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僧会是中国三国时代著名僧人,原居康居,世居天竺,后因其父商贾移居交趾(今越南)。自幼受家传天竺佛教文化影响,又因生长在交趾,而交州乃为当时儒学绍隆之区,故其佛教思想中又充满着儒家精神,是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兼有儒、佛、道思想的译师。
吴赤乌十年(公元247年),康僧会北上至建康,相传孙权为其造塔,是为江南有佛寺之始。康僧会是吴地佛教的主要传播者之一(还有一人即著名的支谦),他的传教活动可以说是江南佛教形成的开端。
康僧会又曾制“泥洹呗声,清靡哀亮,一代模式”,
所以也是中国佛教音乐的创作家。
康僧会除译经外,又注《法镜经》《安般守意经》《道树经》,并制经序,且“辞趣雅便,义旨微密”,
被认为是中国南方注经之始。惜注经今佚,惟前二序尚存。
译经时代:当为三国时代。康僧会为中国早期著名译师之一,其前有东汉安世高、支谶等,同期则有支谦等,其后又有西晋译经大家竺法护等。
译经数量:现在一般说有七部(据《高僧录》及《开元录》),即《阿难念佛经》《镜面王经》《查微王经》《梵皇王经》《旧杂譬喻经》《吴品》《六度集经》。《房录》又著录十四部,即除此外,又有《菩萨净行经》《权方便经》《坐禅经》《菩萨二百五法》,再加所注的《法镜经》《安般守意经》《道树经》。《祐录》卷二只著录二部,即《吴品》《六度集经》。然卷十三又列六部,盖据后来传说也。实际上能确定的,只有两部,即《吴品》和《六度集经》,其中《吴品》(凡十品)今缺。后世的道安、支遁、僧睿(叡)、梁武帝序均未言及,故一般认为影响不大。
现今能确定为康僧会所译之经,实际只能看到《六度集经》一部。
然而,在大藏经中,我们还能查到标有“吴天竺三藏康僧会译”的《旧杂譬喻经》上下两卷。虽然根据前代藏经目录,我们已能知此经非康僧会所译,但因最早道安所编的《综理众经目录》原本已佚,人们最可靠的根据即为南朝梁僧祐的《出三藏记集》(也称《祐录》)。作为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经目,《祐录》记载了东汉至南朝梁所译经、律、论三藏的目录、序记和译者传记等,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我们要判断早期译经的真伪,它就成为不可缺少的重要材料。但因与后代的藏经目录时有出入,经常会给后人辨别真伪带来困难,有时其本身也有矛盾之处,如关于康僧会的译经。故仅根据《祐录》,似乎还缺少说服力。我认为,如果能在检阅藏经目录的基础上,再参考语言上的判断,则会对判断一部经的真伪,更有说服力。因为两部经如果确为某人所译,在语言上定会有共同特色。如果忽视这一点,有时倒可能会有或失真或存伪之误。
在此,我想以大藏经中所收的标有康僧会之名的两部译经——《六度集经》和《旧杂譬喻经》为例作一尝试,我们主要从两部经的用词上着眼,又将其分为两大部分,即专有名词和一般用语。
所谓专有名词在此当然是指佛教专有名词,通过爬梳比勘,可发现两部经有很大不同。我们以下例说明之。
【太(泰)山(地狱)】这是《六度集经》常用的一个专有名词,出现近四十次,指众生六道轮回中“地狱”,即六道中地位最低、最为痛苦的受罪处。如:
(1)福尽罪来,下入太山、饿鬼、畜生,斯谓之苦。(卷三《布施度无极》3/16/a)
(2)无乱吾心,令恶念生也。志念恶者,死入太山、饿鬼、畜生中。(卷四《戒度无极》3/17/b)
(3)终入太山,烧煮割裂,积六万年,求死不得,呼嗟无救。(卷四《戒度无极》3/20/c)
