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十月十一日,星期四,上午的雨势跟先前一样大,可我们已经决定徒步前行,不去管天气如何。首先我们打听了一下,沿大西洋一侧的海岸能不能走到普罗文思顿,途中有没有溪流沼泽之类的障碍。客栈老板希金斯说路上没有障碍,而且比走大路远不了多少,只不过在他看来,我们肯定会觉得沙地上的路非常“难走”,大路的情况就已经够糟的了,马走在上面的话,沙子会没到马距。还好,客栈里有个人走过这条路,他的说法是我们尽可以放心前去,但要是潮水特别大,又赶上刮东风,沙岸下面有时就不太好走,甚至会有危险,因为风浪会造成沙岸塌陷。此地是鳕鱼岬的肘弯,也是它最狭窄的部分,大路在这里折向北边,我们先是顺着大路走了四五里,以便绕过右手边一个从大洋伸入内陆的小港湾,这港湾是奥尔良镇瑙塞特港的一部分。我们发现,如果沿着路边走的话,大路还是挺好走的,尽管它对于马儿来说确实“难走”,因为马儿走的是路中间。这一天跟前一天一样,风雨交加,雨雾横飞,我们便把雨伞支在背后,让风吹着我们快步走过沙地。眼前的一切告诉我们,我们来到了一片奇异的海岸。所谓大路不过是一条小径,在萧瑟荒芜的大地上蜿蜒伸展,爬过一道又一道缓坡,坡上寸草不生。沿途的房屋稀稀落落,矮小斑驳,但好像修缮不错,没有篱墙的海岬便是这些房子的前院,看上去十分整洁,确切说则像是大风帮忙,把房子周围的地面扫了个一尘不染。此间树木稀少,所以见不到柴垛之类的木头家什,这个特点,或许也对房屋的整饬外观有所贡献。这些房子就像是上岸的海员,一屁股坐下来享受大地的坚实,压根儿不计较自己姿势怎样,装扮如何。它们要的仅仅是坚实熟悉的土地,尚未企求肥沃与丰美。
足够荒凉的景物,在我眼里都有一种特殊的美,就眼前的景物而言,荒凉的本色还得到了天气的彰显。桩桩件件都散发着大海的气息,哪怕是在我们看不见海波浩渺、听不见海涛咆哮的时候。要看禽鸟,这里有的是海鸥,要看穿行田野的大车,这里有的是反扣墙边的小船,有些时候,路边还会出现用鲸鱼肋条编成的篱笆。树木就算是有,那也比房屋还要稀少,多一点儿的只有苹果树,因为谷地里有几片小小的苹果园。苹果树要么又细又高,失去了所有的旁枝,顶着一个平平的树冠,好似长在风吹日晒之地的大型李属灌木,要不就矮似侏儒,紧贴着地面分杈,活像是一丛榅桲
[1]
。由此可见,面对相似的生长环境,所有树木最终都会养成相似的生长习惯。后来我还在鳕鱼岬看见了许多完全长成的苹果树,全都超不过一人高,事实上那是一整片果园,你站在地上就能摘下园子里所有的果子,但却很难从树下钻过去。其中的一些果树,照主人的说法已经长了二十年,高度却只有三尺半,在离地六寸
高的地方分杈,枝条向四方伸展了五尺的距离。果树被一圈儿捉尺蠖的焦油盒子
[2]
围在中央,看上去跟盆栽差不多,就跟冬天可以搬到室内似的。我又在另一个地方看见了一些矮小的苹果树,比茶藨子
[3]
大不了多少,主人却告诉我,这一年的秋天,这些树结出了一桶半
的苹果。要是把这些树拢到一起的话,我完全可以从上方一跃而过。在特鲁罗的高地灯塔
附近,我量了一些苹果树的尺寸,它们都是用采自周边灌木林的幼苗嫁接的。其中一棵长了十年,平均高度是十八寸,冠径九尺,顶部平整,两年前结了一蒲式耳
的果实。另一棵要是从种子算起,多半已经有二十年的树龄,它有五尺高,冠径十八尺,照例是在地面分杈,人没法从它下面钻过去,两年前结了一桶的果实。主人说起这些树的时候,每次都是用指代人的人称代词,比如说,“
他
是我从林子里挖来的,可
他
不结果子。”我在那一带看见的苹果树,最大的一棵颠梢上的叶子离地九尺,冠径三十三尺,在地面朝五个方向分杈。毫无疑问,这样的生长习惯值得发扬,主人千万别听一些果农游客的建议,给它们修枝剪叶。
我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些树,有一棵显得十分茁壮,其余却要不是已经枯死,要不就奄奄一息。主人告诉我,他父亲用黑鱼
[4]
给院子里所有的树施过肥,唯独漏过了特别壮的那一棵。一八〇二年,北接奥尔良的查特姆镇连一棵果树都没有,与此同时,关于奥尔良的昔时记载也说,“果树在离海一里之内的地方种不活,种得离海比较远的也逃不过东风的残害,春天里风暴大起之后,树皮上都能尝出盐味儿。”
我们还留意到,树皮上往往覆着一层好似锈斑的黄色地衣,也就是
Parmelia parietina
[5]
。
在内陆人看来,风车是鳕鱼岬上最奇特、最有异域风情的建筑,连盐场也比不上它。这些灰扑扑的八角形塔楼,背面斜搭一根拖到地面的长长木柱,木柱的底端穿着一个车轮,滚动车轮便可调整风车的叶片,使之正对风来的方向。看样子,这种木柱多少也起着抵御狂风的支撑作用。车轮在风车四周碾出辙迹,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聚到一起合力调整叶片的邻人,多半都知道风在往那边吹,不需要风向标的帮助。这些风车看起来松松垮垮,还有点儿自己会动的意思,就像一群曳着一只翅膀或一条腿的受伤巨鸟,让人联想到荷兰的风景画片。它们雄踞高处,本身也很高,人们便拿它们来充当地标,因为这里没有高树,通常也没有别的能从远处地平线上看见的事物,尽管地形本身就格外地轮廓分明,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锥形小丘,甚或是一道沙崖,都可以从远远的海上望见。准备登岸的水手通常是靠风车导航,要不就靠教堂,我们在乡野中行走,不得不只靠教堂定向。话又说回来,教堂也是一种风车,一周只转一天,动力是教义之风或舆论之风,偶尔才会是天堂之风。它碾磨的是另外一种谷物,倘若它磨出的不全是麸皮和霉粉,倘若它磨出的不是灰泥,我们便可以放心大胆,用它的产物来烤制生命的面包。
