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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法树
谨以此篇,纪念伟大的数理逻辑学家蒙塔古

“给我一套语法,我将搬动整个世界。”

——艾卜·哲耳法尔·穆罕默德·伊本·穆萨·阿尔-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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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老师是咱花剌子模王国最好的数学老师,虽然其他老师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整天疯疯癫癫没个正经,连胡子上沾了羊肉末子都不知道,但我们这些学生都热爱他,因为他上课不怎么说话,主要是在泥板上写,写的东西我们大多都看不懂,他也不管,只顾自己写,一会儿蹲着写,一会儿趴着写,一会儿吐口唾沫擦了再写,一会儿侧头拿耳朵边听边写。其实我们那时候,早就会造纸了,还能带颜色,听说这技术是从东方中国传来的,特别神。可咱桃老师不爱使唤纸,他就爱在泥板上涂。他涂完了,我们就下课了。桃老师是有规矩的,只要完了,他就抬起头,茫然冲天空笑笑,然后喉咙里咕噜一句:只有数学带来的快乐,才是所有快乐中最快乐的快乐。于是我们就抓紧一哄而散。

我们属于理科专业班,所以除了上桃老师教的数学,其他文科老师教的课,诸如诗学、建筑学、教义学等等,我们就不用学了。这些我们不学的学问,其实以后会很有用的,尤其是诗学,如果学好了,就能具备一张天下无双的嘴巴,不仅能吟诗作赋,实在厉害的,还能当上永不犯错的伊玛目,把蒙古铁骑给吓退三千里后,还能顺便谈谈人类的未来或者宇宙的命运。我们数学班将来可没这么有出息,毕业了以后,一般都是派到全国各个需要数字的地方去数数,虽然这活不起眼,但不行的就是不行,听说好多人毕业了以后,还是数不清数,所以报到首都撒马尔罕的数字,没有一个是对的。但伊玛目说,这样也好,因为要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国家到底有多少实力,那蒙古敌人就更不知道我们的实力了,这叫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总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对劲,但伊玛目是永不犯错的,所以肯定是我自己有点不对劲,而我们伟大的花剌子模王国,绝对是永远对劲的。

下了课我一般就直接奔家里去,因为我家有好多好吃的水果,石榴苹果柠檬香蕉西瓜,要什么有什么。我最爱吃水果了,好多时候我一天就光吃水果,其他什么也不吃。我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就我一个。好多人都问过我: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说我也觉得奇怪啊,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别说是喀什了,就是最远的那颗星星也到了嘛。

所以我猜他们一定是死了,虽然大人都一致认定他们肯定是得了中国皇帝的封赏,开心得不回来了。为了照顾大人的好心,我也假装同意他们的意见,可我心里明白他们真的是死了,因为外面蒙古人非常厉害,他们比以前的吐火罗人或者呼罗珊人厉害,甚至比从海那边过来的拜占庭人还厉害,他们把东方全抢了,而且抢到哪里就杀到哪里,据说中国快要被灭了,所以我想我的父母肯定是完了。

我们这里看上去还很安全,毕竟我们花剌子模是个大国,而且我们还有大将扎兰丁丁在铁门关那里守着。我没见过扎兰丁丁,只听人说他有三丈高,两只眼睛比谁的都蓝,他打起仗来,要比以前巴比伦那儿的灯塔还威风。再说,我们还有药杀河和乌浒水,这两条河很有灵性的,只要我们花剌子模十二个伊玛目一作法,厉害的时候,无风也能起上三尺浪,蒙古人的马再能飞,也飞不过去的——整个阿拉比亚地区,我们伊玛目的舌头是最厉害的。布哈拉那里的诗人又羡慕又嫉妒我们,甚至他们还联名要求哈里发再给我们加个舌头税,我们花剌子模人自然一百个不答应。伟大的伊玛目之一,易司马仪说得好:要我们交舌头税,那你们就派这些诗人来保卫我们的城池吧。

那些诗人结果没有一个来的,因为前些日子蒙古兵刚把布哈拉城给烧白了,没什么人在烈火中永生。

就算他们都活着,我们也不要他们来。我们自己这儿的诗人就多得满街都是,他们没事就作诗,有的诗他们是写下来的,以前他们是写在莎草纸或羊皮上的,现在他们全写在纸上了。写好诗后,他们就把纸往天上一扔,写得好的呢会慢慢往上升,写得不好的呢会慢慢往下沉。伊玛目们会定期派捞诗人出来捞诗,捞诗人坐在热气球里,把飘在城市最上空的那些纸给打捞起来,拿回去供伊玛目们炼咒语;次好的那些收集后就装订成册,比如《悬诗》《乐府诗集》什么的,剩下的那些就揉成个大团,回造纸坊里打成纸浆,重新造纸。

我不喜欢作诗,我觉得那个一点都不好玩,拿支笔,从右写到左再从左写到右有什么意思呢,写完后还得盼它往哪里去,有些人写了好多诗,可没一张往上飘的,全是脱手一扔后就直奔下半身,最后重重地擦地上,发出很吓人的一声,纸头多半都要磨破的。我看到好多次了,一些人为这就跨上骆驼再也不回来了,不知去哪儿了,还有当场抹脖子的,呼啦一下,动作比他们写诗要麻利多了。

以前我自己也写过几次,有那么一回,真的,就在前些天,我记得很清楚,那纸头竟然会往上升,我可开心了,就在下面拼命用嘴吹,想让它飞得更高些,可后来薇依娜在上面趴着叫:阿里,你在井里忙乎啥呀。

我这才想起来,是桃老师布置的作业,要我们在井里思考一道数学题。我思考不出,就走神写诗了。我一走神就会写诗,就像人们一发怒就摔罐子,我觉得诗就和罐子一样,是专门用来出气的。

但那次我不死心,想说不定那纸会升到井面以上的,便爬出井看个究竟,结果发现自己的那张纸飘在井旁边的地上,离地估计连半个骨尺都不到。

哼,结果那天非常不幸,旁边站了个可恶的薇依娜,她仰天哈哈大笑呀,差点就把头巾给笑地上了。我很想给她一拳,但真主说打女人是不对的,所以我就打了自己一拳。

薇依娜笑好后,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和一小瓶刷她们女人指甲用的黑娜水,她在路边折了根柽柳枝,蘸了黑娜水,就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我知道她是我们学校写诗写得最好的人,我们试过,写沉在地上的十张诗歌纸,她只要写一张衬在最下面,就能把上面这十张全给托起来。但我不稀罕,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诗,我只喜欢做我的数学题,所以薇依娜还没写完,我就往井里钻了。

等我到井底了,就听到上面薇依娜在喊:“喂,你来看啊,它飞得多高啊!你快出来看啊!”

“诗歌升起不是因为薇依娜的嗓门!”我在井里大声回答她,声音在井里嗡嗡的,难听死了,所以我决定不再搭理她,只管想桃老师布置的数学题。

据桃老师说,这道数学题是咱花剌子模以前伟大的数学家花拉子密研究出来的,桃老师说花拉子密是我们整个阿拉比亚的骄傲,有了花拉子密,阿拉伯人才不是骆驼。按照惯例,桃老师仍旧许诺我们,谁第一个解开这道题,他就奖赏谁去很远的地方玩。

我们都知道桃老师有样传家宝,那就是据说从波斯那里来的一条飞毯,凭着这条飞毯,桃老师每年都会带一个最优秀的学生一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旅游一次,而且,玩的地点由这学生来挑选。去年他带的是阿卜杜拉,去的是天竺,再上一年他带的是穆萨,去的是安达卢西亚。

今年我一定要赢,前两年都差一口气,今年我想我一定行,因为再不行我就毕业了,没机会了。

我打定主意了,今年我一定要去中国,去见他们那个姓赵的皇帝,问问我父母怎样了,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答案的,数学都是有答案的,父母也得有个答案。所以过去这几天,我在家里一吃完水果,就往这井里钻。

但薇依娜还在上面叫,越叫越响。哼,女孩子就是烦,尤其是这个薇依娜,仗着自己诗写得好,人又长得漂亮,就老是整天叽叽喳喳的,比乌鸦还要吵。不过她人是挺好看的,她和我们不一样,眼珠子不是蓝色的,也不是棕色的,而是绿色的,她还有一头黄得扎眼的头发,她说她们里斯本那儿的人都是这长相的。我就是想不通,干吗她父母要从那么远的西边带着她逃到这里来呢,她不可以再往西逃吗,逃到天尽头就安全啦,我这里也就不会这么吵了。真的,做数学题最要紧的就是要安静,一吵吵,就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突然,井里光线一下子暗了下去,我抬头一看,见鬼,薇依娜的大屁股把井给挡住了。她正在往井里爬,那天我真担心万一她失手怎么办,我是用手去托住她的屁股呢,还是让她屁股直接砸我脑门上呢?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用手去托,这样她如果放屁的话,我的鼻子就有地方躲了。

很幸运的是她安全爬下来了,现在井底就坐着两个人,挤得要死,我们俩面对面盘膝坐着,井中央很小一块地上,摊着一张纸,上面是花拉子密的那道题目。

我决意不看薇依娜一眼,所以眼睛傻愣愣地光盯着纸上那些字看。光线很暗,但我视力好,天上的鹰都比不过我。

“他们走了没有?”薇依娜吓丝丝地问。

“什么走了没有?——嗯,根的两倍,为什么要是两倍呢?”