(4)未奉三尊时,愚惑信邪。吾蹈母首,故太山以火轮烁其首耳。(卷四《戒度无极》3/21/b)
(5)命终魂灵入于太山地狱,烧煮万毒。(卷一《布施度无极》3/1/a)
(6)妄以手捶,虚以口谤,死入太山。太山之鬼拔出其舌,著于热沙,以牛耕上。又以燃钉钉其五体,求死不得。(卷五《忍辱度无极》3/30/b)
“太(泰)山(地狱)”这个词语,常在中国早期翻译佛典中出现,从东汉安世高到西晋竺法护等人的译经中都可看到,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四列入“失译杂经录”,后世列入安世高所译的《佛说分别善恶所起经》开篇曾解释曰:“何谓五道?一谓天道,二谓人道,三谓饿鬼道,四谓畜生道,五谓泥犁太山地狱道。”“泥犁”是Niraya的音译,“地狱”为其意译,“太山”则是借用中国的东岳泰山。据胡适统计,此经用“太山地狱”这个名词共达十八次之多(姜义华 1993:204—206)。《佛说分别善恶所起经》因属“失译”经类,而属当时“确译”者,“太山地狱”用得最多的,就莫过于康僧会的《六度集经》了,出现近四十次。在此经中,震旦的巍巍东岳泰山,已成为佛教阴森惨楚的地狱代名词。如此可知:康僧会与早期译者一样,在表示Niraya(地狱)这个概念时,极喜欢借用“太山”,乃至已成为其明显特色之一。而在《旧杂譬喻经》中,此词却无所体现。整篇没有一处用到此词,而只是或直曰“地狱”,或称音译名“泥犁”。
【四果】四果为佛典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信徒修行所达到的四种不同阶段,属小乘声闻乘。“四果”之梵名乃须陀洹果(Srotāpanna)、斯陀含果(Sakṛdāgāmi)、阿那含果(Anāgāmi)、阿罗汉果(Arahat)。旧译多用梵名,后新译家将以前的三果译成预流果、一来果、不还果,阿罗汉果则多仍采用其原音译。但实际上,这在早期译经中很不统一。如须陀洹果,旧译也有意译,作“入流”“至流”或“逆流”的。斯陀含果旧译为“不来”。阿罗汉果的意译就更多,如“杀贼”“应供”“不生”等。康僧会在《六度集经》中提到“四果”概念时则喜欢译成:
(7)天龙善神有道志者进行,或得沟港
、频来、不还、应真,缘一觉。(卷一《布施度无极》3/2/b)
(8)或有沟港、频来、不还、应真,或有开士,建大弘慈,将导众生者乎?斯福难量,其若海矣,难称,其由地矣。(卷三《布施度无极》3/16/b)
(9)世尊曰:睹世渺能去荣贵、捐五欲者。惟获沟港、频来、不还、应真,缘一觉,无上真正道、最正觉道法御天人师,能觉之耳。(卷四《戒度无极》3/22/b)
(10)又如维蓝布施之多,逮于具戒众多之施,不如饭沟港一;沟港百,不如频来一;频来一,不如不还一;不还百,不如饭应真一人。(卷三《布施度无极》3/12/b)
将须陀恒果译成“沟港”、斯陀含果译为“频来”,可为《六度集经》用语的另一特色。据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十三:“沟港,古项反。谓须陀洹也。此言入流或言至流。今言沟港者,取其流水处也。”“预流”之“流”,乃圣道之法流也。能预入此流,则为得初果也。“沟港”取之于流,实乃曲折引伸,与其本义已相去较远,故后不流行,乃至现今的佛典辞书上,“四果”条中已不再存此说。然而,在早期译经中,“沟港”表四果之初,的确存在。如:
(11)承佛威神,如应说法,夫人该容,及诸侍女,疑解破恶,得道沟港。(《中本起经》卷下,后汉昙果共康孟详译,4/157/c)
(12)尔时八万天,因缘目犍连,各各自陈:我得沟港。(《义足经》卷下,三国吴支谦译,4/185/b)