田野里散布着东一堆西一堆的贝壳,都是人们撬蛤蜊做鱼饵的时候留下的,因为奥尔良以盛产贝类闻名,尤其多的则是蛤蜊,或者按我们这位作者的说法,“确切说是蠕虫”
。这里的海滩比干地丰饶,居民衡量自家的收获,不光要看种出了多少蒲式耳谷物,还要看挖到了多少桶蛤蜊。一千桶蛤蜊饵料,价值估计相当于六千或八千蒲式耳玉米,蛤蜊一度还非常好挖,花费的力气和成本不会比种玉米更大。按照人们先前的想法,这里的蛤蜊怎么挖也挖不完。“原因在于,”史书如是写道,“有人说一片海滩即便被人翻了个底朝天,蛤蜊几乎全部挖完,过两年照样会出现大量蛤蜊,跟以前一样多。许多人甚至断言,蛤蜊场必须得勤翻勤挖,就跟土豆田需要松土一样,要是省掉了这样的功夫,蛤蜊就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个头没法长大。”
但我们听人说,此地的小蛤蜊,也就是
Mya arenaria
[6]
,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十之八九,蛤蜊场终归还是翻得太勤。然而,有个人告诉我,他一个冬天就在特鲁罗挖到并撬开了价值一百二十六元
的蛤蜊,这个人还跟我抱怨,蛤蜊之所以变得稀少,是因为人们拿它来喂猪。
在奥尔良和伊斯特汉之间,我们跨过一条至多十四杆长的溪流,名为“耶利米沟”
。据说,大西洋有时会通过它与马萨诸塞湾连为一体,把海岬的北部变成孤岛。地形所限,鳕鱼岬的溪流必然是长不了,因为它们没有奔跑的空间,刚跑起来就撞进了大海,何况我们自己也发现,这里的沙地不宜奔跑,给你空间也跑不动。这一来,有水奔流或可能有水奔流的通道,不管它体量多么渺小,个个都成了重要的事物,个个都享有获得命名的荣耀。我们从书中读到,毗邻奥尔良的查特姆镇根本没有溪流。这片土地的荒瘠情状,写出来也让人难以置信。从外表上看,这里的土壤,确切说是沙地,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内陆农夫产生耕种的念头,连扎篱笆的念头都不会有。一般而言,鳕鱼岬的耕地看上去白白黄黄,就像是盐巴和玉米粉的混合物。这样的东西,他们也称之为土壤。内陆居民来这些地方走一走,对于“土壤”和“肥力”的观念就会遭到彻底的颠覆,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会连土壤和沙地都分不清。查特姆有块土地是填海得来的,历史学家对它的描述是:“一种外表疑似土壤的东西开始在这里形成,之所以要说
疑似
,是因为这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见,很多人兴许看见了也不认可。”
照我们的感觉,对于鳕鱼岬的大部分地方来说,这番形容都算是挺贴切的。次年夏天,我们曾穿越伊斯特汉西侧的一片“海滩”,它横贯整个镇子,宽半里,面积一千七百亩,以前种过小麦,如今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腐殖土。
这里的人把所有的沙地叫作“海滩”,不管冲击沙地的是水流的波浪还是气流的波浪,因为沙子通常都是从海边来的。“在一些二十五年前还没有山丘的地方,”伊斯特汉史家写道,“沙子贴着海滩草
[7]
堆积起来,业已堆成一座座五十尺高的小丘。在另一些地方,沙子填掉了一些小小的山谷,以及一些沼泽。哪里有生根牢固的丛生灌木,哪里就有一种奇特的景观:一团沙土黏附在灌木上面,好似一座小小的塔楼。有几个地方,曾有土壤覆盖的岩石已经裸露出来,又被风吹来的沙子冲刷得干干净净,看着就跟刚从采石场里挖出来似的。”
伊斯特汉的贫瘠可说是成色十足,一目了然,我们却惊讶地获悉,这里依然能收获大量的玉米。奥尔良的客栈老板跟我们讲过,他每年能种出三四百蒲式耳玉米,还养了许多头大肥猪。尚普兰的《航行记》里有帧插图
[8]
,画的是一六〇五年的光景,画中有这一带的印第安玉米田地,还有田地里的印第安棚屋。一六二二年,就是在这个地方,用朝圣先民自己的话来说,他们从瑙塞特印第安人
手里“买了八大桶
或十大桶玉米和豆子”
[9]
,这样才没有挨饿。
[10]
“一六六七年,该镇(伊斯特汉)投票决定,每户人家都必须消灭十二只黑鸟
[11]
或三只乌鸦,因为它们严重影响玉米的收成。同样的投票表决重复举行了许多年。”
[12]
一六九五年又通过一项额外的法令,也就是说,“本镇单身男子,但使依然未婚,每人皆须消灭黑鸟六只或乌鸦三只;不遵此令者不得成婚,以儆违令之人。”
然而时至今日,黑鸟依然在骚扰玉米。次年夏天,我亲眼看见了黑鸟偷吃玉米,还看见田地里有许多经常被我当成真人的稻草人,兴许这东西只吓唬乌鸦,并不吓唬黑鸟。
我由此断定,要么是许多男子没有成婚,要不就是许多黑鸟成了婚。可他们每穴只撒三四粒种子
,疏苗的力度也比我们大。一八〇二年印行的《历史学会资料汇编》载有关于伊斯特汉的介绍,其中写道,“玉米的产量超过了居民的需求,每年约有一千蒲式耳玉米上市销售。此地的土里没有石头,犁起来非常快。玉米长起来之后,只需要一匹比山羊大不了多少的鳕鱼岬小马,再加上两名帮手的少年,一天之内就可以轻松翻完三四亩地。一年收五百蒲式耳玉米,对一些农夫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不久之前,有个农夫还从六十亩地里收了八百蒲式耳玉米。”
