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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塔丁山 1

一八四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我从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出发,先后搭乘火车汽船,前往班戈 2 及缅因深林,本意是陪同一个在班戈贩运木材的亲戚 3 ,去看看远在珀诺布斯科特西支 4 的一座水坝,因为他打算投资水坝生意。水坝位于班戈上游约一百里 5 处,与霍尔顿军用公路 6 相距三十里,比最边远的一座伐木工棚还远五里。到了班戈之后,我提议寻访约莫三十里外的新英格兰第二高峰 7 柯塔丁山,顺便看看珀诺布斯科特流域的一些湖泊,能找到同去的旅伴固然好,独自游览也无妨。这时节伐木工人已经歇工,深林里通常无人宿营,但我后来在林中遇见一帮受雇修理春汛水毁设施的工人,得到了他们的帮助,可说是喜出望外。取道阿鲁斯杜克公路和瓦萨塔奎伊克河 8 ,以骑马加徒步的方式从东北边去柯塔丁山,是一条更好走也更直接的路线,但要是那样走的话,途中会少看许多原野风光,与壮丽的河湖美景失之交臂,而且没机会体验巴妥船 9 的风情,以及船夫生活的况味。我这次旅行不仅路线上佳,季节也很合适,因为夏季会有不计其数的墨蚊和蚊子 10 ,外加印第安人称作“不见影儿”的蠓 11 ,简直不容人厕足林间,但在我选的这个时令,蚊蚋的统治已经末日临头。

“柯塔丁”一名源自印第安语,意思是“至高之地”,白人第一次登上此山,则是一八〇四年的事情。 12 此山于一八三六年迎来西点军校的雅·惠·贝利教授 13 ,于一八三七年迎来州聘地质学家查尔斯·托·杰克逊医生 14 ,又于一八四五年迎来波士顿的两个小伙子 15 ,前述诸位,全都为各自的登山之旅留有记载。在我之后,又有两三拨旅人登临此山,将他们的经历形诸笔墨。除了这些人以外,哪怕算上深林居民和猎手,攀登过这座山的人依然是寥若晨星,这座山要成为一个时髦的景点,想来还需要漫长的时日。缅因峰峦崛起于白山 16 附近,向东北绵延一百六十里,止步于阿鲁斯杜克河 17 源头,宽度约为六十里。荒林野地,或者说无人绝域,面积比峰峦还要广大得多。这一来,寻幽探胜之人只需往这个方向走上几个钟头,便可抵达原始森林的边缘,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兴许都会比西行千里更有意思。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一日,星期二,我和同伴午前启程,赶着小马车从班戈驶向“河的上头”,前往大约六十里外的马塔瓦姆基格岬 18 ,因为另有两个班戈居民 19 决定和我俩一同登山,大家约好次日夜晚在那里会合。我俩各带了一个背包或袋子,把衣物之类的必需品塞在里面,我同伴还带上了他的猎枪。

出班戈十余里,我们穿过止水镇和老镇 20 ,两个村镇都挨着珀诺布斯科特河上的瀑布,瀑布是当地居民的首要能源,可以帮他们把缅因森林变成木材。锯木厂直接建在河上,横跨两岸。河里的木头一年四季密密麻麻,磕磕碰碰,曾经的青葱绿树,老早就已经磨成白色——不必说白似滚雪,说白似滚木就行——到此又再遭劫难,变成了区区木材。你的一寸 21 板,还有你的两寸板和三寸板,就是从这里开始成型,锯工先生在这里标好切口的间距,决定无数片倒伏森林的命运。来自柯塔丁山、奇森库克和圣约翰河河源 22 的森林,箭杆一般劲挺的缅因森林,在这里通过略显粗砺的钢铁筛网 23 ,承受冷酷无情的筛分,最终变成平板、楔形板和板条,以及风都能吹跑的木瓦,接下来没准儿还得一切再切,直到尺寸符合人类需要为止。想想吧,白松 24 如何在奇森库克湖畔巍然挺立,枝丫随四面来风簌簌低吟,每一根松针都在阳光里微微抖颤,再想想它如何挺过眼下的处境——已经被卖了出去,兴许还是卖给了新英格兰火柴公司!我从书里读到,一八三七年,仅在班戈上游,珀诺布斯科特河及其支流就招纳了二百五十家锯木厂,大部分都建在这一带,每年要锯出两亿尺的板子。 25 这还没算上肯尼贝克河、安德罗斯科金河、萨科河、帕萨马科第河 26 和其他一些河流的木材加工数量。难怪我们老是听说,船只在我国的海岸陷入困境,被缅因森林漂来的木材团团包围,连着一个星期动不了窝。这里的人们,仿佛是无数个奉了差遣的忙碌妖魔,务必要把原野各处的森林赶尽杀绝,不放过任何一处河狸栖身的幽僻池沼,不放过任何一片山坡,能砍多快就砍多快。

在老镇,我们参观了一家制造巴妥船的工厂。由于珀诺布斯科特河航运所需,造巴妥船成了本地的一门大生意。我们仔细察看了一些尚未完工的巴妥船,这种船分量很轻,线条优美,专门用来对付水急石多的河流,靠肩扛就可以长途搬运,船长二三十尺,宽度则只有四尺或四尺半,跟独木舟一样两头尖尖,只不过船底最宽处是在船的前部,船舷高出水面七到八尺,以便尽可能轻盈地掠过暗礁。巴妥船用料十分俭省,两块板子就钉成一侧的船帮,加固船体的肘材 27 通常是几根轻质的枫木或其他硬木,船体内侧用的却是最光洁最宽大的白松板子,从板子的形状来看极其费料,因为船底完完全全是平的,不光是从左到右一般高,从头到尾也是如此。有些时候,用久了的巴妥船甚至会开始“野猪拱背”,船夫不得不把它反扣过来,两头压上重物,好让它回复原状。听他们说,一条船用不了两年就会报废,往往还会在第一次航程中触礁损毁,卖价则在十四元到十六元 28 之间。巴妥船是白人的独木舟,单单是“巴妥”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一种新奇悦耳的狂野韵味,让我联想到沙勒瓦,还有加拿大的法裔船户。 29 这种船可以算作独木舟和小艇的混血儿,为皮货贩子量身打造。

老镇的渡轮,载我们驶过那座印第安岛屿 30 。渡轮离岸之时,我看见一个身材矮小、衣着寒酸的印第安男子,模样与洗衣妇人相似,因为印第安人普遍一脸哀怨,个个都像是牛奶洒了就哭哭啼啼的姑娘家。此人刚刚从“河的上头”下来,在老镇的一爿杂货店旁边靠了岸,只见他停好自个儿的独木舟,然后便一手提起一捆毛皮,一手拎起一只空空的小桶或说半大木桶 31 ,手忙脚乱地往岸上爬。这幅画面,足可阐明印第安人的历史,准确说则是印第安人的绝灭史。一八三七年,这个部族已经只剩下三百六十二人。 32 这一天的印第安岛,看着像一片业已废弃的荒地,不过我看见,岛上的破败老屋之间夹杂着几座新房,似乎表明这个部族依然对未来有所规划,话又说回来,这些房屋大多是背朝我们的木头窝棚,一座座显得十分寒酸、十分凄凉、十分阴郁,算不上什么家业,连印第安人的家业都算不上,仅仅是住家或者别业,因为印第安人的生活 domi aut militiae 33 (除了居家就是打仗),现在的情形则是除了居家就是 venatus (打猎),而且以打猎的时间居多。教堂是岛上唯一一座像模像样的建筑,可它是罗马的施设,并不是阿布纳基人的制作,作为加拿大建筑或许不赖,作为印第安建筑却只能说乏善可陈。 34 这曾经是一个煊赫强盛的部族,如今却沉溺于勾心斗角的政治权术。我甚至认为,如果把眼前所见换成一排印第安棚屋和一帮狂舞的巫医,外加一名在木桩上遭受拷打的俘虏,给人的感觉都会体面一些。

我们在米尔福德 35 登岸,驱车沿珀诺布斯科特河东侧前行,路上几乎一直能看见河,还有河中的一座座印第安岛屿,因为印第安人至今拥有全部河岛,领地范围向上游远远延伸,直到东支河口的尼喀透 36 。这些河岛大多林木蓊郁,土壤据说也比左近的河岸肥沃。河道似乎水浅石多,间或急流奔涌,在太阳下闪出粼粼波光。途中我们稍停片刻,看一只鱼鹰 37 从非常高的地方俯冲下来,像箭一样扎进水里叼鱼,不过它这一次失手落空,没有逮到它的猎物。眼下我们走的是霍尔顿公路,曾经有一些队伍沿路挺进马尔斯山,虽然说事实证明,他们奔赴的并不是马尔斯 38 霍尔顿公路是这一带的干道,差不多还是唯一的一条公路,修得又直又好,而且养护有方,几乎不亚于任何地方的任何道路。放眼四周,到处都是春天大水留下的印记:这一座房子东倒西歪,站无站相,离开了当初的地基,站上了大水替它选的基地;那一座则一副浸透了水的模样,仿佛至今还在敞风透气,想晾干它的地下室;路边散落着不少原木,上面带有各自主人所做的记号,从木头上的痕迹可以判断,其中一些曾充桥梁之用。我们次第跨过桑柯赫日(Sunkhaze)河——河名来自印第安语,颇有夏日气息 39 ——奥拉蒙河和帕萨达姆基格河,以及其他的一些河流,这些河流在地图上显得很有看头,在现时的旅途中却并不是那么可观。经过帕萨达姆基格河的时候,我们完全没看见地名指涉的任何事物 40 ,只看见一些,这么说吧,兢兢业业的政客,当然都是些白人政客,他们万分警觉,一心想弄清选举的风向,说话时语速提得极快,嗓门压得极低,端着一副由不得你不相信的认真架势,站在你的小马车跟前,一边一个,压根儿没有寒暄客套,直接开始滔滔不绝,看见你很不耐烦地举着马鞭,便想用一丁点口舌说出一大堆道理,结果却总是口舌费了一大堆,没说出哪怕一丁点道理。他们似乎刚开完党内协调会,马上又要再开,为的是讨论选举胜败:哪个人有希望,哪个人选不上。昏暝暮色之中,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站在我们的马车旁边喋喋不休,实实在在地吓坏了拉车的马儿,他说话的口气越来越郑重,越来越肯定,他这个人本身,却越来越没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所以说,帕萨达姆基格跟地图上大不一样。日落时分,我们暂时离开河边公路,改走取道恩菲尔德的捷径,当晚就住在恩菲尔德。依我看,在这片既无名字又无区划的荒原之中,单单给恩菲尔德这块地方起个名字,作用其实跟这条路上的大多数地名一样,不过是对并无差别的事物强作区分而已。 41 话又说回来,我确实在这里看见了一片相当大的苹果园,园里的果树健康茁壮,硕果累累,因为园子属于这一带最早的定居者,可这些果树没有经过嫁接,果子都是野的,相对而言就没有什么价值。这条河下游的果树,大部分也是如此。要是有哪个马萨诸塞少年趁着春天来到这里,随身带上一箱子精挑细选的接穗,外加一套嫁接果树的工具,不光能为这里的定居者带来福音,自己也能做成一笔好生意。

第二天早晨,我们驱车穿过一片崎岖的高地,途经长达四五里的冷溪池,饱看旖旎湖光,然后进入老镇上游的首要村镇,也就是距离班戈四十五里的林肯 42 ,一个就此地而言相当不小的镇子,从林肯再次转入霍尔顿公路,亦即本地人所称的“军用公路”。我们听人说,附近一个印第安岛屿上 43 有几座印第安人棚屋,于是便弃车步行,穿过森林走到半里外的河边,想找个登山的向导。经过好一番搜寻,我们才找到印第安人聚居的所在,也就是一个幽僻角落里的几座小木屋,四周的景色格外柔美,如茵绿草和秀雅榆树为河岸镶上了花边。我们在岸边找到一条独木舟,随即划船上岛,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水中礁岩,上面坐着个十一二岁的印第安小姑娘,在阳光下一边洗衣,一边哼唱土风小调,不知是欢歌还是哀曲。岛岸上撂着一柄纯为木制的鲑鱼叉子,兴许是他们在白人到来之前的用具,叉尖的一侧绑着一块活动的木头,有点儿像桔槔末端挂水桶的钩子,叉鱼时可以滑过鱼身,把鱼紧紧箍住。我们走向最近的一座木屋,十几只长得像狼一样的狗向我们冲了过来,这些狗没准儿是古代印第安狗的直系后代,第一批法裔船户把这种狗称为“他们的狼” 44 ,要我说还挺形象。屋主很快现身,一边用手里的长竿撵狗,一边跟我们交谈。这个人身强体壮,神情却又呆滞又谄媚,回答我们提问的时候有气无力,仿佛这是他今天干的第一件正经事情。他告诉我们,今天上午 刚好有 印第安人要去“河的上头”,他是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另外一个是谁呢?旁边那座木屋里的路易·尼普顿。那好,咱们一块儿去见见路易吧。同样的狗群迎宾典礼之后,路易·尼普顿现了身,这个人虽然矮小精瘦,满脸皱纹,看样子却是他们两个当中做主的一个,而且我记得,他就是一八三七年杰克逊登山的向导。我们把同样的问题提给路易,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先前那个印第安人则站在一旁听着。看情形,他们打算午前出发,划两条独木舟去奇森库克打驼鹿,计划的行程是一个月。“那好,路易,你看你们能不能去岬角(也就是马塔瓦姆基格岬下游一点儿的五岛 45 )宿营,明天我们沿着西支徒步往上游走,一共是四个人,都到水坝那儿去等你们,在水坝这边等也行。你们明天或者后天来跟我们会合,让我们搭你们的独木舟。谁先到谁就等着。我们不会让你们白忙活。”“行!”路易回答说,“但你们得给我们所有人备好吃的,猪肉面包什么的,给我们的钱另算。”他还说,“我肯定能打到驼鹿。”我问他,照他的估计,坡莫拉会不会准许我们上山 46 ,他回答说,我们得在山顶放一瓶朗姆酒,他以前放过好多瓶,放好之后再去看,酒已经全没了。柯塔丁山他上去过两三回,还在山顶放过信件,有英文的,德文的,法文的,如此等等。 47 这些印第安人穿得很少,仅仅是衬衫加长裤,跟我们那边的工人热天穿的差不多。他们没请我们进屋,就在屋外招呼我们。谈妥之后,我们就此告辞,满以为请到了两个不错的向导和旅伴,心里面很是庆幸。