(13)比丘……自生念言:是一切无常,一切苦,一切空,一切非常。何贪是?何愿是?已是何有?比丘即在座,得沟港道。(同上)
至于“频来”,据慧琳解释:“此应误。宜作顿来也。”
甚中肯綮。新译作“一来”。在汉语中,“一”后加动词,能表示一次性的、突发的或比较短暂的行为动作。“顿来”“一来”,义相关联。
从以上可看出,康僧会译经时,关于“四果”,尚未有较统一的译法。康僧会是偏向于意译的,他没有一次全用音译名的。而在《旧杂譬喻经》中,“四果”出现之处,颇为一致,即只用音译。如:
(14)昔有沙门,已得阿那含道,……(卷上,4/516/a)
(15)于是力士心意开悟,即作沙门,得阿罗汉道。(同上,b)
(16)昔佛坐树下时,佛为无央数人说法,中有得须陀洹,得斯陀含,得阿那含,得罗汉者。如是之等,不可计数。今佛弟子有得罗汉,已过去者,今现在住及当来者,不可记数。有得阿那含、斯陀含、须陀洹,亦尔叵计。(卷下,4/520/c—521/a)
虽是“旧译”,但因“四果”属极为复杂的佛教概念,实际上仍以音译为佳。而事实上,后来也是音译与意译新译并存的。
他如,康僧会在《六度集经》中还喜欢在称佛的同时,间而插用“众佑”,这是如来十号之一,乃梵语bhagavat及巴利语bhagavant之旧意译。义为众德助成,众福佑成。西晋以后,新译为“世尊”,取佛具足众德,而为普世所共同尊重恭敬之义。《旧杂譬喻经》中不见有此名,一律称佛。
另外,康僧会又在《六度集经》中多次用了“除馑”一词。“除馑”是梵语Bhiksu的意译。根据《释迦谱》七曰:“凡夫贪染六尘,犹饿夫饭不知厌足;圣人断贪染六情饥饿,故号出家为除馑。”梵语Bhikṣu的意译有很多,“除馑”以外,还有如“乞士”“除士”“熏士”“破烦恼”及“怖魔”等。但实际上以上的任何一个意译名词都难以概括梵语Bhikṣu所含的内容。所以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芘刍”条曰:“以此方无正翻之语,故经论中多存比丘。”唐代的译经大师玄奘曾制定“五不翻”原则,其中就有“含多义故”不翻一条。
康僧会的译经喜用意译,但明显译于《六度集经》后的《旧杂譬喻经》却均用音译“比丘”,实际体现了翻译上的一种进步。
作为早期的译经,《六度集经》的佛学用语是极有特色的。这些特色,有些只为康僧会所有,有些则为早期译经所共同。如:缘觉,康僧会常说成“缘一觉”,“阿罗汉”则又常与意译“应仪”“应真”等并用,而这些均不见于《旧杂譬喻经》。
用一般名词来作比较,相对来说,比较困难。但我们仍可通过两部经遣词用语的不同,来作一些供参考的研究。
【巨细】康僧会在《六度集经》中极喜欢用“巨细”一词,全经共出现二十多次,已成其特色(梁晓虹 1990),如:
(17)兆民巨细,奔诣宫门。(卷一《布施度无极》3/8/b)
(18)宫人巨细,靡不嘘欷。(卷二《布施度无极》3/10/c)
(19)国人巨细,莫不雅奇。(同上,3/18/c)
(20)群臣巨细,莫不哽咽。(卷五《忍辱度无极》3/24/c)
(21)王后宫人,举国巨细,莫不哀恸。(卷四《戒度无极》3/18/b)
(22)其众巨细,无有孑遗。(卷六《精进度无极》3/34/a)
(23)宗门巨细,各自亲身供养于佛。(卷七《禅度无极》3/43/a)
(24)王帅群僚,民无巨细,驰诣于彼,耆首和解,彼必慈和。(同上,3/44/a)
(25)太子还宫,巨细喜舞。(同上,3/28/c)
(26)王得天医,除一国疾,诸毒都灭,颜如盛华,巨细欣赖。(卷三《布施度无极》3/13/b)
