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五年,《鳕鱼海岬》( Cape Cod )首次刊行。这是梭罗出版时间最晚的一本关于自然的书籍,我乐意把它和《两河一周》( 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 , 1849)、《瓦尔登湖》( Walden , 1854)、《缅因森林》( The Maine Woods , 1864)并称为梭罗的“自然四书”,不仅是因为梭罗毕生只写了这四种单独成书的自然著作,更因为在我看来,这四本书之于自然爱好者,分量不亚于儒门四书之于儒门子弟。无论是否赞同梭罗的观点,所有读者都能从这些杰作当中找到难得的审美享受和思维乐趣。
在出版于一九八二年的梭罗传记《梭罗的日子》( The Days of Henry Thoreau )当中,以研究梭罗擅名的当代美国学者沃尔特·哈定(Walter Harding, 1917—1996)写道:
(《鳕鱼海岬》是)梭罗写得最阳光、最快活的一本书。书中充满了插科打诨、双关妙语、夸诞故事和愉快随和的趣谈,不包含任何说教。除了几段关于鳕鱼岬历史的题外话之外,这本书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一份关于他在鳕鱼岬半岛历次旅行的报告。这份报告以他一八四九年的鳕鱼岬之游为线索,并将他一八五〇及一八五五年两度重游的所见所闻织入其中,无疑是古往今来最好的一部关于鳕鱼岬的著作。直至今天,人们依然把他这本书作为样板和标尺,借以衡量关于鳕鱼岬的所有书籍。
的确,梭罗这本书远比他别的著作轻松诙谐。他在书中调侃自然、调侃宗教、调侃历史,调侃人类的种种行为和认识,时不时也调侃他自己,整本书浸透一种家常闲话一般的亲切和风趣,足可使读者兴味盎然。据梭罗的友人、美国作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所说,梭罗在家乡康科德的讲堂宣读书中一些篇章的时候,听众纷纷“笑出了眼泪”。
另一方面,哈定和另一位梭罗传记作者、美国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克鲁奇(Joseph Krutch, 1893—1970)都认为,《鳕鱼海岬》是梭罗“最不深刻”的一部著作;另一些批评家则认为,这本书存在杂乱无章、东拉西扯的毛病。也许是由于这些原因,《鳕鱼海岬》一向不受西方批评家的待见,遭受的冷遇到近年才有改观,但照我的感觉,这本书包含着同样丰富的理趣和哲思,深度并不逊色于梭罗的其他三本自然之书。除此而外,这本书虽然包含景物描写、风土人情、掌故奇谈、戏仿、狂想、自然史、历史、调查报告等众多性质迥异的成分,但与其说是杂乱无章、东拉西扯,倒不如说是五彩斑斓、琳琅满目。
在梭罗的“自然四书”当中,《鳕鱼海岬》堪称独树一帜,因为他其余三种著作里的自然更多是显得温情脉脉,这本书里的自然却显得格外冷峻无情。梭罗行走的鳕鱼岬,是一片“人类施设仅余残骸的海岸”,一切都显得苍凉肃杀,一切都显得濒死垂危。大洋的伟力和狂暴的气候,使得残骸的意象贯串全书:崩解的陆地、频发的海难、贫瘠的土壤、矮小的树木,鳕鱼岬本身只是大陆的残骸,鳕鱼岬上的生灵以捡拾残骸为生,过的也是一种类似于生活残骸的生活。梭罗笔下的海滩,把自然的不仁体现得淋漓尽致:
海滩是一个荒蛮怵目的地方,不包含一丝假意殷勤。这里遍地都是螃蟹、鲎和剃刀蛤,以及大海抛上来的其余一切,活脱脱是一间巨大的 停尸房 ,饥肠辘辘的狗儿可以在这里成群游荡,乌鸦也可以天天来这里捡拾潮水留下的残羹剩饭。人和动物的尸骸并排停放在这里的搁架上,在日晒水浸中腐烂漂白,每一股潮水都会帮它们在尸床上翻一次身,给它们身下垫上新鲜的沙子。这便是赤裸无遮的大自然,真诚得没有人性,丝毫不考虑人类的观感,顾自在鸥飞浪卷之处,啃啮森然壁立的海岸。
然而,“诸如此类的残骸是在为海滨增光添色,给了它一种更加难得、更加雄壮的美。”大洋不光是一种破坏的力量,还是“制造大陆的实验室”。自然的冷峻面目,一方面使人心惊胆战,一方面又使人胸襟开阔,因为“外部世界越是荒凉,我的精神就越是高涨。所有的城镇,全部都需要通风透气。众神乐见纯净的火焰,燃烧在他们的祭坛,绝不会怡然歆享,雪茄的青烟。”海滩小鸟的唧唧哀鸣,听起来虽然像是哀悼海员的挽歌,但“透过这一片惨惨戚戚,我们却依稀听见了一段纯净无疵、莫可名状的永恒旋律,因为亘古以来,这旋律虽然是一户人家的挽歌,却又是另一户人家的欢快晨曲。”
即便是夺去无数生命的海难,也不见得是一种纯粹的祸灾:
一艘艘载有种子的船,原本要前往一个个兴许用不着这些种子的港口,结果是漂上一座座荒无人烟的海岛,船员悉数丧生,一些种子却得以幸存。种子品类繁多,总有几种能找到相宜的土壤和气候,在异乡落地生根,最后还可能赶走土生土长的植物,把落脚之处改造成适合人类栖居的土地。世上不存在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海难虽然在一时之间令人扼腕,但终将如此这般,为一片大陆的植物宝库增添新的品种,在总体上转化为当地居民的一份恒久福祉。
哪怕是面对“无可倚靠、无可立足、无可依附”的无情自然,我们依然可以“去心灵大洋的锚地打捞失物”,“去寻找其他任何人都不曾找到或无法找到的东西”。透过种种肃杀与荒凉,透过万物刍狗的冷酷面具,我们依然可以认识外在和内在的种种生机与希望,正因如此,梭罗才在这本书的结尾向读者郑重推荐这个海岬:
泉水和瀑布算什么?这里有的是泉中之泉,瀑中之瀑。来这里的话,最相宜的日子是秋冬时节的暴风天,最相宜的旅店则是灯塔,或者是渔夫的小屋。站在这里,你可以把整个美洲大陆抛到身后。
需要说明的是,本书正文(在给出详细解释的前提下)保留了梭罗列出的动植物学名及少许非英文引文,目的是完整反映梭罗的写作意图和文字风格,方便感兴趣的读者更好地领略这位作家的匠心。
二〇二三年三月九日
梭罗绘制的鳕鱼岬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