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十分熟悉“意识”这个词并且经常使用它。但关于“意识”的问题,还是可以用得上“百姓日用而不知”这句亘古不变的老话。这里的情况与涉及“时间”、“存在”等问题时出现的情况一样,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必须赞同柏拉图和奥古斯丁所说以及后来为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所引的两句话。第一句是:“时间究竟是什么?没人问我,我还知道,若有人问我,我想向他说明时,便又茫然不知了。” 1 第二句是:“当你们用到‘存在着’这样的词,显然你们早就很熟悉这些词的意思,不过,虽然我们也曾以为自己是懂得的,现在却感到困惑不安。” 2
必须承认,面对“意识”问题,我们今天仍旧会有与“茫然不知”和“困惑不安”相似的感受。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先从最简单的语词概念说起,以便能够达到在这些语词概念之中或之后或之上的相关意义内涵。 3
“意识”是一个外来词,最初源自佛教的翻译。用两个或多个有独立含义的单字组成一个词,这是汉语所具有的一种特殊的语言功能。在“意识”这里,“意”(manas)是指“思量”,“识”(vijñāna)是指“分别”。这两个字的含义被一同纳入到一个词的含义中,构成一个彼此交融的含义圈。 4
接下来,“现象学”也是一个外来词,最初产生于德国哲学之中。它是对希腊文的“现象”(φαινόμενο, phaenomeno)与“学”(λόγος,logos)两个词的组合。它产生的时间比“意识”要晚一千多年。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兰贝特(J.H.Lambert)于1764年发表的《新工具或关于真与谬误和假象之区别的研究与标示的思想》( Neues Organon oder Gedanken über die Erforschung und Bezeichnung des Wahren und dessen Unterscheidung vom Irrthum und Schein )一书中。后来的语言哲学家赫尔德和哲学家康德、费希特都曾使用过这个概念。而黑格尔则将他的早期代表作命名为《精神现象学》 5 。半个世纪之后,爱德华·封·哈特曼的成名作也叫作《道德意识现象学》 6 。
在20世纪的胡塞尔这里,“意识”与“现象学”这两个组合词再次被组合在一起,由此产生出“意识现象学”的概念。它意味着关于意识及其显现方式的学说与方法。
“意识”的概念与问题在各个文化传统和语言传统中都出现过,带有不同的含义和指向。我们这里仅仅列出与现代意识表述和意识研究的语境有关的语词。
如今我们使用的汉语“意识”属于现代汉语,它是受西方哲学与科学语言的影响而形成的。我们可以划分出它的宽、窄两个含义。前者,即广义的意识,泛指一切精神活动,或者说,泛指心理主体的所有心理体验,如感知、回忆、想象、图像行为、符号行为、情感、意欲,如此等等,皆属于意识的范畴;后者,即窄义的意识,则特指觉察、警悟的心理活动,如“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问题”,“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如此等等。
中国古代文献中很少出现“意识”的双字词。哲学文献中使用更多的是“心”、“意”、“识”的单字词。“意识”一词的形成更多是受了佛教用语的影响,是在佛典翻译过程中形成的概念。在佛典翻译过程中,传统哲学中的“心”、“意”、“识”也被大量使用,并被赋予新的含义。
原始佛教中所说的“意识”(mano-vijñāna),是六识之一:“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汉语中这个词最初很可能来源于后汉安世高翻译的《阿含经》 7 ,而在后秦鸠摩罗什所译的《般若经》、佛陀耶舍所译的《长阿含经》中已经多次出现。后来在唐玄奘翻译的《般若经》中,“意识”一词已被使用得十分频繁;尤其是在玄奘翻译的《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二中,也出现了对“意识”的广为流传的定义:“论曰:传说分别略有三种。一、自性分别。二、计度分别。三、随念分别。由五识身,虽有自性;而无余二。说无分别。如一足马,名为无足。自性分别,体唯是寻。后心所中,自当辩释。余二分别,如其次第。意地散慧诸念为体。散谓非定。意识相应散慧,名为计度分别。若定若散意识相应诸念,名为随念分别。” 8
大乘唯识宗后来将六识扩展为八识,增加了“阿赖耶识”和“末那识”。原先在部派佛教中的同义词“心”(citta)、“意”(manas)、“识”(vijñāna),现在被用来专门指称第八识、第七识和前六识。大乘佛教实际上采纳了这三个词在此之前便各自含有的基本特征刻画与定义命名:“心意识体一”,“集起故名心,思量故名意,了别故名识”。 9
