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6年,“律师”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晚清大臣的奏折中。这一年腊月初九,没有辩护律师出场的“杨乃武小白菜案”,在京城开棺验尸,迎来真相大白的一天。
杨乃武,浙江余杭人,从小聪慧,20多岁中秀才,30多岁中举人。
杨乃武中举是1873年秋天的美事。庆贺的烟花冲天而上,味道还没散尽,杨乃武就因为“小白菜”,从大喜跌向大悲。
小白菜本名毕秀姑,小杨乃武15岁,因为容貌姣好,当地人传说她爱穿白色上衣、绿色裤子,送她外号“小白菜”。
古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小白菜与杨乃武这对冤家聚头于杨乃武中举前一年。这一年,16岁的小白菜嫁给比她大10岁且家贫难娶的青年、豆腐店帮工葛品连为妻。他们没有新房,就以每月800文租金,租住在杨乃武家的一间楼房。
小白菜的丈夫在豆腐店帮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有时夜宿豆腐店不回家。小白菜白天独自在家念诵佛经,因为识字少,经常请教杨乃武,被丈夫撞见了几回。虽无可疑迹象,但妻子与举人经常在一起,还是让丈夫不开心。当疑神疑鬼的丈夫把疑虑告诉母亲后,小白菜的婆婆见风就是雨,口无遮拦,自扬“家丑”,以至于“羊(杨)吃白菜”成为街坊四邻之间的暗语。
为了避嫌,免生风波,小白菜夫妇租满一年便正式解约,搬离杨家。事情本该到此结束,谁料想,小白菜的丈夫百余日后突感寒热,三日暴亡。一个年近三十的壮汉,何以暴卒?经人提醒,小白菜的婆婆两天之后请求余杭县衙上门验尸。
余杭知县刘锡彤接到报告,准备带领一个旧称“仵作”的验尸员、一个相当于县令办公室工作人员的门丁,前往现场勘验死者尸身。还没出门,巧遇一位平时往来密切的秀才来县衙为他看病,聊到小白菜丈夫暴卒之事,说起传闻已久的“绯闻”,这位秀才猜测死因可能是奸夫淫妇毒杀亲夫,与《金瓶梅》中武大郎的死因如出一辙。显然,这样的猜测,走进了刘知县的内心。
这位刘知县是天津人,举人出身,当时年近七十,是一位无功无过、勤于职守、深受儒家价值观熏陶的资深知县。人命关天,刘知县没有怠慢,午饭时分,一行三人前往验尸。
小白菜丈夫尸身仰面。验尸员验得尸身淡青色,口、鼻内有淡血水流出,身上有大泡十余个。这种情形,与古代刑事勘查经典著作《洗冤录》所载砒霜中毒的情形有点出入,可是,用银针探喉,则呈青黑色,且擦拭不去,这一点,又有点像砒霜之毒。
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验尸员是个什么职位?之所以用“验尸员”而非“法医”指代“仵作”,是因为他们形式上干的是今日法医的活,实质上没有今日法医的专业素养。他们与门丁一样,论法律地位,均为贱民,与倡优、奴婢无异,本人工资很难养家糊口,后人三代不能入仕为官。这样的人,往往不具备今日法医的本领,所以,刘知县的前辈贤达提醒县令们不要轻信他们的验尸结论,大清法律也强制性地要求知县亲临现场查验。
然而,刘知县既没有谨记前辈贤达的提醒教诲,也没有遵守亲自查验的法律规定,甚至连验尸报告都懒得细看。其实,验尸员并没有在验尸报告中写明死因。填写死因的时候,验尸员的内心是矛盾的、迟疑的。不死于砒霜之毒,为什么银针呈青黑色?死于砒霜之毒,为什么死了两天尸体却软而不僵?想起过往经验中,曾经遇到一个吞食鸦片的死者,尸体也同样软而不僵,验尸员对同在现场的门丁表示小白菜丈夫可能死于鸦片之毒。门丁与验尸员斗嘴,说肯定死于砒霜之毒。验尸员犹豫不决,最终报告刘知县小白菜丈夫中毒而死,至于中了什么毒,验尸员含糊其辞,没有明说,草草地敷衍了事。
先入为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偏见。由于秀才有言在先,给了他先入为主的印象,刘知县在两个部下——验尸员和门丁关于死因的争吵中,认定小白菜用砒霜毒杀亲夫。当场,刘知县讯问小白菜砒霜从哪儿来的,小白菜说不知道。
到了县衙,小白菜还是拼死否认毒杀亲夫,刘知县决定大刑伺候。小白菜经不住刑讯逼供,诬供杨乃武当月初五把砒霜交给她,授意她毒杀丈夫。
刘知县作风干练,连夜抓捕新科举人杨乃武。
杨乃武说,自己本月初五根本不在余杭城内,有一群人可以做证。杨乃武是举人,按大清法律不能用刑。刘知县拿不到口供,报请杭州知府层层上报中央,革去他的举人身份,而后用刑。
换作今天,杨乃武可能连夜联系刑事律师,为自己辩护洗冤。然而,那个年代的大清王朝没有律师,无人能如今之律师般追问刘知县:有没有按照大清律例的规定,对验尸员所报的验尸结论亲加查验?在死者尸体特征与《洗冤录》记载砒霜中毒特征不符的时候,是否考虑过未用皂角水擦洗的银针本身就会呈现青黑色?在验尸员含糊报告“服毒身死”,并未以砒霜中毒报结,是否命令验尸员擦洗银针,详查死者是否中毒?
