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是儿子跟父亲决裂。主角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在职业学校读书,住在学校宿舍里,由他的父亲供给学费、住宿费、伙食费。他父亲想娶一个妓女进门为妾,他和他母亲反对,父亲一怒之下弃家不顾,跟那妓女共同生活去了,不管他的学业,也不管他母亲的生活了。他每个月都写信向父亲要钱,父亲也没有回音了。他常常欠交学费,一再遭到学校当局的催讨训斥。距离毕业一个月,校长亲口告诉他,如果不把欠费交清,他不能参加毕业考试,拿不到毕业文凭。于是他,这个十五岁的大孩子,请了一星期假,到他父亲做官的地方去求告。
这一趟行程历尽艰辛,真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到了督军署,却没法子跟父亲见面,守卫和门房照例虐待这种弱势的上访者。他愤怒,但是可以忍耐。这愤怒,小说家称之为冲突升高;这忍耐,小说家称之为冲突缓和。他整天守在督军署的门外等父亲出现,好不容易见到父亲,得到的只是责骂嘲讽。他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反驳,这是升高;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把话吞回去了,这是缓和。后面一连串情节都是忍,再忍,忍人之不能忍,就是不断地升高、缓和。
最后,父亲带着儿子到妓女的住处去取钱。父亲教儿子向妓女讨钱,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气血冲动,但控制住了。儿子再也没有想到,为了收到这几张钞票,他得跟那妓女叫妈妈。这时只有升高,不能缓和。这一瞬间,小说家称之为最高潮。浪潮不能久驻,立即扑落,扑落不是缓和,而是崩溃、消灭。儿子撕毁钞票,掷向父亲和妓女,而且破口大骂,小说结束了。
小说最后还有一行字:“他从此以后,便永没有再进过学校。”这一行,算是高潮之后的回澜了。
做小说家要有两个本领:其一,把题材拉长;其二,把题材堆高。为什么可以堆高?因为人物之间有冲突。为什么可以不断堆高?因为冲突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只有表面上的缓和,在缓和中酝酿下一次更大的冲突。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三年以后又升高。退一步海阔天空,你退一步,对方进一步,还是升高。“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有八次、九次缓和,两个缓和之间必定有一次升高。这是人生,小说取法人生,这也是小说。
你看黎烈文先生笔下,这一父一子,冲突,缓和,再冲突,再缓和。黎烈文先生是知名的翻译家,多年教授文学课程。这篇《决裂》,其中的堆高,为我们后学做了一次示范。十五岁的儿子向他的父亲要学费,今天的社会还有这样的故事吗?清寒子弟交不出学费来,有些学校会为他找奖学金,有些学校会让他欠着,毕业以后找到工作再还。在今天,为人父者要为他未成年的子女负担生活费和学费,否则就是犯了遗弃罪,法律上明列着条文,谅他不敢。我们从学习的角度看,前辈小说家留下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的表达方式。
人生,不可避免地要遭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挫败,挫败来自情感或意志受阻。人,总是要设法使自己的情绪得以宣泄,意志得以贯彻,实现心中的愿望,以主观的努力去改变、去造成客观的事实。可是,客观的世界是如此庞大复杂,难以控驭,每个人在奔向目标的途中,都竭力忍受各种程度的失望。有人受不了接连而来的痛苦,自甘退缩,那特别勇毅的人继续挣扎前进,等到他越过同伴的尸体,接近此行的终点,又可能突然陷入被动,片刻之间,他的血泪化为泥土。
举例说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十八个字道尽由堆高到崩溃的过程。在这十八个字背后有一个“他”,竭力创造自己的兴盛繁荣:他的愿望实现了,起朱楼,这是堆高;他进一步朝更大的愿望努力,宴宾客,这是堆得更高;他的眼睛还在往上看,却不知业已站在针尖一般的顶点上,离此一步,下面就是悬崖深谷。不说楼空、楼破,直截了当地说高楼倒塌,说明失败之彻底与无救。原文十八个字,写堆高用了十五个字,写崩溃只用三个字,迅雷不及掩耳,前后产生强烈的对照,令人心弦震颤。
