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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海难 [1]

据说海洋覆盖了超过三分之二的地球表面,可你要是住在离大海区区数里的内陆,没准儿会一辈子看不见它的任何痕迹,就跟它是另一个世界似的。为了好好瞧瞧大海的样子,我曾于一八四九年十月及次年六月两次造访鳕鱼岬,还曾于一八五五年七月造访特鲁罗 ,第一次和第三次是和一位游伴 一起去的,第二次则是孤身前往。算上这三次旅程,我总共在鳕鱼岬待了大概三个星期,其间两次沿大西洋岸从伊斯特汉步行到普罗文思顿 ,还从海湾 一侧走过一次,只少走了四五里 ,途中曾六七次横穿海岬。不过,由于我先前的海滨体验太过浅淡,这些旅程只让我略微沾上了大海的咸鲜。对于我这些文字里的咸味,读者们可不能寄望太高,它充其量只相当于陆地清风吹过海面之后染上的咸味,或者是离海二十里的窗子和树皮从九月海风里汲取的咸味。一直以来,我时常去康科德 周围十里的湖滨远足,不过最近,我把远足的范围延伸到了海边。

依我看,我完全可以写一本关于鳕鱼岬的书,就像我邻居为“人类文化”撰文立说那样 [2] ,因为“鳕鱼岬”不过是“人类文化”的另一个名字,相较于人类文化的其余变相,这海岬也算不得格外疏松多沙。至于说这本书的名字,我估计“Cape”(海岬)这个词是源自法文词语“ cap ”(海岬/脑袋),“ cap ”又源自拉丁名词“ caput ”(脑袋),“ caput ”则兴许源自拉丁动词“ capere ”(抓住),因为我们抓东西都是抓脑袋,正如俗话所说,“要抓住时间的额发” [3] 。抓毒蛇的时候,也是抓它的脑袋最安全。海岬的名字“Cod”(鳕鱼),则直接来自巴塞洛缪·戈斯诺尔德船长于一六〇二年在此地捕获的“大量鳕鱼” 。这种鱼的名字“cod”,似乎源自撒克逊词语“ codde ”(种子的外壳),要么是因为这种鱼长得像种子的外壳,要么就因为它肚子里装着许多鱼卵。“codling”(“ pomum coctile ”?)和“coddle”(烹煮豌豆之类的绿色蔬菜),兴许也是从“ codde ”衍生而来(参见《词典》) [4]

鳕鱼岬是马萨诸塞州伸出的一只赤裸弯曲的臂膀,肩部在鵟鸟湾,肘部或说“麻筋儿”在恶洲岬 ,腕部在特鲁罗,沙质的拳头则在普罗文思顿。马萨诸塞州在鳕鱼岬后方严阵以待,背倚绿山,双脚扎进海底,像拳击手一样守卫着她的海湾 ,抗击从东北袭来的暴风雨,不时将她的大西洋敌手从大地的膝头掀上天空。她还把另一个拳头举在她前胸位置的安妮岬 ,随时准备出拳制敌。

我从地图上发现,鳕鱼岬前臂的东侧或说外侧,必定有一片连绵不断的海滩,从海岸线的总体轮廓来判断,这片海滩的长度超过三十里,足可让我饱览大洋风光。然而,奥尔良境内有个瑙塞特港 ,港湾的入口使这片海滩出现了中断,若要从陆上走完这片海滩,那就只能以伊斯特汉为起点。十之八九,我可以从伊斯特汉一直走到急流角 ,行程虽然长达二十八里左右,其间却不会碰上任何障碍。