时光无法逆转,杨乃武的世界没有“换作今天”这一说,他只能和小白菜一样屈打成招。等杭州知府升堂,朝廷已经御批革除杨乃武举人身份。知府动用大刑,问杨乃武砒霜从何而来,杨乃武只能胡说,跟一个名叫“钱宝生”的药铺老板买的。
这位杭州知府也知道证人证词至关重要。他命令刘知县找药铺老板取证。药铺老板说,他不叫“钱宝生”,也从未向杨乃武卖过砒霜。正常情况下,刘知县应该悬崖勒马,看看自己是否搞错了。然而,这位相信“实质重于形式”的刘知县,没有回到正确的道路上,而是威逼利诱,让药铺老板做伪证。
如果杨乃武聘请了现代意义上的辩护律师,律师一定会请杭州知府命令杨乃武与药铺老板当堂对质。可是,杨乃武没有律师,知府大人也没有安排过对质,他相信刘知县,相信本案已经铁证如山。
这位杭州知府不知道,不但证人证词是假的,刘知县报给他的卷宗也被动过手脚。刘知县一方面涂改验尸报告,把“口鼻流血”篡改为“七窍流血”,以便与《洗冤录》所载砒霜中毒的特征相符,另一方面扣下了杨乃武当月初五不在余杭城内的证人证词,没有随卷宗上报。
就这样,半个月的时间内,这位杭州知府按照从重从快的原则,判决小白菜凌迟处死、杨乃武斩首,罪名是两人通奸毒杀亲夫。
按照程序,本案很快上报到省里。先是本案中相当于省高院常务副院长的浙江按察使,找刘知县询问办案经过,刘知县作为初审法官保证铁证如山,绝无冤滥,接着本案中相当于省高院院长的浙江巡抚似乎不太放心,派人暗访,被刘知县串供所蒙蔽。
如此,换作一般的升斗小民,马上就会沦为黄昏的落日,认命等死。然而杨乃武不是一般人,他是举人,他不甘心,他不愿坐以待毙。死牢中,没有辩护律师的杨乃武写了一份为自己辩护的申诉材料,详述小白菜诬告、主审官刑讯逼供、自己屈打成招的事实,交给姐姐,让她赴京告御状。
不幸的杨乃武,幸运地遇到了两位女性为他平反昭雪架桥铺路,一位是他的同胞姐姐,另一位是他的妻子。
杨乃武的姐姐没有像文艺作品中描述的那样,通过“滚钉板”为弟弟换来告御状的机会,但她确实不屈不挠,不畏艰险,靠着杨乃武的举人同学找到红顶商人胡雪岩,进而得到大学士翁同龢的帮衬,说服了慈禧太后,把申诉材料辗转递送到本案中相当于最高检察院的都察院。
申诉材料中,杨乃武陈述了八大疑点,并且编造谎言,诬陷刘知县向他索贿不成,公报私仇。杨乃武还诬陷小白菜与一位衙役有染,试图把水搅浑,让人以为小白菜确是潘金莲,但他杨乃武不是西门庆,小白菜不冤,冤的是他杨乃武。
都察院看完申诉材料后,要求浙江巡抚复审,皮球又踢给那位杭州知府,结果还是维持原判。
杨乃武的妻子不甘心命运如此摆布他们一家。眼见杨乃武姐姐告御状没有结果,她继续去北京告御状,并将申诉材料交给《申报》刊登,顿时舆论哗然,成为全国知名大案。
截至此时,杨乃武入狱已经一年有余,妻子掀起的哗然舆论,引来同治皇帝的关注,为他挣来一线生机。皇帝下旨命令浙江巡抚亲自审讯,查明真相。可是,审来审去,直到皇帝驾崩,这帮浙江官员,也没告诉他真相是什么。等到新皇帝光绪登基,杨乃武、小白菜双双翻供,《申报》一报再报,朝野舆论纷纷,这个案子还在浙江原地打转,像雾像雨又像风,久拖未决,真相不明。
