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杜衡：《王老板的失败》

听说过没有？小说是一个人，遭遇到一个问题，他想了一个办法去解决，产生了意外的结果。杜衡先生的短篇小说《王老板的失败》，正是如此。

这位王老板开了一家理发店，九年了，生意很淡，尤其是从来没有女顾客上门。经过几番认真检讨，王老板觉悟“只有女人才会吸引光头发的男子，只有光头发的男子才会吸引更多的女人”。他决定增加一个女招待，给顾客绞手巾、递香烟、刷帽子；同时把“祥记理发铺”这块招牌改成了“芙蓉美容馆”，特别加上“女子招待”四个大字。五个男性理发师一律换上洋服，店里的壁纸、灯光也重新装修，王老板本人当然也注意仪容，一眼望去，人的素质都提高了。

新来的女招待叫“三妹”，排行第三，可见年轻，上头有哥哥姐姐呵护，可以想象她活泼娇憨。她给王老板的第一印象是她的手，“好一双细嫩的手，从这双手里，他想，是无论那个主顾都不至于残酷到竟会把找头收回去”。三妹是裁缝的女儿，家境并不富裕，难免日常为家事操劳，她的指甲皮肤依然美丽，可以想见天生丽质。王老板拿出钱来，给她做了一套新衣服，人要衣装，格外容光焕发。

小说越往后越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出现了，那就是三妹的笑声。上班第一天，三妹拿错了大衣，把一个主顾的大衣交给一个没有穿外衣的年轻人了。三妹发现错误，破颜一笑。第二天，三妹认为她需要把店里五个理发师的面貌辨认清楚，一个一个面对面端详一番，轮到谁，谁笑，三妹也笑，如响斯应，大家都笑。这一笑可不得了，王老板苦心经营的那一点严肃的气氛完全消失了！王老板觉得不妥，他想力挽狂澜，他想说的话居然说不出口。

你若想知道，一个女郎的笑声使清一色男性的职场起了什么样的变化，那就读下去吧。

“这笑的毛病会传染。几天之后，所有的伙计们似乎都变成傻里傻气的人物。……同时，老板和伙计们之间又似乎树立起了一种经济的对立之外的新的对立。”老板开始猜忌他的五个伙计：“那五张说油滑不油滑，说庄重又不庄重的脸真使他受不住。他尤其不喜欢看见他们咬耳朵。咬耳朵，那当然是在说起三妹了：只消看那付神气！而他是不愿意任何人提到三妹的一根汗毛的。”他以前没想到过，现在十分介意：“为什么这班人到这样的年纪都还不讨老婆？”他忘了自己也没有老婆，他想一切光棍都靠不住，他希望他的伙计们都早已娶妻生子了。这家理发店有五个理发师，墙壁上有五面镜子，三妹走来走去，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三妹，他真希望有这么多的三妹可以分配。

王老板增加了许多开支，理发店的生意还是那样平淡，他心烦意乱，月底连结账都忘了。

就在此时，小说作者不慌不忙地推出一个人物来，这个人物早就埋伏在那里，等待小说家把他推到舞台口。小说如果有教科书，教科书会告诉你，短篇小说的人物应该在小说的前半段全部出现，到了后半部，不要临时抓一个重要的人物上场，但是《王老板的失败》并未遵守成规，我们读到这里，倒也觉得风云不测、奇兵突出，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带来变数。

这个人绰号“小宁波”，在“芙蓉美容馆”对面开了一家吃食店。小说家告诉我们：“他能把那句要牵涉到别人母亲身上去的咒骂语用十种不同的方言来说。穿一身花缎的小衫裤，帽子常是歪戴的。烟卷儿在他嘴上会从左嘴角到右嘴角地时常换位置。可是我们不能把他的一项更重要的资格忘记：他是从‘祥记’到‘芙蓉’的七八年的老主顾。”

“这位忠实的主顾却未必忠实到每次都会用现钱来交易”，他常常欠债，三妹也爱向这位忠实的主顾笑，就像她爱向任何人笑一样，这些现象倒也平常。谁料“平常”的背面隐藏着“意想不到”。有一天，“小宁波”拉着王老板去看他的店，吃食店已改成“玫瑰咖啡馆”。“王老板在刚进去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张不开。墙上糊着花纸，花纸上挂着洋气的图画。白漆的桌子和椅子，台布，闪光的玻璃杯……”门口招牌上店名之旁也有四个大字：女子招待。“小宁波”挖角，三妹跳槽，她到咖啡馆上班来了。

就这样，王老板得到一个意外的结果，他的生意失败了，但是杜衡先生的小说却成功了！我们各人无妨以自己的阅读经验互相印证，我们爱读的那些短篇小说，大部分都是“得到意外的结果”，宗教小说的弱点，就是信徒的祷告都灵验了。别总以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格言，别忘了“人算不如天算”，“兴一利必定生一弊”，还有“不如意事常八九”。

英国小说家克莱尔有一个短篇，我读过沉樱女士的中译。英国某地有一老农，老伴已去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远方工作，不常回乡，小儿子和父亲共同生活。现在老农也死了，小儿子想独吞父亲的遗产，他想了一个办法，伪造父亲的遗嘱。

这个小儿子对父亲寿终守口如瓶，他先拿着五枚金币去找一个名叫康古甘的人，这人年纪也很大了，体型样貌近似他的父亲。这人答应在昏暗的灯光里冒充死者，躺在床上，当着在场的许多邻居，照这个小儿子的要求说出遗言。

