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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

在朱雀大路的路口,有个男人从清晨开始就摇着铃铛,大声呼喊。

他的脸仿佛被蜜蜂蜇过,又像是被太阳晒伤,像腐烂的石榴般坑洼不平,满是扭曲。他长着大鼻子和看起来倔强的嘴唇,光头像栗子壳一样粗糙,上面落满了白色的灰尘。

从他的样子很难判断年龄,看起来像三十岁,又感觉有四十岁。他身着破旧的衣衫,腰间系着一根绳子当作腰带。光着脚,比穿着草鞋还显得自在,仿佛是从大地中直接生长出来的。

“铃铃!铃铃!”他摇晃铃铛的声音也不同寻常。

人群围拢过来,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回事?”

“是哪个山上的和尚吧?”

在残暑未消的街道上,牛车嘎吱作响,扬起灰尘。贵族的轿子从一旁经过。

那是被市民们畏惧的、被称为“六波罗童子”的清盛入道(平清盛)的耳目,是一群十四五岁、身着红色直垂的少年,他们目光狡黠,手里拿着鞭子,从人群后面探出头来,似乎在表演对平相国的诋毁之词。

然而,这个男人毫无惧色,声音激昂,仿佛忘乎所以,将右手的铃铛举向空中,大声呼喊道:“诸位请听!请听!”

“贫僧文觉,恭敬地向路旁的大众进言。且看如今这世间的模样,云端之月,不断被政权争斗和享乐的妖云所玩弄;下界的百姓,被野心勃勃的武士的弓箭所笼罩。佛国被诅咒的火焰焚烧殆尽,百姓、商人、工匠等平民,连安居之所都茫然不知,在饥寒中哭泣。当下就是这样的世道!生活在这样世间的人们,必然会沉溺于功利,满心猜疑,骨肉相残不反省自身,为了获利而自我毁灭,一旦陷入贫困,就只会诅咒他人。富人是恶鬼!穷人也是恶鬼!就这样,滔滔不绝地将这人世变成了浊流。”

他额头满是汗水,一口气说到这里,又“铃铃”地摇晃铃铛。

“叫花子和尚,等一下!”有人喊道。

一个身着红色直垂的人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莫非是六波罗小僧?)

人们眼神交汇,小声议论着。他们满脸不安,对比着和尚的铃铛和少年的鞭子。

和尚傲然说道:“什么事?”

这少年穿着代表平家权威的服饰,一副趾高气昂的街头密探模样,一边用鞭子抽打地面,一边说道:

“你刚才说,富人是恶鬼,穷人也是恶鬼,而且云端被政权争斗和享乐的妖云所笼罩?”

“哈哈哈,别人说话,你得听完。那说的是昨天源氏的时代。而现在,我要说的是今天的事。闭嘴,站在那儿听着!”

文觉把铃铛放进怀里,从怀中掏出一叠用粗纸写就的文件。

“这是募捐的文书。”文觉对众人说完,便从容地展开了上面的文字。

六波罗童子像是受到了别人的警告,匆匆退回到人群中。

人们用目光嘲笑那红色直垂的背影,仿佛在说“瞧他那副德行”。

文觉展开募捐的文书,挺胸抬头,再次大声说道:

“刚才说的是过去的事。然而,明日的世界依旧混沌不明。即便今日看似平和,但生死流转,三界皆为苦海,那些沉迷于色、酒、金钱,如跳猿般迷失的人,终有一天会幡然醒悟。就连白拍子祇王,不是也在歌中唱道——

初萌与枯败,

野边草相同。

终归有一日,

秋日皆成空。

“大众啊,你们当明白,终有一日,一切皆会在秋日消逝。在此,不肖之人文觉,略有所思,故而站在路旁,向与我同血脉的众人进言。希望凭借诸位贵贱、道俗的相助,在高雄山的灵地建造一座寺院,以成就二世安乐的修行。”他抬起眼眸。

那是燃烧着的眼眸。忧世的热血在眼底流淌,无法对当下人们的不安视而不见。他咳嗽一声,举起手中的文书,高声念道:

想来,真如广袤无垠。

法性随妄之云,

浓重覆盖,

在十二因缘的峰间飘荡。

自此以后,

本有心莲之月的光辉,

幽微难见,

尚未在三毒四曼的太虚中显现。

可悲啊,

佛日迅速沉落,

生死流转的街巷一片混沌。

人们只知沉溺于色、酒,

无端诋毁他人,

毒害世间。

岂能逃脱阎罗狱卒的责罚?

