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布袋中,就听一人笑道:“你们兄弟果不愧黑道统领之名,做这些打家劫舍的勾当,真可谓驾轻就熟,手到擒来,嘿嘿嘿嘿……”这人声音尖利,近似女子之声。
“呸,我们兄弟即便打家劫舍,也是劫那不善之徒,所得也是用来周济贫困百姓。可不似你们那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动辄将人全家逼上死路,被你们商号逼得家破人亡的还少了么?”有人大声反驳道。
那庄二掌柜急道:“你……你……”他连说了两个你字,竟无言反驳。
“嘿嘿……我说的不是实话么?那人又冷笑道。
又听一个深沉的声音道:“老幺,休再多言,回去交差要紧。”
另一人挺不乐意,他冷哼一声,道:“庄二掌柜,待此事办完,杨老幺再与你讨教讨教手上功夫,要不然,嘿嘿,你还以为我杨老幺就只会打家劫舍,尽做些欺负老实人的勾当。”
庄二掌柜毫不相让,他尖着嗓子道:“庄某敢不奉陪,到时休怪庄某下手不留情面。”
“老幺,将那女娃儿也放上马,耽搁了这么几天,寨主定等得不耐烦了。”沉着嗓子那人道。
接着,上官云就觉自己被人提了起来,又被横放在了马鞍之上。
“庄晏,钟相,杨幺,你们三个混帐东西,大老远跑到中原来掳了本姑娘,就不怕江湖中人笑话么?待本姑娘出去,定要让江湖中人知晓江南七十二商号和洞庭九十九水寨干的什么勾当。”柯青青听见声音,已知晓几人身份,她使劲蹬了几脚,发现出不了布袋,便大叫道。
江南七十二商号一向在苏杭一带行商走镖,生意遍布江南各地,是除洛阳柴氏以外最大的巨商富贾。虽说是做生意的,却因经常走镖护商,故而多与江湖中人来往。一些江湖人士因其富甲天下,也来投奔,逐渐成了武林一大门派,近年来声名更响誉天下,与金城派、铁剑山庄等并称江湖六大派。
商号中历任总掌柜均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好手,现任的总掌柜陆荣翁虽已年近七旬,但提到他那一套八卦刀法,无数英雄豪杰也是钦佩不已的。这庄晏正是庄二掌柜的名讳,乃是江南七十二商号的二掌柜。
洞庭九十九水寨是湘鄂一带出名的黑道绿林,说是黑道,他们却时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壮举,说是绿林,他们却是当地名符其实地黑道首领。当地官府也多次围剿,但洞庭湖上草密水深,滩涂水洼不尽其数,地形极为复杂,水寨的人马又极通水性,每次官府不是无功而返,便是数十人一去不回。久而久之,官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洞庭水寨不惹出天大动静,便也由得他们了。
钟相,杨幺两人本是洞庭湖上的渔家,只因得罪了湖上的渔头恶霸,被其伙同官府治了个劫银杀人之罪。那渔头恶霸带人到钟相、杨幺的家中搜捕,幸得两人水性极好,这才逃得一条性命,但两家老少十数口人却没能逃脱,均被官府以窝藏逃犯之名治了死罪。
两人遇洞庭九十九水寨寨主白从鄂相救,之后回到家中见房屋被烧,屋中老少尽数被杀,两人一气之下就灭了那恶霸与县丞满门,然后逃到洞庭水寨入了伙。
听得袋内少女道出几人来历名姓,庄晏尖着嗓子道:“咦,你既知晓我们的名姓来历,那便好。反正你二人也活不了几个时辰,到时爽爽快快地交待出来,庄某就给你个痛快,要不然,嘿嘿,休怪庄某出手狠辣。”
上官云在布袋内挣了挣,大叫道:“你们……你们要作甚么?”
钟相沉声道:“小娃娃,过几个时辰你们自然知晓,现在老老实实睡一觉罢。”说着便是一掌拍在上官云头上,上官云当即昏了过去。
“云哥哥,云哥哥……”柯青青听见动静,大喊了几声,却也被拍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柯青青幽幽醒转,已被人从布袋中放出了。她揉着酸麻的手脚,见眼前一片金碧辉煌,处处描金画彩,雕梁画栋,门后屏风上的刺绣都是江南苏杭二州的上品,而她自己正斜靠在一张金丝楠木制成的太师椅上,显然这里并非普通人家,必定非富即贵。
她坐正了身子,见上官云就在另一张椅上仰头靠着,还未醒转过来。她起身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上官云,又叫道:“云哥哥……”
上官云醒转过来,他闭着眼转了转头,又突然痛苦地大叫:“啊……”
“云哥哥,怎么了?”柯青青脸上焦急万分。
上官云睁开双眼,发现一张俏脸贴近自己,黑如点漆的眸子中尽是担忧,忙说道:“没……没什么,我颈项痛得紧。”他又看了看周遭,问道:“青青,这是哪里?”
