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由禅僧所建立传扬的佛教禅学,作为佛教文化的核心,自不能不随整个佛教,尤其僧团的兴衰而变迁。在东方佛教文化圈内的广阔地面上,佛教传衍分化、盛枯荣衰的情况相当复杂。大体而言,按其流传范围的文化传统和佛经用语划分,全部佛教可粗分为三大系:一是印度佛教文化圈内的佛教,主要流传于深受印度文化浸润影响的东南亚、南亚、西亚等地,经典语言为巴利语、梵语,可称“梵巴语系佛教”;二是中国汉文化圈内的佛教,主要流传于中国内地及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朝鲜、日本、越南等地,经典语言为汉语,可称“汉语系佛教”;三是西藏文化圈内的佛教,主要流传于藏族、蒙古族居住区及深受藏文化影响的锡金、不丹等地,经典语言为藏语,可称“藏语系佛教”。佛教禅学大体也可分这么三大系,其盛衰与三系佛教的盛衰同步。
各系佛教及其禅学的流传、分衍、演变、兴衰及其文化性格,受所流传地区的经济、政治、多种宗教间之关系、传统文化、外来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约,表现出各自不同的兴衰荣枯及风貌。本书限于篇幅,不可能一一详述,只能勾画出三系佛教禅学流传发展的粗略线条。本节先叙述印度文化圈内佛教禅学的概况。
印度文化圈的中心古印度,是佛教的发祥地,释迦卒后二百余年,佛教在阿育王的护持下从这里传向四方。在印度本上,佛教从创立至公元十三世纪基本绝迹,其学说发展大体分为小乘盛行、大乘盛行、密乘盛行三大阶段。初期小乘禅学,主要为南传佛教继承,流传于今南亚、东南亚的斯里兰卡、泰国、缅甸、老挝及中国云南傣族地区。中期大乘禅学,主要由北传的汉传佛教继承发展,流传于今中国汉地、朝鲜、越南、日本及东南亚华人中。后期密乘禅学,主要由北传藏传佛教继承总结,流传于藏文化圈内。就此而言,三系佛教禅学,分别是印度初中晚三期佛教禅学的继承发展。
一、印度文化圈内的小乘禅学
释迦牟尼成道后,说法传教,建立了出家信徒的僧团。据称僧团人数多达三千,杰出者有舍利弗、摩诃目犍连、须菩提等一千二百五十人,皆证阿罗汉果,佛经中常说释迦“与一千二百五十人俱,皆大阿罗汉。”释迦派阿罗汉们分头云游传道,禅,于是便跟着释迦及其圣弟子的足迹遍传五印。释迦本人,主要以波斯匿国祗树给孤独园和王舍城外的竹园精舍为较固定的传教场所,向求教皈依者随机说法,包括讲授禅法,并常指导弟子们坐禅,他自己也常坐禅人定,有时入定长达二月之久。
说法过程中,也常入定,从定中显现神通变化,作为重要的教学手段。从禅学角度看,佛经多定中所说,听众也往往在定中听讲,不少属禅定教授的记录。
释迦说法四十余年,最后于拘尸那城外的婆罗树林中“入灭”(逝世),世寿八十。释迦卒后,弟子摩诃迦叶、阿难等相继掌理教团,据传在一百年间,教团内部无分歧,“诸法一味,无有诤竟”,徒众们尚能恪守释迦遗训,按释迦时代的既定方式生活、传教。学术界把释迦在世及释迦灭度后百年间的佛教称为“原始佛教”或“根本佛教”。
释迦灭度一百一十年前后,去佛渐远,佛教传播地区渐广,教团内部因地区、民族、传承之异,在见地、戒律上难免发生分歧,开始分裂为部派。起初先分裂为上座、大众两大派,以后约四百年间,两大派内又陆续分出约二十个部派。这一阶段的佛教,学术界称“部派佛教。从学术界公认的原始、部派佛教的经典看,其宗旨和教义体系,被中国佛教判为小乘教,佛典中的原名是“声闻乘”、“缘觉乘”,合称“二乘”。
释迦当时说法,仅为口传,文字记录不多。四十几年间,对许多不同根器的弟子所说的法,当有所不同,前后所说亦未必一致,这自是情理中事。传说释迦灭度后,由摩诃迦叶召集五百上座阿罗汉,在王舍城外结集佛说的经藏、律藏,由阿难与优波离分别诵出,经大家点头而定,为第一次佛典结集。佛灭百年左右,在毗舍离城由七百比丘作了第二次结集,这次结集,肇上座、大众二部分裂之端。在佛灭百余年至四百年,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佛典结集。佛教史家一般认为此外尚另有结集而未必写成文字,佛典之写成文字,大概是佛灭四百年以后的事。现存早期佛典,皆出部派之手,不能不从部派的观点而作取舍,而且每次结集皆非全体佛弟子参加,故仅依部派所出教典,实不足以断释迦说法之全貌,仅可以反映释迦对僧团所说主要教法及佛灭五百年间印度佛学主流的思想面貌。
学术界共认,《经集》、《阿含经》,传为佛弟子舍利弗造的《舍利弗阿毗昙论》,目犍连造的《法蕴足论》,及几种戒律,为最古的原始佛典。这些典籍中论述禅法,相当简明清晰。其中最重要者为《杂阿含经》与《舍利弗阿毗昙论》,前者多处记述了释迦与其弟子修禅的情况及佛说四禅、四念处、数息观、不净观、三三昧等多种禅法。如汉译《杂阿含》第347经说色界四禅,第474经讲从初禅至灭尽定的九次第定,第549经说十遍处,第568经说灭尽定,第807经释迦自述修安般(数息)禅的体验,第883经广说四种禅,第884经说“三明”,第272经说“无相三昧”,第426经说“佛空三昧”,第557经说“无想心三昧”。汉译《治禅病秘要法》中的“治阿练若乱心病七十二种法”,亦出《杂阿含》。其余《阿含》中,也有专述禅定的,如《长阿含》卷十三《阿摩昼经》述佛为摩纳详说四禅境界及由禅所发神通,卷六《小缘经》说“四神足”,卷九《十上经》说六神通及内有色想外观色少、若好若丑常观常念等“八知法”、“八证法”,卷十七《布吒婆楼经》详说四禅八定、灭尽定,卷十四《梵动经》说禅定与十八见、六十二见的关系。《中阿含》卷二五《念处经》专说四念处。《增一阿含》卷十六第十经说三种三昧,卷一〈十念品〉多说念佛等十种禅观法,卷二九〈苦乐品〉说四神足,卷四五〈马王品〉说空三昧,等等。《舍利弗阿毗昙论·非问分禅定品》,系统阐述修习禅定须具的各种条件,所入四禅境及修习法则,是对《阿含》中所说各种禅法的系统总结。《经集》、《法蕴足论》及戒律中,也有关于禅定的论述、记述。