类似的记述今天也有,实在说来,新近的一些记述颇有因袭旧闻之嫌,而且我确信无疑,它们拿例外说事的时候,跟拿常态说事的时候一样多,还确信迄今为止,这里的大部分土地依然跟外表一样瘠薄。实际上,此地居然能种庄稼,已经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情,按照另一些人的说法,原因也许是此地空气湿润,沙地温暖,霜冻罕见。一个正在錾磨盘的磨坊主告诉我,四十年前,他曾经来伊斯特汉帮人剥玉米,一晚上就剥了五百蒲式耳,地上的玉米棒子堆了六尺多高,现在呢,一亩的收成平均只有十五或十八蒲式耳。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地方像伊斯特汉这样,田里的玉米长得这么细小,这么没有指望。十有八九,这里的居民满足于广种薄收,原因是土地易于耕作。回报最丰厚的不一定是最肥沃的土地,这样的沙地没准儿也能为耕者带来可观的收获,不亚于西部的丰饶河谷。除此而外,没施过肥的沙地,种出来的菜蔬据说是特别甘甜,尤以南瓜为最,只不过沙地菜蔬的种子一旦撒到内陆,很快就会退化。我可以作证,这里的菜蔬若是侥幸存活,看起来确实格外葱绿,格外茁壮,当然喽,这当中可能也有沙地映衬的功劳。话又说回来,鳕鱼岬各个镇子的居民很少会自己种粮养猪,他们的园子通常只有巴掌大小,都是从深沼浅泽的边缘夺来的土地。
这天上午,我们耳边一直回荡着大海的咆哮,从几里之外的东岸传来,因为导致“圣约翰号”失事的那场风暴,依然使大海心潮澎湃。不过,我们在途中赶上了一个学童,他早已对这样的声音听而不闻,压根儿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他得把耳朵贴近海螺,才能更真切地听到同样的声音。海涛拍岸,声闻数里,弥满天地之间,使行路之人备感振奋。与其让狗儿在你家门口咆哮,何不让大西洋为整个海岬咆哮!总体说来,我们对那场风暴感到满意,因为它能向我们展示,盛怒的大洋是何情状。查尔斯·达尔文断言,狂风吹过之后,奇洛埃岛
的人们夜里可以在“二十一海里之外,隔着一片林木蓊郁的崎岖山野”
[13]
,听见岛岸的涛声。刚刚提到的那个学童年约八岁,我们让他在我们的伞下避雨,还跟他边走边聊,原因是我们觉得,了解海岬儿童对本地生活的看法,跟了解大人的看法一样重要。我们从他的口中知道,这一带最好的葡萄该上哪里去找。他手里的饭盒装着他的午餐,我们并没有冒昧打听盒中何物,但他午餐的内容,最终还是自动显现。最能满足好奇心的东西,始终是那些最朴素最家常的事实。最后,没等走到伊斯特汉教堂,我们便离开大路,穿行原野,走向海岬东岸的瑙塞特灯塔。那是三座挨得很近的灯塔,离我们有两三里远,之所以要建这么多座,为的是跟别的灯塔区别开来,但靠数量来显示区别,似乎是一种不动脑子的昂贵方法。
离开大路之后,我们立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看似没有边际的平原,视野当中没有一棵树,没有一道篱笆,房屋也只有一两处。土地时或被人翻起,形成一道道低低的土脊,起到了篱笆的作用。我同伴说,眼前的景象跟伊利诺伊的起伏草原有得一比。我们穿行此地之时,正赶上风狂雨骤,由于天气的缘故,这地方无疑显得比实际还要广袤,还要荒凉。这片荒原里没有山丘,只有东一块西一块的干燥凹地,再加上雾气遮没了远处的地平线,所以我们无从判断,自己所在的地方是高是低。我们看见远处有一个踽踽独行的旅者,身影好似一个巨人。他走路的样子无精打采,仿佛他保持直立的姿势,只有一半是靠脚下的平原支撑,另一半是靠拴在双肩的带子从上方吊着的。因为没有衡量个头的参照物,稍远处的人影是大人还是小孩,肯定会很难分辨。对于内陆人来说,鳕鱼岬的风光确实是一幅永不消散的蜃景。这样的原野绵亘不断,朝各个方向延伸了一两里的距离。这便是曾经林木葱茏的“瑙塞特平原”,冬天来时,这里总是寒风呼啸,总是有纷飞的雪花,欢快地扑打旅人的脸。我庆幸自己逃离了城镇,那里给我的感受往往是说不出的悲惨和屈辱,还庆幸自己暂时摆脱了马萨诸塞的酒吧,那里的成人仍未戒除种种野蛮污秽的恶习,嘴里依然叼着雪茄。外部世界越是荒凉,我的精神就越是高涨。所有的城镇,全部都需要通风透气。众神乐见纯净的火焰,燃烧在他们的祭坛,绝不会怡然歆享,雪茄的青烟。
我们从背面绕过各个城镇,没踏进任何一个村庄,就这么一直走到普罗文思顿,边走边在伞下阅读途经各镇的历史,路上很少碰见其他的人。就我们最想了解的地形地貌而言,昔人的记述最为详尽,认真说的话,就其他的大多数方面而言,最详尽的仍然是昔人的记述,因为我已经发现,关于同一些镇子的现代记述,可读的部分大多只是或明引或暗抄的昔人记述,并没有增添什么同样有趣的内容。现代人写的城镇史,最终都沦为某个地方的教会史,因为这是它们唯一会讲的故事,作结时只知道引用往日牧师的拉丁墓志铭,全都是些现成的文字,来自古老美好的拉丁时代和希腊时代。它们会回溯每一名牧师的按立典礼,一板一眼地告诉你,做序祷的是谁,布道的是谁,做按立祷告的是谁,发表诫勉规箴的是谁,伸出接纳右手的是谁,念诵祝福祷文的又是谁
,还会告诉你,为了查明某名牧师是否谨守正道,教会前前后后召集了多少次会议,全体与会人员分别叫什么名字。鉴于我们要花一个钟头才能穿越这片平原,再加上沿途风景虽说奇特,却有点儿一成不变,所以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读一点儿伊斯特汉的历史。
普利茅斯殖民地派出的委员会从印第安人手里买下伊斯特汉的时候,“有人问,比灵斯盖特是谁的?”
