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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落华生:《黄昏后》

《黄昏后》从黄昏写起,两个小女孩登上后山采集干草,要用这些材料编造果筐花篮。她们是姊妹两个,一个叫承歡,一个叫承懽。“喝醉了底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底妙光长箭射到承歡这里。满山底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底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底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落华生先生把秋景写得极好:“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歡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这一部分大概九百字,可以算作“序幕”。

“两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她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这是两姊妹之所同。“承歡底年纪大一点,所以她底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底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底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底宝贝去了。”这是两姊妹的不同。少女情态,如诗如画。这一部分二百多字,它可算作由序幕到主场的过渡,可以称之为“过场”。

然后,作者引领小说的人物次第现身。两个小女孩在路上谈论父亲,希望父亲出门迎接她们,如此引出父亲。回到家中,不见父亲,也不见室内挂在墙壁上的吉他,料想父亲又到母亲的墓地弹唱悼念去了,如此引出母亲。父亲从墓地回来,三人同进晚餐,黄昏后就是晚餐后,一家四口来到读者眼前。小说出现新人物,好比隔壁搬来了新邻居,办公室来了新同事,你总想了解他从哪儿来,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些什么事——读者有期待。小说家时然后言,爸爸开始对女儿(也是对你我读者)讲他心中埋藏多年的故事,小说进入主题。这才是作者要写的、读者要看的,这一席话近六千字,可以称之为“主场”。

没想到这位父亲是个艺术家,留学法国,专攻雕刻。没想到他回国之后,赶上大清朝建设海军,有一位邓大人再三邀请他到海军主持翻译工作。这位邓大人应该是邓世昌将军。他统领北洋舰队,在甲午战争中几乎全军覆没。邓将军战死,李鸿章割地赔款,中国人至今心有余痛。

这个留学法国的雕刻家说:“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那年代,清政府不断被外国军队打败,也就不断跟外国政府签约,外国人享有各种特权,他也得不断地搬家。这地方,忽然有外国国旗飘扬了,他要搬;忽然有外国军人的皮靴刺刀的响声了,他要搬;忽然有外国衙门贴出来的告示了,他要搬。他要找看不见“外国”的地方居住,甚至要找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居住。这些事情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是画中人,不是剧中人,不是名利中人,不是神仙中人,他是小说中人!有这样的人物,小说先成功了一半。

这样一个人间荒岛上的鲁宾孙,他怎样野外求生呢?依教育背景,他可以做法文教员,做艺术品买卖的经纪人,可是受性格限制,他不能。他也不能做股票,不能跑单帮,不能到殡葬业专刻墓碑。他也没有能力种田,只能回家乡做小地主。他又绝对不愿意雇用外面的人到家里来做事,养育孩子,他不请保姆;每日三餐,他不请厨子。经过一番抽丝剥茧,好像他是芸芸众生的一个多余,又好像芸芸众生是他的多余。对这样一个人,我们不禁充满了同情。

说到搬家,且休怪中国人安土重迁,西方人也说搬家一次等于失火一次。《黄昏后》的主角既然漂泊无定,当然影响他一家的生活品质。他的爱女在迁徙中长大,他的爱妻在道途中染病不治,他也在迁移中度尽英年。终有一天,他的态度改变了,因为他不能种田,只能种树,在这山下海边经营了一片果园维持生计,落地生根,寸步难移。他的爱妻死后,葬在屋后的荔枝园里,他亲手用大理石营穴、竖碑、立像,此心如石,不可转动。墓地种植荔枝,恐怕亘古未有,桃李鲜艳,松柏阴沉,荔枝的果实小巧玲珑,白眼球黑眼珠,美目盼兮,秋水伊人。他要与这一小片干净土地共生死,纵然海边有外国军舰出没,他也决心固守。

最后,这个父亲生怕他的爱女晚间说话过度,半夜做梦,就结束谈话,教女儿早睡。他安顿好了女儿,又摩挲亡妻的遗物,对着她的雕像低声说些情话,一如生前。这算是“尾声”了,尾声也有近七百字。