如今,我文觉

虽已舍弃俗尘,身着法衣,

但恶行仍在心中蔓延,

善苗难以入耳,何其可叹。

恐怕又要轮回至三途火坑,

流转于四生苦轮。

故而,我

为无常观门而落泪,

劝诫上下真俗,

为与菩提悲愿结缘,

立志建造一处灵场。

高雄山高耸,

仿若鹫峰之顶……

他一直读下去,汗水不断在他赤黑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人群中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没有人被他拼命呼喊的声音所打动。

“什么,又是募捐?”众人对乞讨钱财已经厌烦。他们毫不留恋地留下他,纷纷散去。

只有一个行商留了下来,喊道:“喂,盛远大人!”

“盛远大人!”行商又从路口柳树的树荫下出声喊道,“已经没人在你周围听你说了,盛远大人——”

文觉猛地从募捐文书上抬起头,不知何时,周围已经变得连条狗都没了。

他咂了咂嘴,有些懊恼地嘟囔道:“都走光了啊!”他把募捐文书卷起来,塞进怀里,迈步向前走去。

这时,一个用遮阳斗笠遮住脸的旅人,迅速走到他身旁,拍了拍文觉的肩膀。文觉转过头,目光锐利,“哦,是堀井弥太啊。”他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神情,伸出了手。

被称作弥太的行商男子,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原本紧紧相握的手突然松开。

“嘘!”他使了个眼色,往路边走去。

刚才那个穿着红色直垂的小和尚,正大摇大摆地从他们中间走过,还一边吸着鼻涕。小和尚转过身,带着轻蔑的眼神,咧嘴笑了笑。

行商故意在小和尚面前,从怀里掏出纸,把钱包好,然后递给文觉,说:“这是我的捐赠。”

“哦。”文觉认真地接过钱,收下了。

“哪怕是半文钱的捐赠,对现在的我文觉来说,都是十分感激的。我在路边大声呼喊,可人们根本不听。要是去寺院的官邸,带着诚意去募捐,就算是条狗来了,他们也会像抓东西一样把你赶出来……”

行商堀井弥太加快了脚步,用下巴示意前方,说:“去河边。”

文觉点了点头,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着。京都的大路上,牛屎和白土干巴巴的,踩在脚下,感觉脚底都要被烤焦了。

不过,走到加茂堤时,眼前是一排仿佛从咸阳宫的唐画中走出来的柳树,清澈的河水映入眼帘,一阵风像湿布一样,带着凉意拂过脸颊。

“这里就挺好。”两人在堤上坐下。女郎花黄色的花穗低垂在满身是汗、衣衫破旧的文觉身上。

“好久不见了啊。”弥太说道。

“你还好吧?”文觉也问道。

“唉,这凡俗之身可没那么平安,还是老样子。”

“我也一样。”文觉爽朗地笑了笑,说:“你没听说最近的传闻吗?”

“我今天刚到京都,什么传闻都没听到。”

“这样啊。其实,我为了神护寺的修建去募捐,走进寺院官邸,正好大臣们在那里弹奏琵琶、吟诵诗歌、举办酒宴。我就向这些愚蠢的家伙,讲述了百姓的困苦、世间的迷茫痛斥了一番世态炎凉。结果,侍卫们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扔了出来。你看,当时留下的伤和肿块,到现在还没从头上消呢……”文觉一边抚摸着自己像栗子壳一样的头,一边笑着展示。他脸上的淤青和肿块,似乎就是那时被棍棒打伤留下的。

文觉在十九岁的时候,削去了年轻人的发髻,踏上了大峰、葛城、粉河、户隐、羽黑,还有那智的千日修行之路,昔日的远藤武者盛远已成为过去。如今的他,还隐约能看出一些当年的影子。

(不,该说影子太多了才是——)

行商堀井弥太心里这么想着,被文觉豁达的谈吐所吸引,不由得抱臂倾听。

“哈哈哈哈,难怪你的脸和头都肿得像疱疮神一样。”

