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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汉语语料鉴别述要

胡敕瑞

汉语史是研究汉语历史发展的一门学问。要研究汉语的历史发展,就必须依赖历代保留下来的语料。如果不分时代,熔语料于一炉而治之,即便像《马氏文通》那样的开拓之作也难逃诟病;如果不辨真伪,把时代有误的语料用来作研究,那更无异于沙滩造屋。所以,在当今注重研究方法的同时,语料的鉴别同样应引起重视。

语料鉴别是一项艰巨的工程,但具有不可忽略的意义。首先,语料鉴别可以为汉语史研究提供可靠的保障。“在语言的历史研究中,最主要的是资料选择。资料选择得怎样,对研究结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太田辰夫 1958:380)其次,语料鉴别也可以为文献学解决一些难题,如作品断代、作者判定等。不少学者曾从语法、词汇、语音等角度,对一些存有疑问的作品或作者作出过卓有成效的鉴定。最后,语料鉴别多从词汇、语法、音韵等角度入手,从这一点来说,语料鉴别本身就是一种语言研究。

汉语史研究需要充分占有语料,如果不作鉴别而误用语料,就会带来描写不精或论断不确的后果。譬如,有学者在描写《齐民要术》中“于/在+处所”句法位置的变化时,没有区分卷首《杂说》等后世掺入的内容,描写显得粗糙,因而使得统计数据和结论抵牾;又如有学者引用署名为安世高的《佛说处处经》中“佛言:意但当分别六衰,不当着着便不得道”一例,来说明体态助词“着”已经在东汉出现,这恐怕是误用语料的一个失断 ,因为《佛说处处经》被证明并非东汉安世高所译。由此足见语料鉴别在汉语史研究中的重要性。

前人(特别是清人)对上古语料做过不少董理辨伪的工作;相对来说,他们对中古以后的语料整理鉴别较少。为此,本文以中古语料的鉴别为主旨,概要介绍中古语料的鉴别情况,以期引起学界对中古语料鉴别的重视。

(一)语料存伪的情况

梁启超(1996:305)曾说:“无论做那门学问,总须以别伪求真为基本工作。因为所凭借的资料若属虚伪,则研究出来的结果当然也随而虚伪,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费。”为此,他举出历史上大批造假的时期有“战国之末、西汉之初、西汉之末、魏晋之交、两晋至六朝、明中叶以后”六个,并且把伪书的性质分为十类 。就笔者目力所及,中古语料存伪的情况(包括伪托作者、时代有误、内容掺杂等),似可别为以下几类:

1.有些托名上古的著作,实际上是中古的作品。如托名列御寇的《列子》、托名西汉孔安国的“伪孔传”,其实都是晋人的作品。这些作品只是作者有问题,内容并无刻意拟古

2.有些作品的年代虽有问题,但不出中古时期。如有些署名东汉译人的译经、被认作汉末之作的《孔雀东南飞》等,这些作品虽然不能当作东汉语料运用,但仍然可以当作中古语料使用。

3.有些注明为中古的作品,其中却有近代掺入的内容。如《齐民要术》确为北魏贾思勰之作,但开首《杂说》则不是贾思勰的原著,很可能是唐人手笔。

4.有些确定为中古的伪作,其中却有上古原书的内容。如《孔丛子》确为晋人伪作,但其中《小尔雅》一篇,则为《汉志》旧本,应是秦末人孔鲋所撰。

第1类虽然作者的真实性有问题,但如果因此废置不用,则会丧失一些有价值的中古语料;第2类虽然年代的真实性有问题,但把它们当作中古语料来使用不会有误;第3类如果不考虑语料的变化性,就会把近代的一些语料误当作中古的语料来使用;第4类如果不考虑语料的传承性,又会把上古的一些语料误当作中古的语料来使用。

在辨别语料存伪情况的同时,应特别注意语料之中的史料。研究历史利用史料要辨别真伪,研究汉语史利用史料也要辨别真伪,不过两者研究的对象不同,因而确定真伪的情况也不同。历史学看重史料所记载的历史事件是否真实,而汉语史则看重史料所运用的语言是否真实。