一八四九年十月九日,星期二,我们从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启程。到了波士顿,我们发现,本该在前一天抵埠的普罗文思顿汽船尚未到港,原因是遇上了猛烈的风暴。我们还看见大街上有人发号外,标题是“死难!一百四十五人在科哈塞特 丧生”,于是决定绕道科哈塞特,从那里去鳕鱼岬。坐上火车,我们看见了许多爱尔兰人,他们去科哈塞特是为了认尸,为了慰问幸存者,为了参加当天下午的葬礼。车到科哈塞特以后,几乎所有乘客都开始往约莫一里外的海滩跑,其他的许多人,也从附近的乡野拥到了这里。科哈塞特公地上总共有几百号人,哩哩啦啦地走向海滩,有徒步的,也有坐马车的,其中还有几个猎手模样的人,身穿猎装,带着猎枪、猎囊和猎犬。我们路过教堂墓地,看见里面有一个新挖的大坑,形状与地窖相仿佛。通往海滨的道路蜿蜒崎岖,景色怡人,快到海边的时候,几辆干草车和农用大车迎面驶来,向我们身后的教堂驶去,每辆车都载着三个做工粗糙的松木大箱子,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自然是不问可知。这些车子的主人,全都变成了殡葬工。海滨的一道道篱笆旁边停着许多马车,马儿就拴在篱笆上,海滩上下一里多的范围之内,到处都是搜寻尸体和翻检残骸的人。近岸处有一个名为“灌木岛”的小岛,岛上有一座小木屋。从南塔斯基特到锡楚埃特 的海岸,嶙峋的程度号为马萨诸塞之最,海浪把岸边那些坚硬的正长岩 礁石冲得寸草不生,却又无法把它们冲垮捣碎。这片海岸,是许多海难发生的地点。

载满移民的“圣约翰号”双桅横帆船,从爱尔兰的戈尔韦 驶来,于星期日上午在此地失事。眼下已经是星期二的上午,大海依然在狂暴地拍击礁石。离海水几杆 远的地方有一座葱绿的小山,山坡上摆着十八或二十个我前面说的那种大箱子,箱子周围簇拥着一群人。打捞上来的尸体都归置在了这里,总共有二十七八具。一些人正在手脚麻利地钉箱盖,另一些人正在用推车把箱子运走,还有些人正在掀起尚未钉上的箱盖,往白布底下窥视,因为每一具尸体,连同依然沾在尸体上的破衣烂衫,上面都松松地盖着一张被单。我没有看见什么哀恸的迹象,现场却有一种郑重其事的紧迫气氛,感染着所有的人。一个男的正在辨认一具尸体,一个殡葬工或木匠正在大声询问一个同行,某个小孩的尸体装到哪个箱子里去了。人们揭开被单的时候,我看见了许多只大理石一般煞白的脚,许多颗头发纠结的脑袋,还有一具惨白肿胀、遍体鳞伤的尸体,那是一位溺死的姑娘,多半是来美国给人家帮佣的,她身上依然沾着一些破布,肿胀的脖子上绕着一根一半勒进皮肉的细绳。这一具人类躯壳的蜷曲残骸,被礁石或鱼类划出了深深的口子,骨头和肌肉都露了出来,看上去倒没有什么血污,就有些红红白白的颜色,残骸上嵌着一双直愣愣大瞪着的眼睛,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光泽,就像是两扇不透光的窗板,又像是搁浅船只那塞满沙子的舷窗。有的箱子里装了两个以上的孩子,还有的箱子装的是一个家长和一个孩子,箱盖上没准儿用红粉笔写着:“布里奇特 ·某某某,以及她的外甥。”船帆和衣物的碎片,盖满了周围的草地。后来我听一个附近的居民说,有一个早年移居美国的女人,把她襁褓之中的孩子留在了老家,由她的姊妹代为照料,海难发生之后,这个女人也来到了海边,朝这些箱子里看,在其中一个箱子里——多半就是我刚刚引用过箱盖文字的那一个——看到了她的孩子和她的姊妹,她的姊妹把孩子抱在怀里,就跟特意做给她看似的。受了这幅景象的打击,这位母亲不到三天就去世了。

我们转身离去,沿着崎岖的海岸往前走。路遇的第一个小海湾里,到处都是看着像船只残片的东西,一小块一小块的,混杂着沙子和海草,以及不计其数的羽毛。不过,这些残骸看起来十分老旧,十分腐朽,以至我起初以为它们是以往某次海难的产物,已经在海滩上躺了许多个年头。我甚至想到了基德船长 ,认为这些羽毛都是海鸟换毛时掉下来的,并且暗自揣测,这一带没准儿还流传着以往那次海难的掌故。我问一个水手,这些是不是“圣约翰号”的残骸,他跟我说是。我又问他,“圣约翰号”是在哪里触礁的,他指向我们前方一块离岸一里的礁石,说那块礁石名为“鲸鱼礁”,然后补了一句:

“你看,那艘船还有一部分支棱在水上,看着跟一艘小艇似的。”

我看见了。据人们估计,破船是被铁缆和船锚挂在那里的。我问水手,我刚才看见的是不是所有遇难者的尸体。

“那还不到遇难者的四分之一。”

“别的遇难者在哪里呢?”