“蒙古人啊。”薇依娜急得都哭了。

“哪儿呢?”

还没等她回答,我就抬起头来,一小碗天,很明朗的样子,偶尔掠过一片黑影。想都不用想,蒙古人又骑着马冲过防线,飞到我们撒马尔罕城上空了。空中隐约有些歌声传来,不用猜,那是蒙古兵在天上策马纵歌,他们就喜欢这样,好像不唱歌就没法打仗了,真你家伙的会装酷。

“没事的没事的,这又不是第一次咯,迟早我们的伊玛目会把他们给说下来的。”说完,我打算伸个友谊的手臂给她,帮她一起把眼泪收住。女人的眼泪又多又不值钱,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还要使劲生产。

我手还没伸出去,一支箭就唰地直直射了下来,箭头把铺在我俩之间的那张题目纸给捅了个大洞,深深插入井泥里,箭杆末端的箭羽还在打颤。

“这是谁射的!”我气得一时腾不出地方站起来,就坐着对井上的天空大叫起来,“你赔我的纸,赔我的纸!”

薇依娜拉我袖子,劝我别这样。我想反正天上的蒙古兵也听不见,就索性叫得再响些,在薇依娜前抖抖威风,直到她说嗡嗡的回音难听死了,我才作罢。

等到空中的歌声消失了,我才和她一起爬出井外。蒙古人早就没有了,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箭,我手上也捏着一支,是我从井里拔出的那支,它的箭头是四角刃的,所以把我的题目纸给捅了个四方形的大洞。不少人都在地上拔箭,那些农民是拔得最快的,特别有把式,牧民就不行,在那里撅着屁股活像一只只大土狼。蒙古人的箭好,箭杆特别能引火,抱一捆回去点石油烧火做饭,要多省事就能多省事。所以每次蒙古人下完箭雨后,我们撒马尔罕的城民就马上出来捡,当然死人身上的箭我们就不捡了,因为那上面沾了血,很难点着火,这样的箭一般都留给军队用,他们用这种不能点火的箭去杀敌人,还有以血还血的象征意味。总之,这叫物尽其用,对此我们军民双方都很满意,我们伟大的算端摩诃末为这事还曾赋诗一首,我对诗歌不感兴趣,所以写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反正最后一句诗的大意是:想要怯生生地问一下下,天下有谁能打得过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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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把这张多个洞的题目纸又摊在了小桌子上,本来现在的这个时刻,我应该是待那井里去思考这道题的,但薇依娜是个大麻烦,她非要和我待一块儿,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跟屁虫一个,而且她理由还足得要命,因为她父母昨天死掉了。本来她父母不会死的,蒙古人的箭根本就穿不透他们家的屋顶,但天有不测风云,有个蒙古骑兵估计是喝多了,他从马上掉下来,可脚还套在镫子里,于是他就连人带马地掉下来,一边掉还一边打旋,薇依娜一家透过自己的窗玻璃,盯着这从天上摔下来的骑兵商量了好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笨蛋肯定会砸在他们家的屋顶上。于是,他们三人就全逃了出来,结果刚跨出门口,一支带骨哨的长箭就射穿了她老爸的头颈,接着又射穿了她老妈的胸膛,最后射穿了薇依娜的头巾,而那个蒙古骑兵在砸向屋顶的最后一刻,终于又翻身上了马背,这主要是他坐骑的功劳,那马在关键时候做了个高难度的前腿劈叉接团身后空翻一周半的动作,硬是收住了堕势,还把它主人掀上了马背。它的马蹄在空气中剧烈摩擦,发出叽叽的声音,还迸出火花,在天上一大群蒙古同行的轰然叫好声中,那马立起前半身,然后一仰脖,侧着个长脑袋,咴咴地向天上的看客们致意。蒙古兵就趁势打个呼哨又疾疾爬升了上去,还返身对着薇依娜奸笑,并用力抛了把匕首,可惜薇依娜这时恰巧昏倒了下去,所以那匕首没抛到她脑门上。

薇依娜屁股很大,这使得我在井下的生活很不愉快,最主要的还是心理压力,她们女人都裹着长袍子,所以一旦放屁,臭气就会从整个身体各个地方蔓延开来,令你防不胜防,更何况井又那么小,所以我肯定会坐以待毙。虽然这几天以来,薇依娜在井里什么屁也没放过,相反,她身上的蔷薇水还很香,但我还是害怕,所以今天我毅然决定,水果吃完后,就不下井了。

薇依娜还是坐在我家地毯上发愣,其实有什么嘛,不就是父母死了吗,我父母估计也早就死了,这又没关系的,大家都是真主的选民,迟早要到天堂里去做邻居。但我知道我这么说了也没用,因为诗人大多不理智,理智的大多不做诗人,像我这样紧随花拉子密而思考问题的人,和薇依娜这种诗歌动物,根本就说不通。

这几天伊玛目们大概都累了,所以法术都使将不出来,但大人们说,主要是扎兰丁丁保护着我们的算端摩诃末,已经在几天前逃走了,所以大家就都没了斗志。不过这也没办法,本来我们撒马尔罕就不是算端的地方,他刚来的时候可杀了我们不少人呢。不过还算好,我们撒马尔罕城墙非常高,蒙古马要飞过来,得经过很长一段助跑才行,虽然蒙古马体力很好,但有一半是跑不了那么多的,如果它勉强要跑,很有可能最后是咚的一下撞城墙上。守城的说,起初有好多蒙古骑兵是不怕死的,硬冲,结果城墙根这儿全是黏糊糊的人肉和马肉,不少蒙古马的马头碎得很难看,牙齿和眼珠子都蹦到雉堞里来了,这给我们城市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带来了额外的工作量,因为蒙古马的牙齿或者眼珠不像蒙古兵的箭,可以用来引火什么的,所以城里的居民都不会去捡拾它们。但是,为了我们城市的干净和整洁,清洁工们不怕苦,不怕累,坚持奋斗在第一线,在敌人连绵的炮火中,清扫了一遍又一遍。那段日子,他们每天收集起的马牙和马眼,够装好几十皮囊的。后来,还好粟特那里有商人愿意低价收购这些东西,他们想加工成马牙项链和马眼酱,再转手高价卖给喜欢这些的蒙古人。为此,我们撒马尔罕的人民还集体讨论过,是不是要赚我们敌人的钱,最后伊玛目们出面一锤定音:仗,一定要打;钱,还是要赚。

但后来蒙古军队学聪明了,不可着劲儿地傻冲了,他们单挑短跑及跳高能力特别好的马冲锋。这下子,马牙项链和马眼酱的贸易一下子就萎缩了不少。不过坏事也有好的一面,清洁工终于可以歇息下来了。再说,那些能飞过城墙的马,虽然最近很少遭到伊玛目们的咒语打击,但在天上飞到底不是马的强项,它们飞一阵子后就不得不回蒙古军营休息。所以我们城内虽然屡遭蒙古兵空袭,但广大人民还是活得好好的,像我们这些学生,还能每天去上课,像我,还能每天回家啃好多水果。