从汉语史的角度来看,如果史书叙述的时代与编著的时代不同,是以史书叙述的年代为标准,还是以编著的时代为标准?王力(1958:19)在谈到汉语史研究时,尤为强调认真地审查研究的对象:“所谓认真地审查研究的对象,就是要辨别史料的时代。……有些书虽然不是‘伪书’,但是我们不应该以书中所叙述的时代为标准,而应该以著书的时代为标准。书中所叙述某一个古人的谈话,也不能轻信为那古人当时的语言。”这段话涉及史料处理的两个问题:1.编著者的时代是否同于史料所叙述的时代?2.编著者记录前世的说语(即记言部分)是否同于编著者编辑的前世资料(即记事部分)?

对于第一个问题,洪诚(2000:106)认为“著书时代不能作为辨别一切史料时代的标准”,并认为王力的原则只适用于部分史料,不能用之于一般。而且这一原则要具备三个条件:1.这种史料全部是著者自己的语言;2.这种史料在客观上必须是同类的各种著述中最早的一部,最低的限度在现存的著作中是某种语言现象最早的记录;3.它里面没有直接引述的前代语言。这样看来,《史记》勉强符合条件,因为司马迁基本上是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述史料的 ;而《晋书》等就不一定,因为房玄龄等编撰时多采用前代的材料(如采用《世说新语》《郭子》《启颜录》等),其中采录《世说新语》就达400余事。在洪诚看来,《晋书》这类史料的语言不能视为著书时代的语言,王力的原则只适合于著者用自己语言记述的史料,而不适合于著者编纂的史料。柳士镇(1988)则似乎同意王力的观点,认为“以成书年代作为史料时代的原则是比较稳妥的”。

对于第二个问题,有人认为应该将史料分为记事和记言两部分,记事部分可以算是著者时代的语言,而记言部分则应视为说者时代的语言 。这等于承认,史料中记言部分的语料要比记事部分的语料早。首肯这一结论的前提是必须保证史家在编著史料时,是原样照录历史人物的言语声吻。但是,这一前提很难有实现的可能,因为古代没有录音设备,无以保证史家用的都是“直接引语”;即便依赖前时档案保留了“直接引语”,后代编者也难免会有改动。柳士镇(1988)通过对《晋书》和《世说新语》的比较,证明《世说新语》中的人物言语在《晋书》中并非原文照录,这一证明无异于否认了上面“记言部分应视为说者时代语言”的观点。所以,王力认为“书中所叙述某一个古人的谈话,也不能轻信为那古人当时的语言”还是有道理的。

(二)语料鉴别的方法

语料的鉴别离不开比较,而比较可以从不同的方面进行 ,如果从语料之间的比较来看,方法有三:

1.被怀疑语料与同一文本的其他语料作对比。譬如《齐民要术》卷前《杂说》与同书其他正文相比较,通过比较,可以证明卷前《杂说》当是近代杂入。证据有(柳士镇 1989):1)词汇上,如表示“耕田后平整土地的动作”义的词语,《杂说》用“盖”或“盖磨”,而其他正文用“劳”为常;《杂说》有“第二遍”这样词头与动量词结合的用例,而其他正文无。2)语法上,如《杂说》有“两个月”这样用量词“个”来计时的用例,而其他正文无;《杂说》中“着”有体态助词的用法,而其他正文中的“着”多是实义动词;《杂说》多见“了”的虚化用法,而其他正文少见。

2.被怀疑语料与同一作者的其他语料作对比。譬如被确定为安世高所译的《法受尘经》与安世高的其他译经相比较,通过比较,可以证明《法受尘经》不是安世高所出 。证据有:1)安世高译经中第一人称代词几乎都用“我”(共162例),只有两例用“吾”,而这例外的两例正出现在《法受尘经》中;2)安世高译经首句多是“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而此经首句是“闻如是,一时佛游于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3)此经用“是以”等文言词,而不见“用是故”等见于安世高译经中的词语;4)此经中多用“之”,而在安世高的译经中少用“之” ;5)此经中出现旧词“女子”,这不但在安世高的译经中是绝无仅有,乃至在整个东汉的译经中也属罕见,东汉译经主要用新词“女人”(达264例之多)