这是短篇小说,篇幅要短,故事从头到尾的时间也要短。这位雕刻家说平生往事,他的大女儿已经十五六岁了,十五六年的时间很长,本是长篇的题材,《黄昏后》是短篇,要求他一夕说完,时间很短,这种手法,叫作“压缩”。怎样压缩,要观摩作品。这里说个比喻,敲敲边鼓。大气离地球越远,气温越低,因此,高山由山底到山顶,景色不同,山底是热带,向上是亚热带,再向上是温带,再向上是寒带,你由山下登上峰顶,看四带的动物植物,这是长篇小说。如果山下有个博物馆,博物馆里有一面墙,把整座山由立体移到平面上,外面最大的一圈、离平地最近的一圈是热带,缩小一点,里面比较小的一圈是亚热带,再缩小一圈是温带,是寒带,这就是压缩,是短篇。短篇小说并不是把长篇剪短,也不是从长篇中摘出一段,它是另一种构造。

《黄昏后》有序幕,有过场,有主场,有尾声,这是先行者早期的写法。一路发展下来,有人把过场省略了,有人把尾声删去了,有人连序幕也不要了,即使有,也非常短。我们从学习的角度看前贤,有时学他的全篇,有时学他的局部,古人甚至有“一字师”。读《黄昏后》,他的序幕对风景描写做了示范,他的过场对人物描写做了示范,他的尾声对抒情做了示范,对我们都有益处。也许我们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不需要序幕、过场、尾声了,一心注意主场和压缩,但是我们写别的文章仍然需要抒情和写景。

我住的这个地方流行晚婚,有一个男子终于结婚了,多年的单身生活,他的书房简直是个字纸篓。婚后内助有人,新娘彻底整理书房,她希望借此机会能够读到丈夫历年积存的文件,对他有更透彻的了解。这是故事背景,可以先写成序幕,也可以不写出来,压缩到主场里面去。

他在学校读书时得过很多奖状,她拿着一叠奖状要他谈一谈得奖的经过。好!他也很乐意回味一下少年勇。她先问年代最早的第一张奖状——绘画比赛第一名,那时他在读小学二年级,全年级绘画比赛,老师要每个学生画出“我的爸爸和妈妈”。他那时根本不会控制线条,画人只画脸,爸爸妈妈都是一个大圆圈儿,爸爸的下巴多了几根胡子。不料老师大加赞赏,说他能掌握物象的特征。是了!每人一双手,农工商学兵,手不相同,阿兵哥打扮成种田的人,手一伸出来就被人看出破绽,每天操枪和每天拿锄头,手掌会留下不同的印记。每辆汽车有四个轮子,新车轮和旧车轮磨损的程度不同,侦探察看轮胎在地上的痕迹,可以追上罪犯。图画老师一句话,给他无穷的启示。

小学低年级的光阴特别快,转眼升上高年级。图画课换了老师,常常带他们出去写生。写生免不了去公园,公园里少不了一个池塘。那年代,那地方,公园的池塘里没有花,也没有鱼。如果栽花,游人带着剪刀来,花成了他家的瓶中物;如果有鱼,游人带着网兜来,鱼成了他的腹中物。学生写生,免不了有人画那个池塘,别人画中当然没有花,也没有鱼,可是他那天画着画着不知不觉添上了花,也添上了鱼。游鱼难画,只能大略有个模样,看画的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凭这幅图他得了奖,老师夸奖他知道补自然之不足。有时候,河里最好有一艘船,天上最好有一抹云,花上最好有一只蝶,屋顶上最好有一缕炊烟,可是没有;你没有,作家有,给你添上。作家添的花,游人剪不掉;作家添的鱼,游人捕不去。