佛教的弘传,从释迦时代起,就与摩揭陀等各国统治者的信仰保护有密切关系,其鼎盛及越过印度疆域向四方传播,实得力于佛灭二百多年后孔雀王朝阿育王的大力保护、利用、提倡、推广。这位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四出征伐,统一了北、中、西印的广大地区,后因杀人过多而悔惧,归依佛教,制定“法敕”保护佛教及耆那教、婆罗门教,以佛法治世,并派遣使者、高僧四出传播佛教。阿育王建造了规模宏大的鸡园寺,每天供养上万增人,在各地建立了很多佛寺,禅僧们的生活方式从此有了大的改变,主要依靠国王供养布施。流传地域的宽广,信徒成员的复杂,使教团分裂为部派。阿育王的过分崇佛,激化了国内的宗教矛盾,孔雀王朝覆灭后,新建立的巽伽王朝弗沙王曾一度破灭佛教。但南印的案达罗王朝及公元一世纪时由月氏人建立的贵霜王朝,皆护持佛教。贵霜王朝鼎盛时期的第三代迦腻色迦王尤为奉佛,提倡从上座部分出的说一切有部,部派佛教在统治者护持下大大发展。
大乘兴起后,一直到晚期密乘盛行时代,小乘部派佛教在印度仍传承不绝。传入锡兰岛的上座部佛教,形成大寺、无畏山寺、祗多林三大派,成为该岛佛教主流。据东晋法显《佛国记》载,法显至师子国时,全国有僧六万人,皆受国王富户斋公供养,每建新寺,国王皆“割给民户田宅,书以铁卷”。公元十六世纪后,锡兰岛的佛教归于清一色的上座部。在缅甸,从十一世纪中叶蒲甘王朝起,上座部佛教成为国教,形成善法派、瑞琴派、门派等,以门派最重禅定修持。泰国上座部佛教一统的局面,形成于十三世纪后,分城市的说教派与山林习禅派两大派,十九世纪中叶经改革后,有正法、大众两大派。柬埔寨在十四世纪中叶后,上座部佛教随泰国的入侵而传入,渐成为国教,分大宗、法宗二派。老挝也自十四世纪从柬埔寨引进上座部佛教,渐成国教,分大部、法相应两派。这些国家,传统文化发达较晚,输入的印度文化成为民族文化的主干,后来皆普遍信仰传自锡兰的上座部佛教,佛教并皆取得国教地位,在十分优越的条件下传播。直到现在,泰国尚以上座部佛教为国教。王国的尊奉,全民的信仰,给禅僧们提供了优裕的生活和修持条件,但也使这种尊贵佛教丧失了发展的动力,教理趋于经院化,教制方面较严格地保留着早期部派的规制。
部派佛教还曾向其他地方传播,说一切有部、正量部曾一度流行于印度尼西亚群岛,至十五世纪遭伊斯兰教排斥而灭。说一切有部还北传于中国、西域、中亚乃至西亚,但都未能作为一个宗派流传至今。
部派佛教在禅学上的贡献,是对原始佛教时期流传下来的种法进行了系统总结、整理,写下了不少阐释佛经的论典《阿毗达磨》在禅观理论上也有所发挥。但总的看来,作风较为朴实、保守,思想方法长于分析而疏于综合演绎,行文烦琐死板,带有经院化的气味。诸部派在有关修观的一些重要理论问题,如心性是否本净、有无人我、有无实体、顿渐现观等方面,观点不无歧异,但各系禅法,内容大体一致,只是组织整理的结构有所不同而已。
现存部派的禅学典籍,大体分南北二传,禅法有明显区别。北传为从上座部分出的说一切有部,主要流传于北印罽宾一带,此部长于对教典的组织整理,思想严密广博。有部所传七论中,以佛灭三世纪顷北印迦旃延尼子造的《发智论》二十卷为中心,另有传为目犍连或舍利弗造的《法蕴足论》十二卷、舍利弗或拘絺罗造的《集异门论》二十卷、迦旃延或目犍连造的《施设足论》七卷,提婆设摩造的《识身足论》十六卷、世友造《界身足论》三卷,其中皆有禅的内容。有部东派名僧迦旃延门人集体编撰的《大毗婆沙论》二百卷,主要阐释迦旃延的《发智论,》是小乘诸派论典中卷帙最多者,被称为“第四次结集”的大典,其中“智蕴”(卷九十至一O八)、“定蕴”(卷一六二至一八六)、“见蕴”(卷一八七至二OO)专述定慧二学。此书有汉文译本。汉译世亲所撰《俱舍论》二十二卷,宗本有部,取经部之说以修正有部之失,在汉地影响颇大,至今尚被作为佛学院的入门教科书。其书第八“分别定品”专论禅定,对禅定的涵义、四禅八定入正定的标准及四无量心观、八胜处、十遍处、灭尽定等禅观法,论述颇为清晰。有部的禅学专著,以佛灭七百年顷僧伽罗刹(众护)所造《瑜伽遮罗浮迷》(瑜伽师的修行次第)最为精审,汉末来华的安世高译为《道地经》三卷,后来西晋竺法护译为《修行道地经》七卷二十七品,鸠摩罗什复译为《坐禅三昧法门经》二卷。东晋时来华的觉贤所传北印达磨多罗一系禅法,即出有部。
从《发智论》、《大毗婆沙论》、《修行道地经》论述的禅法看,有部禅法的特点,是着重从数息观、不净观两门入手修止,进入四禅八定,于四禅定心上修十遍处、念佛观等,并观四谛、十二因缘、无我,发三明六通,证入阿罗汉果位。其禅观内容虽与南传大体相当,但组织系统不同,入门途径亦异。有部禅、论并重,其学称“禅数”,数即“阿毗达磨”(对法、论),数一方面是对教理的梳理阐释,一方面则用于禅观,《修行道地经》即以观察五蕴之数而展开禅观内容。在修观的主导思想方面,有部的中心论点是“法体恒有”、“三世实有”、“唯蕴无我”。法体恒有,谓一切现象虽缘起而空,缘起它的法体——五类六十七法,却各有其自性,互相缘起而成万法。三世实有,谓法体在时间上永恒、实有,只有它们缘生的现象才无自性而空。唯蕴无我,是说众生不过五蕴(身心)的缘集,众生所执实我虽无,而五蕴却实有。有部反对心性本净说,认为心分杂染、离染两种。只有去杂染心、证离染心,才可解脱。从原始佛教的理论立场看,有部未能把“三法印”贯彻到底,有实体论、二元论的倾向。