3.被怀疑语料与同一时代的其他语料作对比。譬如托名东汉所译的《大方便佛报恩经》与东汉同期的其他译经相比较,通过比较,可以证明《大方便佛报恩经》并非东汉所出。证据有:1)词汇上质的不同,《大方便佛报恩经》有“村”“觅”等新词,而在时代确定的东汉佛经中不见这些新词,只有语义相同的“聚/落”“求/索”等旧词;2)词汇上量的不同,《大方便佛报恩经》“唤”19见、“看”13见,而在时代确定的东汉译经中“唤”虽有5见,但其中3例有异文作“呼”,而“看”也仅仅1见,东汉译经仍然多用“呼”“见”等词,少用“唤”“看”等词。

如果仅从语料自身着眼,语料鉴别又可从文献学(包括“著录”“卷数”“文例”等)、文化学(包括“地名”“名物”“典故”“避讳”等),语言学(包括“词汇”“语法”“语音”等)等角度入手,也可以综合几者来鉴别。

1.从文献学角度鉴别

首先,可以从著录上考察。余嘉锡(1983:1)有言:“或得一古书,欲知其时代、撰人及书之真伪,篇之完缺,皆非考之目录不为功。”中古中土文献若不见著录于《隋书·经籍志》(唐魏征等编)和《崇文总目》(宋王尧臣等编)等,便值得怀疑;中古汉译佛典若不见著录于《出三藏记集》(南朝梁僧祐撰)、《众经目录》(隋朝法经撰)、《开元释教录》(唐朝智昇撰)等,也值得怀疑 。如在《出三藏记集》和《众经目录》中都收录了《大方便报恩经》,但均定为失译,并未注明时代、译人,后来误托东汉支谶所出并无经录证据

其次,可以从卷数上考察。古籍流传,卷数一般是由多变少,而不会是由少变多。如果卷数越来越多就值得怀疑,如《鹖冠子》在《汉志》中著录仅1篇,而在《崇文总目》中则著录为30篇。据此可以判定《鹖冠子》一书显然有伪,或托旧题而作,或据旧作添加,总之已非原书。

最后,可以从文例上考察。在此仅举通假之例和用字之例,如《列子》中有以“童”通“同”、“住”通“数”、“肆”通“叱”、“视”通“指”等通假之例,张永言(1991)认为这些通假都是羌无故实的自我作古,因为在上古语料中并不见类似的通假,由此可见造伪者的斧凿之迹。又如“见/现”“景/影”“华/花”“舍/捨”“采/採”“要/腰”等古今字,斜线后者多是汉以后常用字例,所以如果某一语料多用后一种字例,则有助于确定其为中古语料。但由于文本流传历经抄写,字例不一定反映原作原貌,其中不排除钞胥的手改,因此字例最多只能作为一种旁证。

2.从文化学角度鉴别

因为只有后人征引前人而不会前人征引后人,所以如在一部确定为某时某人的作品中出现了其后才有的地名、名物、典故、避讳等文化内容,就有作伪的嫌疑

譬如《列子》中有“西域”地名,而宋人黄震在其《黄氏日钞》中指出“西域之名,始于汉武”,可见此书当不作于汉代之前;又《列子》中见“锟铻之剑”“火浣之布”等名物,张永言(1991)指出这都是由西土流入而盛传于魏晋的名物,可见此书应当是魏晋人所作。

又如《孔雀东南飞》中“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一句,徐复(1958)认为其中“第五郎”应是虚指,典出《世说新语·栖逸》:“何骠骑弟以高情避世,而骠骑劝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减骠骑?’”因此,世以“第五郎”来泛称潇洒男子。又《孔雀东南飞》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一句,其中“初阳”指初春,东晋人讳“春”字,所以把“春”改为“阳”。据此,此诗应非汉末建安诗人所为。

