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降清说质疑

王兴亚

牛金星是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军的重要领导成员。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我国史学界从学术专著到大学教材，从报刊文章到普及读物，几乎都说牛金星投降了清朝。查其所据，则是《清史稿·季开生传》中所节录的给事中常若柱的奏疏。为着弄清是非，兹将《清史稿》这段记述引录于后：

给事中常若柱疏言：贼相牛金星，弑君残民，抗拒王师，力尽始降，宜婴显戮，乃复玷列卿寺，䩄颜朝右。其子牛佺，同父作贼，冒滥伪官，任湖广粮储道，赃私巨万。请将金星父子立正国法，以申公义，快人心。

除此而外，所有论者，均无提出其他任何的佐证。

尽管，目前流行的牛金星降清说，所引以为据的材料，只是上述《清史稿》中这么一条材料；同时，论者对于牛金星降清经过的叙述，颇不一致，有说他在李自成退至西安后，逃回宝丰，未久，投降清朝。有说是在李自成农民军撤退到湖北时，牛金星同他的儿子牛佺一起投降了清朝。但是，由于《清史稿》说常若柱奏称牛金星“力尽始降”，所以近人据此断言牛金星投降了清朝，把他定为农民革命的叛徒，似乎已成定论，无须再行探究。

现在的问题是：牛金星“力尽始降”之事，是否确有证据。如果他确实降清，这在清初档案材料和史籍中是不能不作具体的记载的。可是，现有的各种资料证明，所谓牛金星降清说，是经不起查核的。

首先，就《清史稿·季开生传》节录常若柱奏疏所述牛金星降清情况看，是含混不清的。所谓“抗拒王师，力尽始降”，没有说明牛金星是在何时何地投降清朝的，也没有说明清朝方面是谁接受牛金星投降的，而且从清朝的档案材料中也找不出关于牛金星降清经过的材料。所谓牛金星在清朝，“乃复玷列卿寺，䩄颜朝右”，更是含糊其辞，根本没有说明清政府对降清的牛金星究竟作了如何的处置，是给予牛金星官职，还是没有给予他官职？如果给予他官职，是何官何职，史籍中不可能不予以记载。可是，在现有的史籍中，也找不出这方面的任何记载。这里说他“复玷列卿寺，䩄颜朝右”，实在令人费解。再者，常若柱奏劾的目的，是请求清廷“将金星父子立正国法”的。但是，奏疏中说到牛金星，只是说他为“贼相”，“弑君残民，力尽始降”，对他降清后之所作所为以及他对清政府态度如何，只字不提；特别是疏中说到牛佺降清后，“赃私巨万”，也未提及此事和牛金星有何关系。而常若柱奏疏的结果，不是将金星父子立正国法，反而自食其果，受到了清廷的严厉惩处。凡此种种，似应发人深省，探本求源。遗憾的是，近人不仅未查其因，弄个水落石出，反而引以为据，又予附会，越走越远，遂使这一说法深入人心。

其次，就清初载有牛金星事迹的史籍看，对其降清之事，均无道及。众所周知，牛金星并非李自成农民军中的一般成员，而是官居丞相，列文官之首。正如顾恩君所说：“一应事权，俱牛相为政。” 像他这样一个颇有影响的人物，一旦降清，清政府是不会不拿他作为例证而大做文章的，社会上也不可能不传播这件事，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封建文人，也不可能不听到这种传闻或看到有关的材料，在他们写的回忆录和记述牛金星事迹的史书中，自然也没有必要回避或否认这样的事情。

今查成书于清朝初年记述牛金星事迹的史籍，如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计六奇《明季北略》，张怡《謏闻续笔》，戴笠、吴殳《怀陵流寇始终录》，彭孙贻《平寇志》，谈迁《国榷》，张岱《石匮书后集》等书，对于牛金星降清之事，均无一字提及，都未载牛金星的最后结局。

另外，有些史书，记述牛金星，不是降清，而是“遁亡”。

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卷下载：李自成死后，“获其从父二人及刘宗敏、左光先，皆斩之。执宋献策、金星、企郊等，皆潜逃”。

王鸿绪《明史稿·李自成传》载：李自成死后，“牛金星、宋企郊，皆遁亡”。

毛奇龄《后鉴录·李自成传》亦载：“金星、献策遁亡。”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郑濂《豫变纪略》中关于牛金星的记述。牛金星是河南宝丰县人。郑濂是河南商丘人。据郑濂自述，崇祯十五年（1642）三月，李自成农民军破归德时，“予年十五，在曹营（罗汝才部农民军的营中）”，后“间关得脱” 。他所写的《豫变纪略》一书，是根据亲身见闻，参考了顺治、康熙年间的河南地方志和其他文献材料，对于牛金星，从籍贯、出身、参加李自成农民军的活动，都作了较详的记述。关于牛金星的结局，书中有两处记述：

卷五一段注文说：“牛金星宝丰人，孔尚达太康人。皆在贼中。孔未几即去。牛至贼败归时，始遁。”