南传佛教为上座部铜鐷部,其所传《法集论》、《分别论》、《发趣论》、《论事》等七论,均说禅定。公元三世纪优波底沙(Upatissa)撰《解脱道论》,为一部统摄三学的重要论典。五世纪中叶,锡兰上座部学者觉音(Buddhaghosa)依《解脱道论》造《清净道论》,为南传上座部最详悉系统的一部修道论专著。该书按戒定慧三学的修习次第展开,全书二十三品中,从第三至十三品,专述定学,从第十四至二十三品专述慧学。至十一世纪末,锡兰上座部长老阿耨楼陀撰《摄阿毗达磨义论》,为一部简摄南传禅数学的纲要性著述,流传颇广。此书与《清净道论》均未北传,直到现代,才由叶均译为汉文。
南传上座部佛教承佛世遗风,较有部更重视禅定修习,《舍利弗问经》对此部有“禅思入微,究畅幽密”之评,其禅门分七类四十种,名“四十业处”,包括十遍处、十不净、十随念、四梵住、四无色定、一想、一差别,修习多从十遍处入手,不象北传有部那样强调数息、不净观为“二甘露门”。直至晚近,南传上座部尚重禅定,缅甸、泰国、锡兰佛教界都设有许多禅定中心,专门从事禅定修习与研究。
南传禅学在修观的见地上与有部的区别,主要在于南传主张“心性本净,客尘所染”,心解脱的方法是去掉客尘。在修学次第上强调先观四谛,见道得慧,然后修道(主要指禅定)。上座部禅师在修定中省察自心颇见细密,《法聚论》分心法为八十九种,把心的活动过程归纳为十二心,更概括为九心,称“九心轮”。上座部“三解脱门”修观,说人、法一切皆无我而空,颇符三法印中“诸法无我”印,汉传佛教认为小乘只讲人无我而不讲法无我,仅据有部说而言,严格说来是不大正确的。
禅定修习必依师传,佛教各派都有其禅法的传承谱系。关于印度禅学的传承,东晋庐山译出的《达磨多罗禅经》说八传,天台宗说法藏传承凡二十三代,禅宗说心印传承有二十八代。参以西藏多罗那他撰《印度佛教史》及其它佛教史籍,各派所传前四代皆相同,而且禅法、法藏与心印传承合一,这四代为:第一代大迦叶,在释迦弟子中称“头陀第一”,以苦行、禅寂著称。第二代阿难,为释迦侍者,称“多闻第一”,于释迦卒后证阿罗汉果,住持教法四十年。第三传末田地迦阿罗汉,为阿难的继承者,先弘法于中印,主持教法十五年,后赴西印迦湿弥罗,弘法二十年。四传商那和修(舍那婆斯),为阿难弟子,与末田地迦为同时代人。
此四代以下,还可列出四代:
第五代优婆崛多,为商那和修弟子,在摩诃因陀罗王及遮摩沙王父子朝弘法二十二年。
第六代据《印度佛教史》,为提迦多,系优婆崛多弟子,曾于沙吐火罗、摩腊婆弘法,禅宗奉为第五祖。据《达磨多罗禅经》,第六代为婆须蜜,即禅宗所奉第七祖。
第七代据《印度怫教史》为讫里瑟拿,为阿育王护法时代人。禅宗说提多迦后为弥遮迦,为第六祖。据《禅经序》,七传当为僧伽罗叉,《出三藏记》卷十《僧伽罗刹经序》说僧伽罗叉于佛灭七百年生于罽宾,其时代去生活于护法阿育王朝的讫里瑟拿、大善见甚远,在他前面当有缺漏。据僧佑记,婆须蜜以下,经胁长老、马鸣、鸠摩罗驮三传,始至僧伽罗叉,则僧伽罗叉当为第十传。据禅宗说,则婆须蜜传佛陀难提,难提传佛驮蜜多,蜜多传胁尊者,胁传富那夜奢,奢传马鸣,为开宏大乘之龙象。
第八代据《印度佛教史》,当为大善见,弘法于迦湿弥罗一带,曾受迦腻色迦王敬信。
据《禅经序》,第九传为不若蜜多罗,传佛大先,佛大先于公元四世纪末犹在世,中国智严、沮渠京声曾往师事之。其门人佛陀跋陀罗(觉贤)于姚秦时来华传禅。此时,印度有部禅已掺人了大乘内容。
二、印度文化圈内的大乘禅学
中印大乘佛教徒确信:大乘佛法乃释迦出世说法的本怀,释迦在世时主要对在家信众及阿罗汉中的优秀者、大菩萨众而说,佛灭后小乘盛行,小乘僧团把持教权,大乘隐行于山林民间,到适宜的时机,才盛传于世。学术界通过经典文字考据及佛教史料的多方面研究,一般认为大乘佛教是从部派中的大众部发展而成,至公元一世纪左右始形成“大乘运动”,盛行于世,具有佛教中宗教改革的意义。从部派结集的经典来看,大乘思想无疑可溯源于原始佛教时期。如《杂阿含》卷二六第604经以行四摄法摄引众生者为大士。同经卷二八第769经以修持八正道者为大乘。《增一阿含》卷十九有大乘菩萨六度的名目。小乘所传《佛本生经》,以释迦前世修道的故事宣扬大乘思想。《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卷四五云:
乃至出家得阿罗汉果,或有发趣声闻独觉心者,或有发趣大乘心者。
可见大乘思想未必非释迦时代所无,只是其系统的组织与盛行,是公元一世纪左右的事。
大乘兴盛作为一种反映社会思潮的宗教运动,自有其经济、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的原因。从社会发展史而言,大乘与当时印度封建制的勃兴相适应,与南印案达罗王朝、中印笈多王朝两大强国的兴盛相同步。从社会文化方面看,大乘与婆罗门教复兴的刺激推动有关:自从佛教兴起后,一度衰颓的婆罗门教受佛教等沙门思潮的刺激,学说发展深化,出现了数论、胜论、瑜伽、正理、弥曼差、吠枟多六大学派,至案达罗、笈多二朝,复兴了的婆罗门教大受王室崇奉,对佛教形成一种外在的推动力,促使其发展革新。从佛教内部来讲,部派之间长期的相互激荡、彼此批判,出家众与在家众的矛盾,促使佛教教义教制酝酿着新的发展,突破部派保守派经院化的僵硬躯壳。