以上“巨细”是“全部”“所有”的意思,多跟在一个表示一定范围、定性的名词后,如“兆民”“宫人”“国人”“举国”“宗门”等,且后又还多跟“莫不”“靡不”等双重否定及否定副词“无”,从而更强调了这个名词的全部范围。有时这个全部的范围是通过上下文来体现的。如(26)中,天医治好了一国人的病,“巨细”就自然指全国的百姓了。(25)说的是太子还宫的事,这关系到国人的利益,“巨细”亦指全国的百性。“巨细”在此经中用得如此频繁,并不仅是像工具书上所说的指“大和小”“大和小的(事情)”。
这种表概括的意思,多用于指人,相当于全部、所有、所有的人。也用来表事物,但不太多。但是在《旧杂譬喻经》中,却不见“巨细”一次。而且,在需要表示一个概括、全部的范围时,后者喜用“大小”,如:
(27)昔有一国,人民炽盛。男女大小,广为诸恶。(卷下,4/520/b)
(28)诣其王所,皆面称誉。各令大小,人人闻知。(同上,c)
(29)众僧澡讫,以次坐定。长者大小,手下饭具,众味遍设,皆悉备足。(同上,4/521/b)
(30)佛及众僧,各以功德,作神足,来到儿舍饭。父母大小,供养毕讫,行香澡水,如法皆了。(同上,522/b)
以上的“大小”,作为一对相反意义上的形容词,组合在一起,是从大到小的一种概括,也是一种全部的范围。一用“巨细”,一用“大小”,颇为分明。当然两者在词义上并不是完全相等的。
又如《六度集经》中用“大家”表示主人。“大理家”“理家”表示世家、大族等有钱人。
(31)是时婢者所属大家夫人甚妒,晨夜令作,初不懈息。(卷二《布施度无极》3/7/c)
(32)国王……睹国富姓居舍妙雅,瓦以金银,服余光道,……曰:斯诸理家,何益于国乎?敕录其财,为军储矣。(卷一《布施度无极》3/3/b)
(33)昔者菩萨为大理家,名曰仙叹,财富无数。(同上,c)
《旧杂譬喻经》中,译者则多用“大姓”表示世家、大族。
(34)昔有大姓家子端正,以金作女像语父母:“有女如此者,乃当娶也。”(卷上,4/513/b)
另外,《旧杂譬喻经》中形容词“大”作状语,表示程度,较为多见。如:
(35)二国不通,从来大久。(卷上,4/510/b)
(36)尔时有孔雀王,从五百妇孔雀,相随经历诸山。见青雀色大好,便随五百妇,追青雀。(卷上,4/511/a)
(37)阿难白佛:“此龙残杀乃尔所人及诸畜兽,其罪大多,已不计,今复加雹怖万罗汉,雨其衣被,状如溺人,其罪深大,叵复胜记。”(卷下,4/520/a)
(38)王言:“此伎大工歌。”有客辄伎歌。(卷上,4/511/b)
(39)国王大耻之,而悬鼓城门下。……王闻大欢喜,则请沙门梵志,上殿饭食。(卷上,4/515/c)
(40)昔有国王,大好道德,常行绕塔百匝。(卷下,4/518/b)
类似的用法,《六度集经》中虽然也有,但不如《旧杂譬喻经》灵活多见。例如,前者“大善”“大喜”“大饥渴”等结构有见,“大”在动词前作状语,但“大”在形容词前作状语,表示程度,却少见。而后者,篇幅虽短,却明显丰富,例不赘举。
以上,我们对两部经的用语遣词作了简单的分析。可以看出,它们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从这个侧面,我们可以为《旧杂譬喻经》非康僧会所译提供佐证。
当然,我们还可从文体上来看,这两部经非同一人所译。总的说来,《六度集经》所译时代较早,加之译者康僧会的汉语水平又比较高,所以译文典雅流畅,读起来文言气息比较浓。而后者因时代较后,故白话味道较足。这样的差别是很明显的,我们就不再细勘了。
姜义华(主编),1993,《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
梁晓虹,1990,《六度集经札记》,《古汉语研究》第3期。
仁道斌(编著),1991,《佛教文化辞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