他们说的“比灵斯盖特”,指的是鳕鱼岬上伊斯特汉以北的所有土地。“印第安人回答说,没有人拥有那片土地。‘如此说来,’委员会说道,‘那片土地就是我们的了。’印第安人回答说,没错,是你们的。”
这真是一次非同凡响的所有权申索与确认,朝圣先民似乎把自个儿当成了“没有人”的代表。兴许这就是最初的例子,标志着朝圣先民第一次运用波澜不惊的手法,去“代表”一个尚未被人占据,至少是尚未得到充分利用的地方,而他们的后代沿袭了这种手法,至今仍在广泛应用。扬基人
到来之前,“没有人”似乎是整个美洲的唯一业主。但历史告诉我们,朝圣先民占据比灵斯盖特多年之后,终于,“来了个自称‘安东尼中尉’的印第安人”
,说这片土地是他的,于是他们只好掏钱,从他手里买下这片土地。没准儿哪一天,说不定又有一个安东尼中尉跑来敲白宫的门,这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不管怎么说,我反正知道,要是你巧取豪夺,迟早得招来天大的麻烦。
曾多次担任普利茅斯殖民地总督的托马斯·普林斯
,当时是伊斯特汉定居点的领袖。这个镇上有一片曾是他家农场的地方,不久前还矗立着一棵梨树,据说是大约二百年前他从英国带来的,而且是他亲手种的。我们造访此地几个月之前,这棵树让风给刮倒了。根据一份晚近的记载
[14]
,这棵树前些年都还欣欣向荣,果子不大,但是非常好吃,平均每年能结十五蒲式耳。一位名叫赫曼·窦恩
的先生为它写过一些相当得体的诗句,我准备在此摘引,一是因为照我的记忆,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首鳕鱼岬诗歌,二是因为这首诗确实写得不错:
老树啊!自从你离乡横渡大洋,
在异乡的土地发出第一片叶子,
二百个年头已乘着时间的翅膀,
与岁月的欢乐和悲哀一同飞逝。
…………
(省略号代表那些宗教色彩较浓的句子,以及那些业已丧失生命力的句子。)
流亡的那群人早已经成为过往,
老树啊!你依然在原地巍然屹立,
在普林斯当初把你种下的地方,
不期然纪念着他的时代和族裔,
纪念我们那些值得景仰的父祖,
窦恩,希金斯,还有斯诺等人,
他们从普利茅斯来此安家落户,
后人将永远赞颂,他们的美名。
…………
朝圣的老树啊!时间老人疏剪,
你的枝条,用光阴压弯你的腰,
但我们看见,你顶着岁月霜寒,
花开不断,佳果年年挂满树梢。
我本来还可以多引几句,只可惜韵脚的绳索,把它们跟一些不般配的同伴绑在了一起。一轭牛若是有一头颓然躺倒,轭具就会让站着的那一头不堪负荷。
伊斯特汉的首批移民之一是教堂执事约翰·窦恩,此人于一七〇七年去世,享年一百一十岁。根据传说,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是在摇篮里度过的。不用说,这可不是什么阿喀琉斯式的人生。
把小窦恩往不死神水里浸的时候,窦恩的母亲肯定是双手打滑,让小窦恩整个儿没进了神水,包括脚跟在内。
他为自家农场树立的石头界标,有一些至今屹立不倒,上面刻着他姓名的首字母缩写。
这个镇子的教会史,多少引起了我们的兴趣。看样子,“他们老早就建起了一座小小的教堂,面积二十尺见方,屋顶是茅草苫的,四面都有孔洞,他们可以从那里冲外面放枪”
,当然喽,打的肯定都是妖魔。“一六六二年,本镇做出决定,每一头被风暴抛上海滩的鲸鱼,都应当留一部分供养牧师。”
毋庸置疑,把牧师的生计交给上帝,这样的安排似乎不无道理,因为牧师是上帝的仆人,上帝又是风暴的唯一主宰,倘若风暴卷来的鲸鱼寥寥无几,牧师们就应该反躬自省,原因可能是上帝对他们的祷告不满意。每当风暴来临,牧师们想必都会坐上海边的悬崖,眼巴巴望着海滩。至于说我,我要是一名牧师的话,我也会宁可指望鳕鱼岬背面
的海浪大发慈悲,为我卷上来一头鲸鱼,绝不会指望我所知的许多乡村教区,等着它们慷慨解囊。通常情况下,你可不能说一名乡村牧师的薪水“很像一头鲸鱼”
。话又说回来,靠搁浅鲸鱼养活的牧师,日子肯定很不好过。我宁肯扛上一柄鱼叉去福克兰群岛
,跟这种日子一刀两断。想想吧,一头鲸鱼竟然会被风暴打得奄奄一息,然后又被拖过一道道沙洲和沟堑,就为了供养牧师!这对于牧师来说,真不知道是一个多大的安慰!我听说过一名牧师,以前是打鱼的,曾经在桥水镇居住多年,连鳕鱼和黑线鳕都能分辨
[15]
。鲸鱼供养的条件看似慷慨,实际上却会使大多数的乡村布道台顷刻之间空无一人,因为那些得人的渔夫
,早已不再是得鱼的好手。除此而外,这个镇子还对捕来的鲭鱼课征税赋,以便资助一所免费的学校,换句话说,他们对成群的鲭鱼收税,是为了让孩子成群的学校免费。“一六六五年,议会通过一项法令,要求对本府
所辖各镇不信《圣经》的居民施以肉刑。”
想想吧,一个人在春天的早晨惨遭鞭笞,直到他被迫承认《圣经》所言不虚!“本镇还投票决定,胆敢缺席教堂礼拜之人,皆须承受枷号之刑。”
制定这种法律的镇子,必须得设法保证,坐在教堂里的感觉跟坐在枷笼里截然不同,如其不然,遵纪守法者所受的惩罚就会比违法乱纪者还大。当年的伊斯特汉,情形如前所述,近些年来,这个镇子还以野营礼拜闻名,礼拜在左近的一片林子里举行,吸引了海湾各地数以千计的信众。照我们的猜测,这里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一种不说不健康也得说不寻常的宗教情绪,原因是这里的人口有很大一部分是女性,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要么是在海上漂泊,要不就已经淹死,留下的只有她们自己,还有各位牧师。根据那份旧日的记载,“在奥尔良、伊斯特汉和北边的各个镇子,癔症发作的情形非常普遍,尤其是星期日的礼拜期间。一个女的发了病,通常就会有五六个女的跑去安慰,礼拜现场立刻陷入彻底的混乱。有些老人做出了一种兴许既不合理也不厚道的推测,说她们的癔症有一部分是故意的,奚落和恐吓将有助于防止这样的不幸事件。”