“现在还疼着呢。”

“吃点苦头也好。”

“我可不是那种会吸取教训的人。”

“即便穿着法衣,你这武者的灵魂依旧未变,这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只要灵魂不变,就算坐在冰上,或是被瀑布冲刷,也不会轻易改变。”

“毕竟是练过弓箭的人,这是骨子里的东西。所以,自我们分别以来,彼此都没什么变化,这才是值得高兴的事。”

“不,你的穿着变化可大了。一开始,我都差点认错人。”

“我现在是个卖砂金的行商,一般人也不会把我当成武士。”

“陆奥守藤原秀衡的心腹,堀井弥太,不知何时落魄到成了砂金商人,看来你也如同无常之树的叶子,被某种风从树梢吹落了。”

“哪有这回事。”弥太摆了摆手,“这只是我用来在世间藏身的伪装。”

“这么说,你是作为密使来京都的?”

“差不多吧。”

“别光说我的事了,说说你后来的情况吧。还是说,对你来说,这是连老朋友文觉都不能透露的重要事情?”

“有些难以启齿。”

“那我就不问了。”

“你生气了?”

“哼,我生气了。”文觉故意板起脸,但很快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别这样,说吧。我虽然穿着法衣,但本性还是远藤盛远,绝不会说出去的。”

“……”

弥太站起身,环顾着堤岸四周。头顶着物品的大原女从这里经过;戴着市女笠的女子,让女童拿着东西,穿着湿漉漉的草鞋,沿着河滩往舍人町方向走去。除此之外,只有蝉鸣声、流水声,还有白色的水鸟慵懒地在水面上打着盹。

“盛远。”文觉重新坐下,说道,“我现在叫文觉,盛远是我十年前就舍弃的名字,以后叫我文觉吧。”

“我这习惯一时改不了。那正好,你也记住我的化名吧。”

“哦?你改名字了?”

“行商堀井弥太这个名字,可能有点奇怪。每年来京都一次,拜访客户的奥州砂金商人吉次,其实就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嗯?吉次。”

“听到这个名字,你没想起什么吗?”

“想起来了,你在秘密接近鞍马的遮那王吧?”

文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鞍马的遮那王,以自信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的脸色,似乎在说这件事我可没猜错。

“嗯。”堀井弥太,也就是卖砂金的吉次,脸上露出酒窝,点了点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文觉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个遮那王,是源家的嫡子,前任左马头义朝的小儿子,幼名牛若,是一位公子。自从被强行从母亲常磐的怀中夺走,送到鞍马寺,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

文觉默默不语,掰着手指。吉次也沉默着,望着大文字山的云朵。

“今年是承安三年了啊。”

“是啊。”

“遮那王殿下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吉次回答道。

“哦,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个带着奶味的源家小子,都已经十五岁了吗?”

“文觉,你难得去见他一面吗?”

“不,前年我去书写山参拜的时候,拜访了东光房的阿阇梨,当时有个出来侍奉的童子,后来听说我错过了,还说我没喝到那杯珍贵的茶,实在可惜,说着说着都快哭了。据说,僧正谷的人,还有贵船的村民,都被这个调皮捣蛋的家伙折腾得够呛。”

“这么看来,寺庙里也很头疼啊。”

“你每年都从遥远的奥州赶来鞍马参拜,还特别关注这个让人头疼的孩子。哈哈,我明白了。奥州平泉的豪族厌恶平氏家族的奢靡,这日后必定会成为他们支持源家的基础。看来这世道,要变得有趣起来了。”吉次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突然抬头望向天空。“啪嗒”一声,雨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加茂的水面上,无数细小的波纹层层叠叠。东山连绵的山峰仿佛吐出墨色的虹彩,蓝天眼看着变得狭窄起来。平安京的各个路口、桥梁、柳树,还有那些屋顶上铺着石板的民房,都渐渐沉浸在如暮色般的昏暗之中。

“要下雨了。”文觉也站起身来,说道,“弥太,不,奥州的吉次大人,你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我向来没有固定的住处。对候鸟来说,不定居反而更安全……”

“不去高雄的神护寺参拜吗?”