大乘的宗旨、修行道和哲学思想,的确比小乘宽广、宏大、深刻,不愧“大乘”之称。弘扬和实践大乘道的佛教徒,从小乘的以出家众为主体发展到出家、在家二众并重,在家众甚至有成为大乘道实践者主流的趋势,大乘经中听法的主角,如《华严》中的善财童子,《宝积》中的胜鬘夫人、贤护长者、离车童子,《维摩》中的净名居士等,皆在家佛徒。就连大乘崇拜的菩萨形象,也是印度世俗富贵者的装束。宗旨、教理和实践主体的不同,使大乘禅学也具有和小乘很为不同的特色。
大乘具有比小乘多得多的佛经。与小乘佛经之质朴、简短不同,大乘经在记述上多用铺叙,语句夸张典丽,记叙释迦说法的场景详悉生动,其中多数都有禅定的内容,或在禅定中所说,可谓卷卷都藏有禅定的信息。有一类大乘经以“三昧”为题,如《首楞严三昧经》、《般舟三昧经》、《寂照神变三昧经》、《菩萨念佛三昧经》、《集一切福德三昧经、《月灯三昧经》、《智印三昧经》等,专说禅定。大乘经为大乘诸派教义之张本,诸宗之学,皆宗经造论,以阐释发挥大乘经义的形式建立。
大乘经中所阐扬的禅法,与其教旨、教理相应,与小乘禅学相比较而言,具有宗旨宏大、禅门众多、禅境深广、观慧深细等特点。
宗旨宏大,谓大乘禅从大乘普度众生共成佛道的根本宗旨出发而设计,较小乘禅唯局限于个人解脱的宗旨宏大得多。大乘禅的修习,以发上成佛道、下度众生的“菩提心”为首要的“加行”,其禅观的目的和禅观境相,贯穿着普度众生、饶益众生的内容,强调悲智双运,从体显用,反对小乘禅沉空守寂入灭尽定。《菩萨地持经》所说大乘九种禅中,不仅有与小乘相共的自净其心、断灭烦恼的禅,而且有多种小乘禅中所无的,以度化、利益众生为旨的禅,如难禅、除烦恼禅、此世他世乐禅等。
禅门众多,是大乘禅的一个突出特点。大乘不但包摄小乘一切禅法,以之为菩萨禅的内容,而且有许多新禅门。《大般若经》列举菩萨所修禅如健行、宝印、妙月、师子游戏、月幢相等凡一百一十八种,称“百八三昧”,又有十一种“菩萨等持”,十二种“菩萨总持”等大乘禅。《华严经》卷六一说菩萨所人有“十不可说佛刹微尘数三昧”。
禅境深广,谓大乘所描述的禅定境界,要比小乘以灭尽定为顶峰的九次第定等深广得多,多称佛、菩萨所证入的境界。如《华严经》所描述的无限广大的世界海,被称为佛“海印定”中所现境,其中现无量无数佛国及诸佛、菩萨、各类众生,时间、空间、大小、一多交融无碍,重重无尽,备极庄严,其中的佛、菩萨空有双融、悲智不二,现无量无数身,行无量无数菩萨行。其境界之广大瑰丽、活泼神妙,远非小乘禅的空寂境界所能相比,具有浓厚的文学扩张意味,而又蕴含着深刻哲理,足以把禅观者的眼界、心量、宗教感情扩展至无限。
观慧深细,谓大乘禅修观所依智慧,要比小乘三法印说大大深化,把小乘诸法无我的思想发挥得十分彻底,从实体论、认识论等角度深人论述人法二无我义,从体相、体用角度把空有、世间出世间、生死涅槃、菩提智与大悲心、智慧与方便等对立的两极融归一体,分心意识为多种层次和类型,又以心性统一一切心物,比小乘禅学的观智显然要深刻、细密。
大乘佛教中在家佛教徒的地位虽然大为提高,但印度佛教并未建立在家众的教团,甚至没有独立的大乘教团,主张大乘的僧尼都在小乘部派中出家,须先恪守小乘的出家戒律。大乘禅的传扬实践,实际上仍以出家众为主体。大乘盛行期的印度佛教僧尼,在封建统治者护持、豪绅巨贾供养下,居住于华丽壮观的寺院,靠租税为生。法显《佛国记》载,至上中天竺,“国王、长者、居士,为僧众起精舍供养,供给田宅、园圃、民户、牛犊,铁卷书录,后王王相传,无敢废者。”北印著名的那烂陀寺,周围四十八里,九寺一门,兴盛时住僧万人,“中分八院,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诸院僧室皆有四重重阁,蚪栋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樆”
,与释迦在世时僧众所居简陋粗朴的禅窟兰若相比,自是别开天地。僧众的生活来源,在笈多王朝鼎盛期戒日王时代,“国王钦重,舍百余邑充其供养,邑二百户,日进秔米酸乳数百石。”
丰厚的供养,使众僧得以“端拱无求,而四事自足”,不受生活上的任何干扰,可以专心禅诵。再加上各部派、大小乘之间、佛教与外道之间经常性的辩论,促使禅僧们从容地冥念禅思,任想象的翅膀飞翔无阻,覃思竭虑,求深研几,创造出精致宏深的大乘禅学。
印度大乘佛学的发展,大略分中观派、瑜伽行派两大阶段,禅学亦大致分为中观、瑜伽两大系。两派都有不少阐释发挥大乘经的论著,包括禅学专著,两派禅法的内容大体一致,只是用以修观的哲学体系有别。
中观一系开创于著名的大乘龙象尤树及其弟子提婆,兴起、流传于东南印,主要宗《般若》、《华严》等经,建立一家之学。龙树师徒著述宏富,龙树的《大智度论》是一部《摩诃般若经》的释论,卷帙甚巨,鸠摩罗什的汉译本百卷据说只是略本。此论论述禅定甚为详悉,所述禅法包括小乘的四念处、十遍处、四禅八定、灭尽定、神通禅、三三昧等,而用大乘本派的哲学观,对此类观法作了深入发挥。对禅定中身心的变化及神通的原理,作了哲学解释。龙树特别提倡初入道者修习大乘的念佛三昧,区分大小乘念佛禅之不同,认为诸余三昧无过念佛,论卷七云:
念佛三昧有大福德,能度众生,是诸菩萨欲度众生,诸余三昧,无如此念佛三昧福德能速灭诸罪者。
其《十住毗婆沙论》劝人念阿弥陀佛,求生西方净土。藏文《丹珠尔》中有龙树著《修习次第》,是一本重要的禅学专著。
中观派的论典,如龙树《中论》、《十二门论》,提婆《百论》,清辨《般苦灯论》、《掌珍论》,月称《入中论》、《明句论》等,虽注重于理论之阐发,且多带有哲学论战的意味,但实际上也是用于禅观,是禅思中思维轨迹的逻辑外化。中观学理论的核心“诸法实相”论,是为修大乘实相禅服务的。中观派后学寂天尤重禅定实践,著有《入菩提行论》、《集学论》述大乘瑜伽师修行道。
龙树之后约三百年,大乘瑜伽行派兴起。顾名思义,该派以瑜伽观行为纲而建立一宗之学。其学据称源出弥勒菩萨,由公元三世纪的无著、世亲兄弟弘扬光大,主要流传于西北印。此宗宗《解深密经》、《大乘阿毗达磨经》、《密严经》、《楞伽经》等发挥“万法唯识”义。世亲之后,唯识之学分为安慧(470—550)、陈那(400—480)、德光、解脱军四系,安慧、难陀之学较近唯识古义,倡无相唯识,被称为唯识古学。陈那、护法(530—560)倡有相唯识,被称为唯识今学。晚期有月称(630—700)、月官等弘扬唯识,其学说不断发展,益臻精密。
瑜伽行派的学风与当时发达的寺院经济相适应,有经院化的倾向,其著述甚为宏富。传为弥勒造、无著讲述的《瑜伽师地论》一百二十卷,按瑜伽师修习次第阐述大乘教义,其中详尽地论述了小乘、大乘禅定的内容和修习法要。无著撰《摄大乘论》三卷,是一部关于大乘教义的概论,其中论述定慧二学至为简明。无著的《大乘庄严经论》和世亲的《十地经论》、《发菩提心经论》,亦述禅定。无著还有《六门教授习定论》一卷专论禅定,提示了禅定的加行、基本法则、修习次第、所得功果。瑜伽行派主要宗依的《解深密经·分别瑜伽品》,论禅定修习尤为精要,为无著造论的张本。
瑜伽行派禅学的主要建树在于其法相、唯识学的理论建构。此宗用心识统摄万法,通过瑜伽中的内省,对心识进行了细致分析,把心识分为八或九种,着重探讨了意识层下末那识、阿赖耶识的作用,及深层心识与客观世界的关系。这对禅定修习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瑜伽行派说万法唯识,目的仍在体证实相。在实相论方面,此宗主要从认识论角度着眼,论述通常感知渠道所得名相之虚妄不实。其“三性三无性”之实相说,较中观派只破不立的论证方法更见精致。唯识、三性三无性说,都是禅观中的工具,被具体用于修观。此派阐发唯识学的著述甚多,如无著《显扬圣教论》、世亲《唯识三十颂》、《辨中边论》、《涅槃论》、《佛性论》,陈那《集量论》、《观所缘缘》、《掌中论》等,多达数十种。世亲所著《无量寿经优波提舍》论念佛法门,为中国净土宗所宗依的唯一印度论典。
中观派在清辨之后,与瑜伽行派进行过长期论战。发展至末流,两派融合,孕生出一个“瑜伽中观派”,创造人为八世纪时的寂护(静命),他所撰《中观庄严论》等,采唯识说入中观,从瑜伽观行的角度,以唯识说为达到心亦不可得、心境俱空而证悟实相的桥梁。他与弟子莲花戒曾应邀赴西藏弘法。莲花戒所著《广释菩提心论》,亦涉禅观。莲花戒之后有师子贤弘扬此宗。
印度大乘佛经中,还有一类以“如来藏心”统摄一切,高唱众生皆有佛性,号称“如来藏系”的经典,以《楞伽经》、《胜鬘经》、《无上依经》为代表,传为马鸣的《大乘起信论》、坚慧的《究竟一乘宝性论》等,即依此类经而造。此类经论如《楞伽》中说一种以佛所证真如为观境的“如来禅”,以直下契合真如的“一行三昧”为禅门,其理论、禅法与一类主顿悟见性的禅如实相禅、禅宗之禅、大手印及以后的密乘瑜伽有直接关系。据中国禅宗之说,顿悟见性之禅自释迦以来代代“以心传心”,在印度传承凡二十八代。依元魏译《付法藏因缘传》及《景德传灯录》,禅门所尊西天二十八祖为:
1.摩诃迦叶;2.阿难;3.商那和修;4.优波掬多;5.提多迦;6.弥遮迦;7.婆须蜜;8.佛陀难提;9.伏驮蜜多;10.胁比丘;11.富那夜奢;12.马鸣;13.迦毗摩罗;14.龙树;15.迦那提婆;16.罗喉罗多;17.僧法难提;18.迦耶舍多;19.鸠摩罗多;20.阇夜多;21.婆修盘头(世亲)22.摩奴罗;23.鹤勒那;24.师子;25.婆舍斯多;26.不如蜜多;27.般若多罗;28.菩提达磨。
天台宗所传,至第二十四祖师于比丘而止,以上二十四代与禅宗所传大体一致,这一传说当出于印度。其中前五代与小乘禅法、教法传承谱系重合。至大乘马鸣、龙树一系,多主中观、菩提达磨自称“南天竺一乘宗”,说明印度有那么一个依如来藏系经典修如来禅的宗派。西藏佛教说印度佛教分专事讲说的班智达(法师)与专实践苦行、修禅定的古萨里(乞士)两派,达磨为古萨里派祖师之一,当有其所据。
印度大乘禅学从兴起之初起,就向北传至西域、中国,为北方佛教所传扬发挥。也曾传到锡兰岛、印尼、缅甸及中亚一带,但后来这些地区的大乘佛教都先后衰绝,也未留下多少阐扬大乘禅祛的著作。
三、印度文化圈内的密乘禅学
密乘又称“真言乘’、“持明乘”、“果乘”、“金刚乘”,是印度大乘晚期所兴起的一种新佛教。密乘建立于大乘基础之上,严格说来是大乘佛教的一派,或大乘佛教的发展。
