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住何先生的时候,他已八旬耄耋,上过一次央视,无意之间成了学术明星。那时候,他的姐姐去世了,他的夫人去世了,一直陪伴他的孙女也远渡重洋了,他因为骨科疾病、心脏病住进了医院,他说从今往后要习惯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看似孤独冷清的环境里,他还不忘宽慰自己的朋友:“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不管你如何奋力、如何着意,还是如何漫不经心,结果都是一样的。名字一边写,一边就随流水消逝了。”
他一直蜗居在一个小房子里。清华盖新楼,要给他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他婉言谢绝了,说年纪大了,嫌麻烦。有人说,他不仅仅是因为年纪大了,物质欲望低了,还因为“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有什么必要把名字写在房产证上呢?
何先生喜欢把人的行为置于数学、逻辑、宇宙规律之下。参照系一大,人的自大、自负、自以为是陡然之间都变成虚荣,都变成小心机,像井底之蛙一样可怜,像好胜的公孔雀一样可笑。
“把名字写在水上”并非何先生原创,此话源自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英文原文是“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翻译成中文就是“此地长眠者,是一位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或者“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长眠于此”。令人唏嘘的是,这个墓志铭不是别人给济慈写的,而是济慈写给自己的。
济慈比何先生年长两个甲子,他死的时候才25岁,非常不幸。
济慈少时孤贫,与弟弟相依为命,后来在照顾弟弟的时候感染了肺结核。济慈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了一个18岁的姑娘,虽然订了婚,却因贫病交加未能娶她为妻。为了治病,他听从医生的建议,从潮湿的伦敦搬到了温暖的意大利,可惜半年之后天妒英才不治而亡英年早夭。
他的墓志铭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诗,是他的绝命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觉得他用“把名字写在水上”这句诗表达他对人生的失望,还有的人觉得他用这句诗致敬了真与美。
我怀疑济慈用这句绝命诗当作墓志铭是悲伤的,哪怕悲欣交集,也是悲多于欣。虽然如此,何先生引用济慈这句诗给我的感觉非常温暖,没有骄傲心,没有虚妄心,天心月圆,万物归一。
不久前,我一个法律界朋友的女儿,在出版何先生口述自传的三联书店,出版了一本意大利语译著。朋友给我寄了一本。我一边无比羡慕地祝贺他教女有方,一边跟他开玩笑:皇皇译著,就人生成就而言,肯定算得上光宗耀祖,但是,若您携女还乡,给每个亲友送一本,亲友们可能会觉得你们父女俩莫名其妙,光宗耀祖的效果当不如企业家回故乡给乡亲们发百元大钞。
做翻译家有什么意思?翻译家就像编辑、律师,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然而,没有翻译家的世界多么可怕。您只能在自己的本土语言中流连忘返,生活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无论俄罗斯、日本,还是中国,其和西方世界的文明对话,都是从翻译家开始的。如果没有严复、傅雷、何兆武,以及许许多多的译者,我们今天可能依然沉浸在四书五经之中自说自话。
翻译家的社会意义如此巨大,那翻译家的人生意义呢?
一切取决于翻译家自己的理解。就像我们理解“把名字写在水上”是表达悲伤,还是致敬真与美,都无从考证,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我想不到还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能形容翻译家。
翻译家的人生如同我们律师,都是“后排”的人生。律师职业的社会意义毋庸置疑,作为一个律师,你可以认为人生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水上,无所谓意义,但你不能否认一个平凡的律师琐碎冗长、劳心费力的一天,对法治国家建设所具有的社会意义。然而,职业重要,个人不重要。在你选择以律师为业的那一刻,你选择的不仅是生活方式,还有你与功名的距离。律师的人生就是“后排”的人生,律师的价值都是“后排”的价值。你一生做律师,你就一生坐在后排。
北京一位知名律所创始合伙人说,律师这个职业非官、非商、非主流。且不论此话有无道理,做律师的主流意识过强,身世之叹则多。特别是非诉商业律师,你可以像张良一样,助力刘邦取得成功,却不能像刘邦一样坐在前排。一个天生前排角色感强的人,做律师很容易怀疑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