“不,目前我得先去日野村。”

“去日野?去做什么?”

“遮那王殿下有个堂姐在那里,我经常去她那里,听她讲讲遮那王在鞍马的情况。”

“咦,她是谁啊?”

“以后你会见到的,总有一天会的。”

“嗯,路上小心点。”

“你也是。”两人分别后,各自匆匆离去。此时,一排杨柳树在白色的雨幕中剧烈摇晃着。

“雨停了吧?”

“好像是停了。”不知从哪里传来谁的低语。

眼前是一座在战火中被烧得半焦,逐渐荒废的巨大伽蓝。跑进山门躲雨的砂金商人吉次,悄悄地探出头去张望。

小镇已笼罩在暮色之中。湿漉漉的屋顶石板,在夕星的映照下,如同鱼儿般泛着青白色的光。不知何处传来“噼啪”烧火的声音。红色的火光从山门后面映照出来。伴随着一阵嘈杂声:

“阿女,你从刚才起就在那吃得那么香,吧唧吧唧的,也分我一份啊。”

“不给!”

“你这小气鬼,不给吗?”

“连鸡骨头都没剩,怎么分啊。喂,和尚。”

“偷来的鸡,你这女人一个人吃得肥肥的。”

“给我一块味噌饼,我就给你一条鸡腿。”

“别开玩笑了。”

“我可是有孩子的人,比别人更容易饿,这不是很正常嘛。哎呀,你说不给,傀儡师,快把那鸡骨头抢过来。”他们像恶鬼一样在争抢着什么。吉次往里窥探,只见有尼姑、患病的乞丐、瘦得像骷髅拿着尺八的和尚、傀儡师,还有个在苍老的脸上涂着白粉的路人,这群不知靠什么为生的流浪汉占据了没有仁王像的仁王门的一角,他们生火、晾晒衣服、躺着休息、吃东西,简直就像建立了一个恶鬼的国度。

在寺院的官邸、六波罗的馆舍,还有平家的宅邸里,夜晚有明月相伴,白天有鲜花和红叶,催马乐的管弦之音中,美酒飘香,吟唱恋歌的女子们沉浸在平安时代的梦境里,在一场场战争的间隙,匆匆地享受着片刻的欢愉。然而,剥开京洛表面的一层皮,其内部却是这样一番景象:被饥饿折磨的人们相互依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只要有空荡的寺庙、神社、路边的佛堂、石墙,只要有屋顶和墙壁,只要没有主人,就会在那里筑巢,像虫蚁野兽一般生存着。

(比传闻中还糟糕。)

吉次皱着眉头,被这股异味和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凝视着这一切。

(就连奥州那种五谷不丰、缺乏风土滋养、也没有唐土文化熏陶的地方,都没有这般景象。)

吉次呆呆地看着,清楚地看到,这里正是恶政引发的“皮肤病”流脓的地方。平家的门阀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掠夺百姓的衣食,在享乐的欲望中燃烧,只为了自己的荣耀而汲汲营营,这残酷的现实,只要站在这里,便一目了然。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涌起向天质问的冲动。

(必须要有所改变!靠神的力量,靠佛的力量都不行。战火不也把神佛都烧毁了吗?要匡正这人间,只能依靠人的力量,依靠真正的人。真正的人,才是这个时代所期盼的。)

想到这里,他愈发感到自己接近鞍马的遮那王这一使命的重大,责任在肩。

“喂,你是谁?”这时,一个乞丐发现了他,问道。

吉次刚要离开,又听到有人喊道:“喂,你是什么人?”傀儡师、和尚之类的人都像是要站起来的样子。于是吉次又走回去,说道:“我是个躲雨的旅人。”

“流浪的乌鸦?”

“雨停了,我正打算出发。请问去日野村,还远吗?”

“去日野的话,不算远。不过你要去日野的哪里呢?”