柯青青放下心来,摇头道:“我也不知,想是哪家官宦人家的府邸罢。洞庭九十九水寨与江南七十二商号虽说不是金城派那般的正道翘楚,却也不是魔道中人,你我与他们也无仇无怨,不知他们将我们掳来作甚。”
这时,就听屏风后传来开门声,紧接着走进三个人。
一人矮胖身材,就似一个圆球一般,圆乎乎油亮亮的胖脸上长满了麻子,鼻下留着一捋细须,看那脑满肠肥的土财主模样,想来应是那庄晏庄掌柜。
另两人身材中等,均是不胖不瘦,又都生着一张黑脸,想是钟相与杨幺了。
庄晏用右手大拇指轻轻捋了捋胡须,尖声道:“醒了么?那就跟我们走罢。”
上官云奇道:“到哪里去?”
柯青青丝毫不惧,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将我们掳来?这就是身为武林正道的所作所为么?”
庄晏干笑两声,道:“嘿嘿,莫非你们的所作所为就算得上正道了?两天前你们干了甚么好事,可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原来上官云与柯青青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
不想两人相助天魔教一事已经败露,柯青青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一时都有些愕然。
“我们……我们……”柯青青虽想辩解,却找不到半点借口,她趁庄晏不备,呼地一掌便向其胸口打去。
这一掌来得突然,庄晏离得又近,眼看便会实实地捱上一掌。孰料庄晏左足轻提,右足旋踵,圆球似的身子也极灵活地一扭,轻而易举便避开了。这一几下一气呵成,令钟相、杨幺二人都惊讶不已,也不知庄晏怎的用那圆滚滚胖乎乎的身子做到的。
上官云担心庄晏为难柯青青,赶紧从怀中取出黑蛛粉,打算弹到庄晏身上。怎知还未出手,手腕上便啪地一下,装黑蛛粉的小药瓶也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手腕上也是一阵剧痛。
地上撒出不少黑灰色的药粉,庄晏情知有毒,一抖长袖,呼的一声卷起一阵狂风,将地上毒粉尽数吹到柯青青与上官云这边。
上官云倒还罢了,柯青青一沾毒粉便感浑身麻痒,她此时方明白金天泽几人昨晚是何滋味,上官云赶紧拿出解药,让柯青青吞了下去。
庄晏一抖右手,啪啪两声过后,上官云与柯青青便感全身酸软,已被庄晏用暗器闭了脉门。庄晏尖声道:“杨幺,把这小子的解药拿过来。”
杨幺大声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自己不会拿么?”
庄晏冷笑道:“你不怕中了这小子的毒?”
听庄晏如此一说,杨幺只觉浑身不自在,可他仍不愿意去拿解药。
钟相用手捏着衣袖,自上官云怀中将那装有毒药和解药的包裹拿了过来。
庄晏将上官云的脉门解开,恶狠狠地道:“臭小子,这解药如何用?”
“你们又未中毒,为何要用解药?”上官云实说道。
庄晏与钟相本就未觉异常,听上官云之言便放下心来。
“我杨老幺浑身都觉不自在,没中毒那才怪了。”杨幺却不大信。
上官云没好气道:“你若了中了黑蛛粉,全身登时麻痒难当,恐怕你早就受不住了,又怎能与我说话?”