“大部分都在你眼前那艘破烂下面。”

照我们的感觉,光是这个小海湾里的垃圾就已经够多的了,足以构成一艘大船的全部残骸,要想用推车把它们全部运走,肯定得耗费好些天的时间。地上的垃圾有几尺 厚,其间散布着东一顶西一顶的女帽,东一件西一件的外套。就在围观残骸的人群中央,几个男的正在用推车收集风暴卷来的海草,然后运往潮水够不着的高处,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尽管他们经常得把混在海草里的衣物碎片清理掉,而且随时可能碰上藏在海草底下的尸体。不管淹死了谁,他们总归不会忘了,这海草是一种宝贵的肥料。这一次的海难,并没有使社会的纤维发生可以察觉的震颤。

“圣约翰号”失事的时候,它竭力追随的那艘英国双桅横帆船松开锚链,弃锚求生,靠运气撞进了科哈塞特港湾的入口,眼下我们可以看见那艘船的桅杆,高高耸立在南边大约一里的礁石上方。我们沿着海岸走了一小段,在一块礁石上看见了一件男装,再往前去,又看见了一条女用围巾、一件长裙和一顶草编女帽,还有“圣约翰号”的划艇,以及它的一根桅杆,桅杆躺在干燥的高处,只不过已经断成几截。另一个礁石嶙峋的小海湾里,离海水几杆远的地方,“圣约翰号”的一部分船帮躺在几块二十尺高的礁石背后,尚未分崩离析。这块船帮兴许有四十尺长,十四尺宽。相较于之前看见的那些小块残骸,这巨大的残骸更是让我惊叹海浪的伟力。最粗大的木材和铁箍也已被海浪轻松折断,使得我顿时明白,什么材料都抵挡不住海浪的力量,面对它的冲击,铸铁也只能土崩瓦解,铁船也只能在礁石上撞个粉碎,跟蛋壳没有两样。话又说回来,这块船帮上的一些木头本来就已经十分腐朽,我几乎可以用我的雨伞把它扎穿。有人告诉我们,船上的一些人就是靠这块船帮得了救,还指给我们看,大海是从哪里把船帮抛进这个小海湾的。船帮进来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干地,我看了看那里的情形,禁不住暗自感叹,这样的环境还能够有人获救,简直是匪夷所思。再往前一点儿的地方,一群人簇拥在“圣约翰号”的大副周围,听他讲他的经历。大副是个长相秀气的小伙子,口口声声说当时是船长在管事,看样子有点儿激动。他说,他们跳进划艇的时候,划艇进了水,又赶上大船猛然倾侧,划艇里的水就把缆绳给坠断了,这么着,划艇就跟大船分开了。听到这里,一个男的一边从人群里往外走,一边说:

“咳,我觉得他的说法假不了。你们懂吧,缆绳是被划艇里的水坠断的,装满水的划艇重得很呢……”他扯着又粗鲁又较真的大嗓门,如此这般地说个没完,仿佛他在这件事情上押了什么宝,但又对这件事情毫无人道的兴趣。近旁的礁石上站着个大块头的男人,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大海,嘴里嚼着大块大块的烟草,就跟永远也戒不掉了似的。

“走吧,”另一个人招呼他的同伴,“咱们走。整件事情咱们都看见了,没必要等在这儿看葬礼啦。”