“去藤原有范大人的府上。我是去办事的。”

“啊,那是慈悲为怀的吉光御前的住处。”一个尼姑用尖锐的声音说道,同时站了起来。

这时,流浪汉们突然变得客气起来,说道:“如果您要去吉光御前那里,我们可以派人给您带路。”

“我来带路吧。”一个拿着竹棍、长得像河童的小和尚走到吉次身边,说:“我给您带路,旅人。”

“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吉光御前不知帮了我们多少忙。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她家虽是落魄的藤原家族,是个贫穷的公卿之家,和全盛时期的平家不同,连宅院的围墙塌了都没钱修缮即便如此,我们去厨房讨东西吃,她也从没给过我们脸色……”

一个人说完,那个尼姑也接着说:“冬天到了,不管多冷,她不仅照顾我们,就连住在东寺、八坂神社屋檐下的人,她也会送旧衣服给他们。”其他流浪汉也纷纷附和。

“那些为了打扮而不顾温饱的虚荣女子,只想着自己安逸的贪婪女子,在这庄严的宅院里有很多。可像吉光御前这么善良的女子,如今在这世上又能到哪里去找呢?她才是真正的观世音菩萨啊。”

“说起来,她信仰如意轮观世音,每个月都会去参拜,可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见着她了。我们都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尼姑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说着,还一直把吉次送到山门外。

吉次在心里暗自高兴。原来这吉光御前,正是自己奉命要找的、一旦有机会就要让其在世间崭露头角的鞍马童子遮那王的堂姐。

“前面有水坑,大叔。”小和尚用竹棍敲打着漆黑的地面,走在前面。

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野狗在狂吠。听那声音,狗似乎也在挨饿,叫声都变得沙哑了。

他们经过一条小河,跨过一座土桥。穿过一片稍宽的草原后,小和尚用竹棍指着前方说:“看,那边能看到一棵大银杏树吧?”

“那棵银杏树旁边的土墙,就是正亲町大人的家。藤原有范大人的府邸,从那里转弯,很快就到了。”

“好的,谢谢。”两人沿着路往前走,来到那棵显眼的大银杏树旁,准备转弯。这时,小和尚像是突然被什么惊到了,“哎呀”一声,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小和尚瞪大了眼睛,仿佛受到了惊吓,小声嘟囔着。

“啊?”吉次也在他身前停下了脚步。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在前方距离大银杏树小半町远的一处地方,能看到一座宅邸的轮廓,那古旧的殿堂式屋顶,如同被墨染过一般,隐没在赤松的树梢和围墙的阴影之中。这倒没什么。

但他们还看到了别的异样。

所谓异样,是在他们刚一转弯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光。对于生活在夜晚光线匮乏世界里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光更珍贵、更值得感激,同时也更令人感到诡异的了。

就是那道光。说它像白色的虹,又像彗星的尾巴,从似乎是有范朝臣宅邸屋顶的方向闪耀着映照过来。两人发出疑问,又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又恢复成了毫无异常的黑暗。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小和尚回答完,突然说:“大叔,我在这儿回去了。”他转身就跑。

“辛苦你了。”吉次给了他一些钱,问道:“你觉得刚才那道光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明白。真是件怪事。”

“我要回去告诉大家。”

“喂喂,可别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啊!”小和尚像乌鸦一样叫了一声,便飞快地沿着原路跑回去了。

卖砂金的吉次站在围墙外。无论往哪儿看,门都紧闭着,仿佛瞎了一般。杂草几乎把半扇门都遮住了。有些地方的围墙已经倒塌,连野狗都能轻易跳过。在爬满藤蔓的椋树上松鼠“叽叽”地叫着。

“世事变迁啊……”他感慨万分。

说起藤原氏一门,他们曾在世间描绘出了极尽奢华的生活图景。然而,随着武家之间的兴衰交替,武家政治兴起,到了如今平家的全盛时期,藤原氏被人嘲笑为“落魄的藤家”,几乎已毫无存在感。这座古老的宅邸如今冷清得似乎连狐狸都能住进来,没有一点灯火的迹象,连狗似乎都不在这儿。

“咚、咚、咚……”吉次试着轻轻敲了敲像是后门的地方。然后,他轻声说道:“晚上好!”