报纸上有一条农夫盖屋的新闻,前后经过相当具备短篇小说的雏形。他有一个主观的愿望,盖两间房子。客观的事实是他没有钱,于是他勤劳节俭,为排除客观的限制而努力。几年辛苦,他买齐了砖瓦材料,这是堆高;然后他亲手施工,这是继续堆高;上梁和盖顶是危险的工作,他也冒险完成,这是高上加高。他钉天花板,粉刷墙壁,一一完成。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居,可想而知,他非常兴奋,他的情绪、读者的情绪都升到最高。最后一步工作是亲自动手接电,这门技术他陌生,出了差错,他触电而死。你看,从头到尾,人物一直为预悬的目标奋斗,而在大有成就之时幻灭。成就来得慢,如在泥沼中挣扎;幻灭来得快,连旁观者都来不及思索。前面,储款兴工占了大部分篇幅,酝酿后面触电暴卒的艺术效果。
农夫盖屋崩溃,是由于自己亲手接电,但接电只是表面的原因,背后还有潜在的因素。倘若那农夫把接电交给电料行的技工去做,他就可以安居乐业了,为什么不呢?由于节俭。若非节俭,他不至于横死,但是若非节俭,他能否筹足建屋的费用?他舍不得让电料行赚走他的钱,如果他有电工常识,也不至于触电,无如他世代务农,他的专长限于耕稼,以及模仿祖先留下的土墙茅顶。他的祖先并不用电,一件事物离土地越远,离现代越近,对他而言越陌生。这个农夫如果不是农夫而是都市里的电器工人,他固然比较安全,可是,城市里寸土寸金,他想盖房子岂不更难?我们追查这个农夫的死因,发现他死于自己的优点。他节俭,有土地,能兼做泥水匠,他的这些优点得到了充分发展的机会,但是到了某一个环节,又统统变成致命的弱点。“崩溃”最难设计的就是这个环节。崩溃看似是意外,其实它已潜伏在内,小说家先立后破,高抬重摔,不需要温柔敦厚。
做一个有心人吧,历史上多少事具有堆高结构。冒顿单于挑选了一群最优秀的战士,予以特殊的训练。他规定,他的响箭射到哪里,这些部下的箭就要集中射到哪里。他带着部下打猎,他射鹿,大家一起射鹿,他射虎,大家一起射虎,这个容易。然后,射他自己最喜欢的马,然后,射他最爱的女人,这就难了。然后,他把父亲头曼单于的坐骑做箭靶,这样更难,但他秘密训练的战士也毫不迟疑,一窝蜂地跟进。最后一步最难,做起来反而熟极而流,大家一同射死头曼单于。这也是步步堆高。
我写过一个故事:
纽约,一个中国人的家庭,儿子告诉妈,他找到了结婚的对象,约个日期带她来家给妈妈看看。妈妈一看是个白妞儿,坚决反对,费了许多力气,把他们拆开了。
过了一年,儿子又告诉妈,他又找到了结婚的对象,约个日期带她来家,再给妈妈看看。妈妈一看是个黑妞儿,更坚决反对,费了更多力气,总算又拆散了。
再过一年,儿子告诉妈,他这回找到最贴心的伴侣了,约个日期带回家,再给妈妈看看。——妈妈一看,是个男的!
这也是堆高。
朋友间流传的故事:
游览车在路上行驶,车中塞满了乘客,超载。乘客对驾驶人说:万一交通警察发现了,要扣你的很多分数。驾驶人说:扣分得有驾驶执照,我没有执照,这个分他怎么扣?大家一听,吃惊不小。有人问:你没有执照怎么敢开车?驾驶说:喝酒的人胆子大。原来还是酒驾!另一个乘客急忙发问:你为什么不考驾照呢?回答是:我近视,右腿还是义肢,没资格参加考试。乘客听到这里,魂飞魄散,纷纷要求下车。驾驶说:刹车坏了,现在车子下坡,不能停!
这也是堆高。
堆高并非易事,关云长过五关,诸葛亮七擒孟获,陶朱公三致千金而三散之,都没堆高。写小说要想登堂入室,你一定得迈进这个门槛,有事没事,找个习题做一做,也许能破茧。有些事,堆高了会成为喜剧。从前,欧洲有一个风俗,诗人可以到当朝贵族之家献诗,希望能博得他们的赏识。贵族的门卫照例让诗人在门房等待结果,贵族多半马上送给诗人一点钱,表示奖励。有一天,贵族某公读诗,觉得诗好,吩咐左右:“给他五镑。”话犹未了,下面的诗更好:“等一等,给他十镑。”越读越高兴,大声吩咐:“给他二十镑。”左右应声说是,预料主人的命令还会改变,没有立即执行。果然,主人大叫:“赶他走,我要破产了!”
有些事,堆高了会成为悲剧。某富翁征求女秘书,最后面试时他对应征的女孩说:现在,你如果肯当场脱光衣服,就可以得到这个职位。女孩很需要工作,迟疑一下,脱下外衣,停下来,当然不够,经过挣扎,脱下内衣,她觉得到了她的最大限度。可是那富翁等她继续,她实在需要工作,咬牙切齿地除去乳罩内裤。富翁点头,她及格录取,第二天就可以报到上班了。……女郎回到家中,自杀了。
有学问的人常说量变质变,拉长、堆高都是量变,悲剧变喜剧、喜剧变悲剧是质变。条条大路通小说,对写小说的人来说,天下没有白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