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仔不是一出生就会飞,但只要它们坚持练习,就会飞得很高很高。”外公伟文一边勉励因练武辛苦而哭红双眼的君毅,一边帮他穿功夫衫。
“外公,我不要飞,我累!”君毅哭着哀求外公。
“外公想飞都飞不动,你却不想飞!唉……你不想飞,至少也要健康地生活,别像你爸一样短命!”
想起爸爸,君毅忍住了眼泪。
爸爸卓文因肝癌去世的那一年,君毅才五岁。爸爸本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不知为什么突然病倒,从此一病不起。知道自己的身体怕是不行了的某天,爸爸把君毅叫到病床边:
“君毅,爸爸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长大!”
“能看到的!外婆说,我这几天长高了,等再长高一点,跟外公去武馆拜师学武,就会长得很高很壮!”君毅天真地说。
“对!君毅,要学武功,做个硬汉,将来代爸爸保护妈妈。”
“什么是硬汉?”
“汉子就是男人,硬汉就是流血不流泪的男人。”
“嗯!我会像爸爸一样,打针也不哭!”
爸爸点点头,眼圈红了,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君毅,爸爸要休息了,我们回去吧。”妈妈淑娟怕场面太伤感,影响丈夫的病情,赶紧过来拉君毅回家。
之后君毅去医院,爸爸就再没醒来过。爸爸的脸一天比一天枯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直到某天,医生把所有亲属叫到病床前,准备拔掉他身上那些维持着他的生命的仪器。
“请大家做好准备,我会拔掉呼吸机。过程中请不要哭喊,让亲人的灵魂安息。”医生平静地吩咐亲友。整个过程,君毅都没有哭,因为他答应过爸爸要做“流血不流泪的硬汉”。
所以无论练武多么辛苦,只要外公提起爸爸,君毅就不哭了。他擦干眼泪,换好衣服,走出家门,自己前往武馆练武。
这个武馆名为中德,穿过一个阴暗的门廊,师父如往常一样坐在板凳上监督小学徒练坐马。
坐马是拜师前的考验,成功度过这一关的孩子才可以正式入门。雀仔园坊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都以练武为荣,以成为流血不流泪的“雀仔园仔”为荣。但能够成功拜师入门的人不多,因为坐马这个看似容易的双腿深蹲的动作并不简单。
君毅第一天学武时,穿着功夫衫,威风凛凛地跑到武馆堂前准备拜师。只见同样穿着功夫衫的师父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前,待十来个前来学武的孩子到位,他才走到厅堂中央。
“坐马是我们习武者的基本功,你们得先学会坐马才可以入门。”说罢,他凝神静气地蹲下身子。“看好,腹部肌肉收紧,腿部肌肉拉紧。我们要蹲得深、平、稳,才可以使喉、胸、肾等部位得到锻炼……”师父一边示范下蹲一边说,仿佛毫不费力。接着,他走近孩子们,一个个教导。起初,孩子们都显得力不从心,有蹲不下去的,有蹲不住倒下的。师父走到君毅身边,只见君毅稳如泰山地半蹲着。
“你蹲得太低了,站起来再试试!”
“不行!这又太高。”
“还是不行!”
君毅调整了几次姿势,师父仍不满意,便指着一个做得好的孩子说:“你看看这‘土生的’多好……你!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葡人面孔的男孩突然被问到,紧张得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倒在地上。大家看着他哈哈大笑,其中几个孩子也不约而同地倒了下去。
“笑什么?一问就倒,马步不够稳呢!要多练!”说罢,师父让孩子们一个个报上名来。
来习武的学徒以雀仔园坊的孩子为主,坊内少有外人,基本都是从小就一起玩的本地街坊,只有几个外来的孩子:住在水坑尾的福建妹子带娣,住在荷兰园的广州仔中华,来自北京、寄居雀仔园亲戚家的小倩,还有那个葡人模样、住在东望洋山的土生葡人卡路士。其中最突出的自然是女孩带娣和小倩,因为习武的女孩本就不多。小倩的名字听上去很柔弱,但她是个浓眉大眼,身材比同龄男孩还要高大的女孩;而带娣呢,是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漂亮女孩,长长的头发,尖尖的脸蛋,高高的鼻梁配上水灵灵的杏眼,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学武之人。当然,同样突出的孩子还有土生葡人卡路士。
起初,君毅也挺突出的,因为他的个性非常倔强。师父教坐马,他不是蹲太高,就是蹲太低。师父拿他没办法,就开始用各种招数严格训练他。其中一招叫“不倒香”——要求君毅将马步蹲到正确的高度,然后在其裤裆下放一支点燃的香,如果君毅蹲的马步低于这个高度,他就会被香火烫到。在这个过程中,师父还不停地加入新点燃的香,直到第一支香点完,训练才结束。
那一天,君毅就因为站不住而被香火烫到了。他又气又痛,觉得羞耻,忍不住大哭,回家后就不想再去武馆了。可是外公坚持要他去,加上这是爸爸的遗愿,君毅也只好“顶硬上
”。
君毅怎么也没想到,除了几个因为怕吃苦而中途放弃的孩子,最后一个通过拜师考验的不是弱不禁风的带娣,而是他自己。
“女孩子都做得到,你一定也行的!”卡路士在一旁用纯正的广东话鼓励他。
“关你什么事!”君毅恶狠狠地瞪了卡路士一眼。
“你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吗?”师父板起脸问。
君毅倔强地别过头去,不理师父。
“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师父转身走开。
“师父,再给君毅一个机会吧!”平日和君毅要好的一对表兄弟耀阳和安仔求情道。
师父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其他孩子还围在君毅四周七嘴八舌。
“为什么不跟师父求情?”