公路边的房屋十分稀少,但又没有完全绝迹,仿佛人类在地球上的分布,须得遵从一套极其严苛的律法,若无重大情由,违法必遭惩处。我们甚至看见了一两个萌芽状态的村落,刚刚开始开枝散叶。至于说公路本身,实可谓风光殊胜。路两边是连绵不断的平整草地,路上车马的泥泞使草地更加肥美,各式各样的常绿植物从草地里破土而出,有许多都是我们难得一见的品种——雅致秀美的落叶松、侧柏、球云杉和香冷杉 48 ,高度从几寸到几十尺不等——时或把路边地面变成一个长长的前院,与此同时,你只需往路的外侧多走一步,便可以踏进杳无人迹的阴森荒野,活树死树,还有朽烂枯木,在那里搭成盘根错节的迷宫,只有鹿 49 、驼鹿、熊和狼才能够轻松穿越。那些都是任何前院也长不出的绝美草木,为霍尔顿牲口大车的旅途添彩增辉。

大约是在正午时分,我们赶到马塔瓦姆基格,照我们走过的路程来算,这里跟班戈的距离是五十六里。我们住进一间人来人往的旅店,旅店仍然在霍尔顿公路旁边,是霍尔顿公共马车经停的一个站点。这里有一座横跨马塔瓦姆基格河的宏伟廊桥,建造的时间嘛,我记得他们说是约莫十七年前。我们在这里吃了正餐 50 ,顺便说一句,在霍尔顿公路沿线,各家餐馆旅店供应的伙食,不管是正餐、早餐还是晚餐,一律以各式各样的“甜饼”为首选,一盘挨着一盘,从桌子一端一直排到另一端。我看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两个在这里吃饭的时候,排在我们面前的甜饼足有十到十二盘。他们给我们解释说,伐木工人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特别想吃点儿糕糕饼饼,以及诸如此类的甜点,因为林子里几乎没有这种吃食,正是为了满足这样的 需求 ,才有了这样的 供给 。供给总得与需求对应,何况这些饥肠辘辘的工人注重实际,一定要把饭钱吃回来。不用说,等这些工人回到班戈的时候,饮食必然已经恢复均衡,因为马塔瓦姆基格治好了他们偏食的毛病。好了,听我说,你既然来自“甜饼”泛滥的地界,那就得跳过这堆首选,哪怕只是凭借一种便宜得来的明哲与超然,向首选之后的次选发起进攻,而且我绝对无意含沙射影,说这些次选的数量或品质不足以供给另外一种需求,也就是城镇来客而非林中来客对野味和浓郁土风的需求。正餐之后,我们溜达到了所谓的“岬角”,这里是两河交汇之地,据说是东部印第安人与莫霍克人 51 争斗的古战场。旅店餐厅的人说,他们压根儿没听说过印第安人打仗的事情,但我们还是在这里仔细寻觅战场的遗物,可惜只找到了几块用来制作箭镞的石片、几枚石制箭镞、一粒小小的铅弹和几串彩色的珠子,最后这样东西,没准儿来自毛皮贸易先行者的时代。马塔瓦姆基格河虽然宽阔,这时节却只是一片遍布岩石水洼的河床,徒步过河几乎不用打湿靴子,所以我很难相信我同伴讲的事情,亦即他曾经坐巴妥船溯河五六十里,深入未遭剪伐的遥远森林。在眼下的马塔瓦姆基格河口,巴妥船别说航行,连个停靠的地方都找不到。冬天这里能打到鹿和驯鹿,甚至不用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

其他同伴尚未赶到,于是我们驱车沿霍尔顿公路上行,来到了七里之外的莫伦库斯,这里是阿鲁斯杜克公路与霍尔顿公路交会之处,林中有一家占地宽广的旅馆,名为“莫伦库斯之家”,由一个姓利比的人打理,厅堂大得跟舞厅和演武场似的。除了这座硕大无朋的木瓦宫殿之外,世界的这个角落再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可就连这么偏僻的旅馆,有时候也会住满旅客。我站在旅馆一角的走廊里,向阿鲁斯杜克公路的上头张望,视野当中只有密林,看不见任何空地。这个黄昏,一个男的刚刚大着胆子踏上了这条公路,赶的是一辆粗劣新奇的马车,没准儿可以叫作“阿鲁斯杜克车”,整辆车就只是一个座位,座位下面是一个晃晃悠悠的车架,车架上有几个包,还有一只睡得正香的看包狗。这个人乐呵呵地说,他可以帮我们捎信,捎给我们在这一带的任何熟人。于是我禁不住怀疑,哪怕你去到了世界的尽头,还是会发现有人在往更远的地方去,看架势是正要踏上日暮归家的旅途,临行前还要跟你打个招呼。莫伦库斯这里, 也有 一个小生意人,我一开始没看见他。他开了间商店,当然不是什么大商店,仅仅是路边的一个小方盒,戳在莫伦库斯路标的后面,看着像某种新型干草秤的称重箱。 52 至于说他住在哪儿,我们只能瞎猜一气,没准儿就是“莫伦库斯之家”吧。只见他站在自个儿的店铺门口,店铺小得要命,要是有哪个过路人要求进去看看的话, 他自个儿 就得从后门出去,隔着窗子招呼顾客,介绍他存放在地窖里的,更可能是下了订单还没运到的,各色货品。要不是担心弄得他狼狈不堪,我肯定已经进去看了,因为我实实在在产生了一种做点儿生意的冲动。前一天,我们曾经走进旅馆隔壁的一间店铺,那是爿刚刚开张的小本生意,最终却会发展成那个未来城镇乃至城市里的合伙老号,说实在的,它已经用上了“某某合伙公司”的名字,只是我忘了这个“某某”是谁而已。我们去那间店铺的时候,一个女人从旁边屋子的最深处走了出来,因为“某某合伙公司”位置偏僻,坐落在一片烧荒开垦的土地上。她卖给我们一些火帽,有线膛枪用的,也有滑膛枪用的 53 ,不光知道它们的价钱和性能,还知道猎手们的偏好。小小的铺子什么都备了一点儿,足可满足林地生活的需求与抱负,铺子里的货品经过了辛苦细致的挑选,然后装进运货马车的车厢,或者捆在霍尔顿大车的一角,一路运回此地。不过我觉得,那间铺子的货品跟别处一样,儿童玩具多得不成比例,有能吠的狗,能叫的猫,还有能吹的喇叭,然而直到今天,还没有什么孩子在这里出生呢。看情形,他们似乎以为,出生在缅因森林里的孩子,出生在松塔和雪松浆果之间的孩子,还是跟罗斯柴尔德 54 家的孩子一样,离不了糖人儿和跳娃娃。

照我的记忆,从马塔瓦姆基格到莫伦库斯的路上,换句话说就是整整七里的范围之内,至多只有一所房子。在那所房子附近,我们翻过篱笆走进一块新辟的田地,地里种着土豆,小山之间依然有熊熊燃烧的原木。我们扯起长得像野草一样的土豆藤蔓,发现土豆的个头相当不小,差不多已经成熟,其间还混杂着一些芜菁。本地人烧荒种地,方法是砍倒树木,把烧得着的都烧一烧,又把烧过的木头砍成合适的长度,堆起来再烧一遍,然后拿上锄头,在残桩焦木之间人进得去的地方种上土豆。第一茬土豆靠灰烬的肥力就能长成,种植的第一年无需锄草。秋天来了又再砍再堆再烧,以此类推,直到把地面清理干净为止。用不了多久,土地就可以种植谷物,种过几季才需要休耕。大城小镇里那些喜欢抱怨生活穷困时世艰难的人,由他们抱怨去吧,付得起路费去纽约或波士顿的移民,干吗不多付五块钱路费,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从波士顿到班戈有二百五十里路,我付的路费,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块钱——过一过想有多富就有多富的日子呢?他干吗不来这儿享受完全不花成本的土地,以及只花力气就能盖的房子,像亚当一样开始新的生活呢?假使他依然忘不掉贫富之别,就让他马上给自个儿定做一间窄房子 55 好了。

我们回到马塔瓦姆基格的时候,霍尔顿公共马车已经停在了这里,一个外省人正在向周围的扬基人 56 问东问西,尽情暴露自个儿的幼稚无知,虽然说他提的问题,兴许也算是不无道理:为什么外省的钱在这儿不能按面值使用,美国的钱却可以在弗雷德里克顿 57 足额流通?就我在这里看到的情况而言,时至今日,似乎只有外省人才是真正的乔纳森 58 ,或者说真正的土老帽,他们已经远远落后于敢想敢干的邻居,以至于不知道怎么向邻居提问。热衷于搞政治、削木头 59 和快速旅行的人,不可能长期停留在乡巴佬的状态,扬基人就喜欢搞这些名堂,由此推出了花样繁多的新观念和新发明,正在赶超自己的母国 60 。仅仅凭借对实用技能的掌握和运用,便可以使人迅速获得智力发展,迅速实现精神独立。

旅馆墙上挂着最新版的格林利夫 61 缅因地图,我们手边正好缺一份袖珍地图,所以决定照猫画虎,描一张左近湖区的地图。于是我们把一张纸摊在油渍斑斑的桌布上,拿一团麻絮从油灯里蘸油,先把纸做成一张油纸,然后开始毕恭毕敬地描一张我们后来断定错误百出的地图,一丝不苟地勾摹原图上那些出于想象的湖泊。我见过的地图之中,只有“缅因及马萨诸塞公共土地地图” 62 勉强对得住“地图”这个名字。我们正在描地图的时候,另两个同伴也赶到了这里。来时他们经过五岛,看见那边有印第安人生起的篝火,我们由此断定,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

第二天一早,我们背起行囊,做好了徒步上溯西支的准备。出发之时,我同伴已经把他那匹马放了出去,打算让它自个儿去吃一周或者十天的草,因为他觉得,青草活水带给马儿的好处,应该跟深林食物和新鲜风土带给它主子的好处一样大。我们跳过一道篱笆,走上珀诺布斯科特河北岸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开始沿路前行。前方不再有什么公路,唯一的通衢是这条河,三十里之内只能见到六七座木屋,全都与河岸相守不离。左方右方,还有视线之外的远方,绵亘着一片杳无人烟的荒野,一直延伸到加拿大。这片土地从没有牛马践踏,也没有车辆穿行,牲畜也好,伐木工人要用的零星大件也好,都得趁冬季顺着冰面运上去,又赶在冰消雪化之前运下来。这里的常青林木散发着馥郁醒神的芬芳,空气十足是一种健康饮品,我们像印第安人一样排成一路纵队,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尽情舒展自己的腿脚。河岸偶或出现伐木工人为滚木下河而开辟的小小缺口,使我们得以一窥河的身影,瞥见它自始至终乱石嶙峋、腾波起浪的壮美景象。至于说我们耳中所闻,不外乎急流的咆哮,河上传来的金眼鸭 63 叫声,萦绕四周的鸦雀啁啾,以及河岸缺口响起的扑翅 64 啼鸣。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崭新原野”,偶有蹊径都是大自然的创造,零星房舍也只是营帐而已。身临此地,便不能再诿过于体制和社会,只能去直面邪恶的真正来源 65

我们踏进的这片原野,接纳了三类常来常往或留居不去的客人。第一类是伐木工,他们是冬春两季的主要客人,数量远远多于其余两类,但一到夏天就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三五个木材探子。第二类是我前面提到的寥寥几个定居者,他们是此地仅有的永久居民,在原野的边缘居住,为第一类人补充给养。第三类则是猎手,猎手以印第安人居多,总是在狩猎时节巡游此地。

走出三里之后,我们来到马塔孙克(Mattaseunk)溪和马塔孙克锯木厂,这里甚至铺有一段简陋的木头轨道,也就是我们此行所见的最后一条轨道,从锯木厂向下方延伸,直抵珀诺布斯科特河边。我们穿过河岸上的一块荒地,这原本是一片面积超过一百亩 66 的密林,刚刚被人砍倒焚烧,到这会儿都还在冒烟。我们的小径在倒伏的林子里蜿蜒,差一点儿就被彻底阻断。大树整棵整棵地躺在地上,纵横交错地堆了四五尺高,全部都黑如木炭,树芯却完好无损,仍然可以当柴烧,或者是充作木料。这些树很快就会被人砍成小段,再烧一遍。眼前有千万柯度 67 的木头,足可供波士顿和纽约的穷人暖烘烘地过上一冬,在这里却只能破坏地面,妨碍人行。这一整片连绵不绝的茂密森林,注定会如此这般,像刨花一样渐渐焚毁,不能给任何人带来温暖。在离马塔瓦姆基格岬七里的鲑鱼河 68 河口,我们路过克罗克尔 69 的木屋,同伴之一向这里的孩子们派发了一些几分钱一本的小图画书,为的是教他们识字,还向家长们派发了一些过期不算太久的报纸,这可是深林居民再喜欢不过的东西。报纸着实是我们旅行的一件重要装备,有时还是唯一一种可以流通的货币。眼下是枯水季节,所以我没脱鞋子就蹚过了鲑鱼河,只不过还是打湿了脚。前行数里,我们来到一大片空地尽头的“霍华德夫人宅” 70 ,这里不光可以同时看见两三座木屋,包括河对岸的一座,甚至还有几座用木头栏杆围起来的坟墓,里面已经躺上了 一个 小村的朴野先祖,说不定再过一千年的时间,就会有某位诗人在此写出他那版“乡村墓园挽歌”。 71 “乡村汉普顿”也好,“哑口无言、默默无闻的弥尔顿”也好,“未曾使祖国沾染血腥”的克伦威尔也好,都还没有降生此地: 72

这一个 蛮荒 角落,也许 埋葬,

一颗澎湃的心,曾有天火充溢;