再往前去,我们又看见一个站在礁石上的男人,听说是这次海难的幸存者。这个人一脸严肃,穿着夹克和灰色的紧腿裤,双手插在兜里。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倒是有问必答,可他似乎不想谈海难的事情,很快就走开了。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划救生艇的水手,身穿一件油布夹克。水手告诉我们,当时他们光想着去救那艘英国帆船,因为他们在海上遇见了“圣约翰号”的划艇,以为所有的船员都在艇上,再加上又被波浪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大船上的人,早知道大船上还有人的话,他们兴许能救几个起来。再往前一点儿的地方晾着“圣约翰号”的船旗,旗子平摊在一块礁石上,四角都压着石头。船舶的这个组件长年充当狂风的消遣,一方面脆弱不堪,一方面又不可或缺、意义非凡,成功登岸也算是理所当然。从这里的礁石上可以望见一两座房子,一些幸存者正在里面疗养身心的伤创。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没有存活的希望。

我们沿着海岸继续前行,登上一处名为“白岬”的礁岩,为的是看看科哈塞特群礁的全貌。不到半里外的一个小海湾里,一个老头带着儿子,赶着套好的牲畜,正在收集那场致命风暴卷上岸来的海草,瞧他们那副安详专注的架势,就跟这世上压根儿不曾有过海难似的,尽管他们看得见鲸鱼礁,也就是撞沉“圣约翰号”的那块礁石。老头对这次海难有所耳闻,而且知道大部分的详情,不过他说,海难发生之后,他并没有去现场看过。遭了海难的海草,比如他列举的岩藻 、海带和海藻,才是他最关心的东西,他会用车子把它们运进自家的谷场,至于说那些尸体,对他而言也只是海潮卷来的海草,只不过没有用处而已。这之后,我们从那艘救生艇旁边走过,它静静地泊在港湾里,等待着下一次的紧急救援。这天下午,我们远远地看见了葬礼的队列,走在头里的是“圣约翰号”的船长,以及其他的幸存者。

总体说来,眼前的场景并不像我预想的那么惊心动魄。要是我身处某个荒僻的所在,看到孤零零一具海浪卷上沙滩的尸体,感触肯定会深一些。此时此刻,我更多是站在风浪这一边,仿佛它们理应抛掷摔打这些凄惨的人类尸体,做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自然法则既是如此,干吗要浪费时间去敬畏、去哀悯?末日来临之时,我们想必不会太过感怀朋友的离别,或者是个体前途的毁灭。我意识到,海难死者的尸体完全可能越堆越高,就像在战场上那样,直到它们再也不像是人类通常命运之外的特例,再也不能在我们心里激起任何波澜。把所有墓地的死者加在一起,数目也没有葬身大海的死者这么多。只有那些专属于我们的个体事物,才能撼动我们的心灵。一个人一生只能出席一场葬礼,只能审视一具尸体。但我也意识到,这次海难会使这片海滨的居民受到不小的触动。他们会在海边守望许多个日日夜夜,等着大海交出它吞噬的死者,他们的怀想与同情,会成为那些远方丧主的替身,后者尚未听闻海难的噩耗。海难发生许多天之后,有个人在沙滩散步,看见水面漂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人们划着小船凑到近前,发现那是一具女尸,直立着从水下冒了上来,头上的白帽被风刮到了脑后。依我看,许多孤独的散步者都会由此认为,海滨美景本身也遭了海难,直到他们能最终了悟,诸如此类的残骸是在为海滨增光添色,给了它一种更加难得、更加雄壮的美。