然后,他进了初中。初中三年,他年年得奖,而且得奖的经过都有些奇怪。第一年,老师在课堂上讲画家的故事:三国时期,有一个画家叫曹不兴,他不小心把一滴墨汁误落在屏风上,别人以为应该换一张,他却继续画下去,把那一滴墨画成一只苍蝇。图画老师对学生说,苍蝇太讨厌了,不宜入画,如果你想改造一滴墨汁,你怎么做?大多数学生认为这个题目太难了,没法交卷,他却以这一滴墨水为基础,画成牛蹄的一个蹄印,然后画出一行蹄印,取了个题目——归去。他记得还有一位同学画的是围棋,还有一位同学画的是落叶。老师认为蹄印有感情,第一。

说时迟,那时快,初中又到三年级,当地各中学联合举办绘画比赛,题目是《多余的东西》。老师带他们到会场去观摩参赛的作品,看见了手套、蜘蛛网、水中月、汽车后面的备用轮胎,还有人画了一群雏鸡中间有一只丑小鸭,等等。老师默然不语,好像认为人家画得不坏,担心自己的学生落选。他——主场的叙述者,我们的男主角,在一张纸上画了三只手,并不是说三只手都多余,而是表示其中一只多余。众所周知,小偷中间有一类叫扒手,妙手空空,专门从身旁人的口袋里窃取财物,民间俗语给这一行起了个别名叫“三只手”,不知是谁专为这一行造了一个字,把三个“手”合成三角形。在一张纸上画三只手,语意双关;画题为《多余的东西》,批判了扒手这个行业,有漫画的趣味。谁知道呢,因为有这一点趣味,评审委员也许认为有欠庄重、难登大雅。谁知道呢,结果是十个人得奖,《三只手》为其中之一。

由小学入学到初中毕业,大约九年,九年内发生的事情,经过压缩,齐头并列,可以在两小时内呈现。仅仅如此,还不能算是短篇小说,还有待女主角一问:“你有绘画的天才,为什么没有学画呢?”这一问,问得他变了表情,也换了声调。他的父亲反对儿子做画家,儿子小学毕业的时候,教绘画的老师很想把这个可造之材送进专门的学校去受特殊的教育,走一条和普通中学、大学完全不同的路。孩子的父亲坚决反对,儿子接二连三得奖,父亲一直于心不安。这位父亲把初中毕业的儿子带进书房,关上房门,很恳切地告诉孩子:“画画赚钱太难了,一辈子活得很辛苦,你的兴趣不能这样发展下去。明年你进高中,要跟画画断绝关系。”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的手掌如刀,朝着地面挥臂一割。不学绘画学什么呢?父亲要他学土木工程,带着工人盖房子,将来不论社会怎么变,人总得有房子住,而且人口增加,要盖许多新房子,社会繁荣,要拆许多旧房子。一天能砌多少米高的墙,能铺多少平方米的屋顶,能赚多少钱,可以计算,风险很小。继父亲之后,他的母亲也不断叮咛:“你不能永远只有十五岁,你会有五十岁、六十岁;你也不会永远只是一个人,你会有妻子儿女。人生在世,对将来要有规划,每个家庭都得在春天夏天想好怎样过冬。”这位母亲说,她有时看见胡子茬儿灰白的人背着画箱在街上游走,牛仔裤上有点点滴滴的油画颜料,她就觉得有一把锥子插在心上。

如此这般,他终于进了大学的土木工程系。

难过吗?咳,别提那滋味了!失恋是什么滋味,它就是什么滋味;破产是什么滋味,它就是什么滋味;投降是什么滋味,它就是什么滋味。心,痛过;泪,流过;理智和情感,战斗过。妈妈心上的那把锥子,拔起来插在他的胸口,可是他永远守住了父亲那挥掌一割。那一割,割出长江天堑、大峡谷绝地。他说:“好容易那一段已经淡了,远了,今天你把这些奖状翻出来,我是痛定思痛、心有余痛呐。这些奖状,每一张都是伤疤,咱们都别留着啦,点一把火烧了吧!”

拍电影有个术语——ending,一场戏拍完了,最后那个镜头对着谁。写小说也有ending,只见她,我们的女主角,在火光中有些惊惶,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希望补救,可是又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 D4AZdN8oaNhPkoENVDLQfQEk6N8P5yBDEXV0zZXIcOuwCyGjkjlgnobQE90pfoN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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