“平日就应该多练习嘛!”
“卡路士,你教教他吧。”
“带娣都做到了,你为什么就做不到?你一定行的。”卡路士再次好意鼓励他。
但君毅听不下去,觉得这是讽刺的话,忍不住向卡路士挥了一拳。卡路士躲避不及,正好被一拳击中右眼。
“你为什么打人?你不努力学习还打人!”卡路士生气了,却没有动手还击,而是上前理论。
君毅以为他想报复,便先下手为强,又踢了卡路士下腹一脚。
“哎呀!”卡路士又被击中,抱住肚子扭作一团。
“不许打人!”小倩飞扑过去,用身体拦住君毅。
孩子们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师父。
“住手!”师父走了过来。
“君毅不努力练习,还打卡路士!”小倩连忙报告情况。
“我不是叫你们解散了?为什么还留在这儿?”师父严肃地瞪了其他人一眼。
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只留下跪地认错的君毅。
“回家吧,这儿容不下你!”师父说罢扬长而去。
可是君毅没有离去,他打从心底里不想离开,也没脸离开,这不仅仅因为他答应了父亲要学好武功,也因为害怕外公责备。外公会说他不如卡路士,没有好好学习《论语》《孟子》等经典;不仅学问不如别人,连学武功也不如别人,不文不武的,失为中国人……君毅心中屈辱难平,只能一跪不起。他一直跪、一直跪,向父亲忏悔,也为自己无法做好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忏悔。
母亲淑娟闻讯,赶来开导他,见他不听,又回去请自己的父亲伟文亲自来劝导。
“天黑了,先回家吧!有空再来练。”外公说罢,弯身欲拉他起身。
可君毅不依,他整个人紧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和外公拉扯的过程中,脸也被地面擦伤了,外公拿他没办法。
“你们先回吧!”这时候,师父闻讯回来了。一则他要顾全老街坊的面子,二则他觉得这孩子倔强得很,也能吃苦,如果好好引导,应该能有所作为。
“都大半天了,一直跪着,不渴、不饿、不累吗?”师父问君毅。
君毅一声不吭,别过头去,不看师父的脸。
“香那么纤细,却不会倒,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练习坐马其实就像一支香慢慢燃烧,需要的不是身体的强度,而是心平气和。坐马时,要让自己的身心悬在半空,需要耐力,更需要心平气和地保持专注力。一呼一吸,是人和世界交流的过程。你之所以做不好,一是因为浮躁,二是因为你太固执。你不愿意听别人的意见,就好像一个人一直呼气而不吸气,那能行吗?”
君毅听着师父的训话,觉得有道理,不禁流下眼泪来。
“你要是决心习武,就要培养好心性,不能只有一股狠劲。想习武先要修心,刚柔并济。你这样跪着,又累又饿,没有可能学好坐马的。你现在先回家吃饭、睡觉,明天一早再来!”师父说罢,将他扶起,把他送回了家。
次日,君毅一早就来到武馆练习。因为师父没到,他一边蹲下身子,一边想象裤裆下有一支“不倒香”。他想起师父的话:“香为什么不倒呢?因为心平气和,不虚浮,不自卑。做人要保持中庸的姿态,与世界好好沟通。”
经历这一番挫折,君毅终于通过了拜师考验。在往后的成长过程中,他每次遇到挫折的时候都会想起“不倒香”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