干吗要关心这些死尸?实在说来,它们根本没有朋友,有也只是虫豸或鱼类。它们的主人跟哥伦布和朝圣先民 [5] 一样,原本打算来新大陆闯荡,确实也来到了新大陆的近旁,来到了离海岸不到一里的地方。可他们尚未得到踏上新大陆的机会,便已经迁往一片更新的大陆,哥伦布从未梦见那片大陆,科学也尚未发现它存在的证据,我们却认定它信而有征,相关的证据比哥伦布为他的新大陆找来的证据普适得多、确凿得多。它存在的证据,绝不只是海员嘴里的种种传说,绝不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漂木海草,还包括一股本能的洋流,这洋流永不停歇,拍打着我们所有的海岸。我看到的是这些人漂上岸来的空空躯壳,与此同时,他们自己却已被抛上一处更靠西边的海岸,我们所有人都在奔向那里,最终也都能抵达那里,没准儿还会跟他们一样,途中得穿越风暴与黑暗。不用说,我们理应感谢上帝,因为他们没有“被海难拖回人世” 。哪怕海员抵达了最最安全的天国港埠,尘世的朋友们兴许还是会觉得他遭了海难,原因是他们认为,波士顿才是更好的港湾。然而,朋友们也许无法看见,来迎接他的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领航员,吹拂那海岸的是一阵阵最美好最和煦的清风,他完好的航船在良辰吉日到港靠岸,而他心醉神迷地亲吻那里的土地,任由他陈旧的躯壳,在这里随波辗转。跟自己的肉身分道扬镳,固然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只不过毫无疑问,一旦肉身离去,往后的日子便可谓逍遥自在。他们的一切计划、一切希望,全都像气泡一般瞬间炸裂!成群的婴孩,被暴怒的大西洋摔在了礁石上!不,不对!纵然“圣约翰号”没能抵达这里的港口,可它已经被传送到那里的海岸。再猛烈的狂风也无法吹倒精魂,因为它仅仅是精魂的呼吸。义人的坚定意志,不但不会被鲸鱼礁或任何物质礁石撞得四分五裂,反倒会开山裂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有人为临终的哥伦布写了首诗,稍做改动,便可以用于“圣约翰号”的乘员:

他们的一切行将消散,

另一段航程行将开始,

引领他们去探寻发现,

远方的一片未知土地。

那土地只能孤身探求,

绝没有消息传回人间;

启程前往那里的水手,

从没有哪个去而复返。

没有断枝或雕花木板,

从那片遥远荒原漂来,

水手不会在那片海面,

遭遇纯真孩童的尸骸。

别犹疑,我高贵的水手们,

快扬帆,扬起你们的风帆;

各位精魂!你们即将登程,

去空气的大洋,悠然浮泛!

那大洋的深度,无法测量,

用不着担心,暗藏的凶险,

天使会扇动,他们的翅膀,

载你们的小船,一路向前。

现在就满怀热忱,欣然退出,

这一些泥土堆成的粗陋岸隅;

玫瑰色云霞,渐渐散开之处,

隐约显现,上帝赐福的岛屿。

这次旅行之后,夏日里的一天 ,我从波士顿出发,沿着海岸往科哈塞特这边走。天热得要命,逼得一些马儿爬到了赫尔镇老要塞的雉堞顶端,为的是吹点儿凉风,全不管那地方十分逼仄,几乎没有转身折返的余地。海滩各处的刺苹果( Datura stramonium )花开正艳,看到这位世界公民,这位植物界的库克上校 ,这种随压舱沙石走遍全球的野草,我禁不住觉得,自己正行走在汇聚万族的通衢。其实我应该称它为维京人,或者说海湾霸王 ,因为它绝不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植物,让人联想到的不只是商业,还有商业附带的一切罪恶,仿佛它的纤维,刚好是海盗们搓绳子 的原料。离岸半里的一艘船上传来了人们的叫嚷,听上去仿佛来自乡间的谷仓,因为那些人的四周都是帆樯。他们的叫嚷不属于大海,纯乎是一种乡野之声。放眼海面,我看见岛屿正在迅速崩解,看见大海贪婪地啃啮大陆,使得山丘的跃升弧线陡然中断,例如阿勒顿角 的情形,植物学家可能会说这个岬角是“断头状的” ,它的弧线向天空伸展,足见有多少如今全是海水的地方,曾经都是它的地盘。另一方面,大自然正在以别出心裁的方式,将这些岛屿残骸打造成崭新的海岸,比如说赫尔镇内侧的霍格岛 ,这个岛上的所有事物,似乎都在缓缓地流入未来时代。这小岛的形状已经变得跟涟漪一模一样,所以我觉得,岛上居民应该拿涟漪来充当盾徽的图案,盾徽上要有一道波浪,再在波浪的边缘添上伸展的曼陀罗( Datura ),听人说,这种植物能造成长时间的精神错乱,同时又不影响身体健康。 [6] 我在海滩上渴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有人为我指出了远处的一座小山,说那个山坡上有一道永不枯竭的泉水,虽说我并没有前去探访,可那道泉水依然是我在赫尔镇听说的最有意思的事物。说不定,要是我哪天穿过罗马城的话,最难忘怀的也会是卡比托利欧山上 的某道泉水。千真万确,当时我还对那座法军老要塞里 的水井产生了一点儿兴趣,那口井据说有九十尺深,井底沉着一门大炮。南塔斯基特海滩上有不少从码头酒馆驶来的轻便马车,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二辆。车把式时不时地把马头转向海边,然后站到水里去纳凉,我由此看到了海滩对于城镇的价值,又有海风,又有可供洗浴的海水。

