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在东西方文明的猛烈碰撞中,惨败于西洋重炮利舰的东方人,尤其东方的知识界,曾掀起过一股比较东西方文明、反省自己传统文化的思潮,这种文化反思,在当代中国改革开放的政治气候下又再度兴起。
在第一次文化反思中,精神的东方、物质的西方,被作为东西方文明的特质,为社会人士所普遍接受。这种提法从东西方文明的传统及两种文明内涵的绝对、相对意义上来讲,都未必很确切,但也从某种角度粗略地点出了自资本主义以来的西方文明与传统东方文明的主要特点。当代学术界一般认为:近代西方文明的精神是积极地外向探索物质世界,力图征服自然以满足人类的物欲,充满了进取、躁动、斗争的阳刚之气,其成果主要在物质财富的增殖和科技方面;东方传统文明则重在内向地省察自身,征服自心的欲望以达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散发着静止、和穆、安详的气息,其成果主要在伦理、宗教等精神方面。的确,打开数理化教科书,几乎所有的定律、公式和技术工艺,都发明于近四百年来的西方人,直到如今,诺贝尔科学奖的获得者中,东方人尚不多见。而至今统治着全球多数人精神王国的三大世界宗教,无一不以东方古国为其母胎。三大宗教之外,东方还诞生过犹太教、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新老婆罗门教、道教、神道教、苯教、锡克教等十多种传统宗教,在今天的日本、南朝鲜,新宗教还在不断创生,其名目达数百之多。在宗教发明权上,西方人的确无法与东方人相伦比。虽然西方人的宗教热忱未必低于东方人,但他们主要信奉的基督教,也出自文化意义上的东方。
宗教,作为人类童年时代为自己创作的一种精神食粮,以其特殊方式安慰痛苦心灵,促进道德自律,寄托人生终极关怀,长期以来,在稳定社会秩序、安定人心上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今天不少地方还在起着这种作用。各种宗教及其为数众多的派别,教义、教制各不相同,在不同时域中所起的社会作用之积极或消极,情况甚为复杂,不可一概而论。其精华、糟粕,绝非一两句话便可说清。源于东方的各种宗教,从教义而言大略可分两类:一类是一神、多神崇拜的宗教,以崇拜某种超自然力量——神灵,依祈祷归投而实现某种目的乃至实现永恒幸福为主旨,重感情上的信仰,产生于西亚的基督教、伊斯兰教,为一神崇拜的典型,印度教及道教符箓派也崇拜一神或多神,此类宗教的观念与近代科学甚相对立。另一类宗教以个人进行身心修炼,以达生命的超越或心灵的解脱为主旨,以产生于东亚的佛教主流及道教炼养派为典型,此类宗教较重理性,并以瑜伽、禅定、气功的修炼为究身心秘奥、明天人之际,自我变革身心而达到信仰鹄的的主要途径。两类宗教虽然实际上皆以永恒幸福为最高旨趣,但其精神却很有不同:前者唯仰赖神的救赎,后者则重在自力之开发。前者以内心阴柔而补西方人外向的阳刚,后者以内心阳刚而补东方人外向的阴柔。后一类宗教诞生于东亚的中印两大文明古国,集中体现了东亚民族的文化性格。
后一类宗教所实践的瑜伽、禅定、气功或“仙术”,乃喜玛拉雅山南北的文明古邦印度、中国先民的独特发明,它们作为自我锻炼身心的技术,起初未必仅与宗教相关。但自宗教产生以来,便主要被婆罗门教、耆那教、印度教、佛教、道教等宗教的信徒所实践张扬,广泛流传于中印文化圈内的广大地域,在当地民族文化的土壤中成长,分为许多流派,形成多种风格。其中以佛教的禅定之学,最称精深博大,影响最为深广。它西流中亚,东传日韩,北入蒙古,南行印尼,在悠久的历史背景、广袤的地域上流衍传播,深深渗透于东方尤其是东亚诸国的传统文化,诸如婆罗门教、印度教、耆那教、道教、儒学、苯教及哲学、医学、文学艺术、武术、民俗、民族文化心理等多种文化现象中,而佛教禅学的发展,也不能不受其所处时域中社会政治经济的制约及其它文化现象的影响。