前一例是通过地名、名物来鉴别《列子》为晋人所伪;后一例是通过用典、避讳来鉴别《孔雀东南飞》非东汉作品。除地名、名物、典故、避讳之外,文化学的证据还有人名、年号、官制,等等。

3.从语言学角度鉴别

首先,可以从词汇上考证。譬如梁晓虹(1996)通过“专有名词”和“一般用语”,来证明《旧杂譬喻经》非康僧会所译。1)专有名词的证据,如康僧会所译的《六度集经》喜用“泰山”“沟港”“频来”“不还”“应真”“除馑”等意译词,而《旧杂譬喻经》喜用“泥犁”“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罗汉”“比丘”等音译词;2)一般名词的证据,如《六度集经》中用“巨细”“大理家、理家”等,而《旧杂譬喻经》中用“大小”“大姓”等。

利用词汇来鉴别语料,应当选用有价值的词语。具有时代、方言、发展特点的词语,比较适宜作为鉴别的标准。1)具有时代特色的词语,如《孔雀东南飞》“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一句,其中的“兰”就是一个有晋代特色的俗词,义同“某”。《列子·说符》也有两例:“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张湛注“凡人物不知生出者谓之兰也”。又《孔雀东南飞》“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中的“姥”也是晋代始用的一个词语。根据这些具有晋代特色的词语,可以鉴定《孔雀东南飞》当是晋人所作(徐复 1958)。2)具有方言特色的词语,如《论衡·自纪》“以圣典示小雅,以野言说丘野”。刘盼遂《集解》引《集韵》云“吴人呼赤子为牙子”,并谓“今中国江、淮之域尚多呼小儿为小牙者”。又《论衡·死伪》“灓水击其墓,见棺之前和”,章炳麟《新方言》卷六谓“今浙江犹谓棺之前端曰前和头,音如华”。“小雅”“和”都是吴地方言词。又《论衡》书中“或时”几乎都作“或许”解,同样的例子在东汉安世高、支谶的译经中也可见到,这应是当时洛阳一带的一个方言词。王充出生吴地(会稽上虞),游宦洛阳,上面几个方言词正好与他的身世相合。清人梁章钜认为《论衡》“文笔冗漫,实不类汉人所为”,不可信从。3)新词(尤其是新兴常用词)新义(尤其是新兴核心义)的价值。如汪维辉(2000,2001)根据“阿娘、阿婆、合眼、浑身、全家、歇、醒、要紧”等新词,鉴定八卷本《搜神记》为北宋人作;又如张永言(1991)根据“侵”有“逼近”、“拟”有“准备”、“移时”有“过了好一会儿”新义,杨伯峻(1956)根据“舞”有“戏弄”新义,鉴定《列子》为晋代人作。

其次,可以从语法上考证。譬如曹广顺、遇笑容(1998)通过四种语法现象的考察,证明《旧杂譬喻经》非康僧会所译。这4种语法证据是:1)总括副词“都”的使用,《六度集经》(48见)比《旧杂譬喻经》(3见)使用频率高得多;2)完成貌句式中使用的完成动词,《六度集经》有“已、竟、讫、毕”,《旧杂譬喻经》有“已、讫、毕”,但后者更趋向用“已”;3)动词连用格式的使用,《六度集经》超过80例,常用“化为(43见)”、少用“化作(3见)”,《旧杂譬喻经》有近30例,常用“化作(7见)”、少用“化为(2见)”;4)疑问句式的使用,两者疑问词和语气词有差异,《六度集经》用“孰”“云何”等旧式疑问词,且好用语气词“乎”;《旧杂譬喻经》不用“熟”“云何”等旧式疑问词,语气词“乎”比前者少,反复问句末多用“不”。