雷雨将临,耶路撒冷村 [7] 的居民正在加紧干活,把摊在地上晾晒的爱尔兰海苔 [8] 收起来。阵雨从我旁边掠过,只往我身上洒了三五滴水,根本没起到清凉空气的作用。我感觉到的只是轻风拂面,但就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海湾里的一艘船已经被风吹翻,还有几艘被吹得走了锚 ,差一点儿就搁了浅。科哈塞特群礁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海水浴场,这里的海水纯净清透,水里压根儿没有淤泥污物的影子,胜过我之前见过的任何海水。借着沙质水底的映衬,我可以看见海鲈在我周围游来游去。被海水啃得奇形怪状的光滑礁石,还有一尘不染的岩藻,大大地增添了洗浴的乐趣,这些岩藻像发绺一般垂落到你身上,同时又牢牢地扎根礁石,你可以拽着它们往上爬。比岩藻高一点儿的地方粘着一溜藤壶,让我想起了某种丛生植物,开花植物的花蕾、花瓣和蒴果,在藤壶身上都能看到。它们沿着礁石的裂缝排开,就像是马甲上的一粒粒纽扣。这是一年里顶热的一天,可我发现海水冰寒刺骨,以至我游那么一两下就得起来,心里想要是遇上了海难,冻死的危险肯定比淹死还大。往水里扎一次,你就会彻底忘掉酷暑,刚刚你还在汗流浃背,眼下却得花半个钟头才能记起,世上有过天热的时候。棕黄的礁石好似成群的雄狮,蹲踞在海边挑战大洋,大洋的涛浪冲击它们,用无量的沙砾洗刷它们,一刻也不停息。退去的海潮留了一些水在礁石的小洞里,水色晶莹剔透,使得我无法相信它含有盐分,很想去喝上几口。礁石的高处则有下雨积成的一盆盆淡水,深浅寒凉不一,可供洗浴者各取所需。除此而外,光滑的礁石上还有一些比较大的孔洞,可说是再方便不过的休息室和更衣间。从这些方面来看,科哈塞特暗礁堪称我见过的最完美海滨。

我在科哈塞特看见一个秀美却不深的湖泊,面积大概有四百亩 ,跟大海只隔着一带浅滩。听人说,春天里风暴大起的时候,海水漫过了浅滩,大批灰西鲱 [9] 游到湖里之后,返回大海的通道就被封了起来。现如今,成千累万的灰西鲱纷纷死去,当地居民都在担心,一旦湖水蒸发干涸,这里恐怕会出现瘟疫。湖中有五个石头小岛。

按照一些地图的标注,这一片礁石嶙峋的海岸统称“乐游湾”,而在科哈塞特的地图上,“乐游湾”似乎是个专名,特指我看见“圣约翰号”残骸的那个小湾。此时的大洋,完全不像一个曾有船只失事的地方,看起来既不浩渺也不雄壮,反倒如湖泊一般秀美。海难的残痕无影无踪,使得我无法相信,那一片纯净的沙滩里,居然埋藏着无数个海难死者的骸骨。不过,我还是接着讲我们的第一次海滨远足吧。

[1] 本篇首次发表于1855年的美国杂志《普特讷姆月刊》( Putnam’s Monthly )第五辑。

[2] “我邻居”指的是梭罗的友人、美国作家及改良主义者布朗森·阿尔科特(Amos Bronson Alcott, 1799—1888)。阿尔科特曾在康科德居住,著有《人类文化的义理和准则》( The Doctrine and Discipline of Human Culture , 1836)。