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就是在这片平原上的一座房子里,我们瞧见了一个男子气特别足的女人,看样子从来没犯过癔症,也没去安慰过那些犯了癔症的人,也可能对她而言,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癔症——好一个瑙塞特女人,拥有任何男人都不曾拥有或流露的坚毅与粗砺。要知道她秉性如何,只需要看看她脖子上的椎骨和肌腱,看看她那副等闲便可咬断板钉的钢铁颌骨。她挺身对抗这个世界,说起话来像一名穿衬裙的战舰水手,又像是正在隔着大浪冲你喊叫。看她的模样,她似乎觉得活着就是受罪,同时又坚强得足以抵挡任何惨祸。我看她是个犯有杀婴大罪的女人,从不曾有过兄弟,有也只是某个死在襁褓之中的小东西——她要兄弟来做什么呢?——至于她的父亲,肯定也死在了她尚未出生的时候。这个女人告诉我们,去年夏天的野营礼拜没有办,怕的是招来霍乱,今夏早些时候本来要办,可黑麦长得太迟,来不及准备铺地的麦秆,这样就没法睡觉。有时候,参加野营礼拜的会有一百五十名牧师(!)和五千名听众。礼拜的场地名为千禧林,属于波士顿的一家公司,是我在鳕鱼岬见过的最适合,确切说是最不适合,举办这类活动的地方。这片林子围了栅栏,一年四季都能看见支棱在橡树之间的一个个帐篷架子。他们搭了个灶台,装了个水泵,又把所有的厨具、篷布和家具存放在林中一座永久性建筑里面。做礼拜的时间,则总是选在月圆之日。礼拜开始一周之前,他们会派个人来把水泵清干净,与此同时,牧师们也会把自个儿的喉咙清干净,只不过十有八九,后者喷出的水流,并不总是像前者那么清澄。我看见了他们往年夏天大快朵颐的一张张桌子,桌子下面还留着一堆堆的蛤蜊壳,于是便暗自揣测,不用说,这都是那些不奉正教者、旧病复发者或暴饮暴食者干的好事。看情形,野营礼拜似乎别无选择,必须办成一个祷告会和野餐会的奇特组合。
第一个在此定居的牧师是一六七二年搬来的塞缪尔·特瑞特教士,据说这位绅士“理应在新英格兰传教士当中享有一个崇高地位”
。他劝化了许多白人和印第安人,还把《西敏信条》译成了瑙塞特语言
[16]
。关于特瑞特劝化的这些印第安人,第一个向他们传教的理查德·伯恩曾于一六七四年写信给顾金
,说自己去探望过一个生病的印第安人,“他说出了一些非常可钦的虔诚话语”
[17]
,然而,说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伯恩的说法却是,“事实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学习非常懒散,使得我痛心疾首。”
按照旁人的形容,特瑞特先生堪称最彻底的加尔文教徒
,不是那种半途而废或巧言搪塞,以至于变得跟拔了刺的豪猪一样的教士,而是加尔文教派的坚定使者,能够把身上的刺投到远处,英勇地捍卫自己的信仰。他的布道词有一卷手稿流传至今,据一位评论者所说,“它似乎是为出版准备的。”
以下文字是我从别处转引的,是他对《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三节
的阐发,意在儆戒有罪之人:
“你们不久就要堕入无底的深渊。地狱已经自行扩张,准备接收你们。那里有的是地方供你们消遣……
“想想吧,你们就要去到一个上帝为伸张正义而预备的地方,一个专门用来严刑惩戒的地方。地狱就是上帝的管教所,除此而外,你们还得记住,上帝的一切施为,无不体现祂的伟力。一旦祂意欲彰显祂的正义,彰显祂惩戒的力度,祂就会创造一个地狱,惩戒便在那里降临,绝无疏漏……即将成为上帝箭垛的人哪,你们的灵魂有祸了……
“想想吧,上帝将亲自担任刑吏之长,将你们打入苦海……祂的呼吸,便是吹起地狱烈焰的永恒风箱……祂若是惩戒你们,若是对你们动怒,便不会把你们当人看待,只会以祂无限的伟力,毫不留情地痛击你们。
“有的人以为罪孽会与尘世的生活一同终结,实可谓大错特错。上帝的造物,必须接受永恒律法的约束,堕入地狱的罪人,罪孽只会与日俱增。听了这句话,你们也许会觉得高兴。可你们必须记住,地狱里没有什么舒心惬意的罪孽,没有吃喝,没有歌舞,没有花天酒地,没有苟且偷欢,只有无法忍受的罪孽,楚毒可怖的罪孽,因承受苦刑、诅咒上帝、歹念横生、怒气冲天和公然亵渎而不断加重的罪孽……你们所有的罪孽会压住你们的灵魂,变成千堆万堆的柴火……
“罪人哪,我恳请你们认清,这些都是真实不虚的事情。千万别白日做梦,以为这是在诋毁上帝的仁慈,以为这只是用来把小孩子吓得魂不附体的无聊故事。即便使你们痛苦不堪,上帝依然不失仁慈。祂这个无价的特质,自然有无数的纪念丰碑,它们像繁星一般闪耀在荣光之地,唱诵着永恒的‘哈里路亚’,赞颂祂拯救世人的大恩,尽管祂将千千万万的罪人打入地狱,借此弘扬祂的正义。”
然而, 同一位作者继续写道 ,他虽然通过宣扬恐怖教义取得优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雄壮有力、震撼人心的演说风格( Triumphat ventoso gloriæ curru orator, qui pectus angit, irritat, et implet terroribus . 见伯尼特《论死亡与复活之情状》第三〇九页),却无法成为一位受人欢迎的传教士。他讲道的声音大得惊人,离教堂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甚至不会淹没于癔症妇女的疯狂尖叫,以及瑙塞特平原的狂风怒号,只可惜聒噪刺耳,并不比与之交织的各种杂音美妙。 [18]