终于,刑部京官有人看不下去了,建议皇帝派钦差大臣彻查,并防止杨乃武、小白菜意外死于狱中。有意思的是,这个钦差大臣也是个糊涂官,本案关键在于死因,究竟是病死还是毒死,你倒是把目光聚焦于此啊,他不,他抓住杨乃武申诉材料中编造的谎言,想当然地认为杨乃武、小白菜翻供不是因为无辜,而是因为畏罪,于是昼夜熬审,以刑相逼,杨乃武、小白菜熬不过刑具,心灰意冷,不得不自证其罪,只求早死。
钦差大臣得胜回朝,报告皇上此案无冤无滥。到这里,杨乃武已在死牢被关了两年,相对于刘知县七天结案,可谓旷日持久。按理,热度已经过去,朝野上下的注意力也疲倦了。杨乃武这回应该死定了。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形势逆转,先是一位户部京官上奏皇帝,怀疑钦差大臣弄虚作假、官官相护,建议刑部提审人犯、取证复查,继而18位浙江籍京官联名上奏,建议两宫太后和皇帝打破常规,将此案交由刑部审理。
可怜的杨乃武、小白菜终于等来一丝曙光,燃起了新的希望。
果然,刑部尚书受命之后,发现疑点重重。谋杀亲夫,事虽机密,但男女恋情很难不露痕迹,为什么邻居从未发现杨乃武与小白菜往来的事实?药铺老板卖砒霜是个关键的情节,为什么不令证人与杨乃武当堂对质?专案组带着疑问,逐字逐句分析犯人口供、证人证词,再当面审问犯人、询问证人,很快发现:余杭县验尸员验尸之时,银针未经皂角水擦洗;刘知县两名属下还曾为尸毒争执不下。可见,原勘验记录不足为凭,初审结论很可能不可靠。
不巧的是,本案关键证人,那个药铺老板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谨慎起见,刑部请求皇帝同意他们把小白菜丈夫的尸棺押送京城,开棺验尸。
于是,我们前面所说的本案开头那一幕出现了。刑部尚书带领属下会同京师武臣指挥,在朝阳门外海慧寺当众开棺验尸。小白菜作为正犯,小白菜的婆婆作为原告,邻居作为证人,余杭知县作为原审法官,带着那个验尸员全部在场。
棺材打开之后,肉身早已腐烂,但骨骼完整。刑部指派两位资深验尸员逐一详验,结论是因病而亡,与砒霜无关,死于病故,而非中毒。当年亲临现场的刘知县、验尸员也被邀上去亲自复验。垂垂老矣的刘知县,在现场长跪不起,一个劲地磕头,甘愿领罪。
至此,持续将近四年的“杨乃武小白菜案”平反昭雪。
接着,朝廷开始问责。一百多个官员被革职。余杭县那个验尸员被杖责八十、徒二年。他的上司,本案最为重要的初审官刘知县,被发配黑龙江做苦力,终生不得救赎。一开始,他的错误仅仅在于勘验死因错误,属于过失,发展到后来,捏造银针已经擦洗的事实,涂改尸检报告,刑讯逼供小白菜,威逼利诱证人做伪证,已属故意。视其所以,观其所由,虽无杨乃武诬陷的挟仇索贿之事,刑部仍然以故意犯罪追究了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