桃老师还是老样子,对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只管埋头研究自己的学问。由于伊玛目的咒语快用光了,现在全城的人,不管有学问的没学问的,都在作诗,以便有尽量多的优秀诗歌,能够供伊玛目们使用。不少老师都劝过桃老师,叫他也一块帮忙作几首,说不定桃老师那首诗就飘最高了,但桃老师理都不理他们。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甚至告诫说,诗歌是守不住撒马尔罕的,可是数学却是蒙古人永远攻不破的。

很快就有马屁精侯赛因去告密了,说桃老师在蛊惑人心。侯赛因是我们当中数学成绩最差的人,最差的时候,他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清,但是他诗歌也不行,有一次他硬是要把自己的一首得意之作揉作一团,然后往天上用力甩,劝都劝不住。他力气是我们班最大的,结果那纸头甩得很高,落下来也很重,敲在经过这里的诗学老师马里基娜头上,咣当一声,于是薇依娜她们的诗学课停了一星期。那阵子,薇依娜她们就会到我们班来旁听,但很快她们就不来了,因为桃老师讲的课实在太难了,我们都不怎么听得懂,更何况她们。

但是侯赛因的告密是没有效果的,我们国家没什么人敢惹桃老师,就算是摩诃末本人也不怎么敢。因为桃老师的老婆是我们王国最可怕的山大王,我们都管她叫山老,山老有四十多了,比我们桃老师要大十多岁,她手下有三十九个义侠,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大盗,无论在沙漠里还是在房顶上,他们都能跑得比鹿还快,因为他们跑步的时候是双脚并着跳的,腰部这么一拱,接着一跳,就能跳出十多米,背着金银财宝,没几下就跳远了,连你骂他们的声音都赶不上。这些义侠都很听指挥,山老说要杀谁,他们就杀谁,而且从没失手过。山老平时住在阿拉木图那儿的一座高山上,那里人迹罕至,桃老师自己都不怎么去,只有山老下来找桃老师,山老一般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又在拂晓之前离去。据偶尔见到过山老行踪的人说,山老跳行的身姿曼妙,看的时候,真恨不得挡她面前,让她就这么跳过来把自个儿踏扁掉得了。

但是桃老师并不因为有这么个凶悍的老婆而耀武扬威,相反,他从不和别人争什么,只管把山老给他的零花钱全用来买泥板,然后挑有用的晒干,再等义侠们来将这些泥板全背走,这些义侠干什么活都在晚上,连背泥板也不例外。

今天桃老师讲的是厄勒克特拉悖论问题,这个问题是希腊那里传来的,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桃老师说这涉及语言修辞和逻辑分析,接着他就语速极快地介绍起来。桃老师一说起难度极高的内容,总会不断提高语速,有一次他说话速度过快,以致把自己腮帮上管说话的肌肉都给绊倒了,结果嘴歪了半天后才恢复正常,唾液流了一地。其他老师个个是叹息摇头,但我们觉得桃老师很有型,因为正常了以后,桃老师的语速可以变得更快,好多音都连读着,我们跟在后面听得都神魂颠倒,但是桃老师说,他的语速还是跟不上他内心的思考速度,而他的思考速度,一直就跟不上数学所要求的演算速度。

这次桃老师说的内容,以前他讲过一些,所以我们能听个大概明白,但讲着讲着,桃老师忽然眉头一蹙,不说话,也不理我们了,他在泥板上唰唰写着,越写越入迷,只看到泥板上很快就布满了他的字迹。

桃老师的泥板和一般的还不一样,不但比一般的大,而且是扇形的,本来泥板就没什么地方有卖,更何况是这种怪形状。但是桃老师有义侠,每年春天洪水过了以后,义侠就会到美索不达米亚,去挖它上千袋的上好软泥,再赶着驼队给桃老师送来。为了保湿,一路上还有不少骆驼是不驮软泥光驮水的,有时水实在不够,就挖老骆驼胃里的水来润。运到咱这儿后,桃老师就赶紧让他们将这些好货运往他家的地窖,然后平时用多少就取多少做泥板,所以他的泥板总是软硬正好,写起来非常舒服。桃老师用的笔也是特制的,据说这笔是用猎隼的一根骨头削出来的,头部呈三棱形。桃老师写的字也不是我们平常用的字,而是笔画像钉子一样的字。据其他老师说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字,是很久以前亚述人用的。我们问桃老师,他说是这样,不过,他继承了花拉子密的成果,把印度数字改造成了钉头样式,也加了进去,同时还自己造了不少钉头字,比如↗,专门表示属于关系。

我一直就奇怪桃老师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符号书写他的思想,我问过桃老师,难道我们的阿拉伯语还不够格吗?可是薇依娜她们诗歌班的学生,不是只用阿拉伯语作诗吗?她们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语言能有这么多丰富的音韵了。桃老师鼻子对着远方使劲地一吹,在我还没搞清那粒正射向远方的鼻屎产于他哪个鼻孔之前,他已经开口把我注意力吸引走了。他吹嘘说这些泥板上的字,只不过是些平常的符号,然而这些符号按照一定关系所组成的意思,将会改变这整个世界。他见我一脸不信,就把手头那块泥板当例子,向我解说了一番,说些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反正大致意思就是:如果写完这些钉头钉脑的文字,我们将顺着一棵巨大的语法树,抵达天堂。

等桃老师写光了今天他手头上带出的所有泥板,我们都已经饿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桃老师终于从他的亚述世界里懵懂醒来,他照老习惯,喉咙里咕噜一句,于是我们就急忙各自奔回了家。

薇依娜还是坐在我家地毯上不说话,这几天她不吃不喝,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薄有点透明,好像比以前好看些了。我估计她礼拜都没做,不过我对做礼拜向来没兴趣,所以也不去管她,就挑了串葡萄,自个儿上床吃,吃完后,就开始琢磨桌上摊着的那道题目。想到苦恼的时候,就瞄一眼薇依娜的大屁股,实在无聊了,就剥个巴旦杏的杏仁扔过去,打在她弹性很足的瓣肉上,生动活泼得很。但薇依娜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在逼我扔个西瓜过去。

正在我用眼光挑个最不甜的西瓜时,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是诗学老师马里基娜。

“薇依娜现在住你家?”马里基娜都看到薇依娜了,还装模作样地问一声。

“嗯,你是不是来接她上你家住去?”

“不不不,我来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说着,她就随随便便进来了,还顺手抓了串葡萄往嘴里磕。

马里基娜最近可风光了,到处有人请她去火线开课,讲授作诗的技艺,她就每天坐着政府临时派发给她的驴子,满城那个转呀,把自己都给得意坏了。但是人一得意,尊严就会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薇依娜连续多天没去上她的课,这显然就构成了挑衅,马里基娜这回估计是本着以德服人的精神,上门家访来了。

薇依娜正眼都没瞧马里基娜一眼,马里基娜把葡萄吃完,就没什么借口继续让嘴巴保持沉默了。她清了清喉咙,开始数落起薇依娜来,什么不作诗就是不爱国之类的,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连我家水果都听不惯,没一会儿它们的表皮就干皱了起来,令我很是心痛。

终于,马里基娜数落完了,她想吃个水果解解渴,报应来了,水果们都成干的了,我贼贼地在旁加了句:今天没打水。

马里基娜只好咂嗍了几下自己的腮帮,硬是憋出点唾沫润滑了下口腔,清了清嗓子,忽然掏出笔,就在我家墙上即兴作诗了。我拦都拦不住,只好跳过去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写,可是她的腰很粗,而且天天有人请她吃好的,所以又很油,我怎么抱都抱不上力气,倒是她腰上有了我这个秤砣,写起字来更加稳了。没一会儿,我家一面墙壁上就给她涂上了一首韵诗,她书法不错,即便同一个字母在同一个位置,她也尽量弄得有所变化。涂好后她洋洋得意地收笔入怀,我想去抢那支笔报复,但她胸前地形复杂,我怕出事就没再打主意,便放了她,自个儿回床上待着去了。

薇依娜到底是对诗敏感的,到现在为止,她眼皮依旧是耷拉着的,但她的耳朵却还在微微运动,我怀疑她是在用耳朵读诗。当马里基娜往后退几步,开始自我欣赏起自己的作品时,薇依娜突然站了起来,把我和马里基娜都给活活吓了一大跳。

薇依娜走到这面涂了诗的墙前,伸手用指甲在上面刮擦了起来,并不时将指甲上的红指甲油干抹在某些位置上。很快,随着齐齿鼻音符等各种标音符号的变更,一些音节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些音节,读起来意思也变了,具体怎么变我感觉不到,但整首诗现在读起来,好像变轻了很多。

薇依娜干完这活,拍拍手转过身来,一脸蔑视地向马里基娜斜了个眼角,我幸灾乐祸地观察着马里基娜的表情,想等她一发火,我就马上浇油。

但马里基娜的反应是张大了嘴,而且嘴巴越张越大,最后从那张大嘴里发出了一声很难想象是我们花剌子模王国的人所能发出的声音。在这声巨响里,马里基娜整个人都忽然被提亮了,就像突然站在阳光下一样。

不光马里基娜,还有我,还有薇依娜自己,现在都是在阳光下,下午太阳的光线喜洋洋的,照得人人都心里发慌,以为做了什么缺德事被它抓个正着。

我胆战心惊地用手指指马里基娜,又再指指周围突然出现的花花草草,意思是问她:我的房子我的家呢?