又卷七载，李自成撤出西安，由淅川、邓州入楚，“牛金星逃归宝丰，未几复遁，不知所往”。

凡此等等，不一一举出。以上所列举的材料，足以说明清初包括河南的封建文人在内的各地封建文人，对于牛金星的结局是不大了解的。如果《清史稿》中所述牛金星“力尽始降”，“复玷列卿寺”实有其事，那么，在社会上、在舆论界怎么一点传闻也没有？

再者，就清朝政府主持纂修的《明史》看。《明史》的纂修，始于康熙十八年，雍正十三年完稿，乾隆四年正式颁行。赵翼曾说：“惟其修于康熙时，去前朝未远，见闻尚接。” 关于牛金星的事迹，不能不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清史稿》中所说的常若柱奏疏，明史馆的史臣们，不会看不到，也不会不予以重视。如果牛金星确实降清，“复玷列卿寺”，清初朝中的官僚和史臣们就应当有具体的了解，也没有回避这些事情的必要。可是，《明史》中没有一处说到牛金星降清这件事。不仅如此，《明史·李自成传》还明确说：“牛金星、宋企郊等，皆遁亡。”这绝不会是个别人、某一部分人的观点和看法。这就说明清初当局并未获悉牛金星降清之事，也并没有给予降清的牛金星以什么官职。

此外，就清朝纂修的有关地方志看。牛金星是河南宝丰县人，清朝宝丰县属汝州管辖。如果牛金星实属降清，并受任官职，这在清朝的《宝丰县志》《汝州志》中，是不会不作记载的。今查清朝道光以前《宝丰县志》和《汝州志》，并不回避对牛金星及其子牛佺的记述，也不回避牛金星参加李自成农民军这一事实。可是，在这些方志中，一字也未提及牛金星降清之事。只载牛佺在清朝所受任之官职，而不言牛金星在清朝所任之官职。康熙《汝州全志·科贡》宝丰县举人条下载：“牛金星，天启丁卯。”乾隆《宝丰县志·选举志》举人条下载：“牛金星，字聚明，天启丁卯科。”在荐辟条下载；“牛佺，明崇祯年间以生员随军保荐，历官至湖广督粮副使。”这就说明作为牛金星故乡的清地方官府所了解的牛金星是没有降清、没有在清朝任官的。

总上所述，不难看出：清初从官修《明史》到地方志，从各地封建文人到河南封建文人的史籍里，对于牛金星的下落是不甚了了的。

这个问题，在清道光年间，曾为耿兴宗所注意。他在纂修《宝丰县志》时，查阅了许多材料，鉴于“史未详金星之死”，他作了认真的考察，并写了《牛金星事略》一文，收在他的《遵汝山房文稿》里。在这篇文章里，他说：

大兵入关，贼奔窜。金星之子佺，先是已受贼伪官，至黄州知府。及是，乃匿于佺署，以免。金星先茔在宝丰北部，去滶水之阳不百步，墓各有碑，记官阶事迹。史未详金星之死。据佺墓碑，金星固死于佺之官署，垂危嘱佺曰：“赖弥缝之巧得，不膏荆棘可幸要，不可恃也。吾死，必葬吾于香山之阳，闭门教子，勿再出。”佺一如其所戒。佺三子六孙，为诸生者四人，不三传，无噍类矣。贼乱河南最久，金星亦数同贼留宝丰，一不省先墓，故世卒不知金星为宝丰人也，先茔亦获全。

这里说牛佺为农民军黄州知府，《绥寇纪略》卷九等载为襄阳府尹。何说为是，待考。牛家墓碑，在道光年间尚存，耿兴宗是看到了牛家特别是牛佺墓碑的。这些墓碑，今已失存。但从耿兴宗的考察中，可以看出：清兵入关，李自成农民军败退到湖北后，牛金星“乃匿于佺署，以免”。这就说明牛金星随李自成撤退到湖北后，不是“抗拒王师，力尽始降”，即投降了清朝，而是藏于他的儿子牛佺的官署中，保全了下来。此其一。其二，牛金星“固死于佺之官署”，并且临终时还嘱咐其子牛佺要“赖弥缝之巧得”，就说明牛金星最后死于牛佺的官署之中。牛佺在清兵入湖北时，投降清朝并官至湖广督粮副使。但是，牛金星一直没有露其真名实姓及其身份。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清朝政府不知其下落如何，当时的人们也不知其所向。其三，牛金星临终时还嘱咐牛佺说：“吾死，必葬吾于香山之阳，闭门教子，勿再出。”香山在宝丰境内，为牛家先茔所在地。葬于香山之阳，即将他的遗体运回宝丰，葬入先茔之中。他告诫牛佺，“闭门教子，勿再出”，可以说是总结了自己一生的经验教训而得出的结论，这是一种消极思想和态度，不过，在当时却反映出他对现实不满的思想情绪。

耿兴宗的《牛金星事略》，为人们了解牛金星的最后结局，提供了值得重视的情况和可信的资料，据此，很难说牛金星是“力尽始降”的。

我过去对于《清史稿》中牛金星“力尽始降”的说法，也是信以为真的。经过思考和研究，近来深感“力尽始降”说之不足据。因成是篇，以期引起进一步之探讨。

（原载《文史哲》198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