一双神奇的手,曾握帝国权杖,

或曾唤醒竖琴,奏出无上妙曲。 73

我们路遇的下一座房子是菲斯克家 74 ,他家与马塔瓦姆基格岬相去十里,位于东支河口,与尼喀透岛或说“河汊岛” 75 隔河相望,后者是印第安诸岛当中最上游的一个。我之所以详细列明定居者的姓名和路程的远近,是因为这片林地里每一座木屋都是旅馆,对于有可能旅经此地的人来说,相关的资料可谓大有帮助。我们遵照原定的路线,在这里横渡珀诺布斯科特河,然后顺着南岸往上游走。同伴之一适才去过菲斯克家,为的是找人摆渡,这会儿便告诉我们,那户人家收拾得非常整洁,屋里有很多书,还有个刚从波士顿娶来的新媳妇 76 ,在林地完全是个新手。我们发现,东支汇入干流的地方河宽流急,水也比看起来深得多。好一番摸索之后,我们再次找到河边的小径,沿西支或说干流南侧继续上溯,路过一段名为“李山滩” 77 的急流,隔着林子听见了它的咆哮,不久便在最密的密林里看见一些空无一人的伐木工棚,工棚依然新崭崭的,去冬还有人住。后来我们又看见了几处工棚,在此我打算略述其一,以概其余。这些工棚是缅因伐木工在荒野里过冬的住所,附有牲口住的窝棚,窝棚和工棚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只是前者不带烟囱。工棚大约长二十尺,宽十五尺,用铁杉、雪松、云杉、黄桦 78 之类的原木搭成,有的只用一种树木,有的杂用各种,全都不剥树皮;先码两三根大木,一根叠一根直接往上码,端头靠凹槽咬合,码到三四尺高就换用小一点儿的原木,一根叠一根继续往上码,山墙位置的原木越往上越短,最终码成一个屋顶。烟囱则是屋子中央的一个长方形孔洞,直径三到四尺,洞壁由原木围成,高齐屋脊。所有缝隙都用苔藓塞住,再用十分中看的长条木瓦苫盖屋顶,木瓦是用大锤和砍刀劈出来的,材料是雪松、云杉或者松树。火塘是工棚里顶顶重要的施设,形状和尺寸都跟烟囱差不多,位置在烟囱的正下方,由架在地面的一圈原木栅栏或挡板围成,里面积着一两尺厚的灰烬,周围摆着一圈原木劈成的结实凳子。赶上下雨下雪,火塘里的火通常能把雪花和雨水在半空烧干,不给它们落下来浇灭自己的机会。火塘两边的屋顶下是侧柏叶子铺成的一些床位,柏叶都已经枯干变色。屋里有专门摆放水桶、猪肉桶和洗脸盆的地方,通常还搁着一根原木,上面撂着一副脏兮兮的扑克牌。他们常常会大费周章地削制门闩,门闩虽然是木头的,形制倒也跟铁的一样。这种屋子住起来挺舒服的,因为屋里的火烧得很旺,日烧夜烧也烧不穷。工棚四周的景色,一般而言十分单调,十分荒蛮,因为工棚完完全全没在林中,好似寄生在沼地松根上的真菌,除头顶天空之外别无视野,空地也只有砍伐树木盖房生火留下的遗迹。伐木工只要求房子坐落在遮风蔽雨的位置,靠近伐木工场和泉水,并不会为前景如何浪费心思。 79 工棚是十分得体的林中住宅,不过是把一些树干拢在一起,堆到一个人的周围,好帮他抵挡风雨侵袭。棚屋都是用生机勃勃的青葱原木搭建而成,披挂着苔藓和地衣,点缀着黄桦树皮的涡卷和流苏,滴淌着新鲜潮湿的树脂,散发着沼地的清香气味,甚至拥有伞菇体现的那种生命力和韧性。 80 伐木工的膳食包括茶、糖浆、面粉、猪肉(有时是牛肉)和菜豆,马萨诸塞州种植的菜豆有很大一部分卖到了这里。他们的旅途食品则只有压缩饼干和猪肉片,猪肉往往还是生的,吃一块饼干,嚼一片猪肉,就茶还是就水,则视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定。

原始的密林时时潮湿,处处苔痕,以致我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沼地里穿行,要等到某个同伴根据树木的长势得出结论,说这片或那片林子适于开垦,我才会猛然省觉,要是让阳光照进来的话,这些林子也会立刻变成干燥的田畴,跟我之前看到的零星地块一样。走在这样的旅途,双脚大部分时间都是湿的,穿再好的鞋也不管用。眼下是干旱季节里最干旱的时段,地面却依然如此潮湿松软,要是换成了春天,情形又该是什么样呢?这一带林子里多的是榉树 81 和黄桦,有几棵黄桦堪称参天巨木,此外还有云杉、雪松、冷杉和铁杉。只不过,我们在这里看见的白松都是残桩,有一些残桩十分粗大,这种树是唯一一种十分抢手的木材来源,由此便被人砍伐殆尽,哪怕是在这么偏远的地界。白松之外,遭到砍伐的只有少量的云杉和铁杉。卖到马萨诸塞充当燃料的东部木材,全部产自班戈下游。在我们之前踏上这条小径的人,除了猎手以外,脑子里想的都是松木,尤其是白松。

维特农场 82 距马塔瓦姆基格岬十三里,土地平旷,地势高敞,我们在这里饱览河流秀色,看它在远远的下方腾波起浪,粼粼生光。同伴们曾经从这里清楚望见柯塔丁山,以及其他的一些山岭,只可惜今天烟雾弥漫,掩去了群山的身影,但我们可以俯瞰连绵无尽的广袤森林,看它沿正北和西北方向铺展,向着东支上游和加拿大延伸,继而折转东北,伸向阿鲁斯杜克河谷,一边看一边遐想,林中跃动着怎样的狂野生命。农场里有一片就此地而言规模可观的玉米田,散发着迥异于潮湿林子的干燥清香,我们离田地还有三分之一里的时候,香气便已经扑鼻而来。

从马塔瓦姆基格岬走出十八里之后,我们远远望见了麦考斯林家 83 ——或者说“乔治大叔家”,因为同伴们都跟麦考斯林很熟,亲切地称他为“乔治大叔”——准备去那里开我们的长斋 84 。他的房子坐落在珀诺布斯科特河对岸或说北岸,小斯库蒂克河的河口,周围是他在山谷里开垦的一大片田地。于是我们在岸边的一个岬角集合,方便他看见我们,然后鸣枪报讯,枪声立刻引出他家的狗儿,狗儿的主人也接踵现身,随即划出他的巴妥船,把我们接到对岸。他的农场一面临河,其余各面都以露在林边的陡直树干为界,光景好比你从整整一千亩的草场割走区区几平方尺的牧草,再在割草留下的空地里放上一枚顶针。他独享一整片天地,太阳似乎只在他农场的上空运行,朝升暮落都不出农场的范围。我们决定在他家暂住一宿,等印第安向导来跟我们会合,因为上游找不出这么方便的停留地点。他没见有印第安人经过,有的话一般逃不过他的耳目,照他的说法,他的狗儿十分机警,有时能提前半小时通报印第安人的到来。

麦考斯林是苏格兰后裔,原籍肯尼贝克 85 ,当过二十二年船夫,曾经在珀诺布斯科特上源和沿河湖泊连着撑了五六个春天的船,如今则定居此地,为伐木工人和他自个儿生产给养。他以典型的苏格兰式盛情款待了我们一两天,坚决不收任何报酬。他有种冷幽默,头脑也很精明,总体说来智力超群,达到了我以为在深山老林见不着的水平。事实上,你往林子里扎得越深,遇见的居民就越是聪明,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越不显得土里土气,因为拓荒者无不拥有走南闯北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可谓饱经世事,到过的地方比村镇居民多,见识自然是更深更广。要是想找一个心胸狭窄、孤陋寡闻的土包子,找一个跟据信源自城市的聪慧文雅相对立的反面典型,我只会走进古老定居点的朽蠹住户当中,走进那些地力耗尽、长满长生草 86 的凋敝农场,走进波士顿周围的城镇,甚至走进康科德的通衢,绝不会走进缅因的深林。

宽敞的厨房里面,一堆足可烤熟全牛的旺火旁边,晚餐端到了我们眼前。煮茶烧的是许多根四尺长的整段原木,桦木、榉木或者枫木,一年四季都这么烧。腾腾冒气的各色饭菜,转眼之间摆上餐桌,餐桌原本是搁在墙边的一把扶手椅,同伴之一不得不从椅子上起身,给饭菜腾出位置。这把椅子的扶手同时是圆形餐桌的支架,桌面如果翻起来贴到墙边,立刻就变成椅子的靠背,跟墙壁本身一样不碍通行。据我们观察,这种桌子是本地木屋里的时兴款式,好处是节省空间。桌上有滚烫滚烫的小麦饼子,用的是巴妥船从下游运来的面粉——并不是什么印第安面 87 ,因为你可别忘了,缅因州北部盛产小麦——有农场自产的火腿、鸡蛋、土豆、牛奶和奶酪,有鲱鱼 88 和鲑鱼,有加了糖浆的甜茶,最后还有甜饼,跟先上来的无糖麦饼一白一黄,滋味各具。我们发现,这些都是珀诺布斯科特沿岸的流行饭食,虽然说朴实家常,却可谓不同凡响。至于说常见的甜点,则是煮熟加糖的山越橘( Vaccinium vitis-idaea 89 。每一种食物都是满钵满盘,品质顶尖,奶油实在是多得吃不完,以至于他们给靴子上光的时候,用的常常是没加过盐的奶油。

这天夜里,我们欣赏了雨点敲击雪松木瓦的乐曲,次晨醒来,眼睛里还留着一两滴。眼见得风暴将临,我们决定坚守这个如此舒适的安乐窝,踏踏实实等候我们的向导,同时也等候天气转好。天气变来变去,时而大雨滂沱,时而小雨淅沥,时而阳光乍现,折腾了整整一天。兴许我没必要记述在此期间,我们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时间是如何消遣,没必要记述我们拿奶油擦了多少遍靴子,犯困溜进卧室的情形又是多么地屡见不鲜。雨停的时候,我沿着河岸来回溜达,采摘野兔铃 90 和雪松浆果,或者跟同伴一起,轮流试用主人家的长柄斧头,看能不能劈开堆在门前的原木。这里的斧头是站在原木——当然是未经加工的原木——上使的,所以斧柄比我们那里长了将近一尺。中间有一阵子,我们跟麦考斯林一起走过农场,参观了他那些满满当当的牲口棚。农场里的人手除了他,就只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养了马和奶牛,还有公牛和绵羊。我记得他当时说过,是他第一个把犁铧和奶牛带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依我看,他还可以说他是最后一个,因为继他而来的垦荒者寥若晨星,只有区区两人。前一年,土豆瘟找上门来,吞掉了他一半乃至三分之二的收成,尽管他的豆种都是他自个儿种出来的。 91 他种的主要是燕麦、牧草和土豆,但也种了点儿胡萝卜和芜菁,以及“一丁点儿喂鸡用的玉米”,因为玉米他不敢多种,怕的是长不熟。甜瓜、南瓜、甜玉米、菜豆、西红柿,还有其他的许多蔬果,在这里都长不熟。

这条河沿岸仅有的几户人家,来这里的主因显然是土地便宜。我问麦考斯林,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移居此地,他回答说,原因之一是他们买不到土地,因为拥有土地的个人或公司心里发怵,怕自家的野地有了人烟就会变为城镇建制,给他们带来税负,但要是把家安在州政府名下的土地,就不会碰上这方面的障碍。要问他自个儿的意愿嘛,他可不想要什么邻居,也不想看到自家门口通上公路。邻居,哪怕是最好的邻居,终归是一种麻烦与负担,尤其是就牲畜和栅栏而言。他们住河对面也许可以,就是别住到他这边来。

他这里的鸡是靠狗来保护的。用麦考斯林的话来说,“母狗率先担起了这份职责,然后又教会了小狗,眼下它们已经形成一种牢不可破的观念,也就是说,不能让任何飞禽在农场里出现。”在上空盘旋的老鹰永远得不到降落的许可,在下方转圈的狗儿会冲它狺狺吠叫,不让它靠近地面。鸽子,或者是本地人唤作“黄钉锤”的扑翅 92 ,要是胆敢在地面的枯枝残桩上停留,也会遭到即刻的驱赶。赶鸟是狗儿的主要工作,它们为这个整天忙活,来来回回跑个不停。一只狗稍微出声示警,另一只就会冲出房门。

雨下得特别大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屋里,从架子上拿本小册子来翻。架子上有小字平装版的《流浪犹太人》,有《罪案日历》,有帕瑞希的《地理》,还有两三本“流星小说” 93 。环境所迫,这些东西我们也读了一点儿。有坏天气帮忙,印刷机的力量终归不容小觑。麦考斯林的房子是这条河上的一个上佳样板,建材是粗大的原木,本色处处可见,原木之间的空隙,通通塞上了黏土和苔藓。这房子一共有四五个房间,里里外外都没有锯出来的板材,也没有木瓦或楔形板,盖房子全凭一把斧头,几乎没使用别的工具。房间隔断用的是形似楔形板的长条云杉木或雪松木,已经被柴烟熏出了淡淡的鲑鱼肉色。屋顶和墙壁用的是同样的木条,没用木瓦和楔形板,地板用的也是木条,只不过粗大得多。这些木条笔直光洁,十分合用,你要是不仔细看,肯定想不到它们与锯子和刨子无关。石砌的烟囱和壁炉体量宏大,配套的扫帚则是一根绑了几枝侧柏的木棍,壁炉上方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悬着一根杆子,用途是晾晒袜子和衣物。我发现地板上布满了脏乎乎的小洞,看着像是螺丝锥的钻孔,实际上却是伐木工人的靴钉扎出来的,他们的靴底装着长近一寸的钉子,以免在湿漉漉的原木上打滑摔跤。麦考斯林家上游一点儿就是一段乱石嶙峋的急流,春天里总是会发生原木壅堵,许多“赶木人” 94 会在那里聚集,顺便来他家补充给养,我在他家地板上看到的东西,正是赶木人留下的足迹。

太阳落山的时候,麦考斯林指了指对岸森林的上方,那边的云隙透出几丝彤红的晚霞,预示着天气即将转晴。要知道,即使是在这么偏僻的地界,罗盘的方位依然跟别处一样,天空的区划依然是四分之一属于日升,四分之一属于日落。

次晨的天气果真适于登山,我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眼见得印第安向导久等不来,便劝说麦考斯林陪我们一同上路,还打算在路上再雇一个船夫。说动麦考斯林并不费劲,因为他在上游开过船,本来就有意重访故地。一块用来搭帐篷的棉布,几条足够我们全体使用的毯子,十五磅 95 压缩饼干,十磅“净”猪肉 96 ,以及少许茶叶,便凑成“乔治大叔”的全副行装。最后这三样东西,外加我们可望在路上搞到的吃食,算起来应该够六个人对付一个星期。再去前路上最后一户人家拿一个水壶、一口煎锅和一把斧头,我们的装备就齐了。