和大乘一样,密乘亦以上求佛道、下度众生为宗旨,而且进一步追求个人“即身成佛”。其修持大略以持诵“真言”(Madra,咒语)入手而修瑜伽禅定为主,较大乘更重禅定修习。持源密咒,原为古婆罗门教典《阿闼婆吠陀》中祈祷神灵之术,后来《奥义书》用为修瑜伽以与梵合一的重要方法。原始佛典中,释迦对佛教徒行婆罗门咒术,严厉禁止,《长阿含》卷十四《梵动经》、《中阿含》卷四七《多界经》等,皆载有佛陀禁止僧尼持咒之说。然《长阿含》、《杂阿含》、《四分律》、《十诵律》中,也有一些咒语,但只作为治病、护身、降伏诸天之用,未作为一种修禅定的方法。小乘禅籍中,不见持咒之说,至大乘经,咒语渐多,但一般也未作为禅定之门,只有《菩萨地持经》所说九种大乘禅中,有“咒术所依禅”,旨在以咒力除种种苦患、毒、灾害、热病、鬼魔等。发展至密乘,持咒成了主要的禅门,密典中宣扬真言明江乃诸佛菩萨的“语密”,为真实教法,如《大日经疏》卷七云:
真言之相,声字皆常,常故不流、无变易,法尔如是,非造作而成。
赋予真言密咒以神奇威力、深奥哲理,以为常住实相的一种表征。
按密乘佛教的说法,真言教法乃释迦牟尼的“报身”毗卢遮那怫(大日如来)在色究竟天或他化自在天金刚法界宫为大菩萨众所说,或说密法源出原始法身佛普贤王如来(本初佛、阿达尔玛佛),承认密法非释迦在世时所说。密乘的兴起,是七世纪中叶的事,此后渐臻鼎盛,成为晚期印度佛教的主流,整个佛教的殿军,这自有其内外的原因。就外缘而论,印度教的复兴对佛教所形成的强劲压力,是促使大乘佛教向密乘转化的关键性因素。自笈多王朝以来,婆罗门教以印度教的新姿态,从民间复兴,在笈多王朝诸王的扶植下,经商羯罗、鸠摩利婆多等杰出学者的弘扬,吸收佛教哲学精华,建立了精致的吠檀多哲学,并仿佛教形式建立寺庙僧团,激烈排斥佛教,严重威胁着佛教的生存。佛教为自存计,不得不迎合民间信仰神灵、咒术的传统,吸收婆罗门教持诵真言的瑜伽术,用佛教哲学观予以改造组织,形成具有印度教色彩的佛教密乘。就内因而言,佛教主要在国王豪富供养的大寺院里长期发展,理论日趋艰深、烦琐、经院化,逐渐脱离民众,不能满足印度人的宗教需要,逐渐失信于民,本身也趋于僵化。再加佛教本身就有反印度婆罗门教传统观念的性质,不大适合于印度种姓制度之需要,不易得到统治者的稳定护持利用。佛教求断烦恼而入涅槃,即便是出家苦修,也难于即生实现这一目标,大乘更说修行成佛,须经三大阿僧祗(无量数)劫,久远艰难,闻者生畏。于是,酝酿一种能适应印度民俗、满足人们即身解脱的信仰需要的“安乐易行之道”,便成了印度晚期佛教发展的必然趋势。密乘佛教,便是这样酝酿出的产物。实际上,从信赖他力数度的大乘念佛禅到三密相应持咒而期“即身成佛”的秘密瑜伽,只是一步之差。
密乘以瑜伽实践一行统摄整个大乘佛道,其禅观以观佛菩萨等“本尊”的果地境界为本,在行仪上重祈祷的礼仪,由设坛、供品、赞颂、礼拜、诵咒结印,组成一套信仰主义与祭祀色彩极浓的修持仪轨,再加上作法祈禳,求消灾除障、增福益寿,外形有类巫术,与印度教的行径相近,离原始佛教、小乘佛教质朴平实之风甚远,学术界人士多认为乃佛教蜕化之形态。但从禅学角度看,密乘较大乘更重禅定,其禅定的理论、方法,在佛教禅的基址上融摄、改造了印度教瑜伽之长,较大乘禅学确实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可谓佛教禅学高度成熟的产物。
密乘本身也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晚期印度佛学分密法为事、行、瑜伽、无上四部,四部法所依的理论从浅至深,正好与它出现的先后次序相一致。四部法中,下三部大体可归于一类,第四无上部法别为一类。
下三部密法中,第一事部瑜伽,重祭祀、祈祷的事相仪轨,分佛、莲花、金刚三部出世法与药叉、珍财等三部世间法,为早期从大乘中分化出来后形成的初级密法,常被用来为实现息灾、增益、怀爱、降伏的现实目的而作法祈祷。第二行部瑜伽,相当于唐代密宗所传“胎藏界法”,以《大日经》为主经,其瑜伽修习分有相、无相两级瑜伽,既观修本尊色身,又观修自他共具的“净菩提心”,以求“即身成佛”。第三瑜伽部,相当于唐密所传“金刚界法”,以《金刚顶经》为主经,观自身与本尊无二而修三密相应之诵咒,以求现证菩提。据唐密之说,这“两部大法”乃大日如来在金刚法界宫所说,传予金刚萨埵总管,经数百年后,有龙树于南天竺开铁塔,面见金刚萨埵,受两部大法之传。又经数百年,以金刚部法传龙智,龙智传金刚智(Vajrabodhi),金刚智于唐玄宗开元间携法来华。又有善无畏(Subhakarasimha)者,从那烂陀寺大德达摩掬多受胎藏界法,也于开元间来华弘传。由此可见,行部、瑜伽部法,大约于公元八世纪初兴起于印度。
无上瑜伽部法的出世,大约在八世纪中叶,至九世纪以后始盛,主要流传于东印度,受到波罗王朝的崇奉,与这一王朝的命运相始终。据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此系法由一些获得成就的大师从本尊处请来,传之于世,起初只在个别瑜伽行者中密传,渐臻兴盛。这说明无上部法出世较晚。其经典称坦特啰(Tantra),汉译“续”,数量很多,据称由成就者陆续传出,如《佛顶盖》由萨啰诃(Saraha,约公元一世纪人)请来,《瑜伽母遍行》由卢伊波(公元四、五世纪人)请来,《喜金刚》由腊哇波与海生(约六世纪人)请来,《契合明点》由黑行(六世纪人)请来,《黑降阎魔尊三品》由游戏金刚请来,《金刚甘露》由甚深金刚请来,《摩诃摩耶》由俱俱梨波请来,《时轮》由毗流波请来,最为晚出(约九世纪末)。
