的吗?”
高建瓴加快了脚步,眼神避开纪小茉,只道:“没事,没事,警察就是跟我了解一下情况。”
纪小茉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高声道:“就算她求你,你也不能帮她自杀啊。”
高建瓴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道:“她是求过我,但我绝对没有帮她自杀。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家里。”
纪小茉还想追问,其他媒体已经像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样围过来了。高建瓴低头拨开人群猛跑起来,跳进车里离开了。众人如蜂群般追着车跑了一阵,又在四周盘旋了几圈,才终于散开。
晚上到家,纪小茉累得手脚酸软,草草吃过饭便钻进被里了。
大展看她两颊火红,怕她感冒给加了一床毛毯,又把水杯放在床头。
纪小茉半躺半坐在床上,浑身懒洋洋的,脑子里却不断闪现白天跟高建瓴两次见面的情形,皱着眉头说:“高建瓴肯定有问题。”
“有问题警察早把他抓起来了。”大展道,一面说一面甩着体温计。
纪小茉哼了一声,道:“那他怎么知道方晴晴是下午自杀的?”
大展一愣,道:“也许是警察告诉他的。”
纪小茉还想争辩,大展揽起她身子,把温度计夹在她腋下。
纪小茉给他一抱,叹了口气说:“真是热,都是打针弄的,激素太害人了。我今天在医院差点没给热死。”她说着把毛毯一掀,又用手扇了扇风,额角汗津津的。
大展又把毛毯给她盖好,问道:“医生怎么说?”
“还要用几个月激素,然后抽血看看结果。副作用挺多的,但是也没办法,即使要做试管婴儿也得抽血结果先达标才行。”
“嗯,嗯……”大展一面点头一面把温度计拿出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皱眉道,“是有点发热。”
他让纪小茉躺好,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又灌了两瓶凉水让她握着。
纪小茉像握哑铃一样握着矿泉水瓶,样子虽然滑稽,但是冷水贴着皮肤,手掌心不再像刚才一样烧得火烫了,凉凉的很舒服。
大展在床边拧着湿毛巾,床头灯的黄光照亮他半边脸颊。纪小茉刚认识大展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现在过了七八年,大展胖了些,眉间眼角也泛起淡淡的细纹。
纪小茉半个头缩在被子里面,低声道:“要是这次还不行,可能就没有办法了呢。”
“没事的,咱们已经去最好的医院了。实在不行,咱们两人不也好好的?”
大展一面说,一面又把拧好的湿毛巾搭在纪小茉额头上。毛巾凉凉的,困意很快就涌上来了。
第二天,纪小茉照例去医院打针。诊室挨着医院的放疗中心。中心走廊两边坐着不少肿瘤患者,脸色苍白,有些头发已经完全脱落。
纪小茉前几天还在这里见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轮椅上脚不沾地,正专注地玩着手机游戏。这孩子也光着头,又戴着巨大的白色口罩,只能从粉色的衣服和鞋子判断是个女孩。
每逢见到这样的场景,纪小茉就忍不住安慰自己,不能有孩子虽然是个悲剧,但至少自己还可以活着,生命中还有其他美好的事情可以追求。但只要又一想到大展,想起他温厚的笑脸,又抵挡不住地难过起来。
正走着,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母女俩拉了会儿家常,妈妈欲言又止地问起了纪小茉的治疗。
纪小茉解释了几句,妈妈却越问越多。纪小茉沉不住气,终于硬着心肠答道:“实在不行就不要了,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妈妈也急了,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明显高了不少,说道:“怎么能不要了呢?你能接受,大展能接受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妈妈道。
纪小茉的神经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直接把电话挂了。她抬头看着一走廊的癌症病患,忽然又想起了方晴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决定去方晴晴自杀的地方看一看。
等纪小茉到了郊区,日已西斜,四周人影全无,寒风吹着秃枝不住晃动。
冷冽的空气灌满她整个胸腔,用药带来的燥热感完全消失了,说不出的轻松。
自打开始治疗以来,她去医院的天数比上班还多,整个人紧绷得像一根弦,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自己崩断了。
她不时抬头深深地呼吸一口。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刮散。
天是青色的。
天地之间,自己变得小了,那些烦恼和痛苦好像也变得小些了。
纪小茉正望着上空,忽听旁边有人喊道:“嗳,嗳,姑娘,姑娘?”
她转头见一个老头儿,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收音机,正在不远处招呼自己。
“往车站走是往这边儿,你走反啦。”老头儿说。
“啊,我不是……”
纪小茉正想说她不是要找车站,忽然又想,自己在树林乱逛,要逛到什么时候呢?有什么意义呢?
“那边儿就没路了,天黑了就不好走了。”老头说。
暮色入林,老头的脸孔也模糊了。
纪小茉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连忙答应了一声跟在老头身后。
老头推着车,慢悠悠地走着,说道:“我也是爱抄这个近路,但是你走反了,这不是越走越远吗?”
纪小茉没答话,老头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说儿子没出息,自己退休了还要出来赚钱,天天累得慌。
老头说了半天,见纪小茉一声不吭,忽然压低了嗓子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林子里面死了人。”
纪小茉一怔,答道:“我听说过。”
“吓人呐!”老头唱戏似的高声道,“以前走这边抄近路的人挺多的,最近都不敢来了。我说啊,都不如我胆儿大。”
“但是呢,”老头儿说着说着扭头笑道,“一个人还是不如两个人胆儿大。今天我下班儿晚了,黑天的时候,旁边还是有个人好些。”
纪小茉这时才明白为啥老头儿要招呼上自己一起走。
老头儿又说:“我吧,其实也不是真有多胆儿大,主要是懒,懒得绕那么大一圈,可能也是年纪大了走不动。对,不是胆儿大,是年纪大。”
纪小茉觉得老爷子真是有趣,忍不住笑道:“要是没碰上人,您怎么走呀?”
老头儿腰板一挺,大声道:“我有这个收音机呀!要真没人,我就把收音机打开,有个人声也好些。”
说罢老头儿拧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滋啦作响的戏曲声,老头扯着嗓子唱了起来,第一句就跑调了,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歌声和笑声惊起了林中夜鸟,扑啦啦地飞起一大片。
纪小茉笑了一阵,但听着飞鸟扑翅的声音,只消失了片刻的阴郁心情又包围过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又想起下午妈妈在电话里讲的,笑容淡下去了。
老头儿全没觉察,自顾自地说:“现在这个世道,女孩子出门要小心。你知道吗?死在林子里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子。”
跟着音乐的调子,老头儿用手指在车把上打着拍子,又道:“跟你说,没准儿我还见过那个女孩子。她戴一个大红围巾,就跟你似的,包得挺严实,后来我听说死的那孩子也戴个红围巾。”
纪小茉想起了方晴晴照片里的大红围巾,但又想,戴红围巾的人多了,不一定是她。
“所以啊,你们女孩子出门一定要有人跟着,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老头儿说,“不过呢,那天我瞧见那女孩儿的时候,她旁边有人,还是个男的,看来有人陪着也不一定有用。”
纪小茉一怔,问道:“男的?什么样的男的?”
老头儿说:“戴个眼镜,挺高的,特别高,像个运动员似的。”
纪小茉心中咯噔一声,忙道:“你跟警察说过没有?警察有没有找过你?”
老头儿说:“没有啊,警察找我干什么?”
纪小茉背上起了汗,又有了燥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