我们很快走出麦考斯林的农场,再一次扎进常青的树林,林中的隐约小径是上游的两个定居者踩出来的,就算你久居林地,有时也很难辨认。前行不久,小径穿过林中一带杂草蔓生的狭窄空地,也就是所谓的“火烧地”,这是先前一场野火的遗迹,向北延伸了九到十里,直抵米利诺基特湖。走出三里之后,我们来到了“鲱鱼池”,这池塘又名“诺利瑟迈克池”(Noliseemack),实际上是一段展宽的河道。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州聘助理地质学家霍奇到访此地,之后在报告中说,“我们推着小船穿过一亩多的鹿豆 97 ,它们扎根池底,在水面开出不计其数的美丽花朵。” 98 托马斯·富勒 99 的房子与麦考斯林家相去四里,坐落在鲱鱼池畔,米利诺基特河 100 的河口,离河上的同名湖泊有八里远。从那个湖去柯塔丁山比较便捷,但我们更愿意上溯珀诺布斯科特河,取道珀马达姆库克湖群 101 。我们到的时候,富勒刚好新盖了一座木屋,正忙着锯穿将近两尺厚的原木屋墙,为的是开扇窗户。之前他已经开始用云杉树皮贴墙,树皮是翻过来贴的,效果相当不错,跟环境也很协调。富勒没给我们端茶倒水,而是请我们喝了点儿啤酒,平心而论,这种酒确实比水好喝 102 ,又清亮又稀薄,味道却像雪松树浆一样浓烈辛香,使我们恍然觉得,自己投入了大自然母亲松杉妆裹的怀抱,吮到了她的乳汁。这种酒混合了米利诺基特所有植物的汁液,萃取融汇了原始林木喷吐的各种最上乘、最美妙、最甘冽的琼浆,以及林木蕴含的一切清爽醒神的香脂与精髓,十足是伐木工人的最佳饮品,能使人立刻适应林地,融入林地,还使人开眼看见青葱翠色,合眼也梦闻松间风吟。他家有一支鼓笛 103 ,盼望着有人吹起,我们用它吹出了几段优美的旋律——带鼓笛来这里,想必是为了驯服野兽 104 。我们站在门边的木片堆上,鱼鹰在我们头顶回翔,从这里放眼鲱鱼池上空,天天都可以目睹秃鹰 105 凌虐鱼鹰的暴行。汤姆 106 指给我们看湖对面的一个鹰巢,那是他心目中的一个神圣处所,架在一棵耸出林表的松树上面,虽然跟我们隔着一里多的距离,却依然清晰可见,一年又是一年,同一对秃鹰在那里出没盘桓。这一带就这么两座房舍,一座是他的低矮木屋,一座是秃鹰夫妇的高爽窝巢,筑巢所用的枝丫,足可装满一架推车。一番劝说之后,托马斯·富勒也入了伙,因为我们很快就得靠巴妥船代步,驾船得有两个人才行,两个人还都得头脑冷静,技艺娴熟,能胜任珀诺布斯科特的航程。汤姆的行囊很快就收拾停当,因为他有现成的船夫靴子,还有件红色的法兰绒衬衫。红色是伐木工人最喜欢的颜色,红色法兰绒据说具备一些神奇的功能,最利于透气排汗,因此是健康首选。随便哪一帮伐木工人当中,都会有很大一部分身着红衣。我们在这里坐上一条破旧漏水的巴妥船,撑船上溯米利诺基特河,前往两里之外的老富勒家 107 ,一是为了绕过珀诺布斯科特河上的大瀑布,二是为了换一条好点儿的船。米利诺基特是一条水浅沙多的小河,河里有许多鱼巢,我估计是七鳃鳗或胭脂鱼的杰作 108 ,河岸则布满麝鼠 109 建造的小屋,但据富勒所说,这条河水流平缓,只在它流出米利诺基特湖的地方有段急湍。说话的时候,富勒正忙着刈割本地的两种牧草,据他说分别名为灯芯草和草地三叶草 110 ,河边的草地上有,河中的低矮小岛上也有。我们留意到两岸草丛中的一些凹痕,富勒解释说,那都是驼鹿头天夜里卧倒的地方,然后又补充道,这一带的草地栖息着数以千计的驼鹿。

老富勒家在米利诺基特河畔,离麦考斯林家六里,离马塔瓦姆基格岬二十四里,是我们此行途经的最后一户人家。比他家还靠上游的农场,就只有索瓦德尼亨克河 111 边的吉布森家,但那个农场经营不善,早已经抛荒废弃。老富勒是这片林地最早的居民,原本住在与现在的家相去数里的西支南侧,他十六年前在那里盖的房子,是五岛上游的第一座。新换巴妥船的第一程陆运从他现在的家开始,我们得把船运到两里之外,绕过珀诺布斯科特河上的大瀑布,用小树扎成的马拉木橇来运,以便越过路上的无数石头。可我们要到几个钟头之后才能出发,因为拉橇的马儿在新垦荒地的残桩之间吃草,本来就离他家有段距离,眼下还溜达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们得等他们把马儿逮回来。这一季的最后一批鲑鱼最近才打上来,刚腌了没几天,我们取了一些来塞满我们的空壶,想拿鱼肉做个缓冲,帮我们逐步适应林中的简单伙食。他们在这儿养的第一群绵羊,上个星期丢了九只,全都叫狼给叼走了。剩下的羊跑回屋子旁边,看样子吓得够呛,于是他们出去寻找丢了的羊,发现其中七只已经死了,而且被啃得乱七八糟,另外两只倒还活着。他们把幸存的两只羊带回了家,照富勒太太的说法,这两只羊仅仅是喉咙上破了点儿皮,伤口并不比针扎的显眼。她剪掉它们喉咙上的毛,把伤口洗了洗,抹上点儿药膏,又把它们放了出去,可它们没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从此杳无踪影。事实上,这些羊全部都中了毒,死了的七只马上就身体肿胀,皮和毛都只能扔掉。这说明那些关于狼和羊的古老寓言 112 有凭有据,还使我确信那种古已有之的怨仇至今犹存。说实在的,这次可用不着放羊娃来瞎喊什么“狼来了”。老富勒家的门边摆着大小不一的钢铁夹子,用来对付狼、水獭和熊,夹子上装的不是钢牙,而是巨大的钢爪,为的是钩住它们的肌腱。毒饵也是常用的杀狼武器。

我们在老富勒家吃完了一餐深林便饭,拉橇的马儿总算是姗姗来迟,于是我们把巴妥船拖出水来,绑上木橇,再把行囊扔到船里,顾自举步前行,运船的任务则留给两个船夫和汤姆的弟弟,后者负责赶马拉橇,当我们的车把式。我们的路线穿过绵羊送命的那个天然牧场,有几段是翻越乱石嶙峋的山丘,可说是马蹄曾及的最险道路,木橇连蹿带蹦地滑向前方,像一条风颠浪簸的小船,必须得有人站在木橇尾端,以防巴妥船失事撞毁,作用好比狂暴大洋中的舵手。我们的这架木橇,大致是照这样的方式行进:每当木橇的滑板撞上一块三四尺高的岩石,木橇便立刻向后上方弹起,但由于马儿一直在把木橇往前方拽,木橇随后会在岩石的顶部着地,进而越过岩石。这一程陆运,走的多半是古代印第安人扛着船绕过瀑布的路线。下午两点,先行一步的我们走到了瀑布上游夸基什湖口 113 附近的河边,在这里等待巴妥船跟来。刚等了没一会儿,就看见雷阵雨从西边席卷而来,越过远处那些依然看不见的湖泊,越过那片我们无比向往的迷人荒野。转眼之间,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打上我们四周的树叶。我刚刚选好一棵直径五六尺的倒伏巨松,正准备爬到树干下面,却发现我们运气还好,船已经及时赶到。同伴们急急忙忙给船松绑,把船翻下木橇,第一阵瓢泼大雨,恰好在此时兜头打落,这时候的场景,肯定会让安居广厦的人们觉得十分好笑。刚把船弄下木橇,同伴们就迫不及待地松开了手,让船在惯性和重力驱使之下自行翻转,而你不难想象,不等船安安稳稳扣到地面,大伙儿就一窝蜂地往船底下钻,弓着身子在那里扭来扭去,活像是七条鳗鱼。所有人全部躲到船下之后,我们把背风一侧的船帮支了起来,一边削制在湖上划船要用的桨架,一边高唱还能够回忆起来的船歌,雷声乍歇之时,歌声响彻林间。阵阵豪雨倾泻而下,马儿垂头丧气地站在旁边,皮毛淋得油光水滑,好在船底如同滴水不漏的房顶,我们可赖以蔽体安身。这样干耗了两个钟头之后,我们要去的西北方向终于现出霁色一抹,预示着一个适于航行的宁静黄昏。车把式带着马儿踏上归途,我们则抓紧时间推船下水,全情投入我们的航程。

算上两个船夫,我们一行共有六人。我们的行囊都堆在船头附近,我们自个儿则按照指定的位置坐好,权充配重的行李,船夫还吩咐我们像桶装猪肉一样老实待着,千万别动来动去,免得船撞上岩石。安排妥当之后,我们撑船驶入途中的第一段急流,由此便稍有体会,我们要航行的这条河是何况味。汤姆和乔治大叔一头一尾,一人手执一根长约十二尺的云杉木铁尖篙子 114 ,两人从同一侧用力撑船,我们便像鲑鱼一样,顶着急湍飞速上行。河水在四周奔腾咆哮,只有饱经历练的眼睛才能辨认安全的航道,看清哪里是深水,哪里是暗礁,船帮的一侧或两侧时常擦过岩石,上百次遭遇与“阿耳戈号”闯过叙普勒格底兹 115 一样的惊险。我对划船也算是有点儿经验,可是我以往的航程,哪次也没有这次的一半刺激。幸亏我们没等来素昧平生的印第安向导,换上了这两个人,他俩跟汤姆的弟弟一样,在这条河上享有一流船夫的盛名,既是不可或缺的领航员,又是易于相处的好旅伴。独木舟比巴妥船小,不光更容易翻,而且更容易坏,何况我们听人说,印第安人撑巴妥船不像白人这么熟练。就大多数情况而言,印第安人没有白人可靠,更喜欢生闷气使性子。一个人把死水乃至海洋的脾性摸得再怎么熟,照样不能胜任眼下这种条件特殊的航行,其他地方最有本领的船夫,到这里也只能一次又一次抬船上岸,绕过险滩,时间耽误了不说,航程依然是险象环生,与此相反,经验丰富的巴妥船夫却可以撑篙溯流,既不用那么费劲,也不会那么危险。强悍的法裔船户总是会凭借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坚韧,奇迹般地把船撑到瀑布脚下,碰上陡直的瀑崖才会扛起船来绕路,绕过瀑布便再次投入“即将冲下悬崖的平顺洪流” 116 ,与瀑布上游的鼎沸急湍展开搏斗。印第安人说,这条河原本是双向流动的,半条河向上,半条河向下,白人来了却变成整条河向下,结果呢,他们不光得辛辛苦苦撑着独木舟逆流而上,还得扛着船走过不计其数的陆运段。夏天里,面粉也好,猪肉也好,拓荒者要的磨石和犁铧也好,木材探子要的各种装备也好,一切物资都得靠巴妥船运到上游,这一来,这片水域葬送了许多货物,许多船夫。但在天气恒定的漫长冬季,坚冰会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伐木工的牲口车可以直抵奇森库克湖,还可以继续上溯,甚至可以走到班戈上游二百里的地方。想想吧,孤零零的一条橇车辙迹,远远伸入白雪皑皑的常青荒原,在密匝匝的森林中蜿蜒百里,然后又笔直向前,穿过一片片冰封雪盖的宽广湖面!

不久之后,我们驶入水波不兴的夸基什湖,开始轮流划桨,横越湖面。湖不大,形状也不规则,却不失秀美可人,四面林木合围,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仅有的例外是远处湖湾里的一道低矮木堰 117 ,那是春天放木头要用的施设。湖岸的雪松云杉,一棵棵挂满灰色的苔藓,远远看去,活像是一个个树鬼木魂。野鸭游弋在湖面各处,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潜鸟 118 ,宛如一朵格外活泛的浪花,可说是湖面的点睛之笔,只见它磔磔怪笑,玩得兴高采烈,露出一条直直的腿,逗得我们开心不已。乔梅里山 119 在西北方向现出身影,仿佛是特意来俯瞰这个湖泊,而我们初次看见了柯塔丁山的容颜,虽然说只是峰顶隐没的云遮半面,看见它好似西北边的一道黯黑地峡,将天空和大地连为一体。波澜不惊地划了两里之后,我们越过湖面,再一次进入河道,从湖口到水坝 120 是一段一里长的连续急湍,我们的船夫得拿出全部的力量和本领,才能够溯流而上。

对于这片夏天里牛马无法通行的地区来说,这座水坝是一项造价不菲的重要工程,它把整条河抬高了整整十尺,据他们说还围出了无数个与河道相连的湖泊,淹没了大约六十平方里的土地。水坝高大坚固,附有一些支在上游不远处的斜墩,斜墩是竖在河里的一个个木头框架,里面填满了石头,作用是破开流冰。 121 每一根经由水坝闸门漂向下游的原木,都得向水坝的主人付费。

我们不请自入,鱼贯走进水坝旁边的简陋工棚,工棚的光景一如我之前的描述,但这会儿工人都不在,在的只有伙夫。见有客人到访,伙夫立刻开始张罗茶水。他的火塘已经被雨水浇成一个泥坑,此时则迅速烈火重燃,于是我们坐上火塘周围的原木凳子,向火烤干身上的衣服。在我们背后,火塘两边的屋顶下排着一张张侧柏叶床铺,床铺已经压得很瘪,多多少少有点儿变色,上面撂着一张《圣经》散页,印的是《旧约》某个讲谱系的章节,以及一本半埋在柏叶里的爱默生《西印度解放演讲》 122 ,是同伴之一先前留在这里的,我听说 它已经把这里的两个人拉进了自由党 123 ,此外还有一本一八三四年的《威斯敏斯特评论》 124 ,外加一本题为“迈荣·霍利墓前树碑始末” 125 的小册子。这些便是缅因森林一座伐木工棚里的读物,或者说可读之物,这工棚跟任何公路都隔着三十里以上的距离,两周之后便会人去棚空,变成熊的领地。所有书本都已经翻得破破烂烂,肮脏不堪。这帮工人的头儿名叫约翰·莫里森,一个典型的扬基人,成员当然都不是修水坝出身,而是一些样样都会的多面手,擅长使用斧头之类的简单工具,通晓林中水上的技艺。即便是到了这里,我们晚餐还是吃上了热腾腾的糕饼,跟雪球一样白,只不过没加奶油,此外还有无处不在的甜饼,我们拿它塞满了自个儿的口袋,因为我们估计,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再见到这一类的饭食。如此精致松软的糕饼,作为深林居民的膳食似乎有点儿怪异。茶也有,虽然说没加奶,但却加了糖浆。晚餐之后,我们回到河边,跟约翰·莫里森这帮人聊了几句,换了条更好的巴妥船,然后便匆匆上路,尽量利用行将消逝的最后一点儿天光。这工棚是这个方向的最后一处人居,按我们的行程算离马塔瓦姆基格岬刚好二十九里,从班戈过来的水程则是百里上下。前方再无蹊径,人们所知的通路只有一条,那便是渡越河湖,以巴妥船或独木舟代步。柯塔丁顶峰已在望中,跟这里的直线距离兴许不到二十里,但我们溯河前往,行程却有三十里左右。