马里基娜也是话说不出来了,她伸出一根食指,往天上努。

我抬头看去,看到自家房子,带着屋顶和四面墙就这么飞高了,它大约腾到十多人高的地方才停下来。从地面看上去,变小了的房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呆呆地定在天上。一只热气球正好打这儿经过,看到这情形,气球里的捞诗人也傻眼了,他看看房子,再看看下面,我尴尬地向他笑笑,下意识地下床把鞋穿好,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我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家具,只好也学马里基娜的样子,用食指往天上努。

不少行人都目睹了这一幕,他们无不仰天关注着事情的发展。捞诗人把热气球降到一定的高度,终于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指点下搞明白了什么。他重新升上去,正好停在我那脱底房子下面靠边的地方,然后把捞竿斜着伸进去,将那首墙壁上的诗,以无与伦比的巧力与耐力,一点一点地刮擦了下来。每刮擦一下,薇依娜的诗就消失一点,而房子也跟着下降一些,刮擦下来的干土,则落在捞竿头上挂着的布兜里。

等到房子完全回到老地方后,早已收了热气球的捞诗人将布兜扎紧,向又回到房子里的我友好地致意后,就啪的一下匍匐在地,吻了薇依娜的脚面,然后扛着他所有的器具,在众人的注视下,吭哧吭哧直往克尔白广场走去,伊玛目们炼诗的地方就在那儿。后来据说就在那天晚上,前来飞袭的蒙古军队损失惨重,三千名蒙古骑兵,包括一名万夫长,被从克尔白里发出的几百道诗气给打了下来。至少有数十户花剌子模居民的房屋被打下的蒙古人或蒙古马给砸坏,我们花剌子模的人民都很高兴。第二天大家都走出家门,赶到克尔白广场感谢真主,并希望伊玛目们能再接再厉,争取砸坏我们更多的房屋。

伊玛目们把薇依娜给接走了,说是这样能炼出更强大的力量。走的时候,薇依娜还是不说话,但她眼睛睁了,看了我一眼,那种绿色让我浑身颤抖,真的,她的眼珠比以前荡漾了好多,我想再这么荡漾下去,我就不敢看她了,连珠宝商都不敢看,那是翡翠之海。她捋下一只戒指给我,银的,我从中指试到小指,都套不进,只好含在舌头下面,凉飕飕的很舒服。我翻箱倒柜地也想找点像样的东西送给她,结果啥都没有,她摆摆手,就扭着大屁股走了,我仔细看了她背影很久,才发现她身材其实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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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薇依娜的日子里,我终于可以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那道数学题看。但奇怪的是,我的思绪总是会从纸上那个四方形的破洞里掉下去,然后落到井里,和薇依娜拥挤在一块儿,这段回忆会颠三倒四来回地放,有时一直放到天黑,害我课没去上,饭没去吃。

桃老师倒并不过问我解题进度如何了,他实际上自己写泥板的速度也放慢了,因为他老婆这几天回城里了,同时还带来她的三十九个义侠,据说是要和城里的军民一起并肩作战。义侠助民为乐,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但骆驼真要穿过针眼,这也是拦也拦不住的。桃老师把他家的一间大屋腾出来,给那些义侠住,自己天天和山老厮混在一起,两人没事就黏一块儿,即便上课时也不例外。桃老师一手揽着山老一手写泥板的技术并不高明,我们一边垂涎山老美色一边听课的技术也不高明,但这几天师生上课的精神状态都很饱满,桃老师胡子上多年经营的羊肉末子也没了,侯赛因这个笨蛋呢,竟还破天荒地带了笔记本来记。

听守城的将士说,义侠总是在夜间出动。他们天天摸黑蹿到蒙古军营里去割脑袋,还把这个蒙古兵的脑袋缝到那个蒙古兵的脖子上,又把那个蒙古兵的脑袋缝到这个蒙古兵脖子上,这使得第二天从睡梦中醒来的蒙古兵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叫,因为这些义侠的缝纫技术实在是太差,不是把头颅给缝歪了,就是把头颅给缝反了。另外,义侠还发挥贼不走空的专业精神,每回都要偷走蒙古人不少宝贝,比如镶玉七彩刀或黄金锁子甲什么的。现在,蒙古军营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巡逻队的数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加了好几倍,义侠没了黑暗做掩护,虽然跳跃动作非常敏捷,足以躲避蒙古兵的箭,但得手的机会还是少了很多;不过呢,他们这么一骚扰,蒙古兵晚上睡不好觉,白天攻城的强度就弱了不少。所以渐渐地,我们对义侠的态度也从恐惧转成了亲善,已经有不少地主老财,主动来找桃老师,说他们愿意分担供养这些义侠的费用,并希望义侠能到他们那里去住上一段日子。但义侠都听山老的,山老说不行就是不行,山老说我们都是义侠,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太丢我们义侠的脸了。真的,不是我们不想抢老百姓的钱,实在是以前做强盗时,早就抢够了,现在呢,我们的品位非常高,我们连天堂的滋味都享受过了,所以你们提供的这些吃喝玩乐,我们都还看不上。地主老财们听了,各自都很惭愧,心想等眼下这困难过了,回去一定要禀报官府,誓要将山老抓来绳之以法,免得人比人气死人。

今晚我又和往常一样,吃好水果后就点上灯,早早上床开始研究题目了。经过这些日子的钻研,我不但对薇依娜的音容笑貌有了更细致的把握,而且连诗歌这东西我都有了一定的了解,我现在知道了,只要人的脑子一发昏,并且让它持续下去,就能制造出诗歌来,对此我非常满意,我认为自己在解题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个进步的方向虽然和题目要求的方向看起来正好相反,但是,进步是不分彼此的,只要是进步,就值得鼓励。

为了鼓励自己,我决定站起来,低头,把自己的舌头伸出来,再往上卷。

我计算得很准,银戒指正好落在纸上的那个破洞里。咣当一下,好听得很。

我重又坐下,用笔尖去拨那戒指,让它沿着破洞边缘运动,一圈一圈又一圈……渐渐地,那洞就花了,花成错开叠起的好几个四方形的洞;戒指也花了,花成好几个,同步地绕着。

我揉揉发酸的眼睛,把戒指收回到嘴里,让一切恢复原样。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了。那错开叠起的好几个四方形的洞,在我昏暗的家里,一下子就让整个世界有了光明。

我说过的,进步是不分彼此的,只要是进步,就值得鼓励。

没过多久,我就完全理清了思路,并重新找了张纸,画了张图,然后把纸揣怀里,推门走了出去。我非常兴奋,我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找到桃老师,告诉他我解出来了,将代数转化为几何,转化为正方形和长方形,转化为面积的加加减减,总之我要不厌其烦地讲解我的解题过程,哪怕这时桃老师正在山老身上辛勤开垦,忙得不可开交,我相信他一定会理解我的,因为他说过,只有数学带来的快乐,才是所有快乐中最快乐的快乐。

走在深夜的街道,一股股凉风忽上忽下地穿行在我身边,我开始预备万一见到我父母时该说的话——嗯,他们离开花剌子模这么久了,怎么说家乡话大概都有些忘了,我一定要挑简单的词儿说——唉,要是薇依娜在就好了,她准能帮我忙的。

还没走近桃老师家,我就看见那里有好多人影在忙乎。我猜可能是义侠又在行动了。我慢慢靠近他们,发现果然是义侠,但他们这次好像不是去杀蒙古人,而是在把桃老师的泥板给装进筐里,打算运走。月光下,山老正在指挥他们,桃老师没见着,可能在地窖里清点泥板。

没一会儿,桃老师从地窖里出来,和山老说了些什么,于是山老一挥手,义侠就都到地窖里去了。

我走上前去,发现有些筐子里已经堆满了泥板,有些还是空的。这些泥板在月光下,上面的钉头文字显得诡秘异常,我伸手去摸这些文字,凹凹凸凸的,好像那里面真的包含着什么天大秘密。

我走到地窖口,刚想下去找桃老师,一个鬼点子就冒了出来:我为什么不躲在筐子里,跟着他们去看看呢,这些泥板,还有这些鬼头鬼脑的文字,还有深不可测的桃老师,还有什么抵达天堂的语法树?