无上部续大略分为父续、母续、无二续三部。父续又称“生起次第”,以《密集金刚》为首,是瑜伽部法的进一步发展,以“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为基本思想,修习时在自观为本尊的心轮上观念本尊真言,以证光明,修“幻身”。母续又称“圆满次第”,以《胜乐金刚》为首,以智慧方便双运、淫怒痴为道为基本思想,修习主张由男女双运,修气脉明点,于空乐不二的禅定觉受上休证自性光明。此类瑜伽与印度教性力派怛特罗派及诃陀瑜伽关系密切,被称为“左道密教。无二续说方便智慧无二,以《时轮金刚》为首。藏传宁玛派于圆满次第之上立“大圆满法”(极瑜伽),以修心体光明定为要,迦举派所传“大手印”法亦属此类。
据多罗那他《七系付法传》,无上瑜伽部法在印度的传承,有大手印、拙火、光明、业印、生起次第、辞句、别传口诀七个法系,其主要传承关系如下。
1、大手印教授。
大手印以顿见心性“光明”而修光明定为要,与汉地禅宗旨趣相近,当初盖属大乘禅法,其传承有两大系:
(1)萨啰诃(罗睺罗)→龙树→舍婆黎(小萨啰诃)→卢伊波→微吉波→谛洛巴(988—1096)→那洛巴(1016—1100)→钟毗波、俱萨罗跋陀罗、弥勒巴、俱生金刚四大弟子
(2)卢伊波(Luhyipada)→陀黎迦波→安多啰波→谛洛巴。
谛洛巴等又传承其他无上部密法,大手印于是与这些密法融合为一体。谛洛巴门徒那洛巴,是印度晚期最有名的东印超戒寺“六贤门”之一,为一精通显密的著名高僧。
2、拙火。
为修脐下所藏先天生命之气的一种气功。此系法始传者毗流波,属中观派,出那烂陀寺胜无论师门下,拙火法是他从金刚瑜伽母请来。其传承有五系:
(1)毗流波→黑毗卢波→毗耶陀里波→俱萨黎跋陀罗。
(2)毗流波→钟毗呬噜迦→钟毗种瑜伽母、阿罗罗金刚、呬摩罗金刚、啰多金刚。
(3)钟毗种瑜伽母→啰多金刚→黑行,黑行又直承钟毗瑜伽母之传。
⑷钟毗种瑜伽母→难胜月→明妃苏部伽→陀那室利→中金刚座→俱萨黎。
(5)钟毗种瑜伽母→行者→僧伽罗瑜伽母→难胜月→罗睺罗金刚。
3、业印(“羯磨手印”)。
乃男女双修、以淫欲为道之“双运道”。此法始祖因陀罗部底,据传为释迦时代西北印乌仗那国王,业印法系得之于释迦的亲传。其传承有先后二系:
(1)因陀罗部底→俱生成就母→大莲花金刚→无肢金刚牧豕师→中莲花金刚海生(萨洛噜诃)→中因陀罗部底王→黑行→善怙→无量金刚→俱萨罗跋陀罗。
(2)中因陀罗部底王(公元六、七世纪)→莲花生(八世纪)→俱萨罗→小俱萨罗跋陀罗。
4、光明教授。
光明,为顿见心性之道,近于禅宗之禅。此系法的初传者马胜,约与无著、世亲同时,为公元三、四世纪人,其传承有十六代:
大阿闍黎马胜→毗那波→卖酒女嬉女金刚→金刚铃(慧藏吉祥胜天)→毳衣师→阇烂陀里波(童足)→黑行(七、八世纪)→婆陀罗→一安多啰波→小黑行(九世纪)→部婆黎波→部婆具慧(西藏人)→胜德钟毗波→小俱萨罗跋陀罗→阿悉多伽那→智友→阿阇黎法生、瑜伽母月光、瑜伽母婆阇噜噜、寂密。
以上十六代传承中,第六代阇烂陀里波(七世纪人)门庭颇盛,弟子中以黑行、佛智足最为杰出,有日月之喻。另有亶底波、小毗流波、婆罗陀黎王、阇毗旃陀罗王等人。黑行门弟子著名者有贤足、摩希罗、婆陀罗、善相满、陀摩婆、杜摩婆六人,又有瑜伽母寐佉罗、迦那佉罗、波那第波等及大臣俱舍罗那陀、梨罗旃陀罗王、无量金刚、王子婆以、婆罗门吉祥持等弟子,据称皆得瑜伽成就。黑行又传呬耶婆(贤足)→案恒哩伽→谛洛巴。又:黑行→善怙→谛洛巴→那洛巴、游戏金刚。那洛巴传扇底波、阿底峡。
此系法的最后传承者寂密,是密乘晚期最著名的一位瑜伽大成就者。
5、生起次第。
即无上部瑜伽父部法。初传者佛吉祥智,为公元七、八世纪时人,其传承为:
佛吉祥智→燃灯贤→药足(吽迦罗)→阿阇黎阿嚩都底→宝生寂→大金刚座一俱萨黎波。
吉祥智门下有四大弟子,燃灯贤之外,尚有极寂友、大乐莲花生、王种罗睺罗三人。燃灯贤与入藏弘法的莲花生同时。又:
药足→乌仗那佛吉祥寂→大金刚座→中金刚座(宝生密、扫黎波)。
又莲花生法系:
佛吉样智→莲花生(后莲花金刚、小莲花金刚)→迦没路国中脉瑜伽师宝戒→迦耶悉陀弗栗陀(老书记)→都哩诃黎→前金刚座→中金刚座(扫黎波)→无畏生→输婆迦啰崛多→十力→瑜伽师金刚吉样→法贤吉祥→佛称→宝称→啰底崛多。
6、辞句传承。
辞句,为密乘经典的解释(续释)。传承凡有十系:
(1).龙树→提婆→罗喉罗→月称→光生→智称→扇底波。
(2).妙吉祥友→智金刚→觉金刚。
(3).智足→极寂友→吉祥军→妙吉祥智→大不空金刚。又极寂友→资鲁波→黑生→药足、大不空金刚→悉地韦罗→阿底峡→友密→大金刚座。
(4).资鲁波→佗伽那→扇底波→智吉祥友→阿底峡→前金刚座→后金刚座。
(5).游戏金刚(罗里多拔折啰)→黎罗跋折罗→妙吉样智→大不空金刚。
(6).黑行→吉样持(牛首阿阇黎)→诃黎计罗(毗啰致波)→妙吉祥智。
(7).俱俱黎波→莲花生→谛洛巴→那洛巴→扇底波。
(8).中因陀罗部底→莲花生。
(9).时轮金刚法系:毗卓波(八世纪人)→扫黎波(中金刚座)→觉吉祥→那洛巴。
(10).无畏生密(1004一1125)→善生密→十力→誉天→释迦吉祥贤、佛吉祥贤、宝护等→牟尼吉祥贤→大悲吉祥贤→释迦护→妙生胄→解脱天→阇那崛多→啰底崛多→寂密。
7、别传口诀传承。
别传口诀,指指示心性的修法口诀,为密法的心髓。其传承有两系:
(1)毗耶黎波→遮哩波质波→羯句质波→弥那波→摩亲陀啰→瞿啰刹那陀→羯挐黎波→那瞿波→瞿邻那佗→邬俱啰那佗→啰底崛多→寂密→瑜伽母地那羯啰。