时当满月前后,夜晚温煦宜人,我们决定月下划船,赶到五里之外的北双子湖上端,以防明天风翻浪起,不利船行。船夫们把这一带的河流称为“通道”,因为河流已经不再是什么别的,仅仅是连接湖泊的水道而已。我们沿着“通道”划了一里,又划过一小段几乎已被水坝变成静水的急湍,太阳刚落便划进北双子湖,开始横越湖面,划向四里之外的另一段“通道”。这是一片雍容典雅的水面,人到此地便可知悉,一片崭新原野加一个“林中之湖”,将会缔造怎样的美景。迎接我们的没有木屋的炊烟,也没有任何类型的营地,更没有哪个眷恋自然的情种,或者是沉思默想的旅人,从远山俯瞰我们的巴妥船,连印第安猎手都没有,因为他们很少登山,总是会选择与河为伴,像此时的我们一样。没有人前来问候,只有快乐自由的常青树木,在它们古老的家园里伸出层层叠叠的曼妙枝丫,向我们招手致意。一开始,红彤彤的云霞笼盖如城市一般壮丽的西岸,平湖敞开胸怀接纳天光,甚至有了一丝文明开化的风貌,仿佛在期待贸易通商和村庄城镇的到来。我们遥遥望见南双子湖 126 的入口,这个湖据说比北双子湖大,入口的湖岸笼着蓝色的烟岚,透过狭窄的入口远眺,视线掠过看不见的广阔湖面,直抵更加朦胧的远岸,着实让人大饱眼福。湖岸缓缓抬升,伸向一列列林木蓊郁的低矮山丘。即便在这个湖的周围,价值最高的白松也已经被人采伐殆尽,只不过,湖中过客无法察觉这样的缺憾。依照我们的观感,认真说也是依照相应的事实,我们似乎置身于美国和加拿大之间一块高高的台地,台地北侧是圣约翰河和绍迪埃尔河 127 流域,南侧则是珀诺布斯科特河和肯尼贝克河流域。这里的情形与我们据理揣度的不同,并没有连绵山脉围成的清晰湖岸,台地上只有一些互不相连的大山小山,东一座西一座耸入云端。这片原野是一连串湖泊组成的群岛,堪称新英格兰的湖区 128 。这些湖的高度相差不过几尺,船夫可以在湖与湖之间任意穿梭,只需要经过短途陆运,甚或完全不用上岸绕行。人们说水涨得特别高的时候,珀诺布斯科特河会与肯尼贝克河合流,至少是会彼此贴近,近得让你可以躺下身子,头枕着一条河,脚伸进另一条河。现如今,就连圣约翰河也通过运河 129 跟珀诺布斯科特河连在了一起,以至于阿拉加什河 130 里的木材不再沿圣约翰河漂向异国他乡,转而沿珀诺布斯科特河漂来我们这里,这一来,印第安人的那个传说,亦即珀诺布斯科特河曾经为他们的方便而双向流动,在某种意义上就算是部分地变成了现实。

一行六人中只有麦考斯林到过这个湖的上游,所以我们委派他来领航,而且我们必须承认,到了这样的水域,领航员尤其不可或缺。泛舟河上的时候,你一般不会忘了哪一头是上游,可你一旦到了湖里,河流便彻底无影无踪,随便你怎么眺望远岸,横竖看不出河是从哪里入湖。外乡人来了必然晕头转向,至少是暂时如此,必须得放下其余一切,先把河找到再说。要是湖长达十里乃至更长,形状又怪异得难以描画,而你不得不沿着蜿蜒的湖岸苦苦摸索,这样的航程一定会使你心力交瘁,耗尽你的时间和给养。听人说,曾经有一帮经验丰富的林地居民,奉命前往这条河上的某个地点,结果是身陷这座湖泊的迷宫,不知道何去何从。没办法,这帮人只好披荆斩棘穿越密林,扛着行囊和小船在湖与湖之间辗转,有时得负重奔波好几里路。当时他们把船扛进了米利诺基特湖,这个湖其实是在另一条河上,湖面十平方里,湖中岛屿无数。他们把整圈儿湖岸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扛起船走到下一个湖,然后是再下一个,劳神费力地折腾了整整一周,总算是重新找到了珀诺布斯科特河,可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不得不马上打道回府。

乔治大叔转舵操船,驶向上游湖口附近的一个小岛,小岛此时勉强可见,不过是水面的一个黑点,而我们一边轮流划桨,飞速掠过湖面,一边放声高唱,唱我们记得起来的船歌。月光下的湖岸迷离惝恍,若近若远。我们偶或收住歌声,倚住船桨,倾听周围有没有狼在嚎叫,因为狼嚎是此地常有的夜曲,而且被同伴们认定为世间最凄凉最瘆人的声音,只可惜我们这次运气不好,一声也没听到。话又说回来,纵然我们不曾 听见 ,但我们确曾 聆听 ,我们的期待也不是毫无道理,别的不说,这一点好歹值得一提。 131 这次我们只听见一只野性十足、嗓门极大的猫头鹰,在阴森蓊郁的荒野中厉声高叫,显然是对自个儿的孤寂生活毫不介怀,也不怕听见自个儿号叫的回声。我们还想到,没准儿有一些驼鹿正站在远远的湖湾,默默观察我们的动静,也没准儿,我们的歌声惊动了一头闷闷不乐的熊,或者是一只胆小的驯鹿。想到这些,我们的加拿大船歌便唱得更加带劲:

划啊,兄弟们划啊,河水滚滚流,

急湍在前头,白昼已去不停留! 132

这歌词恰可形容我们自个儿的冒险之旅,本来也是源自类似的生活体验,因为急湍一直都在前头,白昼也早已逝去,岸上的林子朦胧晦暗,无数道渥太华的波涛 133 ,在这里奔泻入湖。

为什么我们,至今没有扬起风帆?

因为没有风,来卷起蓝色的波澜!

但若是有好风,从岸边吹来水上,

噢,我们会欣然放下,疲惫船桨。

…………

渥太华的波涛啊!这颤巍巍的月亮,

不久就会见证我们,搏击你的潮浪。 134

到最后,我们终于划过那座为我们充当地标的“绿岛” 135 ,所有人顿时齐声高唱,仿佛我们即将从河湖的水波通道漂进大地的未知区域,踏上不可思议的冒险旅程:

守护这绿岛的圣徒啊!请聆听我们的祈请,

噢,请赐予我们清爽天气,还有阵阵好风! 136

夜里九点左右,我们抵达河湖交界之处,划进礁岩之间的一个天然港湾,把船拖上了沙滩。麦考斯林当伐木工的时候就很熟悉这块营地,眼下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虽然说只有月光照明。左近传来小溪入湖的潺潺声响,告诉我们清凉的水源就在身边。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生起篝火,这活计多少耽搁了一点儿时间,原因是这天下午暴雨滂沱,浇湿了柴火和地面。篝火是营地提供的主要慰藉,无论冬夏都是一样,无论冬夏都应该烧得同样旺,不光能带来温暖干燥,还带来喜气洋洋。它是营地必不可少的一面,至少是对想有光明一面的营地而言。一些同伴分头捡拾死树枯枝,乔治大叔则径直砍倒长在近旁的桦树榉树,没过一会儿,我们就有了一堆十尺长三四尺高的火,迅速烤干了火堆跟前的沙地。我们算好柴火,确保火堆通宵不灭,随即投入下一项任务,也就是支帐篷。这件活计的第一步是把两根铁尖篙子斜插在地,间隔大约十尺,这样就架好了椽子,然后把棉布覆在篙子上面,两边扎牢,前方敞开,像搭棚子那样。只不过这天夜里实在不巧,随风乱飘的火星把帐篷给点着了,我们只好赶紧把巴妥船拖进林子,扣在林子边缘靠近火堆的地方,再把一侧的船舷支高那么三四尺,把烧剩的帐篷铺在地上当床,然后扯起毯子的一角,或者随便什么能当被子的东西,往身上那么一搭,往地上那么一躺,脑袋和身子搁在船底下,腿和脚伸在火堆跟前的沙地上。刚开始大伙儿都睡不着,躺在那里聊我们的行程,接着又发现目前这个姿势特别适合观察夜空,闪闪星月正对我们的脸,所以我们自然而然话题一转,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了那些最有意思的天文发现。久而久之,我们还是力压谈兴,各自去寻梦乡。半夜醒来之时,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就是观看某个同伴诡异怪诞有似妖魔的身影和举止。只见他实在无法入眠,所以悄悄爬起来拨火添柴,换个花样打发时间,一会儿从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拖出一棵枯树,把枯树架上火堆,一会儿用木叉扒拉扒拉火灰,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观察天上的星星,与此同时,躺着的人兴许得有半数正在观察他的动静,个个都屏声敛息,由于这些人都醒着,又都以为身边的同伴睡得正香,气氛便显得越发紧张。这样子被人弄醒之后,我也给火堆添了点儿柴,然后就趁着月色在沙滩上溜达,指望着碰见一只下山饮水的驼鹿,碰不见鹿的话,碰见只狼也行。淙淙的小溪愈显声喧,让我觉得整片荒野满布人烟,沉睡的湖泊水平如镜,轻抚一个崭新世界的涯岸,奇形怪状的黢黑礁岩,东一块西一块耸出湖面,此时景致,实难形诸文字。它将一种严厉却温柔的荒野况味深深刻进我的记忆,久久不会磨灭。午夜过后不久,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洒落腿脚的雨点打醒,一个接一个地通过寒冷或潮湿认识到下雨的事实,一个接一个地长叹一声,蜷起双腿,到最后,大伙儿都往旁边蠕动了一番,身体跟船的夹角从直角渐渐变成锐角,得到了完全的庇护,这样才再次入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又是星月同辉,东方已现曙色微明。我写得这么详细具体,是为了让大家对丛林的夜晚有点儿概念。

我们迅速抬船下水,装好东西,没吃早饭就再次启程,任由篝火继续燃烧。原始森林既然如此潮湿,伐木工便很少费神扑灭自个儿点的篝火,不用说,这也是缅因州林火多发的一个原因,我们马萨诸塞人,在烟霾日子里听说了太多这样的灾害。白松砍光之后,森林不再是可贵的东西,木材探子和猎手从不祈祷下雨,除非是在空气中的烟尘需要清除的时候。话又说回来,这一天的森林特别潮湿,我们的篝火确实不可能蔓延成灾。 137 我们撑篙上溯,沿着河流或说“通道”走了半里,然后又划了一里,横越珀马达姆库克湖 138 的下缘。地图把这一连串湖泊统称为“珀马达姆库克湖”,就跟湖只有一个似的,可这些湖显然各不相连,湖与湖之间都有水急石多的狭窄河段作为隔断。珀马达姆库克湖向西北绵延十里,直抵远方的高阜低丘,面积在这个湖群中数一数二。麦考斯林指给我们看西北方的一片白松林,那片松林生长在远山之上,目前还遥不可及。西边的乔梅里湖群横亘在我们和驼鹿头湖 139 之间,那个湖群现在的情况不得而知,据说是最近都还“被本州最丰饶的木材产地团团包围” 140 。经由另一段“通道”,我们驶入珀马达姆库克湖的“深湾”,这个湖湾有两里长,往东北方向伸展。划过“深湾”之后,我们穿过又一段短短的“通道”,来到了安伯基吉斯湖 141

船到湖口之时,我们有时会看见一种严格说应该叫“水栅桩子”的物事,也就是一些春天搭木堰用的原木,要么是拴在一起泡在水里,要么就码在岩石上,跟树系在一起。这些物事虽然粗糙,但看到文明人在这里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迹,总是会让人非常吃惊。我记得返程途中,我一度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因为我再次路过这荒凉冷落的安伯基吉斯湖,在湖的上端看见一根带环的螺栓,螺栓深深地嵌进岩石,钻孔还用了铅来加固。

显而易见,赶木头必定是一个既艰险又刺激的行当。整个冬天,伐木工一直忙着把砍倒的大树削去枝叶,拖到河源的某个干涸沟谷,让原木越堆越高,春天来时,他站上河岸吹起口哨,呼唤雨犬和消融之犬 142 ,恨不得拧出他衬衫里的汗水,为春潮添点儿波澜,最后他突然之间高声发喊,闭上双眼,似乎要跟现时的境况一刀两断,于是乎,消融之犬和雨犬,春汛之犬和风犬,他忠实的犬群全体出动,开足马力帮他驱赶,而他冬季劳作的一大部分成果,立刻便争先恐后冲下山去,直奔奥若诺的一家家锯木厂 143 。每根原木都标着主人的名字,用斧子或手钻刻进边材 144 ,深得足以抵御漂流过程中的磨损,但又不至于对木材造成破坏。原木的主人为数众多,要设计出一个简单新颖的标记,得有相当可观的创造力才行。这些标记用的是一套相当独特的字母表,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辨识。同伴之一掏出他的记事本,念出了他家原木使用的一些标记,其中包括十字形标记、条形标记、鸦足形标记和环形标记,如此等等,还可以组合使用,连成诸如“Y—环形—鸦足形”之类的图标。每一根原木都得靠自个儿的本事去“闯人关” 145 ,挨过不计其数的急湍瀑布,落下或轻或重的挤伤撞伤。各有标记的各家原木混在一起漂向下游,因为它们都得赶趁同一场春汛,人们会在湖口截住原木,用漂浮原木连成的木堰来圈住它们,以防它们随风乱漂,然后就像驱赶羊群一样,借助我们时或看见的装置,也就是架在岛上或滩头的绞盘或吊臂,将它们拖过水静不流的湖面,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让风帆船桨来帮忙。然而有些时候,原木照样会在短短几小时之内被大风和汛水卷走,散落在方圆许多里的湖面,还可能被抛上远处的湖岸,赶木人一次只能捡回一两根,然后把它们重新送进“通道”,他得经历许多次潮湿难挨的湖岸宿营,才能把他的“羊群”赶过安伯基吉斯湖,或者是珀马达姆库克湖。他必须具备把原木当独木舟划的本事,还得像麝鼠一样,无视寒冷和潮湿。他的工具非常好使,包括一根材质通常是岩枫 146 的撬杠,杠子长六七尺,上面安了颗粗短的尖钉,两端包着耐磨的铁箍,以及一根长长的铁尖篙子,铁尖用螺钉铆得死死的。沿岸的孩子在漂浮的原木上练习走路,就跟城里的孩子在人行道上学步一样。原木有时会被抛上岩石,死死卡住,不来上一次同样高的汛水,就只能窝在那里无法取回,有时又会在急湍瀑布跟前挤作一团,堆积成山,赶木人要想让它们继续向前,就得拿自个儿的生命去冒险。木材生意便是如此,取决于许多偶然因素,比如说河流上冻的时间,时间早就能让牲口车及时上山,比如说春汛的水量,水量大就能让原木顺利下行,如此等等。 147 以下我引用的是米肖 148 对肯尼贝克木业的记述,在他著书的那个年代,出口英国的上等白松都产自肯尼贝克河流域:“干这个行当的通常是来自新罕布什尔的移民……夏天他们组成小队,在广袤的荒林里四处探查,摸清楚哪些地方白松最多。他们割来牧草,为干活的牲口备好草料,然后就启程回家。冬天一到,他们立刻重返森林,盖起一座座船桦 149 或侧柏树皮苫顶的木屋,在林中扎下根来。虽然说气温极低,有时候连着几个星期都比冰点低四五十度(华氏),他们还是劳作不懈,永不退缩。” 150 据斯普林格所说,伐木队的成员包括砍树工、开路工、剥皮工、装卸工、车把式和伙夫。“砍倒大树之后,他们把树截成十四到十八尺长的原木,随即驾轻就熟地控驭驮畜,把原木拉到河边,刻好标明物权的记号,再把原木滚进河流的冰封怀抱,待到春来冰消,原木便顺流而下……没有在砍伐当年锯解的原木,”米肖补充道,“会遭受一些大个儿虫豸的啃咬,以至于满布直径两线 151 左右的虫眼,但要是树皮已经剥掉的话,搁上三十年也坏不了。” 152