我还没仔细考虑清楚,地窖里就传来了脚步声。不知怎的,我本能地就往附近的一只空筐子里一跳,顺手往旁边一只筐子里抓了十七八块泥板来,盖在自己头顶上。不管了,先躲了再说。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乱跳,我真害怕这声音会被杀人经验无比丰富的义侠们听到,然后我就被他们抓出来,一声令下,弯刀闪过,从此花拉子密再也不关我的屁事。

还好,他们谁都不知道我在筐子里,接着筐子一阵抖动,听声音显然他们在捆扎筐子。没一会儿,山老发出一声吆喝,于是我感觉自己忽然被提拉了起来,在半空划个弧线后又弹性十足地坠落,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被再次迅速提拉。这么来回了十多次后,我才慢慢缓过劲来。我两手扒着筐子上的柳条,透过细窄的缝隙往外看,看见后面的几个义侠都是人人背上一只筐,穿着夜行服,在屋顶与屋顶之间上下跳跃着。他们双脚落地非常柔软,随着落势腹部腿部会折叠到极限,然后突然发力打开,于是整个人笔挺地蹿了起来,在整个起落过程中,他们的双手始终紧紧贴在胸前,头部垂下,身姿非常干净利落,一点拖泥带水的部分也没有。

没一会儿地形就从屋顶转为丘陵,接着就是沙漠,再过一会儿,就是山路了。月光比出发的时候更明亮了,我甚至能看见义侠们的眉毛。他们这时的呼吸有些沉重了,尤其是背我的那个,离我最近所以声音最响,但他的呼吸很慢,大概我呼吸十次他才呼吸一次。在这期间,山老的身影不时出现在队伍后面,她身上背着的不是泥板,而是桃老师,她督促着义侠们的前进速度,偶尔还拍拍桃老师,样子迷人得很。桃老师呢,简直是享受死了,他手拿一瓶酒,没事就咕噜一口,我怀疑他喝的是椰枣酒,因为在山老跃到我头顶上时,桃老师将瓶中的酒全洒到了空中,我看着零星的酒雨沾着点点月光满天落下,空气里顿时有了股椰枣酿制的味道,在山区清朗的夜气里,分外好闻。

终于他们停下来了,这里非常高,我头有点晕,吸进去的空气好像没用一样,义侠们也累得不行,纷纷搁下背上的筐子,找地方坐下歇息了。我躲在筐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山老走到一块大石块前,张开双臂,运气喊了起来:

“芝麻,开门吧。”

大石块隆隆打开了。山老一个手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和其他泥板一起,被运到了山洞里面。

他们打开火折子,把山洞照亮,我看见里面堆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珍珠玛瑙,好多宝贝我平生都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出。山老看不上城里财主是有道理的:她太富裕了,富裕得只缺桃老师这样的穷鬼。

山洞中央看来是堆泥板的地方,他们把扇形的泥板拼成一个圆盘,再一层一层把圆盘叠起来。这山洞很高,所以圆盘也堆得高,看来,平时桃老师写的那些泥板,十有八九是运到这儿来了。

但是语法树在哪儿呢?莫非就藏在这些泥板里?

山老命令所有人都到后面一个山洞里去洗澡吃饭,恢复体力后,再把这次运来的泥板继续堆上去。没一会儿,四周就安静了下来。

现在外面空无一人,我偷偷摸摸地爬出筐子,往山洞外面爬。等我爬出去时,我才后悔自己干吗不趁机拿件宝贝回去,随便什么都可以,当然语法树是不敢拿的,就算找到也不敢拿,桃老师肯定会发现的,但其他宝贝拿一件,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唉,要是有件宝贝,下次见到薇依娜时,我就有东西拿得出手了。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万一被他们发现,谁知道会怎么样。桃老师虽然是我的老师,可在强盗窝里,老师就不一定是老师了,花拉子密的数学题证明还是等以后告诉他吧,现在还是逃命要紧。

下山的道路还真不好走,不过还算好,都是下坡,虽然好几次我脚一滑就会没命,但我人机灵,稳得住脚跟。最危险的是半途中我听到上面喊了声“芝麻,关门吧”,于是我想都没想,就滚一边躲了起来,很快,山老他们就出现了,他们返程的速度真是惊人,呼啦一下就全没影了。我就不行了,到山脚我就花了一天,幸好后来我搭上了一个商队,我撒谎说自己是从也门来的,要到撒马尔罕见桃老师解决一个数学难题,结果走迷路了。这商队是专走丝绸之路的,桃老师的名头他们也听说过,见我人小还能懂数学题,就觉得我非常了不起,便让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还要我一路上教他们数学。他们个个学习热情空前高涨,我当然也不好意思为难他们,就尽教他们简单的。但遗憾的是,两天以后,我还是失去了所有的学生。

一个月后的中午,我返回到撒马尔罕外面,还没想好怎么进城,就发现根本没必要动这脑筋:蒙古人已经撤退了。城墙外面有不少花剌子模人在庆祝自己的胜利,带头的那个竟然是侯赛因。

侯赛因见到我也高兴得不得了,他敲锣打鼓着奔过来说:我们赢了,蒙古人是今天撤退的,就刚才,被我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花剌子模军民给打败了。

我问是不是薇依娜的诗歌起作用了?

侯赛因嗤了一声,说薇依娜一点用都没有,伊玛目们请她去了克尔白后,她就一首诗也没写过,整天就闭着眼睛,连祷告都不做,后来实在没辙,就又送她回我家了。

那你们是怎么赢的?我打算问完这句话,就赶快回去看薇依娜去。

怎么赢的?还不是在山老的带领下赢的!侯赛因激动得语无伦次,颠来倒去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总之就是山老带领了她所有的义侠,在今天,和花剌子模所有的将士一起,冲出了城门,杀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因为敌人没想到花剌子模人竟然会大白天冲出来反攻,就溃败了。现在,他们正在乘胜追击,争取把成吉思汗给活捉回来。

这真是太好了!我兴奋极了,就和侯赛因热烈拥抱了一下,他也非常激动,因为数学天才能和数学白痴抱在一起,本来这在花剌子模王国里,我认为根本是不能想象的。他还告诉我,待会儿下午桃老师的数学课还是要上的,我脱了一个多月的课,大家都很担心我,所以这堂课我一定要去上的。我点点头,更热烈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撒腿往城里赶。一路上大家都在唱歌跳舞,各个清真寺里挤满了前来感谢真主的老百姓,诗人们全在大街小巷里吟诗,城里城外的空中,飘着各种颜色写满字句的纸,地上积着的就更多。但没有人来捞,大家都在放假,捞诗人也不例外。

我踏着厚厚的纸,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才冲回了家里,果然看到了薇依娜,她还是坐在老地方,人比上次更瘦了,也更透明了,好像轮廓还冒着牛奶一般的蒸汽。她睁开眼睛,我忍不住再次浑身颤抖,那无与伦比的绿色,让我整个人就靠着门框萎了下去。

“你好吗?”我凑了句问候的话递了上去。

她摇摇头。

“为什么你一直不说话啊?”