这里还需要说明一点:大乘佛教唯识学中的第七识“意”与第六识“意—识”代表了意识的两个不同的层面或向度,它们都与梵文的“manas”有关,但第七识被音译为“末那”,而第六识被意译为“意识”(mano-vijñāna),即“末那”之识、与思量相关的“心识”。
现代语言中的“意识”概念,无论是汉语的“意识”,还是德语的“Bewußtsein”或英语的“consciousness”或法语的“conscience”,对应的都是佛教中的全部八识或“心、意、识”,而不是其中的某个“意识”,无论是第七识,还是第六识。
因而今天流行的“意识”概念,基本上是来自西方的“意识”,也与佛教唯识学中广义的“识”相等,即涵盖心(第八阿赖耶识)、意(第七末那识)、识(狭义的识: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识),即全部八识(广义的“识”),而且还与汉语思想史上出现的“心”或“心性”的概念相近,虽然不完全相等。
但在西方主要语言中,尤其是在德文和英文中的“意识”概念,并不完全相等。目前最为流行的英文“意识”(consciousness)或“心灵”(mind)概念也是目前意识研究或意识理论所使用的概念。 10
仅从大卫·查尔默斯(David John Chalmers, 1966—)的著名论著《有意识的心灵》 11 ( The Conscious Mind )的标题便可以看出,英文中的“意识”(consciousness)与“心灵”(mind)并不相互等同,“心灵”的外延要比“意识”更广,至少包含未被意识到的心灵:记忆意识、无意识、潜意识、下意识、前意识、后意识等等。简言之,非当下显现但在背后起作用的意识。我们可以将心灵的显现部分称作“现象学的部分”,将不显现的部分称作“心而上学的部分”,或者说,“现象学的心灵”(the phenomenological mind)与“心而上学的心灵”(the metapsychological mind)。这里可以参见丹麦哲学家扎哈维的著作《现象学的心灵》 12 。在这个意义上,心理学家特奥多尔·利普斯曾将心理学称作“关于意识内容或意识体验本身的学说” 13 。而“心理学”原初也就意味着关于“心灵生活”的学说,但现在需要增加一个定语:“ 显现的 心灵生活”,因为不显现的心灵生活的部分属于心而上学、机能心理学的讨论范围。
现在可以看出,我们所使用的传统的和非主流的德文、中文的“意识”概念与现行的、主流的英文“mind”基本相等,而英文的“consciousness”则相当于德文的“自身意识”(Selbstbewußtsein)和佛教唯识学的“自证”(svasaṃvedana)。
卡西尔在许多年前曾感叹说:“看起来意识这个概念是真正的哲学柏洛托斯 14 。它在哲学的所有不同问题领域都出现;但它在这些领域中并不以同一个形态示人,而是处在不断的含义变化中。” 15 但我们如今还是可以做出一个有把握的确定:虽然有不同的显示形态,也有变化的语词含义,但在它们后面仍然可以把捉到某些共同的东西。我们可以结合布伦塔诺以及他的两位学生弗洛伊德与胡塞尔的话来说:心灵生活在进行过程中会有被意识到的部分和未被意识到的部分,前者是确切意义上的意识,后者是确切意义上的无意识。
我们这里要阐述的意识现象学是关于意识的研究,其间也涉及作为意识的边缘问题的无意识心而上学。
我们将这里把捉到的共同的东西先用“意识现象学的四定理”的方式确定下来:
1.意识总是关于某物的意识(意向性现象学、意识结构现象学)。
2.意识总是处在流动中(时间意识现象学、意识发生现象学、历史现象学)。
3.意识(Bewußtsein)是通过反思而可被直接把握到的意识—存在(Bewußt-Sein)(超越论现象学、存在论现象学、方法论现象学)。
4.意识的法则可以通过本质直观来把握(方法论现象学)。
前两条定理关系意识现象学的实事内容,也意味着意向生活的两个基本特征。黑尔德曾用胡塞尔的说法对它们做过如下的概括:
1)感知被理解为意向地拥有,而所有意向生活都被理解为原型意向性的实现或“更高阶段的”变异。2)现象学在其反思的第一次实施中发现了自我的无限反思权能并与此一致地发现了意向生活一般的第二个基本特征:它的持续流动。 16
我们在这里首先阐释关于意识生活这两个基本特征的前两个命题。后两条定理涉及意识现象学的两个基本方法:超越论现象学还原与本质还原,对此我们将在本书第四编论述。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看出,而且后面随着讨论的进行还会看到,前面所说的关于“时间”、“存在”等问题之所以会让古往今来的思想家们“茫然不知”或“困惑不安”,乃是因为它们与“意识”的问题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甚至就是表达同一个问题的三个概念。
除此之外,在阐释的过程中我们也会一再地切身体会到,胡塞尔所说的“现象学哲学的所有广度和深度,它的所有错综复杂”(Hua Brief.III, 90)以及“枝缠叶蔓的现象学证明(可以说是大量细致入微的纵横截面与标本)”(Hua Brief.IX, 80),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