杨幺仍是半信半疑,狠道:“你若欺骗我杨老幺,我绝不饶你。”
钟相将包裹收好,说道:“庄二掌柜,将那小姑娘也放了罢,他二人武功如此低微,也难从我三人手上逃脱。”
庄晏轻轻一抬手,柯青青的脉门便已解开。
柯青青身上已毫无中毒之状,她老气横秋地道:“神算子庄晏果然名不虚传,你们都是武林中成名日久的人物,却来欺负我兄妹二人,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哈哈哈……”庄晏冷笑几声,道:“但凡武林正道,都会不齿你二人所作所为,即便我三人以强欺弱,恐怕江湖中也无人会说甚言语,何况这小子刚才还使这下毒的阴狠手段。”
柯青青脸上惨白,可她嘴上仍不肯认帐:“我二人所为无愧于心,云哥哥刚才下毒也是情非得已。”
“是么?”庄晏讥笑着,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二人所作之事,等下自会有公断,他日伏法,必定公告天下,让大伙儿看看你们这些无耻败类的下场。”
“你……你……我……”柯青青慌了神,她没想到两人一时冲动相助天魔教,最终竟惹得天下英雄耻笑,更是折了爷爷数十年的威名,她似有无尽委曲,眼中不禁流下泪来。
上官云怎能让她伤心,他挺身而出,凛然道:“所有事均是我一人所为,青青当时并不知情,你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罢。”
钟相沉声道:“小娃娃,逞英雄还为时尚早,待你们老老实实交待清楚,我自会给你们一个痛快。”他又指了指门口,道:“走罢。”
性命系于他人之手,一时也由不得自己,两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五人绕过回廊,又穿过两进院子,钟相却还在前带路。
上官云放缓脚步,走到柯青青身旁,小声道:“青青,若他们问起,你便说是我所为,万不可牵连进来。”
听他如此关心维护自己,柯青青心中甚是甜蜜,可若是如此,恐怕两人今日将是永别,她心中又一片黯然,双眼也流下泪来,泣道:“云哥哥……你……你千万别……”
上官云知她心中担忧,强笑道:“青青,不会有事的,又不是杀人放火,如何说也罪不至死罢。”
柯青青泪眼婆娑:“可是,听他们的口气……”
就听走在最后的庄晏讥笑道:“嘿嘿,现在知道后悔了么?”
几人又绕过一汪小湖,穿过了一片花园,这才来到一进更幽静些的院子。
花厅中,东西两边上首各坐一人,东边那老者中等身材,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身上的紫色团花长袍做工极其精细,显然平日里养尊处优;西边是一名中年,约有三十五六岁,其双眼如鹰,身材精壮,肤色黝黑,那身紧身装扮更显草莽之气。
钟相走到厅中,向六七十岁的老者行了一礼,沉声道:“陆掌柜,寨主,殿下要的人已经带来了。”原来这老者就是江南七十二商号的掌柜陆荣翁,中年必是洞庭九十九水寨的寨主白从鄂无疑。
陆荣翁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白从鄂打量了上官云与柯青青几眼,脸上有些疑惑,有些惊奇,问道:“就是他们么?”
钟相道:“我们这几日一路跟踪,确定那人是这二人会了面,不会有错。”
白从鄂轻轻点了点头,道:“没被人发现罢?”
钟相道:“未曾。”
白从鄂指了指自己旁边,道:“你们辛苦了几天,先休息片刻,审问之事估计还要等上一等。”
钟相示意上官云与柯青青也坐下,他却与杨幺、庄晏坐在门口两边,将花厅守得严严实实,以防二人逃脱。
很快几个丫环上来沏了茶,又拿了点心干果放在几上,道声慢用才缓缓退了出去。
上官云肚中早已饥饿,虽说生死在前,他却不愿做个饿死鬼,抓起点心就往嘴里送。
厅中几人见上官云大难临头还能如此洒脱,都不禁有些惊愕,但也未说甚言语。
柯青青也吃了一块糕点,她抿了一口茶水,将杯轻轻放下后,抱拳道:“小女子久仰陆掌柜与白寨主的大名,只恨一直无缘一会,不想今日得见,却是这般光景。”
陆荣翁似未听见,仍自闭目养神。
“哈哈哈,姑娘若要攀亲认故,白某看你是枉费心机。”白从鄂冷笑道。当今天下,六大门派称雄,五大高手纵横,早已是妇孺皆知,陆荣翁与白从鄂虽未列入五大高手,但身为一派掌门,在江湖上还是有几分名号的。
柯青青也咯咯娇笑了几声,道:“晚辈听闻陆掌柜原先并不姓陆,此名还是江南商号前掌柜袁坤老前辈所取,白寨主以前乃是晋南一李姓州官的家中小厮,不知本姑娘说得对也不对?”
数十年前,陆荣翁正值年少,因不忿朝廷之苛政,一举杀了前来征粮的左曹员外郞、漕司转运使等十数大小官员,犯下要案,之后便浪迹江湖。三十多年前,时任江南七十二商号总掌柜的袁坤在泰州险遭人暗算,陆荣翁恰好遇上,便舍命相救。
袁坤感其救命之恩,又佩服其侠义心肠,便收其入门,让陆荣翁改名换姓做了镖师。又花费数万银两上下打点,以平息其当年抗命杀人之事,袁坤死后,还让陆荣翁接总掌柜之位。
白从鄂年少时的确是晋南知州家中的小厮,只因管家时常打骂,白从鄂年少气盛,趁管家喝醉,将其头一刀斩了,然后便一路南逃。其后,与人常年在洞庭湖偷盗为生,终洞庭水寨之人擒住,欲将其杀了。
就在那时,朝廷恰派兵前来征讨,白从鄂出主意沿湖建水寨,又将渔船改为战船。朝廷追剿不成,反折了近千人马,白从鄂不但保住性命,还入了伙,十数年之后竟成了洞庭九十九水寨之主。
这些事已过多年,又是隐秘,江南商号与洞庭水寨都极少人知晓内情,江湖中更是鲜听闻,却不知柯青青小小年纪如何知晓。
简简单单两句话,竟让厅中几人惊愕不已。
庄晏一跳而起,尖声喝道:“死丫头,你胡说八道!”