她笑笑,笑得很干,好像一直没水喝的样子,我起身到屋里找了一圈,发现水果都成果脯了,就到外面去买了一皮囊水回来,其实也没买,因为卖水人把水桶扔街上,自个儿去庆祝了,用同样的方法,我还买了一个大西瓜回来。薇依娜不喝水,也不吃西瓜,没精打采又把眼睛闭上了。

“成,你不吃我吃了。”我把西瓜砸了,当她面呼啦呼啦啃了个精光,然后一抹嘴,气呼呼地坐到床上去。

等了一会儿,我见她还是没什么动静,就擦了把脸,到桃老师那儿上课去了。

哼,长得再好看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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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老师一见我画的那幅图(上图),就知道我已经做出来了。他嘉许地点点头,然后把那张画有图形的纸传给其他同学,告诉他们,阿里将成为本年度随老师一起出外旅游的学生。接着,他叫我把解题思路给大家讲一讲。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那天薇依娜看马里基娜的蔑视眼神,就学她的样也对着同学们斜晃了一下,结果迎来的是他们热烈的掌声!侯赛因当下就站起来发言,说我的这个眼神,充满了一个天资聪颖者应有的沉着、睿智和谦虚。

刚等我说完,学校外面就一阵喧哗,我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马里基娜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蒙古人杀回来了。

桃老师大吃一惊,连忙问山老呢山老他们呢?

马里基娜说不知道,说还是快逃命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没有人是来得及的。我们全城人都被捉了。听大人们说,蒙古人使了个诈败计,趁我们不备反扑了进来。他们的骑兵战线绵延了上千里,地上跑的加上天上飞的,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军队给围了。我们不怕死,他们也不怕死,但他们人数多,而且还会不断改变攻击位置和攻击强度,所以没一会儿,我们的箭是越来越多,但能射箭的兵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山老和她的三十九个义侠了,山老他们动作灵活,跳得比箭还快,但后来能跳的地方都被箭插满了,他们没地方躲,再加上杀人的刀口也都砍卷了,就投降了。于是蒙古兵趁势掩杀入城,把我们十二个伊玛目们先杀个精光,这样,我们就没人能再炼诗歌了。

我们一大帮还活着的花剌子模人,全被蒙古兵带到了克尔白广场。广场当中,我看到山老和她的手下全被绑得紧紧的,堆在地上。周围全是可怕的蒙古兵,他们想在这里公开处决山老和义侠,现在,成吉思汗和他的将领们正在克尔白前临时搭的土台上激烈争论,到底是用煮开的银子水灌他们的眼睛鼻子好,还是把他们脑袋砍下来也交换缝住好。蒙古人脑筋不太好使,费了半天劲也没商量出结果来,让他们站在我们朝圣用的克尔白建筑前,简直是焚琴煮鹤。最后,还是经由撒马尔罕居民举荐的马里基娜献计,才把这事给敲定。

马里基娜走到克尔白前,把殚精竭虑想出的法子跟蒙古人说了,就是把桃老师家的筐子拿出来,把四十个祸国殃民的大盗都放到筐子里去,然后用缝衣针穿过他们的皮肉,把他们密密缝在筐子里面,叫他们逃不了,最后用煮开的银子水挨个浇过去,地主老财们将提供所需的银子,以略表同仇敌忾的心意。

蒙古人无不啧啧称奇,连威严的成吉思汗也禁不住欠下身子,问马里基娜,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啊?

马里基娜骄傲地挺起胸膛,用手猛拍自己鸵鸟般的胸脯,意思是她想出来的。由于她站在土台上,所以我们远远地都看到她的这个手势了。这时,我周围其他的大人们终于都忍不住了,他们个个捶胸顿足,爆发出了无穷的愤怒声浪,他们大骂马里基娜简直是丧尽天良,这么毒辣的点子,明明是撒马尔罕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嘛,怎么能被一个野心家独自揽在身上?尤其是那些地主老财,更是气得连胡子都拔起来了,直到蒙古人用箭射死了两个冲上去想评理的撒马尔罕人,大家才慢慢安静下来。

成吉思汗挥挥手,示意手下就按照马里基娜说的点子去做,并叫人传话给我们,说他成吉思汗知道,这点子是我们所有撒马尔罕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共同想出来的。

顿时我周围欢声雷动,不少人喜极而泣地相互拥抱,庆幸这么一来,出了气的蒙古人就不会再有屠城的心思了。诗人们也大多开心坏了,他们身边没纸,就空口吟诗,整个广场一下子就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连蒙古人也被我们的欢乐气氛所感染,不少蒙古兵还有十夫长百夫长,甚至有些千夫长万夫长,也笑了,他们这一笑,就让花剌子模人更开心了。有一个懂蒙古语的诗人,竟然开始尝试用蒙古语来作诗了,很多人非常羡慕地看着他,认为他将是在以后伟大的蒙古时代里替代马里基娜的最佳人选。

桃老师还是面无表情,我有些奇怪,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周围太吵,尤其是那个侯赛因,嗓门大得好像他就是蒙古人一样,我听不清桃老师在念叨什么,就挤过去,结果听到的,竟然还是些数学公式及定理推导。

我非常佩服地看了桃老师一眼,一瞬间我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圣人,自己的老婆都要被人用银子水浇死了,照样能沉湎于自己的数学世界中。我靠近他,也学着他的样,想思考点什么题目来做做,但不行,我根本就静不下心,因为我老想着薇依娜,广场上全是人,我找不到她在哪儿,蒙古兵又看得紧,我压根就不敢到处乱窜。

很快,四十个筐子就被人抬到广场上了,蒙古兵把义侠一个一个塞进筐子里,有几个花剌子模人想上去递个手帮个忙,没料到被一箭一个结果了性命。不过我们大家还是本着以大局为重的精神,将这点小插曲当是没看见。

马里基娜是唯一一个可以和蒙古人一起干这活的人,她神气活现地在上面指挥这指挥那,一个翻译不断把她的话翻成蒙古话。很快,一只大锅就支起来了,里面堆着不少地主老财们的银块,下面燃烧着的石油和引火的箭支,都是本城老百姓自愿提供的,根本就不用马里基娜吩咐。

本城最好的十名裁缝也很快就到位了,马里基娜一声令下,他们就一人负责四个,开始迅速干起活来,其中还有个瞎眼的裁缝,他曾经以把被义侠卸成八块的尸体缝合在一起而名噪一时。筐子里的人在针的穿刺下,痛得大喊大叫,他们一边叫一边企图挣扎出来,但筐子旁边都站着好几个蒙古兵在用力压着,根本没法逃。等裁缝将他们密密缝在筐子里后,他们就不再动了,因为动一动就痛得更厉害,他们没办法了,只好破口大骂我们撒马尔罕的居民,说我们真是群畜生,真该当初做强盗的时候,顺带把我们都杀了。一个地主老财冒着被蒙古兵射死的危险,大义凛然地踏出小半步,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看哪,这就是强盗们的真正想法,所以,幸亏有蒙古人啊。

顿时,全城人都振臂高呼:成吉思汗才是我们的大救星。蒙古兵看得出我们是在感谢他们,也就不好意思射什么箭了,这说明,人心都是肉长的,撒马尔罕人民的眼睛是最雪亮的。

突然,广场里响起一声凄厉的女声嘶喊,大家安静下来,才发现原来是瞎眼裁缝开始缝山老了。大家都不说话了,看着裁缝巧手在筐子外面上上下下,针不断递进去又递出来,不时有血珠从柳条缝隙里飙出。筐子在嘶喊声中渐渐停止了抖动,只有时长时短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到后来,每当瞎眼裁缝把针戳进筐子里时,里面就发出一声短促的销魂呻吟;而把针抽回来时,随着丝线走动,里面又会发出一声绵长的勾魄嘤咛。不知怎的,我听得有点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就不安地看看周围,结果发现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在不停地咽口水,站在广场当中的马里基娜,紧紧地夹着自己的双腿,面色潮红地捏紧自己的拳头,她离山老最近,所以估计最受不了。至于裁缝旁边的那几个蒙古兵,一个一个就瘫软了下去,一脸又难受又幸福的样子,真是搞不懂。

幸好瞎眼裁缝一点感觉都没有,很快,他就手脚麻利地打两个针脚,咬断线头后,就没事一般地下场了。看的人都忘了鼓掌,都在仔细听山老的声音,但现在缝好了,就没声音了。

这时,锅子里的银子水开始沸腾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骆驼在叫一样。马里基娜一挥手,就有两个蒙古兵上前舀了一罐银子水,在马里基娜的带领下,走到第一个筐子前,等待她的下一步指令。

马里基娜站在筐子跟前,头往前探,正好可以看到筐子里面的义侠。全场安静得很,等着将要发生的事。

“准备好了没有?”筐子里发出一声很低的声音。

“马上就好了。”马里基娜满意地点点头,向大家示意筐子里的人还活着,然后蒙古兵就将一罐子银子水全倒了下去,筐子里一声都没吭,只见一股白气从筐口和筐周围冒出,场面很是惊心动魄。接着筐子开始着火,但没着多久就被灭了。

马里基娜带着重新舀满银子水的蒙古兵,走到第二个筐子前。筐子里的人又问了。

“准备好了没有?”