据说,“这类布道的效果是,在他担任牧师期间,有那么几次,听众确实幡然醒悟,惶恐自警。”
有一次,一个较比单纯的小伙子几乎被他吓得失去了理智,致使他不得不竭力找补,好让对方觉得,地狱要比他原来说的凉爽一些。尽管如此,作者还是向我们保证,“特瑞特举止欢快,言谈可人,时或插科打诨,但从来不失分寸。他喜欢来点儿幽默,搞点儿恶作剧,还会爆发出一阵阵经久不息的响亮笑声,以此表明他乐在其中。”
有一则广为人知的逸事,说的就是这个人。毫无疑问,我的许多读者都听过这则逸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冒昧摘引如下:
他与威拉德先生 [19] (波士顿南区教堂的牧师)的女儿成婚之后,威拉德先生有时会请他去自己的教堂讲道。威拉德先生讲道时台风优雅,嗓音也浑厚悦耳;他那本《神学大全》没给他带来多少声望,经常还贻笑旁人,尤其是那些没读过它的人,可他的布道词饱含着思想的力量和语言的火花,顺理成章地为他赢得了大众的爱戴。有一次,特瑞特先生拿着自己的一篇得意之作,在岳父的教堂里宣讲,用的是他平素那种天怒人怨的方式,激起了听众的普遍反感。这之后,几名格外挑剔的评判等在了教堂里,见到威拉德先生便出言求告,说特瑞特先生确实是一位可敬的信士,但却是一名蹩脚的牧师,以后还是别请他来讲道为好。威拉德先生对他们的请求不置可否,转头问自己的女婿要来了讲稿,几周之后便照着稿子讲了次道,一个字也没有改。听众纷纷跑去找威拉德先生,想拿讲稿去印。“瞧啊,您跟您的女婿有多大的差别,”他们嚷道,“您讲道用的是跟特瑞特先生一样的稿子,他讲得一无是处,您却讲得十分精彩。” 如文中注释所说 ,拿出特瑞特先生手写的讲稿之后,威拉德先生完全可以引一句《斐多寓言》 [20] 第五卷第五则寓言里的话,用来数落这些自作聪明的评论家:
En hic declarat, quales sitis judices
.
特瑞特先生死于脑中风,刚好是在“大雪天”之后
,那场令人难忘的风暴把他家周围的地面扫得一干二净,但却在大路上堆起了高得异乎寻常的积雪。人们在雪中挖出一条带拱顶的通道,印第安人便把他的遗体抬到了墓地。
读者们当可想象,你们阅读这些文字之时,我们一直在朝着正东偏北的方向,穿过广阔的平原走向瑙塞特海滩,一边跋涉前行,一边借雨伞的遮蔽看书,与此同时,裹挟着雾气和雨水的大风呼啸不停,仿佛我们正在赶赴一场情境相宜的周年纪念会,纪念的是特瑞特先生的葬礼。我们禁不住遐想,就是在这样的荒原里,某人身死雪中,像《苏格兰生活光影》 [21] 叙写的那样。
第二个来此定居的牧师是“塞缪尔·奥斯本教士,他出生在爱尔兰,书是在都柏林大学念的”
。据说他是“一位兼具智慧与美德的贤人”
,教会了教众利用当地的泥炭,以及风干制备泥炭的方法,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别的燃料。除此而外,他还带来了改良的农业技术。然而,尽管他多有贡献,一些教众仍然对他心怀不满,因为他信的是阿民念教派
。到最后,十名牧师在各自教会的支持下召开了一次宗教会议,对奥斯本进行压制。可想而知,这些人看不见他的功劳。这次会议是应两位神圣哲学家的要求召集的,一位是约瑟夫·窦恩,一位是纳撒尼尔·弗里曼。
会议报告中说,“本次会议发现,布道之时,牧师奥斯本先生曾向本地民众宣称,基督的义行与磨难丝毫不能减少我们遵从上帝律法的义务,基督的受难与顺服仅仅是为祂自己。这两种观点,我们认为,都包含着危险的谬误。”
此外,“有人说,本次会议也确实发现,牧师奥斯本先生在公私场合都曾坚称,《圣经》里的应许全都是有条件的,而我们认为,这种观点也是错的,并且主张,《圣经》里包含一些无条件的绝对应许,比如说赐予新心的应许,以及将祂的律法写在我们心上的应许
。”
他们接着说,“有人怀疑,我们也确实发现,奥斯本先生曾宣称,
顺服
是人获得拯救的一个衡量
因素
,而我们认为,这种观点包含着非常危险的谬误。
”
他们还罗列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观点歧异,对于这些东西,我的一些读者多半会比我熟悉。这么说吧,根据旅行家们的见闻,在遥远的东方,在雅兹迪人,亦即所谓的“拜魔者”,迦勒底人
和其他一些人当中,你没准儿至今还能听见,这一类非同小可的教义论辩。由于前述的观点歧异,奥斯本被褫夺牧师职务,于是他搬去了波士顿,在那里办学多年。不过我觉得,他在泥炭草地的工作已使他得到了彻底的拯救,证据之一便是他得享遐龄,活到了九十岁至一百岁之间
。
奥斯本之后的牧师是本杰明·韦布教士,尽管附近的一名教士把韦布誉为“他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和最好的牧师”
,史家的说法却是:
他自始至终都在步调一致地履行他的职责(
这话让人联想到乡间的民兵会操
),从没有什么阴影来反衬他的品格,因此就没有太多值得叙说的地方。(
恶魔没在他的道路上栽几棵投下阴影的树木,真是可惜。
)他的心地像初降的新雪一般纯洁,彻底掩去田野里的每一块黑斑,他的心境像六月温煦夜晚的天空一般宁谧,其时月华皎洁,未有片云遮蔽。随便你说出哪一种美德,他必定早已践行,随便你说出哪一种恶习,他必定拒之千里。非要挑几样格外突出的品质的话,那便是他的谦卑,他的温厚,还有他对上帝的爱。此地民众曾长期接受雷霆之子(
说的是特瑞特先生