以上算是一个序幕，所占的篇幅很短，然后康古甘躺在他应该躺的地方，左邻右舍的见证人坐在他们应该坐的地方，众人鸦雀无声。康古甘开始发言，这才展开小说最重要的部分。事情重要，所费的笔墨必多，这一部分所占的篇幅很大，并非因为事件复杂，也不是因为事件的过程漫长，短篇小说需要的是单一和拉紧。短篇小说有时像橡皮筋，拉长才会拉紧，拉紧需要拉长。故事的主体既然是康古甘假装临终宣布遗嘱，当然不能张口见喉、草草收场，小说家需要为读者制造悬念、酝酿危机。拉长，才有地方布置悬念和危机，有了悬念和危机，自然变紧。

于是小说家让我们看见康古甘当着观众扮演他的角色，也看见这一幕闹剧的制作人唯恐演出失败，处处提心吊胆。康古甘的开场白，令人觉得多余，担心他言多必失，还好，他不久就进入正题，历述某处的草地、某处的马场、某处的石灰窑，都留给小儿子彼得。这老农的田地不少，我正担心他记不全，有遗漏，不料他忽然要求喝酒润喉，令人大吃一惊，这哪是一个垂死之人的动作？还好，没人看出破绽。遗产全归次子，台词没有错误，那个谋吞遗产的小儿子总算定了心。可是这个冒牌的老农又喝一口酒，乘着酒兴脱稿演出，他把一块土地赠送给康古甘了！也就是他自己把一份遗产留给他自己了！对于用尽心机谋夺全部遗产的那个小儿子，这确实是一个意外的结果！小说家不失幽默，这个短篇的题目是《康古甘的遗产》。

为什么总是发生意外的结果呢？这就得从因果谈起，有因必有果，没错，但是别人也在种因，也曾结果，你的因果和别人的因果相遇，起了变化。就说“种瓜得瓜”吧，你种西瓜，去年有人在这块地上种过苦瓜，你的西瓜照样有收成，滋味却是苦的。月明之夜，你来到池塘旁边，朝水中投了一块石子，想看看波纹浪圈在湖面上逐渐扩大。你这“扑通”一声，惊动了池边的青蛙，它们纷纷跳进水中，破坏了你的美景。

你看那个康古甘，他心中充满贪念，接受了五枚金币，和小彼得结为共犯。那个小彼得心中也充满贪念，图谋独吞父亲的遗产。小彼得的贪念进入康古甘的贪念，康古甘升高了自己的贪念，趁势蚕食对方的贪念，因果相生，这种情况叫作“黑吃黑”——伸手不见五指，谁也不敢擦亮一根火柴。你看王老板在他的理发店里雇用了一个女招待，他种了因，女招待来了，她在五个男性理发师心中也种了因，在对面吃食店的老板“小宁波”心中也种了因，有因必有果，这么多的因果投射纠结，事态怎么会照着王老板的计划发展？

就“得到意外的结果”而言，我这里也有一个小故事。铅笔是很普遍的书写工具，用铅笔就要削铅笔，现在有“削铅笔机”，电力发动，几秒钟就可以把一支铅笔削好。年光倒流，“削铅笔机”的前身叫“削铅笔器”，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头装着刀片，左手捏紧它，右手把铅笔插进去，左右两手向相反的方向旋转，削瘦木杆，露出笔芯。年光倒流，在没有“削铅笔器”的时候大家用“削铅笔刀”，通常用刮胡子的刀片改装而成，很薄，很锋利，也很难操作，一不小心就割破了手指。我的这个小故事就发生在那个“削铅笔器”还没有发明的年代，或者“削铅笔器”还没有流行的地区。

那时候，那地方，有一个父亲叮嘱他的小女儿：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多交朋友，他拿出一个“削铅笔器”来，教女儿带到课堂上去，谁要削铅笔，让他用。那时候，那地方，削铅笔是一件麻烦事，听说有工具，可是谁也没用过，如今近在眼前，立刻成为全班的新闻。你也来借用，我也来借用，没借用的准备“有一天”，已借用的准备“下一次”，她的书桌前面不断有人留个脚印，露个笑脸。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喜欢和她并肩，操场玩球的时候有人喜欢和她互传，中午吃饭盒的时候有人喜欢和她面对面。慢慢地，她有了许多朋友。

可是，另外也发生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下课十分钟，大家利用时间去洗手，教室外有一条长长的水槽，水槽上有一排长长的龙头，洗手的时候有人挤她，抢她的位置。下雨了，她的雨伞撑不开，另一个打伞的人昂然走过，旁若无人。老师称赞她的一篇作文，要她贴在教室的墙上，第二天，不知被谁撕掉了。现象也越来越明显，为什么？她得罪谁了？有这么多人不喜欢她！

她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读到四句话：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朋友的敌人也是敌人，

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

原来如此！如果你增加了一个朋友，同时也会增加一个敌人。“削铅笔器”出现，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不是敌人也变成了敌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改变了全班同学的组合，今天流行的说法叫重新洗牌。到了选举班长的那一天，敌我的阵营表面化了……

会发生这样的事？小说并不需要写“一定”发生的事，它可以写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我在这里天马行空，解放你的想象，你认为行，接着想，你认为不行，另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