“马上就好了。”马里基娜再次满意地点点头,向大家示意筐子里的人还活着,然后蒙古兵将第二罐银子水全倒了进去。

就这么依次进行了三十九次,看得全场人都忘了呼吸,我也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不少银子水从筐子底部漏出来,冷凝后变得阴白坚冷,当中还夹杂不少黑色的杂质。再过一会儿,就有血水从筐子里渗漏出来,在凝固成舌苔一般的银浆旁边蔓延开来,筐子底部大多已经烧焦,虽然被浇了水,但还是在冒黑色的烟气。空气中焦臭味道和金属味道越来越浓,炽烈的阳光直直地晒在广场上,广场上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躲进阴影里。我突然觉得嘴巴很干,想再吃个西瓜,但我走不了,我没地方好躲,只好再靠近些桃老师。我发现他身体特别凉快,似乎再大的太阳再闹的场面,也不能对他的体温有任何影响,我相信在他的数学世界里一定有个清凉的去处,在那儿,只有天堂才是值得关注的事儿。

周围人们呼吸的声音加粗了,因为马里基娜正领着舀银子水的蒙古兵,走向最后一个筐子。突然一个端罐子的蒙古兵不小心脚下一个趔趄,银子水从罐口溅出了些,掉地上后向四周弹射,有一些银子水射进了筐子底部。

筐子里山老猛地就痛得尖叫起来。

“别杀我!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人群骚动起来,一直像根木桩的桃老师,这时也哆嗦起来。

成吉思汗听了翻译的转述,打手势示意马里基娜停一下。

山老在筐子里,说的话传出来不太清楚,反正大致意思是她手上有一样宝贝,通过它可以直接到天堂,如果饶她不死,她就说服桃老师,让桃老师来演示这件宝贝给蒙古人看。

马里基娜有些气急败坏了,她鼓动周围人一起向蒙古人说明真相,所谓的宝贝不过是山老的脱身之计,只有我们全城撒马尔罕人的忠诚,才是成吉思汗的宝贝。

成吉思汗犹豫了一会儿,便派人把桃老师给带上来。

还没等蒙古兵走近前,桃老师就跨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我老婆说得没错,我这就把宝贝拿来!”

成吉思汗想了想,就派兵跟桃老师去拿宝贝。我看着桃老师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就知道他准在耍鬼,因为他吹嘘的那些通天宝贝,不过是些刻字的泥板,而这些刻了字的泥板,都在很远的阿拉木图山上。

果然,一会儿后,桃老师只挟着一卷毯子来了。城里有些人见过桃老师的飞毯,就惊呼着上土台前报告说,蒙古大王你上当了。但成吉思汗没见过飞毯,就下令把报告的全杀了,这一下,连马里基娜也不敢再阻挠什么了。

桃老师走到广场中央,在密不透风的强直阳光下,慢悠悠地把飞毯展开。那条飞毯边缘是拿金色的丝线钩花的,在阳光下一亮一亮的,尽晃人眼睛。他铺平地毯后,将装他老婆的筐子费劲地抱上飞毯,再自己也坐上去,接着向我这里招手。

大人们都侧过身子,将目光投我身上,我眼前出现了一条窄道,通向桃老师的飞毯。

我后背被一个蒙古兵用枪柄顶了一下,就出列了。于是我大着胆子往前走,地上一摊摊的银浆和血水很脏,我花了不少心思绕来绕去,才保证双脚干净地走到飞毯前。飞毯织得非常厚,靛蓝的底纹上,绣着无数的飞禽走兽,好看得不得了。

“数学题你做出来了,说吧,你要去哪儿玩?”桃老师说话声音很轻,只有我才听得见。

“中国。”我也低低地回答他,不敢相信自己就会这么着旅游去了。

“那上来吧。”

我扭头向四周看去,什么人都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可就是没有薇依娜。我很想对桃老师说,我想带薇依娜一起去,但我不知怎么开口,现在情形非常紧迫,估计桃老师不会给我时间去找薇依娜。

我咬咬牙,跨上了地毯。

桃老师叱了一声:“飞毯,走!”

飞毯动都不动。

周围人群又是一番骚动,成吉思汗大概看出什么不对劲了,示意我们都停下来。

桃老师二话不说,对着筐子就是一脚,将山老连人带筐地踢下了飞毯。山老在筐子里惨叫一声,血水顿时从筐子各个缝隙里滋射了出来。桃老师脸上毫无表情,又叱了一声:“飞毯走,走!”

飞毯还是动都不动。

桃老师急了,周围的蒙古兵不等上面下令,已经蜂拥了上来。周围一片嘈杂,其中马里基娜的声音最尖:“他们想逃跑,快抓住他们!”这下全撒马尔罕的人都慌了,但他们又怕被蒙古兵射死,只好站原地直跺脚,焦急得要命。

桃老师镇定自若,想了想,开口对我说:“把你身上所有沾银子的东西,全扔了。”

我摸完全身,才想起舌头下面,含着一枚银戒指。

“快扔,再不扔,我把你扔下去,就像扔我老婆一样。”

我一阵心慌意乱,看看桃老师一脸的严肃,再看看地上一动不动倒了的山老筐子,一狠心,将银戒指吐了出去,它落在全是尘土的地上,但丝毫不减它的光泽,夺目的晶莹让我不忍再看它。

桃老师再叱了一声:“飞毯,走!”

我的心猛地一荡,在飞毯迅速升起的一瞬间,我看见薇依娜了,她就站在我扔戒指的地方,两眼绿得无限地看着我……很快,薇依娜就看不见了,撒马尔罕城也看不见了,接着追我们的蒙古骑兵也看不见了。夜晚时分,桃老师告诉我,明天天一亮,我们就会到中国了,如果中国也全是蒙古人的话,那我们就继续往前飞,一直飞到有新的大陆出现为止,在那里,桃老师说要我当他的助手,他要继续研究他的数学,一直研究到直达天堂的语法树真的出现为止。

我听得迷迷糊糊,单问他,那你以前写的那些泥板呢,不要了?

桃老师把胡子一甩,说不要了就不要了呗,反正他找到了一种更原始的文字,比钉头文字还要原始,它每一个单字里,可以压缩更多的意义。这样,他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泥板,说着他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玉碟子,指着碟子告诉我,现在他所有的思想,只要刻在这么点大的地方上,就够了。

可你说过只有数学才是攻不破的。我嘟囔了一句。

桃老师很奇怪,问我,难道整个撒马尔罕城里,不是只有两个数学最优秀的人逃出来了吗?