)的教诲,因他才得到慰藉之子的指引,因为他总是温言劝谕,为他们展示至高存在的仁慈,以此诱导他们向善。他的思想终日都在天国盘桓,很少会纡尊降贵,投向疮痍满目的凡尘下界。他跟特瑞特先生一样虔诚,但他关注的不是地狱,而是救主带来的那些令人欢欣鼓舞的喜讯。
听说瑙塞特平原曾有此等人物踏足,着实令我们啧啧称奇。
继续往下翻,我们的目光扫到了奥尔良镇乔纳森·巴斯科姆教士的名字:“
Senex emunctæ naris, doctus, et auctor elegantium verborum, facetus, et dulcis festique sermonis.
”
。然后又扫到了邓尼斯镇内森·斯通教士的名字:“
Vir humilis, mitis, blandus, advenarum
hospes
(该镇正需要他这样的人);
suis commodis in terrâ non
studens, reconditis thesauris in cœlo.
”
。在邓尼斯那个地方,这样的美德不难培养,因为我觉得,当地居民压根儿不可能汲汲寻求尘世的长物,只能认定自己的大部分财产是在天国。不过,最为公允切当的品行评语,似乎落到了查特姆的埃弗瑞姆·布里格斯教士头上。这评语用的是后期罗马人的语言,“
Seip, sepoese, sepoemese, wechekum
”
,而且没有附上译文,所以我们不明其意,但我们绝不怀疑,这句话肯定出自圣书的某个章节,多半就在使徒艾略特写给尼普穆克人的书札里
[22]
。
千万别以为我不喜欢这些昔时的牧师,十之八九,他们都是各自世代最优秀的人物,值得后人为他们树碑立传,以此填满各个城镇的历史。只要能让我听见他们大力传播没准儿也确实听过的“喜讯”,那我记述他们的笔调,也许就会恭敬一些。
要让读者体会到这片平原是多么宽广、多么奇特,我们穿越它花费的时间又是多么漫长,最好的法子,便是在我的记述当中,插入这些摘引的文字。
[1] 榅桲(quince)是一种果实像梨的果树,为蔷薇科榅桲属唯一物种,学名 Cydonia oblonga 。
[2] 尺蠖(canker worm)为鳞翅目尺蛾科昆虫,包括春尺蠖( Paleacrita vernata )和秋尺蠖( Alsophila pometaria ),幼虫会对果树造成严重的损害。焦油盒子的功能是粘住尺蠖的成虫,阻止它们上树产卵。
[3] 茶藨子(currant)是茶藨子科茶藨子属( Ribes )一些植物的通称,这些植物通常是小型灌木。
[4] “黑鱼”原文为“blackfish”,可以指多种鱼及水生哺乳动物,根据梭罗在后文列出的拉丁学名,“blackfish”指的是海豚科领航鲸属的长鳍领航鲸(long-finned pilot whale, Globicephala melas )。
[5] Parmelia parietina 即黄枝衣科石黄衣属真菌普通石黄衣,学名亦作 Xanthoria parietina 。
[6] Mya arenaria 为海螂科海螂属贝类,中文名称是砂海螂。由《奥尔良概况》可知,上文中用来做鱼饵的蛤蜊就是砂海螂。
[7] 根据梭罗在后文列出的拉丁学名,可知梭罗认为海滩草(beach-grass)是禾本科沙茅草属植物欧洲沙茅草( Ammophila arenaria )。但欧洲沙茅草原产于欧洲及北非海滨,十九世纪中叶才引入美国,而且是美国的西海岸。由此可见,梭罗看到的海滩草应当是与欧洲沙茅草同属且形态十分相近的美洲沙茅草,这种草原产于北美大陆东岸,学名 Ammophila breviligulata 。
[8] 尚普兰(Samuel de Champlain, 1567—1635)为法国航海家、作家及地理学家,加拿大魁北克市的创建者,著有《尚普兰航行记》( Les Voyages du Sieur de Champlain )。该书有1613年及1632年两个版本,两个版本差异较大,这里说的是1613年版的插图。
[9] 引文见于北美殖民地教士及历史学家托马斯·普林斯(Thomas Prince, 1687—1758)撰著的《新英格兰编年史》( A Chronological History of New-England, In the Form of Annals , 1736)。该书说“朝圣先民”(即“五月花号”乘员)购买玉米和豆子的地方是瑙塞特(Nauset)。1949年刊行的《马萨诸塞考古学会公报》( Bulletin of the Massachusetts Archaeological Society )第十辑第四期载有《新英格兰印第安地名》(“Indian Place Names in New England”)一文,据该文所说,瑙塞特就是今日的伊斯特汉。
[10] 梭罗原注:“此后他们航行到一个名叫‘马塔契埃斯特’的地方,又弄到了一些玉米,但他们的小帆船被风暴给吹走了,总督只好徒步返回普利茅斯,在丛林中走了五十里路。按照《莫尔特纪实》的记载,‘他安全到家,只不过十分疲惫,而且surbated’,也就是脚酸了。(surbate这个词源自意大利文词语 sobattere 和拉丁词语 sub 或 solea battere ,意为磨伤脚板,参见《词典》,并不像这段文字的一位注家推测的那样,‘源自 acerbatus ,意为产生怨恨或感到痛苦。’)surbate这个词非常罕见,只用于遭遇此种困境的总督,或者是与之地位相当的人物,尽管这类人通常都有大笔车马费可供使用,只要他们想,他们的脚板就不用受苦。”梭罗这条原注记述的事情见于《新英格兰编年史》,“马塔契埃斯特”(Mattachiest)在今日的巴恩斯特博镇和雅茅斯镇之间。原注提到的《莫尔特纪实》( Mourt’s Relation , 1622)主要由“五月花号”乘员爱德华·温斯洛(Edward Winslow, 1595—1655)撰写,记述了“五月花号”乘员创建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始末,书名来自这本书的出版商乔治·莫尔特(George Mourt, 1585?—1624)。此外,原注引用的“他安全到家……”这句话见于《马萨诸塞历史学会资料汇编》第一辑第八卷收载的《爱德华·温斯洛纪实》(“E. Winslow’s Relation”)节选,《莫尔特纪实》中没有同样的文字。