在这个宁谧的周日早晨,安伯基吉斯湖风光无限,照我的感觉,它是我此行所见最美的湖泊。听人说,它的深度也在这一带数一数二。从湖上远望乔梅里山、双峰山 153 和柯塔丁山,视野好得无以复加。柯塔丁的峰顶看着是一块格外平整的台地,好似一段短短的公路,没准儿会引动某个半神的仙灵,在某天下午从天而降,到峰顶遛上一两个来回,消化消化午餐。我们划着船走了一里半,来到北侧湖口附近,然后挤过一大片睡莲,在麦考斯林熟识的一块大岩石旁边登岸,开始做我们的早餐。早餐的内容包括茶水、压缩饼干和猪肉,此外还有煎鲑鱼,吃鱼的餐具是木叉,用此地生长的赤杨 154 枝丫精心削制,以及用桦树皮撕成的盘子。茶是红茶,没有加调色的奶,也没加提味的糖,茶杯则是两个马口铁做的长柄锅子。这种饮料对本国的碎嘴子老太婆来说不可或缺,对伐木工人来说也是如此,不用说,他们都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享受。 155 麦考斯林记得这里原本是一处伐木营地,眼下则已经长满灌木杂草。透过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我们看见一块完整的砖头,躺在一条小溪里的一块岩石上,干干净净、鲜红显眼、方方正正,跟摆在砖厂里一样,有人把它带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用作压实火药的材料 156 。后来,我们中有人为这块砖表示遗憾,因为我们没有把它带上山去,搁在峰顶做个纪念。当然喽,这块砖可以充当一件素朴的证物,表明有文明人上了峰顶。麦考斯林说,荒野里有时能找见一些大个儿的橡木十字架,保存得相当完好,树十字架的是天主教的一些开路先锋,他们率先穿越此地,为的是去肯尼贝克河传教。

接下来这段路程总计九里,耗尽了这天余下的时间,其间我们划过了几个小湖,逆水撑过了无数段急湍和“通道”,还曾经四次抬船绕行。我准备逐一列明沿途的地名和里程,为将来的旅人行个方便。船出安伯基吉斯湖之后,我们先是在急流中上溯四分之一里,继而抬船行进九十杆 157 ,绕过安伯基吉斯瀑布。接下来,我们划行一里半,穿过像河流一样狭窄的帕萨马加默特湖,到达与湖同名的瀑布,途中经过从右方流来的安伯基吉斯溪。接下来,我们划行两里穿过卡特普斯孔尼根湖,继而抬船行进九十杆,绕过卡特普斯孔尼根瀑布——“卡特普斯孔尼根”(Katepskonegan)的意思正是“抬船绕行之地”——途中经过从左方流来的帕萨马加默特溪。接下来,我们划行三里穿过坡克沃柯穆斯湖,这个湖其实是略有展宽的一段河道,继而抬船行进四十杆,绕过与湖同名的瀑布,途中经过从左方流来的卡特普斯孔尼根溪。接下来,我们划行四分之三里,穿过跟前一个湖差不多的阿波利亚卡米古斯湖,继而抬船行进四十杆,绕过与湖同名的瀑布。再下来,我们在急流中上溯半里,来到了索瓦德尼亨克死水,也就是阿波利亚克纳杰希克溪 158 的溪口。

溯河而上的途中,地名通常按以下顺序交替出现:首先是“湖”,水面没展宽的话就叫“死水”,接下来是“瀑布”,再下来则是在瀑布上游入湖或入河的“溪”,“湖”“瀑布”和“溪”三个一组,共用一个名字。我们首先遇到帕萨马加默特湖,接下来是帕萨马加默特瀑布,再下来则是流来河里的帕萨马加默特溪。不难看出,照这样的顺序选用前后一致的地名,实可谓十分合理,因为河段一旦变成“死水”或“湖”,至少得部分归功于在上游入河的“溪”,所以说“湖”和“溪”应该同名,与此同时,“溪”下游的第一道“瀑布”既是“湖”的入水口,又是“溪”中的水第一次向下猛冲的地方,名字自然得跟“湖”和“溪”一样。

抬船绕过安伯基吉斯瀑布的路上,我看到岸边有一个装猪肉的桶子,一侧开了个八九寸见方的洞。开了洞的一侧虽然紧贴一块陡直的岩石,但还是没防住偷嘴的熊。熊既没有把桶转过来,也没有把桶打翻,而是从正对洞口的一侧下口,啃出一个跟巨型老鼠洞一模一样的洞,足够它们把脑袋伸到桶里。到这会儿,桶底还残留着几片咬得稀烂沾着口水的猪肉。伐木工常常把不便携带的给养留在营地,或者是需要抬船绕行的地方,后来者尽可随意取用,因为这些东西一般都是集体财物,不归个人所有,集体是有资本慷慨大方的。

为了让读者对船夫的生活有点儿概念,我准备举些例子,详细讲讲我们怎么抬船绕路,怎么闯过急湍。比如说,绕过安伯基吉斯瀑布的那条路,简直是想象范围之内最难走的林间小径。一开始是上山的坡道,仰角将近四十五度,路上有无数的岩石和原木,一眼望不到头。抬船绕行的方法是这样的:我们先把行李运过去,在目的地的岸边搁好,然后再回头搬运巴妥船,拽着缆索把船拖到山上,接着又继续往前拖,一路走走停停,好歹对付完一半的路程。但这条路实在糟糕,再拖下去船就会坏。巴妥船轻则三百磅,重则五六百磅,通常应该有三个人来头顶肩扛,得把船反扣过来,个子最高的站中间,两头各站一个,或者是船头站两个,人要是再多的话,那就不方便抓握了。可扛船不光需要力气,还需要一定的经验,怎么说也是一件极其辛苦的活计,特别消耗身体,而我们这帮人总体说来身体孱弱,帮不了船夫什么忙。无奈之下,两个船夫用折叠的帽子权充垫肩,把巴妥船扛上肩膀,我们中的两人则扶住船帮,免得船摇来晃去,把船夫的肩膀磨伤,大伙儿就这样勇敢前行,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中间只停了两三次。其余几段陆运里程,也是靠两个船夫以同样的方式完成的。他俩得身负重荷踉跄前行,翻过大大小小的倒伏树木和溜滑岩石,脚下的小径又极其狭窄,走在船两边的人老是要被树枝挂到。不过我们还算幸运,至少不用自个儿在丛莽中砍出一条路来。再次下水之前,我们拿起刀子,把岩石刮花的船底重新削平,以便减小行船的阻力。

为了免除抬船的苦役,我们的船夫决定“牵上” 159 帕萨马加默特瀑布,于是乎,其他人拿上行李去走绕过瀑布的小路,我则留在船上,帮船夫牵船上瀑。我们很快进入一段急流,比我们之前撑船上溯的任何一段都更为汹涌迅疾,并且把船靠到河道的一侧,做好了牵船的准备。两个船夫一方面是对自个儿的本领颇为自许,另一方面呢,依我看,也是想办成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好让我开开眼界,只见他们略作沉吟,再次端详这段理当称为瀑布的急流,一个开口发问,我们能不能上得去,另一个应声作答,我觉得可以一试。于是我们再次冲到河道中央,开始与急流搏斗。我坐在船的中段,维持船体平衡,每当船擦过岩石,我便向右方或左方微微欠身。我们晃晃悠悠逆流而上,弯来拐去,连蹿带蹦,一直撑到了瀑布最陡的地方,船头高高翘起,比船尾高了足足两尺。紧接着,在一切全靠头篙船夫用力撑持的危急关头,他手里的篙子“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可他没工夫接过我递上去的备用篙子,径直探出断篙,在一块岩石上猛力一撑,不光救下了他自个儿,也让我们在间不容发之际登上瀑顶。乔治大叔高声发喊,说这次的事情前无古人,他如果不知道头篙是谁,绝不会尝试这么蛮干,头篙如果不知道尾篙是他,同样不敢冒这种险。这附近的林子里有一条专门开辟的陆运通道,我们的船夫从未听说巴妥船逆水登瀑的事情。就我记忆所及,这段瀑布本来就是整条珀诺布斯科特河上的极险之地,其间还有一道垂直的跌水,至少得有两三尺高。两个船夫不交一语,默默完成了这桩壮举,他们的高超技艺和冷静头脑,我再怎么赞叹也不够。头篙从不回头瞻顾,但却对尾篙的举动了如指掌,所以就只管自行其是,就跟他是一个人撑船一样。只见他一会儿用篙子在十五尺深的水里徒劳探寻,怎么也够不到河底,小船由此倒退数杆,要靠他全副的本领和力气才能保持平稳,一会儿赶趁尾篙像乌龟一样坚守阵地的机会,在两侧船舷之间腾挪闪转,动作轻灵得令人叫绝,同时飞快地扫视急流和岩石,仿佛长着一千只眼睛,一会儿又终于扎牢篙子,铆足了劲儿放手一撑,直撑得篙子弯曲打颤,整条船也猛地一抖,往上游蹿出几尺。这当中的危险还不只是水深流急,因为篙子随时可能卡在岩石之间,挣脱他们的掌握,把两手空空的他们留给急流任意处置——这么说吧,河中的每一块岩石,都好比一只伺机而动的鳄鱼,不等你瞅准机会在它的上颚结结实实撑上一篙,它就可能一口咬住你的篙子,把篙子从你手里生生扯去。篙子始终紧贴船身,船头也做成了特殊的样式,以便越过重重障碍,在急流的血盆大口中堪堪躲过岩石的利齿。要不是因为巴妥船又长又轻,吃水极浅,他们压根儿不可能前行半步。头篙必须迅速选定前行的路线,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船经常都得两侧擦岩硬挤过去,因为岩石两边都是如假包换的磨盘漩涡 160

从瀑布前行半里之后,我们中的两人一试身手,撑船上溯一段较比平缓的急流。我们本已成功在望,即将越过最后的一道障碍,却碰上一块招灾惹祸的岩石,一下子方寸大乱。眼看巴妥船在漩涡里不停打转,怎么也脱不了身,我们只好交出篙子,另请高明。

卡特普斯孔尼根是这一带水最浅杂草最多的湖之一,看样子应该盛产狗鱼 161 。同名的瀑布声势浩大,风景如画,我们在这里稍事停留,吃了午餐。乔治大叔见过别人在这里逮到成桶的鳟鱼,但在我们下钩的这个钟点,鳟鱼死活也不肯上来吃饵。我们已经在缅因荒野伸向外省 162 的路途中行进了这么远的距离,居然还是在抬船绕行的半路看见了一张橡木堂 163 传单,火红色的大传单长约两尺,裹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传单所在位置的树皮已被剥去,树脂刚好把传单牢牢粘住。这种打广告的方法优点众多,其中之一应予记录在案,也就是说,有了这样的广告,兴许连熊和狼,驼鹿和鹿,水獭和河狸,更别说还有印第安人,都能够借此了解,该去哪里挑选最时髦的衣帽,至不济也能了解,该去哪里找回自己失去的部分皮草。有鉴于此,我们把这条路命名为“橡木堂陆运段”。

这条林间野河的午前时光,又宁谧又安详,恰如我们想象中的马萨诸塞,在同一个夏季周日的通常情状。鸟儿的尖叫,偶尔会吓我们一跳,或是来自那只在我们船头河上翱翔的秃鹰,或是来自那些被它强征贡赋的鱼鹰 164 。河边间或出现一块几亩宽的小小草地,未经刈割的野草随风招摇,使我们的船夫心动不已,一边慨叹这里离他们的农场太远,一边计算这些野草能晒多少垛干草。有时会有两三个人来到这里,整个夏天埋头割草,到冬天就把草卖给伐木工,原因是就地卖草的价钱,比本州的任何市场都要高。河中的一个小岛长满了这类灯芯草或说刀子草 165 ,我们登岛查看前行的路线,在湿软的地面看到一个新鲜的驼鹿脚印,那是个略呈圆形的大洞,足证留下脚印的动物又大又沉。驼鹿喜欢嬉水,会光顾所有这些岛屿草地,在岛与岛之间游来游去,跟穿越陆上丛莽一样自如。我们不时经过一处麦考斯林所说的“波克罗甘”(pokelogan),这是个印第安词汇,指的是与死胡同相似的小河湾,赶木人完全有理由称之为“拨开了赶”(poke-logs-in)。这样的河湾前无去路,进去了只能原路折返。“波克罗甘”,以及频繁出现的“回头弯”,也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河里的分汊,会把缺乏经验的航行者弄得狼狈不堪。

绕过坡克沃柯穆斯瀑布的这程陆运,道路格外地崎岖嶙峋,上岸时得把巴妥船直接提上四五尺高的岩石,重新下水时又得从差不多同样高的堤岸往下放。路上的岩石布满了伐木工靴钉扎出的孔洞,全都是他们扛着巴妥船踉跄前行的痕迹,你还能看见一些表面磨得相当光滑的大块岩石,这是因为他们曾经中途歇脚,把巴妥船搁在上面。实在说来,由于这时节水位较低,我们只扛着船走了通常陆运里程的一半,然后就把船放进即将冲下瀑布的平缓水波,准备挑战此行遭遇的最急湍流。其他人继续去走剩余的陆运里程,我则留下来帮船夫牵船。三人中得有一人把船拽住,另外两人才能上船,如其不然,船就会翻下瀑布。我们贴着河岸撑篙上溯,顶着急流尽量前行,等到再也撑不上去的时候,汤姆一把抄起缆索,跳上一块勉强露出水面的岩石,但饶是他靴底有钉,依然是立脚不稳,转眼便坠入急流,靠运气帮忙才浮了上来。他随即爬上另一块岩石,把缆索交给跟着他上了岩石的我,自个儿又回到船头。我游走在岸边的浅水地带,从一块岩石跳上又一块岩石,时不时把缆索绕在竖直的岩石上固定好,拽住船等其中一个船夫重新下篙,这之后,我们三人一同发力,我们的船便蹿向上游,无惧任何急流。这样子就叫“牵船”。经过这种地方的时候,我们中若是有人上岸绕行,通常得随身带走最贵重的行李,以防行李落水。

船过阿波利亚卡米古斯瀑布之后,我们顶着箭一般的急流撑了半里,其间某人有所发现,在一些巨大的原木上看到了自家的标记,这些原木高高地堆在两岸的岩石上,多半是今春大汛爆发之时,某一次漂木壅堵的遗迹。看样子,许多原木都得等下一场大汛才能脱困,如果它们到那时还没烂掉的话。在自个儿从来没到过的地方,碰上自个儿从来没见过的自家财产,发现它们被汛水和岩石扣在了奔向主人的半道上,着实是一种奇遇。依我看,我名下的全部家当,肯定也躺在这种地方,躺在某条未经探索的遥远河流边上,已经被高高地抛上岩石,正等着一场闻所未闻的大汛,来把它送到我的身旁。各位神明啊,动作快点儿吧,赶紧用你们的风雨化解壅堵,别让它白白烂掉!