那山老呢,你真的不想她了?我想万一桃老师生气,我就骗他说这只是一种想象性的可能,做数学的都会这一手。

桃老师收起碟子,果然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趁桃老师摆酷的机会,朝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说想象是不能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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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就跳下了飞毯。

事后重又被飞毯救起的我,被桃老师一顿数落,他说我太冲动,不适合当他的学生,于是他就带我在当地上空转了几圈,在当地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后,就把我放了下来,算是带我旅游过了。分手的时候,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要是你见到我父母,就说他们的儿子现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腰缠万贯子孙满堂。桃老师摇头叹息了一番,说数学落到我头上算是完蛋了,然后,他就驾毯走了,挥挥手,真是一片云彩也不带,比神仙还神仙。

我降落的地方叫哈密,我告诉当地人,我来自遥远的花剌子模城市撒马尔罕,我们那里刚被蒙古兵征服,我的心上人现在不知死活,所以很着急。他们听了,送了匹马给我,让我快点回去,我很感激他们。

三个月后,我回到了撒马尔罕。

但撒马尔罕城不见了。

问当地刚刚搬迁来的蒙古居民,他们见到现在竟然还有撒马尔罕人,都十分吃惊。一阵骚动之后,他们才逐渐平静下来,一边请我进他们的帐篷喝碗马奶,一边去找懂阿拉伯语的人,等我喝完马奶后,翻译也来了。他们告诉我说,在几个月前,刚攻进城的成吉思汗被一个数学老师骗了,于是他大开杀戒,开始在广场屠城,没想到有个撒马尔罕的女子在屠杀开始时,奇怪地在广场上跳起舞来,她是踩着一枚银戒指跳的,滑来滑去,所滑之处,地上都留下一条连贯的印痕。她的舞姿极其优美,连蒙古兵砍头的动作都跟着优美起来,但是等她跳完后,整个城池就发出了喀喇喇的连续巨响,渐渐地,城池竟升了起来,目睹此景,连勇敢的成吉思汗也赶紧逃出了城池。而幸存的撒马尔罕人,则随着升起的城市消失在空中,看来都已幸福地进了天堂,至于人间,是再也没有叫撒马尔罕的城市了。

我擦干嘴,谢过这些蒙古居民,在他们关心的目光下,一人来到了撒马尔罕旧址。这里圮塌的墙基处,稀稀拉拉地长出了些青草,不少被纵向扯断的条石断面上,已有了些鸟粪。我抬头望着天空,是一片晴朗,但什么黑影都看不见,想必薇依娜这次的诗作实在优秀得空前绝后,以至我们人间的天空高度都容不下它。

傍晚时分,我来到驻守在附近的蒙古军营,对他们说,我是原来撒马尔罕城的幸存者,我有办法找回消失的城市。

窝阔台,成吉思汗的儿子召见了我。我对他说,通往天堂的秘密我知道,撒马尔罕城现在在哪儿我也知道,虽然你们曾是我的敌人,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们。条件是:如果你们也想知道,那就请你们派人,把阿拉木图那里的泥板全给我取到这儿来。

窝阔台起初光顾啃羊腿,对我的建议置若罔闻,但当我告诉他,只有对着那儿山洞上的大石块喊“芝麻,开门吧”山洞才会开门时,他才集中起精神来。他问我,是不是我就是他父亲说起过的那个懂咒语会飞毯的小孩子,我说是啊是啊,并告诉他,山洞里那些泥板上,记载的全是比坐飞毯更高级的咒语,泥板主人就是桃老师,既然桃老师能驾驭飞毯,而我又是他的得意弟子,所以你窝阔台窝大人应该相信我,给我一个做研究的机会,让我在这里好好钻研一番泥板的秘密,到时候成功了,不但你窝阔台可以上天堂玩,连你老爸成吉思汗也能去玩,你们所有蒙古人都能去玩,总之蒙古帝国的版图,将不仅画在人间,而且还会画在天上,你说,这是一个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这么一说,窝阔台就被我说动了,便派兵去阿拉木图取泥板。一个半月后泥板取回来了,当他听说山洞果然是靠“芝麻,开门”才打开后,就比较信任我了,但他还是害怕我会像我老师那样,事成之后就悄悄逃走,所以他让工匠给我打了副银制的脚镣,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凡是带有银金属的花剌子模人,都上不了天。

现在一切都很遂我的意,泥板堆在原克尔白广场的遗址上,旁边搭了个简易帐篷,我就住在里面,蒙古人替我去美索不达米亚挖泥,我再自己翻制泥板。这些泥板的尺寸我都琢磨过了,每十六块扇形泥板就能围成一个大圆盘,这样,一个一个大圆盘以同心圆的形状往上堆,就能堆上一百四十四层。但是,哪一块泥板放在哪个扇区上,哪一个圆盘叠在哪个层面上,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我打定主意要猜透它,就天天研究桃老师的那些钉头文字。周围的蒙古人,以及经过此地的商队都以为我疯了,因为我整天疯疯癫癫的,不仅胡子上老沾着羊肉末子,而且不爱说话,只会在泥板上写,一会儿蹲着写,一会儿趴着写,一会儿吐口唾沫擦了再写,一会儿侧头拿耳朵边听边写……

我就这么写着,一直写到今天。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替我挖泥的蒙古人后来换成了乌兹别克人,乌兹别克人又换成了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又换成了如今扛着各种武器来串门的美利坚人,而我也渐渐弄明白了桃老师的钉头文字学问,并沿着他的思路,继续写了成千上万块的泥板。现在,泥板已经堆得有几十米高了,而关于语法树的知识,我也有了几近全面的掌握,就等最后的冲刺了。当地政府已把我当作古代文化的活化石,不断有世界各地的学者前来,向我学习钉头文字,他们都很喜欢我,虽然我说的东西,大多他们都听不懂。每次课上完,我总要咕哝一句:只有数学带来的快乐,才是所有快乐中最快乐的快乐。但他们比我们当年要有礼貌得多,他们会先关上录音设备,然后才一一道谢离去。

这样的日子绵绵无期,我也定定心心地过着平淡的日子,但吃水果的习惯我还保留着,虽然现在的水果,味道已经大不如前。可是,就在语法树的研究工作快要接近尾声的那天,我接到一份寄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际快递,拆开一看,是只白玉碟子。

经过几百年的数学思维陶冶,我对任何意外事件都已不会大惊小怪了,我扔掉手中的苹果核,打开电脑,将白玉碟子放进光盘驱动器,一阵咝咝读盘声后,帐篷外面也响起了隆隆的声音。

我赶紧跑出帐篷,眼前的景象实在蔚为壮观:一层层的泥板盘都在以不同的速度绕轴心自转着,盘与盘之间的摩擦十分剧烈,大量的泥粉从盘的边缘簌簌落下,在落日的淡金色光芒下,整个泥板盘堆出的圆柱体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粉雾之中。住在附近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他们纷纷赶来,有的还拿了数码相机什么的。

过了会儿,一切都静止了下来,粉雾消散了,所有的泥板盘都相互粘结在了一起,上面刻有的所有钉头文字都不可能再有了。我返回帐篷,看见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一行行数学推导公式,我握着鼠标一行行看下去,发现桃老师的思路和我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他先于我几百年就已经走到了推导的最后一步。

最后的那个公式,显然就是打开语法树的关键。只要计算出这个公式的结果,就能顺着语法树直达天堂。

但那个公式需要一个经验值做参数,这个经验值,需取自我们人类生活世界中的一个物件的一系列属性值。这个物件,曾经于公元1220年4月7日下午1点11分左右,在当时的花剌子模国的撒马尔罕城内的克尔白广场上出现过,它的已知属性值之一,是薇依娜赠送给阿里。

桃老师在公式后面写道,为了寻找可以替代这个经验值的其他数值,这几百年来,他坐着飞毯几乎兜遍了这个地球每一个角落,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回到撒马尔罕。等我收到他这张古代光盘的时候,他已经客死在中国一个叫上海的地方了。所以,他请我帮他一个忙,把这只白玉碟子,埋在当年他把山老踢下飞毯的地方。

我揿开光盘驱动器,取出桃老师的碟子,再次走出帐篷。外面已是星光满天,闻讯而来的新闻记者电视导播官员学者警察平民挤满了广场遗址。我凭着记忆,来到当年飞毯起飞的地方,蹲下,用手指去刨板结的泥土,刨出个小浅坑,然后把白玉碟子埋了进去。

在我将刨出的散土掩上的时候,散土里滚出一只沾满了泥垢的戒指。

我拿起它,见上面已是布满了累累划痕,但在月色下,它还是能折出银子的光泽。

我把它再次含在嘴里,感觉它在我舌头下面慢慢溶化,我一口又一口地吞咽着唾液,等到嘴里没东西了,才站起来,对周围所有人说:

“经过严密推导,我证明,直接抵达天堂的语法树,不存在。” 5JRm+0iOt4Zm6QoSFMrbbTudIFyZcY82m8rwxlpC4YgHx2EokWKB63ccOc/kXv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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