[11] “黑鸟”原文为“blackbird”,可以指美洲出产的各种拟黄鹂科鸟类,尤指黑鹂属( Agelaius )鸟类。此外,梭罗在后文《高地灯塔》一篇里提到了一种“黑鸦鸟”(Crow-blackbird),也许就是这里说的“黑鸟”。黑鸦鸟指的是北美常见的拟黄鹂科拟八哥属鸟类普通拟八哥,学名 Quiscalus quiscula 。
[12] 引文出自美国教士伊诺克·普拉特(Enoch Pratt, 1781—1860)撰写的《伊斯特汉、威尔弗利特及奥尔良通史》( A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Eastham, Wellfleet and Orleans , 1844),括号里的文字是梭罗加的。
[13] 引文出自达尔文的《“贝格尔号”环球航行所经各处之自然史及地质学研究笔记》( Journal of Researches into the Natural History and Geology of the Countries Visited during the Voyage round the World of H.M.S. Beagle , 1845)第十四章;一海里约等于一点八公里。
[14] 这份“晚近的记载”是指美国雕刻家及历史学家约翰·巴贝尔(John Barber, 1798—1885)编著的《马萨诸塞史料汇编》( Historical Collections of Massachusetts )。此书出版于1839年,只比梭罗此次造访鳕鱼岬早十年,本段关于这棵梨树的描述大多见于此书记载,字句也与此书记载相近。
[15] “鳕鱼”(cod)是鳕科鳕属( Gadus )鱼类的通称,也可以指其他的一些鱼类;黑线鳕(haddock)为鳕科黑线鳕属鱼类,学名 Melanogrammus aeglefinus 。黑线鳕和鳕属鱼类形态相似。
[16] 《西敏信条》( Westminster Confession of Faith ,文中写作the Confession of Faith)是英国教会领袖在西敏寺宗教会议(Westminster Assembly)期间于1646年拟订的新教标准信条,塞缪尔·特瑞特(Samuel Treat, 1648—1716/1717)把它译成了瑙塞特印第安人的语言。
[17] 引文出自顾金编著的《新英格兰印第安人史料汇编》( Historical Collections of the Indians in New England )。该书于1674年编成,1792年方得出版。引文中的“他”指那个生病的印第安人。
[18] 以上引文均出自《伊斯特汉概况及历史》,前几段是该文摘引的特瑞特布道词,最后一段是该文作者(该文未署作者名字)的评论。括号里的部分是梭罗加在引文中的,原本是该文的脚注,其中拉丁引文的意思是:“高踞战车的演说家喋喋雄辩,大获全胜,折磨搅扰听众的心,使他们充满恐惧。”此外,该文脚注说拉丁引文出自英国神学家及作家托马斯·伯尼特(Thomas Burnet, 1635?—1715)的拉丁文著作《论死亡与复活之情状》( De Statu Mortuorum et Resurgentium ),但译者查看了此书在1723至1733年间的多个版本,未能找到这句引文。
[19] 威拉德(Samuel Willard, 1640—1707)为北美殖民地教士,著有《神学大全》( A Compleat Body of Divinity )。
[20] 《斐多寓言》( The Fables of Phaedrus )是公元一世纪古罗马寓言作家斐多(Phaedrus)在《伊索寓言》( Aesop’s Fables )基础上编著的拉丁文诗体寓言集。
[21] 《苏格兰生活光影》( Lights and Shadows of Scottish Life , 1822)是苏格兰作家约翰·威尔逊(John Wilson, 1785—1854)的著作,该书“雪暴”(“The Snow-storm”)一章提到了母子俩冻死在荒原里的事情。
[22] “使徒艾略特”指的是出生在英国的传教士约翰·艾略特(John Eliot, 1604—1690)。他致力于向马萨诸塞印第安人传教,并把《圣经》译成了当地印第安人的语言,由此号为“印第安人的使徒”(the apostle to the Indians);尼普穆克人(Nipmucks)是生活在马萨诸塞中部的一个印第安部族;结合上文中的“后期罗马人”,可知梭罗这句话是在调侃《圣经》,把艾略特比拟为向罗马人传教的使徒保罗,把艾略特“写给尼普穆克人的书札”(Epistle to the Nipmucks)与使徒保罗写给罗马人的书札( Epistle to the Romans ,即《新约·罗马书》)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