撑船走过最后这半里路,我们就到了索瓦德尼亨克死水,死水的名字得自在上游一里处入河的索瓦德尼亨克河,后者是珀诺布斯科特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名字的意思是“奔流山间”。死水离水坝大约二十里,位于默奇溪和阿波溪 166 的溪口,在柯塔丁山西南四十五度方向,与峰顶相去十二里左右。这天我们已经赶了十五里路,于是决定就地宿营。

我们早就听麦考斯林说了,这里的鳟鱼为数众多,此时便分出几个人安营扎寨,剩下的都去逮鱼。我们捡起几根印第安人或白人猎手扔在岸边的桦木钓竿,给鱼钩挂上猪肉,钓到鳟鱼之后又改挂鳟鱼,竿子一抡,将钓线甩进阿波溪的溪口。浅浅的阿波溪水清流疾,发源于柯塔丁山。顷刻之间,来了一群白色的须雅罗鱼( Leuciscus pulchellus 167 ,这种鱼又叫“silvery roach”,又叫“cousin-trout”,还叫鬼知道什么名字。这群鱼有大有小,本来是在附近觅食,眼下则纷纷吞下我们的钓饵,一条接一条地掉进了灌木丛。不一会儿,它们的亲戚,或者说真正的鳟鱼,也开始前来报到,斑斑点点的鳟鱼和银光闪闪的须雅罗鱼轮番上阵,咬钩的速度跟我们甩线的速度一样快。钓上来的两种鱼都是我生平所见的最佳样本,最大的一条重达三磅。我们一起竿就往岸上甩,刚开始却做了一些无用功,因为我们是站在船里钓的,甩上岸的鱼又一扭一扭地蹿回了水里。不过我们迅速想出了补救之策,安排那个钩子叫鱼吞了的同伴站在岸上接鱼,说时迟那时快,湿答答、滑溜溜的鱼儿像雨点一样洒落在他的周围,有时还正中他的脸庞和胸膛,因为他双臂大张等着接鱼,来不及招架抵挡。还没死的时候,这些鱼体色鲜亮,像最美的花儿一样熠熠生光,不愧为原始河川造就的宝藏。俯瞰着自个儿的渔获,钓客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感官,不敢相信这样的宝石,竟然在僻远的阿波溪里游弋了这么久远的时间、这么多个明珠暗投的世纪:这一些河川孕育的明艳花朵,以前只有印第安人有幸目睹,只有上帝才知道,此等美物为何要在此地游弋!这一次的经历,使我更加懂得神话的真谛,懂得关于普罗透斯 168 和所有那些美丽海怪的传说,实际上还更加懂得,为什么所有的历史,一旦服务于尘世功利,便始终只是区区的历史,一旦服务于天国福祉,却注定成为不朽的神话。

想着想着,耳边已经传来乔治大叔的粗犷声音,只见他手执煎锅发号施令,说你们赶紧把钓到的鱼送过来,然后才可以由着性子继续钓,钓到明儿早上都行。锅里的猪肉嗞嗞作响,呼唤鳟鱼快快下锅。对于蠢笨的鳟鱼种族,尤其是这个格外蠢笨的世代,幸运的是夜幕终于降落,柯塔丁的黯黑山崖又从阿波溪东岸巍然耸起,好似一道永恒的阴影,大大加深了夜幕之色。莱斯卡博 169 在一六〇九年的著作当中告诉我们,一六〇八年,尚多尔先生曾经跟德蒙茨先生 170 的一个手下一起,沿圣约翰河上溯了约莫五十里格 171 ,发现河里的鱼极其丰富,以至于他们“把水壶架在火上,没等壶里的水烧热,便已经逮到了够吃一顿的鱼” 172 。那些鱼留在这里的后裔,数量也同样惊人。夜幕既已降临,我们便跟随汤姆走进林子,去砍些雪松枝丫来铺床。汤姆走在前头,找出叶子扁平的雪松或说“庭园侧柏”,用斧头劈下最细小的枝丫,我们跟在后面,把枝丫捡起来带回船上,直至满载而归。铺床的时候,我们跟苫盖房顶一样认真细致,精益求精,让雪松枝丫的颠梢冲上,从床尾渐次铺向床头,一行一行地铺,前一行枝丫的颠梢盖住后一行的断茬,就这样铺成一张平整的软床。我们六个人睡,铺好的床大概是十尺长,六尺宽。这次我们照例生了一堆旺火,支帐篷的时候又比较小心,考虑到了风与火的方向,所以就能够对着篝火,在帐篷底下安躺。晚餐的桌子是一根巨大的原木,不知道是哪一场春汛抛上来的。这天晚上的饮料是侧柏茶,或者说雪松茶,伐木工如果弄不到其他的药草,有时也会喝这种饮料:

喝下一夸脱 侧柏茶汤

为了让自己身强力壮。 173

不过我无意重复同样的实验。这东西药味儿太重,喝得我倒胃口。这里有一副驼鹿骨架,当年想必有一帮印第安猎手,就地剔去了这头驼鹿的肉。

夜里我又在梦中大钓鳟鱼,终于醒来的时候,恍惚觉得昨晚的一切只是传说,觉得这种斑斓的鱼并不曾游得离我的床铺这么近,更不曾浮上来咬我们的钩,以至于怀疑这些事情并未发生,不过是我梦里的经历而已。于是我不等天色破晓,在同伴依然酣睡之时独自起身,去验证此事是否真实。月光之下,柯塔丁的无云剪影赫然矗立,万籁俱寂,唯急流淙淙有声。我站在岸边,又一次把钓丝投入小溪,便发觉梦境真实,传说不虚。斑斑点点的鳟鱼和银光闪闪的须雅罗鱼,像飞鱼一样疾速掠过月光下的夜空,在柯塔丁的暗影上画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直至月色渐褪,曙光熹微,让我和随后起身的几个同伴,个个都看得称心满意。

早晨六点,我们把行李搬上船去,外加用毯子包好的满满一包鳟鱼,然后穿戴齐整,又把不想带的包裹和给养甩上一些小树的枝梢,好让熊没法够着,随即启程奔向柯塔丁的峰顶,路程嘛,乔治大叔说船夫们认为是四里左右,照我的判断则应该更接近十四里,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他以前最远就到过我们出发时的位置,没再往柯塔丁山那边去过,周围也完全没有能指引我们前行的人迹。一开始,我们撑船驶向阿波溪亦即“旷野溪”的上游,撑出几杆便把船拴到一棵树上,沿北岸徒步上溯,穿过几片现已局部长满小杨树和其他灌木的火烧地,不久又依照一种在阿波溪几乎处处可行的横渡方法,也就是踩过挤作一团的原木和岩石,在一个溪宽五六十尺的地方再次渡水,随即向主峰 174 进发,走出了一里多的距离,脚下的土地相对开阔,坡度则依然十分平缓。走到这里,我义不容辞地担起了领头的责任,因为我爬山的经验最为丰富。我们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前方绵亘着七八里长的蓊郁山坡,山峰则依然看不出距离远近,于是决定直奔主峰的山脚,不走左手边那道巨大的滑坡,后来我才知道,以前的一些登山者就是从大滑坡上去的。 175 按照选定的路线,我们先得与林中的一条幽暗裂缝齐头并进,那是急流奔泻的通道,然后攀上从山峰主体向南伸出的一个小山包,山包的顶部光秃秃的,离主峰很近,从那里可以俯瞰乡野风光,还可以直上峰顶。我们此时所在的地方,是开阔原野尽头的一道光秃山梁,从这里望去,柯塔丁山呈现一种独特的风貌,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山岭。耸出林子上方的裸露山崖,在整个山体中所占的比例格外地大,而我们仰观这堵蓝蓝的屏障,感觉它仿佛是一段残垣,属于远古时代那道标明北方地极的界墙。罗盘显示主峰南麓在我们的东北方,我们据此设定了东北向的路线,然后举步前行,不久便没入林中。

走了没一会儿,林中就有了熊和驼鹿出没的痕迹,野兔的脚印更是随处可见。毫不夸张地说,山峰四面每一平方杆 176 的土地,都可以见到多少还算新鲜的驼鹿足迹,十有八九,这一带的驼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因为人们在山峰四面开辟了一些定居点,把它们赶进了这片荒野。成年驼鹿的脚印与奶牛相似,可能比奶牛蹄印大一点儿,小驼鹿的脚印则跟牛犊差不多。我们时或踏上驼鹿踩出的隐约小路,这些小路看着像是林中的牛径,但却远比牛径模糊难辨,与其说是一条条连续不断的蹊径,倒不如说是一个个稀稀落落的豁口,只能使密匝匝的灌丛局部通透。到处都能看见驼鹿啃过的嫩枝,断口整齐得有如刀切。树皮也被它们扯了下来,变成了一条条一寸宽的狭长带子,上面还留着清晰的牙印儿,连离地八九尺高的树皮也不例外。照我们的估计,我们随时有可能碰上整整一群驼鹿,我们的宁录 177 也紧握钢枪,做好了开火的准备,但我们并没有刻意搜寻,而驼鹿虽然为数众多,生性却十分机警,打猎的生手就算在林子里可劲儿转悠,没准儿还是一头也看不见。有些时候,驼鹿也是一种见者不祥的危险动物,不但不会给猎手带来收获,反倒会发狂似的猛冲过来,将猎手踩踏至死,除非猎手运气不错,能跑到树后躲过它们的蹄子。最大的驼鹿个头几乎跟马一样,体重有时可达一千磅,据说它们正常举步,便可以迈过五尺高的大门。按照人们的形容,驼鹿是一种长得很丑的动物,身短腿长,全力冲刺时姿势滑稽,速度倒是非常地快。我们实在想象不出,它如何能在这样的密林里自由穿梭,我们要想办到这件事情,都得把身体的柔韧发挥到极致才行,一会儿爬高伏低,一会儿左躲右闪。听人说,它们懂得压低通常能伸展五六尺的分叉长角,让角贴到自个儿的背上,靠体重撞出一条道路,轻松穿过密林。据我们的船夫所说,当然我不知真假如何,驼鹿睡觉的时候,长角往往会被害虫啃掉。 178 驼鹿肉是班戈市场上的大路货,吃起来却更像牛肉,不怎么像鹿肉。

我们就这样走了七八里路,直至近午时分,其间我们歇了好几次脚,好让累了的同伴恢复元气,还渡过了一条不小的山溪,估计是溪口位于我们昨夜营地的默奇溪 179 。整段路程之中,我们始终在林子里穿行,一次也没瞧见峰顶,高度又上升得十分缓慢,以至于两个船夫渐渐地有点儿灰心丧气,担心我们是在往山外走,因为他俩本来就对罗盘将信将疑。于是乎,麦考斯林上树瞭望,从树梢望见了主峰,这才认识到我们并没有偏离正确的路线,他用手臂指向峰顶的时候,树下的罗盘刚好跟他的手臂指向一致。林中有一条清凉的山涧,涧水已初显空气般的纯净透明,我们在涧边停住脚步,拿了些鱼出来烤。我们大老远把鱼带上山来,为的是节省压缩饼干和猪肉,这两样东西,我们已经对自个儿实行了限量供应。在冷杉和桦树聚成的阴湿林子里,我们很快生起熊熊的篝火,围着火堆站成一圈,人手一根三四尺长的削尖木棍,棍子上挑着在山下划好道抹好盐的鳟鱼,或者是须雅罗鱼,大伙儿的棍子从四方伸向同一个中心,好似车轮的辐条,个个都想让自个儿那条鱼挤进最可心的烤火位置,并不总是能真正顾及邻人的权益。就这样,我们一边畅饮清泉,一边大快朵颐,直到我们中至少一人负担大减,然后才重上征程。

前行许久,我们终于走上一片空旷得可以眺望峰顶的高地,但峰顶依然远远地泛着蓝色,仿佛打算从我们眼前遁去。我们先前渡过的那道急流,此时在我们前方滚滚泻落,看它的水脉,确确实实来自云端。但我们很快重入林中,不再知晓自己的方位。林中树木主要是黄桦、云杉、冷杉和缅因人称为“圆树”的花楸,以及驼鹿木 180 。这段路难走得无以复加,往往像是在最为密集的矮橡树 181 丛里穿行。这里大量生长着又称“簇莓”的矮茱萸,六芒星和驼鹿莓也很多。 182 蓝莓与我们相随始终,有个地方的蓝莓丛挂满了压弯枝丫的累累果实,新鲜一如初结之时,尽管这天已经是九月七日。 183 这样的树丛供应可口的餐食,招引这疲惫的行旅继续前行。一旦有人掉队,一声“蓝莓!”便是催促他们跟上的无上妙诀。即便到了这么高的位置,我们还是路过了一片驼鹿场 184 ,也就是一处面积四五平方杆的平坦山岩,驼鹿群冬季踩雪的地方。到最后,考虑到如果继续直奔峰顶,宿营时恐怕找不到近便的水源,我们渐渐改走偏西的路线,在下午四点重遇上文说到的急流,这时候峰顶已在望中,一行人又已倦怠不堪,便决定就地扎营过夜。