如此尝试了几次之后,他感觉到这样不会有进展,便捡起小石子,朝着像是武士居所的屋顶扔了过去。

听到了掀开窗户的声音。不一会儿,屋内的灯火摇曳起来,接着,木屐“咔嗒、咔嗒”的声音逐渐靠近。

“谁啊?”看不到对方的身影,门后的武士开口问道。

“我是卖砂金的吉次。烦请您向府上的主人或者内宅的夫人通报一声,他们应该会明白的。”

“吉次?”对方似乎在思索。

雨后的草丛中,虫鸣声此起彼伏。吉次又补充道:“如果您提及我是奥州的堀井弥太,他们应该会更清楚。我一直带着书信前来。”话音刚落,只听“嘎哒”一声,门扉晃动起来,“您是秀衡大人的亲戚,堀井大人吧?”

“正是。”

“失礼了。”门很快打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武士探出头来,说道:“在下常为内宅夫人代笔写信,也经常收到您那边以我的名义寄来的书信,我是本家的家臣,侍从介。”

“原来如此。”

“初次聆听您的吩咐——”两人像旧识一样相互寒暄。

“之前夫人进京的时候,我曾在清水寺附近远远地见过她一面,但到府上拜访,今晚还是第一次。”

“欢迎光临,快请进。”侍从介说着,将吉次迎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

屋内屋外,秋草生长得十分茂盛,仿佛没有界限。萩花还未开放,桔梗也未绽放,但雨后的夜气,让人感觉如仲秋般清冷。

这里的仆人似乎极少。吉次被带到武士的房间,原本有些拘谨,但无论是端来蜡烛,还是煮茶,竟都是侍从介一人在做。不过,进入这里后,他感觉到与从外面看到的景象不同,这里有一种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不愧是教养深厚的藤原氏的居所,让人身心都能得到放松。对于吉次来说,他平日里接触的不是粗鲁的武人家庭,就是流浪汉、饿鬼般的生活,此时,他看着屋内的陈设,闻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熏香,心想果然还是有令人怀念的东西啊……

“不好意思。”侍从介坐下后说道,“实际上,府上现在有些忙碌。”

“哦?”吉次想起路上听到的传闻,问道,“是有人生病了吗?”

侍从介笑了笑,说道:“不是的。”看到侍从介脸上明朗的神情,吉次反倒感到有些意外。

“是件喜事。今年春天,承安三年三月初一,夫人生下了一个如珠如宝的孩子。为此,府上就像迎来了百年难遇的春天,主人、夫人,还有一门的若狭守大人、宗业大人,从早到晚都过来,一家人在里屋团聚。恰巧今晚是孩子初次进食的庆祝仪式,是家族内部的庆祝活动。”

吉次一听,立刻想起了来这里之前看到的,宅邸屋顶上方的那道光芒。

“所以,恐怕您一时见不到夫人了,但我会向她通报您来了。”侍从介如此说道。

然而,比起吉次的来意,他自己更想一同沉浸在主家的喜事中,很快便把话题转回到了这件事上。

他说,孩子非常健康,相貌高贵,是个如珍珠般的男孩。

而且,孩子的名字是因为夫人在怀胎时梦到了五叶松,所以取名为十八公麿君。还说夫人怀胎十二个月才生下孩子。

接着,或许是因为母亲吉光御前有着虔诚的信仰,在受孕之前,她曾梦到如意轮观世音菩萨,此外,还有许多祥瑞之兆。

并且,有一位圣人特意前来拜访,他说今年是释迦牟尼佛涅槃后的二千一百二十二年,或许这是个灵验的梦境。“松”字可写作“十八公”,与弥陀正因本愿的数字相符。他认为这个婴儿或许正是西方弥陀如来的化身,应当好好疼爱。圣人手持念珠,拜伏在夫人的枕边,说完这些话后才离去。

侍从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吉次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认真倾听着。

要是把这些事告诉鞍马的公子,想必他会觉得又多了一个源家的支持者,一定会倍感振奋。这时,在里屋靠东的房间里,有人喊道:“侍从介!”