[3] 西方传统中有时间是个半秃子(只有前额有头发)的说法,“要抓住时间的额发”是一句源远流长的西方俗语,意为“机不可失”。举例来说,尼德兰人文主义思想家及神学家伊拉斯谟(Erasmus, 1466—1536)编纂的《格言集》( Adagia )当中就载有一条格言:“要抓住时间的额发,因为她脑后无毛。”

[4] 英文词语“codling”是一类做菜用的苹果的通称,“ pomum coctile ”是拉丁文,意为“煮过的水果”;关于“参见《词典》”的说法,英国词典编纂家内森·贝利(Nathan Bailey, ?—1742)编有《通用英语词源词典》( An Universal Etymological English Dictionary , 1721),其中称“cod”源自撒克逊词语“ codde ”,并在“codlin”(即“codling”)一词之后给出了“ pomum coctile ”的解释。此外,英国词典编纂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编有《英语词典》( 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 1755),其中为“cod”列出的义项之一是:“(源自撒克逊词语‘ codde ’)种子的外壳或外皮。”

[5] 此处所说的“朝圣先民”(Pilgrims)是指从英国移居北美大陆的早期殖民者,尤其是1620年乘坐“五月花号”( Mayflower )抵达北美的英国清教徒,因为这些人逃离英国是为了寻求宗教自由。

[6] 梭罗原注:“詹姆斯顿杂草(或称刺苹果)。‘这种植物出芽很早,奉命去那里(即弗吉尼亚)平定培根叛乱的一些士兵曾采集它的幼苗,焯过之后做沙拉。有些士兵大吃特吃,结果就上演了一出十分逗乐的喜剧,因为他们由此变成了十足的白痴,连着好些天都是如此。其中一个把羽毛往天上吹,另一个则恶狠狠地冲着羽毛投掷麦秆,又有一个一丝不挂,像猴子一样蹲在角落里,一边咧嘴大笑,一边冲前面两个做鬼脸,还有一个则一边深情款款地亲吻抚摸各位同伴,一边冲同伴们冷笑,表情比荷兰笑剧里的任何丑角都要滑稽。人们把这些精神错乱的士兵关了起来,以防他们糊里糊涂地自残自戕,虽然说人们发现,他们的一切举动都可谓天真无邪,而且一团和气。确实,他们的脑子不太清楚。他们耍了千百种诸如此类的简单把戏,十一天之后才恢复正常,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比弗利《弗吉尼亚史》第一二一页。”梭罗这条原注提及的《弗吉尼亚史》( The History of Virginia )讲的是弗吉尼亚殖民地的历史,作者是北美殖民地历史学家罗伯特·比弗利(Robert Beverley Jr., 1667?—1722)。“即弗吉尼亚”是梭罗加的,在原书当中,“脑子不太清楚”后面还有一句:“如果没人阻止的话,他们会狼吞虎咽地吃掉自个儿拉的屎。”“培根叛乱”(rebellion of Bacon)是弗吉尼亚殖民者纳撒尼尔·培根(Nathaniel Bacon, 1647—1676)于1676年发动的反抗殖民地总督的叛乱。

[7] 据美国学者、科哈塞特居民大卫·瓦德沃斯(David Wadsworth, 1931—2015)的《科哈塞特》( Cohasset )一书所说,耶路撒冷村(Jerusalem village)是科哈塞特西北部与赫尔镇接壤的一片区域,今名威斯特角(West Corner)。

[8] 爱尔兰海苔(Irish moss)是杉藻科角叉菜属的一种海藻,学名 Chondrus crispus ,广泛分布于欧洲及北美的大西洋岩石海岸,可食用,并可用于提炼卡拉胶。

[9] 灰西鲱(alewife)为北美常见的鲱科西鲱属鱼类,学名 Alo sa pseudoha rengus P9K+C+WDPS01btH6E/QP43qXY5zYQOLkj/S4+q5/KHEz724fAb09wgQnv8KXT0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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