杨幺也一拍桌子:“不想活了么?”
钟相也满脸诧异。
陆荣翁睁开双眼,缓缓道:“姑娘从何处知晓老夫之事?”
“哈哈哈……”白从鄂大笑道:“丫头,说这些做甚?莫非还想白某卖你人情?你二人所为,早已人神共愤,便是我等不追究,只怕当今天下也没谁愿放过你们。”
柯青青心中惴惴,嘴上却不输气势:“我们不过胡闹一场罢了,何以引得人神共愤?”
“几位前辈,我们又非杀人放火,即便做了错事,也不至死罪罢?”对方咄咄逼人,上官云心中也有不小怨气。
白从鄂啪地一掌拍在几上,将茶水洒了一地,他怒气冲天地站起来,大喝道:“胡闹一场?就因你们,也不知会让多少人命丧黄泉,只怕天下也将大乱,这也只是胡闹一场么?你们虽非杀人放火,却有千万人会因此丧命,白某虽是草莽,却也不敢这般胡作非为。”
柯青青顿时哑口无言,她自知理亏,气势全无,脸上也一阵红一阵白,竟低下头嘤嘤咽咽抽泣起来。
上官云怜惜不已,起身拱手道:“陆前辈,白前辈,那晚之事,全是我上官云一人所为,与青青毫无干系。真要追究,自当我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几句话斩钉截铁,虽说上官云脸上稚气未尽,却也让人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好,有担当!凭小兄弟这几句话,白某等下定给你个痛快,绝不让你受半分痛苦。”白从鄂一竖大拇指,大赞道。
“虽说你二人犯了大忌,可你小小年纪,也算敢作敢当。我等也非不讲理之人,到时定向你求情,绝不牵连你家人朋友。”陆荣翁也开了口。
得他二人应承,柯青青想必无事,上官云也放了心,他又拱手道:“多谢两位前辈。”
只因两人一时意气,如今已闯下天大的祸事,上官云与柯青青满腹苦闷。
几人都一言不发坐着,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暗下来,丫环也将茶水换了两遍,这才有个圆脸丫环走进来,向陆荣翁与白从鄂福了一福,说道:“殿下请二位一叙,请随我来。”说着又转身在前带路。
白从鄂与陆荣翁赶紧起身,随那丫环向外走去,白从鄂又对钟相道:“将他二人带来。”
庄晏走到上官云与柯青青面前,尖声道:“等下老老实实的,否则,别怪庄某不客气。”
这几人的武功上官云与柯青青早已见识,如今毒药也在别人手上,他们已如砧上之肉,哪里还能违逆半分?
几人绕过回廊,来到一间大殿,这里更加气派非凡,处处蟠龙栖凤,均是精雕细刻,飞檐下挂着一方匾,上书‘仁安殿’三字。
庄晏将上官云与柯青青推进殿中,他却与钟相、杨幺守在门口。
大殿正中放着一方朱漆蟠龙木案,案上堆着两叠近尺高的公文,一位二十几岁的俊俏公子满脸倦容地站在案前。
陆荣翁与白从鄂走上前去抱了抱拳,恭恭敬敬地道声见过太子殿下。
上官云与柯青青恍然大悟,这位公子乃是当今太子赵桓,他们此刻竟在汴梁皇宫,此事定与那破庙中所见有关。两人放下心来,却不敢多嘴,只是静观其变。
赵桓也客气道:“陆掌柜,白寨主,二位无需多礼。”说完又叫宫女看座。
几名宫女搬来两张红木雕花交椅,让陆荣翁与白从鄂坐了,又取了一方精致的小几来放在旁边,最后又给庄晏三人拿了团花锦凳。
赵桓坐到案后,笑道:“只因公务繁忙,竟让陆掌柜与白寨主等了好几日,还请两位英雄恕罪。”
白从鄂摆手笑道:“太子殿下连日操劳,乃为天下大计,岂能为我等草莾耽搁片刻?我等也借此机会在汴梁耍了几天,殿下无需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