最后,可以从音韵上考证。譬如徐复(1958)认为魏晋有阳唐和东韵通押、脂微皆灰咍和支韵通押、鱼和尤侯的杂押的现象,《孔雀东南飞》中正好也有与魏晋用韵相符的例证。如“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此为阳唐和东韵通押;又如“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此为脂微皆灰咍和支韵通押。又如“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诸,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此为鱼和尤侯的杂押。

4.从综合角度鉴别

语料中显现的证据不一定成系统,有的只是一鳞半爪。因此,在鉴定语料时,不能仅凭单方面的只文孤例,而应该综合诸法。如徐复(1958)考证《孔雀东南飞》为晋人所作,就是综合词汇、语法、用韵、用典、避讳等多方面的考证得出的结论。又如张永言(1991)考证《列子》为晋人张湛所作,也是结合假借文例、新词新义、名物词语等多方面的考证得出的结论。

(三)语言鉴别的有效证据

虽然综合利用诸种证据是值得提倡的鉴别方法,但是也必须承认,在文献、文化、语言三种鉴别方法中,语言鉴别是一种更为有效的方法。因为造假者即使有心作伪,可以避免在一些文化常识上露马脚,但毕竟不是语言专家,在遣词造句的时候难免不露蛛丝马迹;其次,通过语言例证,不仅可以鉴别古籍的真伪,审定其写作年代,还可以从方言的语法、用词等角度考察作者的籍贯;此外,语言的证据也总是要比文献、文化的证据常见易得,因为文献、文化的证据零星少见,而任何语料都不能不形诸语言。

词汇、语法、音韵是语言鉴别可资利用的三种证据,但三者的价值和效用是否又相等呢?其中是否可以区分出更为有效的证据呢?一般来说,有效的证据应当是“普遍性好、规律性强”的材料,下面用一个表格(如表1所示)来条分三者的情况:

表1

由上表可见,语音变化速度慢,数量也少;虽然规律性强,但普遍性显然不及语法,更不及词汇。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证据,因为韵文的材料毕竟有限。

词汇变化比语法速度快、数量也多,普遍性好,因而有些学者(如徐复、汪维辉)特别强调词汇证据。徐复(1958)认为:“它是最现实的,也是变化最敏感的东西,只要时代一有了变化,它就跟着产生了新的词语。所以要推测一篇作品的写作年代,只有从词汇中去探求,才能得出较为正确的结论。”“古韵和语法上的一些变化,在考证年代上,只作为辅助的办法。当有了语言上别种强有力的证据时,这些事例可以作个次要的证据的。”针对词汇比语法规律性弱,汪维辉(2000)强调“词汇同样具有时代性,一个词或一个义项始见于何时,虽难以说得绝对准确,但大体上是可以考定的。尤其是一些在历史上有过历时更替关系的常用词,它们的发展变化很有规律,时代性尤为明确”。因此他认为“从语言角度鉴定古籍年代,词汇也应该是一项重要的依据,至少跟语法现象有着同等的价值,甚至可能比语法方面的证据更可靠,因为一般说来,词汇比语法变得快,时代性更强”。

语法虽然比词汇变化速度慢、数量要少,但普遍性比语音好、规律性比词汇强,因而有些学者(如江蓝生、柳士镇)特别强调语法证据。江蓝生(1987)认为“与词汇相比,语法方面的现象更具有规律性、普遍性,因而也更可靠些;词汇方面,由于我们毕竟不能遍览群书,见闻难免漏缺。所以词汇方面的现象难以与语法方面的同等对待,把他们作为参考鉴定词比较合适”。柳士镇(1989)承认语法变化的速度比不上词汇,“但是,也正因为它们的发展变化比词汇要缓慢,因而它们一旦发生了变迁,其鉴别作品时代性的作用也就显得更加重要而可靠”。