“在。”侍从介行了个礼,起身走了过去。

吉次此次前来,是因为之前吉光御前在书信中约定,下次与遮那王见面时,有东西要托他转交,希望他能来一趟。

“要转交给堂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吉次放松了一下发麻的双腿,等待着。同时,他在心中暗自想象着初次生产的吉光御前的模样。

他曾在清水寺附近远远地见过她一两次。她应该还很年轻。虽然已是人妻,但她确实是个清纯的美人,给人的印象至今仍很深刻。论气质,她作为源家正统、镇守府将军义家的嫡孙、对马守义亲的女儿,自然是出身高贵。

同样以义家将军为祖父,源义朝自然是她的堂兄,而义朝正是平相国清盛所憎恶的对象。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从十五岁起就嫁给了默默无闻、命运不济的藤家,所以她虽是相国仇敌义朝的堂妹,但正因如此,清盛对她不屑一顾,她才得以平安度日。

在被人忽视的生活中,十八公麿出生了。他就是后来的亲鸾圣人。

如果她的丈夫有范朝臣是个热衷于追逐权力的人,或者是个在政权斗争中活跃的人物,也许十八公麿就不会出生了。

因为在此之前,吉光御前的血统会成为六波罗方面的忌讳,作为义朝的子女,即便不像赖朝或遮那王(义经)那样遭到严厉流放,她的家庭也必定会受到某种监视和束缚,难以幸免。

“让您久等了。”侍从介很快拿着一个小箱子走了进来。

十一

“夫人吩咐,请您把这个转交给鞍马的遮那王殿下。”侍从介说着,将小箱子放在吉次面前。这是一个朴素的漆盒。吉次得到允许后,轻轻打开盖子,一股伽罗的香气如烟雾般弥漫开来,将他笼罩。

盒子里放着一卷用白绢包裹,又用帙套包好的可爱的经本。在绀色的纸上,用金泥书写的细小文字,每一个字都如同精致的佛身,饱含着庄严的气息与虔诚的修行之意。

“这是谁抄写的经书呢?”吉次问道。

“是这样的。”侍从介神情严肃起来,“吉光御前暗自怜惜遮那王殿下身为堂弟却孤身一人,平日里就将这份心意放在心上。请您将此缘由告知鞍马的殿下。”吉次微微露出不满的神色,但还是收下了,将漆盒放入怀中,问道:“还有别的吩咐吗?”

“有口信。务必请殿下为了已故的义朝公以及源家一门,多做回向之事,也望殿下自己能早晚勤修佛道,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这是夫人和老爷的口信。”

“我明白了。那么,就此告辞。”吉次告辞后,从原来的后门走了出去。

此时的夜色中,星光比黄昏时更加明亮。日野村的夜晚,路上没有行人。

“搞什么啊?”吉次费尽周折前来拜访,结果期望落空,他感到十分失望。

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吉光御前的心意,与自己和主人秀衡的想法截然不同。尽管都是对遮那王的好意,但性质却完全不同。

自己的主人秀衡,想让遮那王走出佛界,谋划着复兴源氏;而吉光御前和有范朝臣却恰恰相反,他们祈祷遮那王能在鞍马寺安度一生,整日与佛相伴。

的确,这样对遮那王和他的堂姐来说,能够平安度日。然而,如果源家仅存的血脉只想着自身的安稳,那源氏将会怎样?难道要任由平家长久地这样下去吗?路边的饥民又该怎么办呢?

他展现出东北武士特有的血性,若无其事地握紧手中接过的装着写经的漆盒,啐了一口。

“这种东西!交给遮那王殿下,只会阻碍他的志向。”

他用力将漆盒朝着围墙下的水沟扔去,似乎想把它砸碎。

虽然把漆盒扔到了污水中,但刹那间,他仿佛在脑海中看到了吉光御前温柔的身影。他感到一阵恐惧,仿佛自己用脏脚践踏了一个高尚之人温暖的灵魂。

椋树的叶子上滴下的水珠,落在他的背上。他微微一颤,不经意地回头望向围墙内宅邸的屋顶屋脊。然而,刚才看到的那道光芒已不见踪影,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但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耳朵。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哭声。是十八公麿在啼哭。那哭声非同寻常,仿佛有劈开地壳的力量,如同万象的萌芽在春天奋力生长,那是响亮而充满力量的声音,仿佛在向世间宣告新生命的诞生。

“啊!”吉次什么也没说,猛地挺直了身子。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地在黑暗的田野中奔跑起来。 ZQuqzOw9gnSokgyoOS24fsmINrEwMsqwxzfbFX/3L9Vks2QvsDZPnJ33vNi02/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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