佛教禅定之学,包括小乘、大乘、密乘及其所摄各宗各派的多种禅法、禅理。在小乘佛教中禅定修习被称为“心学”、“意学”或“定学”(Adhicittam)。佛教禅法被译介到中国后,禅定通常简称为“禅”,并出现了“禅学”一语。《般若经》谓“禅学谓开智”。
《续高僧传·僧稠传》有云:“自葱岭以东,禅学之最”。此“禅学”,指禅定之修习及修禅之人。中唐禅宗盛行后,佛门中渐多以“禅学”专称禅宗之学。近今学术界,通常以“禅学”为佛教禅定之学的通称,包括禅宗之学在内。如胡适《禅学古史考》、忽滑谷快天《达摩以前中土之禅学》、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任继愈主编的《中国佛教史》等,都以“禅学”为广义的禅定之学。本书所言“禅学”,即沿此例。
在东方佛教文化圈内,禅从来只是少数出家僧尼和有闲居士的专利品。禅学,主要由禅僧所建立,是他们长年兀坐岩窟禅堂,冥思苦索,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和精神所创造的文化成果。禅作为佛教建立的根据,旨在通过内向性调心的锻炼,究身心世界之秘奥,如实认识自己,开发本性潜能,迸发出超越性的般若智慧,解脱以生死为中心的一切系缚,根本解决人本性中绝对自由之追求与客观现实的矛盾,达到常乐我净的涅槃彼岸,从而净化人心,“庄严国土”。它集中表现了东方文明的特质,堪称东方古代智慧的最高成果,国外有人誉为“东方文明的精萃”——这尤指集中代表了全部佛教禅法心髓的中国禅宗之禅而言。
学术界对禅及其文化的评价,近四十年来多重在批判其消极的社会作用,禅,随着佛教影响的缩小,在国内渐被人们所淡忘,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兴起的群众性气功锻炼、气功研究的热潮中,它出人意料地从人体科学的角度被重识,引起广大社会人士的注意,出现了“佛教气功”(实即禅)热。宗教的核心内容与最前沿科学竟然搭上了界,这真使不少怀着“宗教=迷信”、“宗教与科学水火不容”信念的人大惑不解。
现代气功界把佛家禅定列为中国传统气功中的一大家,“佛家气功”在气功百花园里特别耀人眼目,具有颇佳的广告效益,佛教禅学是现代气功学的一大渊源,它积淀了二三千年的实践经验,凝聚了上百代禅僧的心血智慧,其修学体系之严整,理论之精深,禅法之多样,典籍之浩瀚,远非尚处草创阶段的现代气功学所能比拟,蕴含着不少值得发掘的宝藏。它提出的问题,远远超出养生文化的范围,关系到全部人类文明的出发点及终极目标,关系到人对自身的真实认识,关系到即将到来的科学革命,关系到人类未来的危机和命运。它有玄而又玄却颇发人深思的哲学为依据,它以神话般的奇迹异能向现代科学提出挑战,它总是违背人的常识和成见而提出不容回避的问题,它以极其简要的方式解决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根本矛盾,表现出远东传统文明的风范。从继承文化遗产的角度来讲,佛教禅学的确可称为东方传统宗教文化中的精华。
因此,从新的角度系统地研究佛教禅学,便成了一个具有现实意义、前瞻意义的课题。这一课题牵涉到艰深浩瀚的佛学,牵涉东方文化的各个层面,又牵涉气功、人体科学、超心理学、医学、物理学、生理学、心理学、行为科学、UFO学等多种新老科学,更重要的,是研究者本身应有禅定的实验,起码应研究过别人的禅定实践。
笔者对佛教禅学虽感兴趣,但学识浅陋,自惴不具备应有的条件,只是比今日才起步研究的人早出发了十多年,因工作之便,接触过较多文献资料。为应社会的急需,曾出版过一本《佛教气功百问》的小册子,介绍佛教禅学的基本知识,但欠系统性,对禅的理论和价值未作深入论述。现在这本书的写作,是上海人民出版社青年编辑倪为国同志出的题,拖了两年完稿,自觉很不理想,仅供需要了解这方面知识的读者参考。希望随人体科学、佛学研究的进展,能有比笔者站得更高、钻得更深的成果问世。
1990年9月于四川大学向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