(2)毗耶黎波→龙树→舍波黎→卢伊波。
这些传承系谱中的很多人,如因陀罗部底、龙树、萨啰诃、毗流波、金刚铃、谛洛巴、那洛巴、弥勒巴、佛智足、寂密等,据称修密法得大成就。他们中的不少人,尤九世纪以后修业印、大手印、拙火等密法者,多行“双运道”,以淫欲烦恼为道,游戏人间,或虽为僧而公然携“佛母”同游,饮酒啖肉,或以锻箭、狩猎等佛教所说的“邪命”为业,或身列贱民、牧女,往往示现神异,状若疯狂,行迹诡异,旨在打破对戒律、伦理信条、社会地位、男女等的执着,这在他们,是依事事无碍之理而设计的一种修行方法。他们的这种作为与原始佛教清肃严整的作风,相去甚远,无怪乎要被佛教内外的人士目为“左道”。
后期无上瑜伽密的传播据点,是东印最大的超戒寺(毗羯啰摩罗),此寺在波罗王朝护持供养下兴盛了数百年。从初任寺主智足起,以下文殊贤、楞伽胜贤、吉祥持、现贤、善称、游戏金刚、难胜月、本誓金刚、如来护、觉贤、莲花护等十二代住持,皆弘无上瑜伽。另外还有寂友、觉密、觉寂则、甚深金刚、甘露密、毗睹波、时轮足等,皆以弘传密法著名于世。波罗王朝第十一代茶那迦王时(955—983),超戒寺臻于极盛,有宝作寂、智生慧、自在语称、那洛巴、觉贤、宝金刚、智吉祥友六大高僧,号称“六贤门”,皆博通五明,精通显密,专弘密乘。其后有阿底峡、弥勒巴及阿底峡五大弟子,皆闻名遐迩。最后的一位密乘大师,叫护无畏(Adhayakaragupta 1004—1125)。
密乘除出了数百种经续外,还有不少阐扬瑜伽的注释、论典,这些著述不象大乘后期的论著那样重在哲理,而重在瑜伽修习法则,从禅学角度言颇多有价值者。如题名龙树撰的《五次第论》,精要论述了修习生起、圆满二次第渐次升进的五个阶梯,是一部极重要的密典,有多种注疏。题名龙树造的密法论典还有《密集修法摄要》、《密集金刚续释》等。龙树弟子龙智著有《生起次第建立次第论》,龙菩提有《五次第释摩鬘论》,十一音师著《金刚大持密道次第》。萨啰诃、卢伊波、谛洛巴等,都有一些关于大手印修法的歌诀。据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后期任那烂陀寺主的瑜伽行派大师月称、护法、胜天及陈那、自在军、法称等著名论师,莫不修习密法。法称著有《吉祥摄轮修法》《金刚萨埵修法》。唯识中观派的月官、须佉提婆师徒,亦通密法,月官著有《多罗百修法》《观世音百修法》等。语自在称、阿底峡、妙行藏、庆喜藏、妙吉祥友,都有多种密法著述,妙吉祥友所著书集为《虚空无垢小集》。护无比(Anupamaraksita)有一本论时轮金刚修法的《六支瑜伽论》。密乘殿军护无畏有《金刚鬘》、《成就义海》、《真实瑜伽论》、《圣教英华》等。护无畏之后还有善护、日智、贤妙、法寂、化月等写了一些论密法的书,化月于十三世纪初逃亡西藏,写了一部论时轮法门的《内密精英》。这类密乘著述,大多数被译为藏文,保存于藏文大藏经中,也有一些梵文、布拉克里特语、阿般布兰沙语的残本,存于尼泊尔、西藏。
晚期无上瑜伽虽然外貌酷肖印度教怛特罗派,行径似涉淫秽,仪轨有若巫觋,但其实质主要还是修瑜伽禅定,其主导思想仍是大乘佛学的缘起性空说,修习的终极目的在征见心性而解脱成佛,其见地自与印度教异辙,立足于中观、如来藏思想,是“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的中观思想运用于禅观后必然所生的极端倾向。正如渥德尔《印度佛教史》所说:
如果我们接受中观派作为佛法,我们也可以接受阿提(无上)瑜伽。它的基本立场是古老的佛教无我理论。
只不过是“表现的形式有变化,证道的技术有变化”而已。从气功学角度看,无上瑜伽在理论上注重物质基础,对气脉明点的炼化有精审的论述,给佛教禅学增添了不少有价值的内容。
密乘与其他佛教,在其故土印度,于公元十三世纪初基本绝迹。造成这一结果的直接原因,是伊斯兰教的扫荡。早在波罗王朝初期,伊斯兰教的摩诃末将军就率领大军,占领了印度河流域。十世纪后半期,回教将领喀布尔率军东侵旁遮普,先后征代凡十七次。以杀死异教徒为生天本钱的回教勇士们,所到之处,焚寺屠僧,强迫改宗回教,佛教徒的“降伏”密法,终未能抵御穆斯林的火与剑。至十一世纪末,密乘最后的堡垒超戒寺被回教军攻克,虎口余生的瑜伽大师们,或逃亡西藏、尼泊尔,或改信回教、印度教,流传了近两千年的佛教终于退出其故土,只在北方边境的一些山林里,还残存着零星的佛教瑜伽行者。其余印度文化圈内的中亚及我国新疆地区的佛教,也先后被伊斯兰教所吞没。佛教在印度的灭亡,回教的破坏,当然仅属外因,当有其深刻的内在根源,经外在政治宗教之强力排斥而绝迹,起码说明这一宗教到了晚期,未能在印度民众中扎下根,仅在统治者保护下的寺院里嗣传,已失去了活力,一旦其存活的基础被毁,便无力再生存下去。印度教、耆那教虽亦遭受回教破坏,但终未退出故土,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一事实从另一面表明佛教从印度潜踪的主要原因在其自身。
佛教在印度虽然早已绝迹,但在印度文化圈内的其它地区尚在继续流传。晚期密乘北传西藏,开辟出一块世外桃源。佛教思想包括禅学,尤其是密乘瑜伽的影响,在印度教中不难发现。近代,印度佛教又有复兴景象,从斯里兰卡传入上座部佛教,信徒人数据传已达三千万,但僧尼不多,在禅学方面尚谈不上有什么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