诚然,词汇变化速度快、数量多,在没有或罕见语法、语音证据的语料中,词汇的例证自然独占鳌头,它的有效性突出表现在证据的数量上;语音和语法变化速度慢、数量少,但在同时兼有三种证据的语料中,语法和语音的例证应当另眼相看,它们的有效性突出表现在证据的质量上。语料鉴别的有效方法,应是利用一切可资利用的证据,普遍性和规律性相结合,质量并重,而不应厚此薄彼。江蓝生(1987)根据6个语法证据(疑问副词“还”、测度副词“莫”、概数助词“以来/来”、助动词“要”、人称代词“你/某”、自称代词“儿/儿家”)、4个词汇证据(遮莫、伍伯、关节、心口思维)考定八卷本《搜神记》出自晚唐五代或北宋人之手,方一新(2003)根据三种语法证据(判断句、被动句和疑问句)、两种词汇证据(一般语词和“~切”式复音词)考定《大方便佛报恩经》为魏晋以后译经,都是综合利用语法、词汇证据的成功范例。

鉴别语料,去伪存真,既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也是一项细致的工作。前贤时哲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很多可喜的成绩;但是也应该看到,存在某些不足。针对这些不足,可以归纳两点注意事项:

(1)用作鉴定的例证一定要准确可靠。譬如徐复(1958)为鉴定《孔雀东南飞》非东汉而是晋代之作,举出诗中用了“不堪(不能忍受)”“尔(应答声)”“启(启白)”等晋代新词。然而,这些例证并不可靠,因为东汉已有这些词,它们并非晋代新词,仅举东汉佛典为例:

“其器者以 不堪 菩萨心。”(《阿阇世王经》)

“须菩提报佛言: ,天中天!”(《道行般若经》)

“当卜所宜,别自 白。”(《修行本起经》)

又如梅祖麟(1982)举出方位词“里”、动量词“通”、询问词“那”、非被动“见”、第三身代词“渠”、着重语气的“是”、昵称“卿”、必然义的“会”、随即义的“登即”、后置词“复”等10项虚词的用例证明《孔雀东南飞》之作不应早于公元五六世纪,但是魏培泉(1993)观察到,除动量词“通”和第三身代词“渠”外,其余8项都有见于汉代的例子。如此看来,徐、梅二人用作鉴定的例证不但不成证据,反倒是成了反证。所以选用例证来鉴定语料时,一定要选用准确可靠的例证。

(2)用作鉴定的例证一定要有代表性。譬如梁晓虹(1996)为鉴定《旧杂譬喻经》非康僧会所作,举出《旧杂譬喻经》中的“大姓”和《六度集经》中的“理家、大理家”用词不同,这个例子恐怕不具代表性。因为两个名词并非如其所言都是表示“世家、大族”义的同义词,“理家、大理家”应该是“财主、大财主”的意思 [1] 。两词词义各异,又不是同经异译,缺少可比性。又如方一新(2003)根据语法、词汇有效地证明了《大方便佛报恩经》非东汉译品,但其中所用的“坌身”等词似乎还可商榷。因为东汉佛典虽无“坌身”,但是可以见到“坌头”。如果东汉佛典没有“脏物污身”这一概念,自然不会用“坌身”一词;如果真有“脏物污身”这一概念,根据东汉佛典有“坌头”,出现“坌身”一词并非不可能。所以选用一般词语来鉴定语料,一定要看其是否具有代表性。

为了更好地开展中古汉语研究,有必要对期间的中土文献和汉译佛典进行系统的搜集、整理和鉴别。中古汉语语料的鉴别,目的是为中古汉语研究提供理想的语料。理想的语料既要可靠,又要典型。可靠即要求材料真实,典型即要求口语性强。限于篇幅,本文只论述了前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容后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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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理家”也可作“居士”解,如西晋白法祖译《佛般泥洹经》“佛告逝心 理家 ”(1,162,2)。在同经异译的东晋失译的《般泥洹经》中对译作“佛告诸梵志 居士 ”(1,177,3)。 VtRPV4AV7k5ToJ/nwYxAVugXWkh4oiXghVv31kRuCUJGICF3DY3JJ2E1u7x2JQ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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