同伴们忙着寻找合适的宿营地点,我则利用天黑之前的最后一点儿时间,独自向山上登攀。此时我们身处一道又深又窄的山谷,山谷斜斜地伸向云端,仰角将近四十五度,两侧都是壁立的山岩,山岩的植被起初是一些低矮的树木,到高处就变成桦树云杉的交错丛莽,密匝匝无法穿越,树干还覆满了苔藓,最高处则不生草木,只有地衣,几乎一直是云遮雾罩。我沿着谷底的急流通道上行——我确实想强调“ ”这个字——拿冷杉桦树的树根充当把手,从侧面爬上一道二三十尺高的陡直瀑布,然后蹚水走过大概一两杆平路,因为整条道路都已被浅浅的溪水所占据,继而迎着逐级下泻的溪水,攀爬好似巨人楼梯的一级级高大石阶,不久便走出林子,次第登上一个个石台,上一层就停一停,回头望一望下方的山野。这道急流宽度从十五到三十尺不等,没有支流,似乎也没有越往上越窄的趋势,自始至终洪波滚滚,奔冲咆哮,从云端飞泻而下,越过或穿过光秃秃的成堆乱石,像一股刚从山间腾起的水龙卷。最后我终于撇开急流,开始自寻路径,攀登那座虽非最高却离我最近的山峰 185 ,路途十分艰险,丝毫不逊于远古时代撒旦穿越混沌界的历程 186 。我先是手脚并用,爬到一些古老黑云杉( Abies nigra 187 的上方,这些树的年代恐怕跟大洪水一样久远,矮的只有两尺高,高的也不过十到十二尺,平展展的树冠四面摊开,蓝幽幽的树叶受冻萎缩,让人觉得它们受到了阴沉天空和凛冽寒气的压迫,已经有几百年不曾长高。我在这些树的正上方走了好多杆的距离,树上爬满了苔藓和山越橘,仿佛它们先是填满了巨大山岩之间的所有空隙,然后又被寒风抹得一溜儿平。植物生长的规律,在这里很难见诸实践。看样子,同样的植物带绕着这座山转了几乎一整圈,只不过,别处的景观可能不像此处这么典型。其间有一次,我一脚踏空,站到了一棵云杉的树冠上,仿佛脚踩一只草草编成的柳条筐子,看见十尺之下是一个黑黢黢如同洞穴的所在,云杉的树干就在洞里,贴地处的直径拢共九寸。这种洞穴是熊的老窝,熊当时在家也说不定。这段八分之一里的路程当中,我一直走在这样的庭园 之上 ,尽管这确实意味着我随时有可能踩坏一些植物,只因为庭园 之中 无路可走。毋庸置疑,这是我到过的最为诡谲、陷阱最多的原野。

他脚踩这稀松之物,险些沉沦,

只能够半飞半走,勉力前行。 188

话又说回来,论坚韧莫过于云杉枝丫——一根也没有被我压断,因为它们长得很慢。我一会儿失足跌落,一会儿连滚带爬,一会儿蹦,一会儿走,穿过这片枝枝杈杈的原野,最终登上了一个山坡,确切说则是一个山包,山包上的牛羊是一群群灰白的岩石,在暮色中不声不响地凝神反刍,咀嚼它们的石头草料。它们瞪着灰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羊不叫,牛也不鸣。来到这里,我已经够到云雾的裙裾,这一次傍晚散步,便只能到此为止。所幸我转身返回之时,业已饱看下方的缅因原野,看见它跌宕如浪,漫衍如流,起伏如波。

我回去的时候,同伴们已经在急流边缘选好一处营地,正在就地歇息,其中之一已成病号,身上裹了条毯子,躺倒在一个潮乎乎的石台。这周围着实凄恻蛮荒,地面崎岖得一塌糊涂,致使他们大费周章,半天才找到一块能支帐篷的空旷平地。更高的地方缺少燃料,不适合我们宿营,这里的树木则显得无比苍翠,无比水灵,以至于我们心生忧虑,怕它们无视火焰的威力,但火焰最终大获全胜,在这样的环境下熊熊燃起,不愧为优秀的世界公民。纵然身处这样的高度,我们还是时常看见驼鹿和熊活动的痕迹。营地附近没有雪松,我们只好拿羽绒较比粗糙的云杉来铺床,但不管怎么说,这些羽绒好歹是从活生生的树上拔下来的。作为过夜的地点,这里兴许比峰顶还要气派,还要孤绝,既有这些野树为邻,又有急流为伴。格外轻灵、格外敏感的风,整夜在谷中奔走叫号,时不时吹旺我们的篝火,将余烬四处抛撒。照我的感觉,我们似乎躺在了一股年轻旋风的窝里。午夜时分,一棵冷杉的青枝被火烤干,火苗一下子蹿上树梢,惊醒我一个同床的伙伴,他以为整个世界都着了火,于是便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拽跑了整个营地。

次日早晨,我们享用了一点儿生猪肉和一小块压缩饼干,外加一勺云雾结晶或说水龙卷,拿这些东西开了开胃,随即全体出动,沿着我上文说过的瀑布向上攀爬,这次走的是瀑布右边,目标则是主峰,不是我昨天尝试攀登的那个峰头。然而不久之后,同伴们就被我后方的山梁遮挡,身影不复可见,同一道山梁还在我前方不断延伸,似乎没有尽头,于是我独自爬过一块块七零八落的巨大岩石,前行了一里多,向着云层步步逼近,因为别处虽然天气晴好,峰顶却依然大雾笼罩。这座山似乎是一个硕大无朋的乱石堆,仿佛天上什么时候下过石头,石头掉落山坡就停在原地,却又没有完全停稳,而是你靠我我靠你搭在一起,个个都摇摇欲坠,石头之间多有洞穴,却几乎没有土壤,也没有相对平坦的石台。这些都是制作星球的原材料,从一个不为人知的采石场掉了下来,大自然的万钧神力,很快就会把它们锻造或说锻打成泥,变出一片片青葱明媚的平原谷地。眼前是地球的一节尚在发育的肢体,好比我们在褐煤 189 当中看到的煤炭雏形。

良久之后,我终于走进云雾的裙裾,云雾似乎在一刻不停地飘过峰顶,但却怎么飘也飘不完,因为这纯净的空气不断生成新的云雾,补充的速度跟飘走的速度一样快。前行四分之一里,我到了山梁顶上,据那些晴日来过这里的人所说,山梁顶上的台地长达五里,面积有一千亩,可我却被来势汹汹的云雾团团围住,什么也看不见。风一会儿吹开我立脚之处的云雾,将我送入一个阳光明媚的小院,一会儿又爱莫能助,只能为我展露一抹灰扑扑的熹微光线,风力时大时小,云层忽低忽高。有时候,峰顶似乎马上就要拨云见日,在阳光里绽出笑颜,只可惜云层此伏彼起,感觉好比坐在烟囱里等烟散。这里实实在在是一家云雾工厂,周围全都是云雾制品,风的作用,不过是把它们从光秃秃的清凉岩石上取走而已。风卷来的云柱偶或在我身上撞断,容我瞥见右方或左方的一堵黯黑巉岩,蒙蒙雾气,在我和湿漉漉的岩壁之间涌动不息。此情此景,让我想到古代史诗和戏剧里的种种形象,想到阿特拉斯、乌尔坎、独眼巨人和普罗米修斯。 190 这里就是高加索山,这巉岩就是普罗米修斯被缚之地,不用说,埃斯库罗斯肯定看见过同样的景象。 191 这里广袤无垠,好似泰坦 192 居所,人类永不能在此栖居。登山之时,你会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个零件,甚至是某个攸关生死的零件,从自己肋条之间的空隙溜了出去。你的孤独之感,会超出你的想象。离开了人类栖居的平原,你不会再有同样多的严密思维与豁然领悟,你的理性会变得松松垮垮,昏昏沉沉,像山上的空气一样缥缈稀薄。广袤无垠的大自然母亲,像泰坦一样霸道无情,会一把攫住孤立无援的你,掠走你的一部分神圣禀赋。她不像在平原上那样笑脸相迎,倒像是正在厉声诘问:时机未到,你来做甚?这片土地,可不是为你开垦。我在谷地里笑意吟吟,你还嫌不够不成?我做出这方土壤,绝不是为了让你踏足,做出这团空气,绝不是为了让你呼吸,做出这些岩石,也不是为了让你有个邻居。在这里,我无法给你同情,无法给你爱抚,只能够无休无止、无情无义地驱赶你,赶你去我 确实 与人为善的地界。你为何不请自来,然后又抱怨我像个后娘?不管你冻死饿死,或者是活活吓死,通通与我了不相干,这里没有神龛,没有祭坛,你的求告我听不见。

混沌和古老黑夜啊,我来贵地,

不是充当探子,也无意旁敲侧击,

窃取你们王国的秘密,只是……

……因为我去往光明上界的道路,

碰巧穿过你们的辽阔国土。 193

地球有不少尚未完工的部分,山顶便是其中之一,爬到山顶刺探众神的秘密,以凡人之身挑战他们的神威,是一种略嫌不敬的渎神之举。也许只有胆大包天的无礼之徒,才会往山顶去。那些个淳朴种族,比如说野蛮土著,从来也不往山上爬——所有的山顶,都是他们从未踏足的神秘圣地。但凡有人爬上柯塔丁的巅峰,坡莫拉必然大发雷霆。

身为州府委任的地质勘测专员,杰克逊曾对柯塔丁山进行精密的测量,按照他的说法,这座山海拔五千三百尺,也就是一里多一点儿。他还补充说,“由此可见,它显然是缅因州第一高峰,也是整个新英格兰最陡峻的花岗岩山脉。” 194 我脚下这片宽广的台地本来多有奇景,台地东边还有一处壮观的半圆形断崖或说盆地,此时却通通云遮雾掩,无由得见。上山时我背上了全部的行李,因为我决定随身带好全副的装备,以防自己无法原路返回,不得不独自下到河边,甚至得独自走出无人地带。到这时,考虑到同伴们肯定急于在天黑之前赶到河边,又想到山上的云雾没准儿连日不散,最终我还是别无选择,只能按原路立刻下山。下山路上,山风偶或为我吹开一扇窗口,把东边的原野呈现在我眼前,那里有连绵无际的森林,有星星点点的湖泊,还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道道河川,其中一些远远地流入了东支。极目东方,还可以看见一些新的山脉。不时有雀科小鸟从我前方匆匆掠过,无力掌控自个儿的飞行路线,活像一块碎石,被风吹下了灰白的山岩。

我下到主峰侧面跟同伴们走散的地方,发现他们还在那里,正忙着采摘爬满每道石缝的山越橘,越橘之外还有蓝莓,蓝莓越到高处味道越冲,吃起来还是同样可口。等这里有了人烟,通了公路,这些越橘,也许会成为一种商品。这里的高度刚好与云的裙裾齐平,我们可以向西边和南边放眼眺望,俯瞰方圆百里的原野。喏,眼前便是我们在地图上见过的缅因州,但又与图上所见大有不同,眼前的缅因州是一片阳光照耀的无尽森林,长满了我们在马萨诸塞听说的那种东部 建材 。没有农场,没有房屋。看样子,这里连孤身旅人砍树枝削手杖的事情都不曾有过。湖泊不计其数,有西南边的驼鹿头湖,四十里长十里宽,像摆在桌子尽头的一只闪亮银盘,有奇森库克湖,十八里长三里宽,湖中没有岛屿,有南边的米利诺基特湖,湖中岛屿成百,此外还有百十个没有名字的湖。山峦也为数众多,但其中大多数的名字,恐怕只有印第安人知道。这一片广袤森林,看着像一块密实的草坪,至于说林中的这些湖泊,有个后来者给出了一个恰切的比喻,说它们好似一面“碎成了千百片的镜子,碎片被胡乱抛撒在草坪之上,反射出太阳的炽盛火光” 195 。要是有人能把这片土地开垦出来,不知道得是个多大的农场。《地名索引》出版于边界划定之前,据该书所说,单是我们此时所在的珀诺布斯科特县,面积就比拥有十四个县的佛蒙特州还要大 196 ,而这还只是缅因境内的一部分野地而已。不过,眼下我们要探讨的是自然疆界,并不是行政区划。此时我们与班戈的距离,若是按鸟儿飞行的里程来算,大概是八十里,若是按我们坐车走路行船的里程来算,则是一百一十五里。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自我开解,先想想大体说来,此处的景色多半跟峰顶一样好,再想想山峰若无云雾缭绕,哪里还配得上山峰的称号?更何况,贝利和杰克逊登顶时也是视野朦胧,跟我们没有两样。

我们动身返回河边,眼见得时辰尚早,便决定追随我们估计是默奇溪的那道急流,跟着它往下走,前提则是它还没有把我们带得太偏。就这样,我们在急流当中走了四里左右,不停地渡过来渡过去,从一块岩石跳上又一块岩石,时而和溪水一起跃下七八尺高的瀑布,时而仰面躺在薄薄的一层溪水里,顺着石坡往下滑。急流所在的这道山谷,今春发过特别大的洪水,显然还伴有山体滑坡,那时候,谷中肯定涌动着一股水石混杂的洪流,水位至少得比现在高二十尺。河道两侧一两杆范围之内,树木全都是皮开木绽,伤痕一直延伸到树梢,桦树一棵棵弓腰驼背,树干扭曲,有的还裂成了细条,跟扫马厩用的扫帚一样,有的树直径一尺,照样是拦腰折断,还有的地方,堆积的岩石把整丛整丛的树木压弯了腰。我们在途中看见一块直径两三尺的岩石,架在一棵树的枝杈上,离地面将近二十尺。整整四里的路途当中,我们只看见一条小溪汇入急流,却不见急流的水量由此增长。我们借着下山的势头飞速前行,个个都变成了蹿岩跳石的行家里手,因为我们必须得跳,确实在跳,不管合适的距离之内有没有落脚的石头。走在头里的人若是回过身去,仰望苍崖翠树夹峙的蜿蜒山谷,便会看到白色的急流当中,每隔一两杆就有一个红衬衫或者绿外套,要么是身背行囊,正在顺着河道往下跳,要么是停在急流中央一块方便歇脚的岩石上,正在补衣服的裂口,要么是正在解下系在腰带上的长柄锅子,准备舀点儿水喝,这样的画面,实可谓赏心悦目。从溪边一小块沙质台地经过的时候,我们看到台地上有一个依然新鲜的人类脚印,一时间吃惊不小,立刻懂得了罗宾逊·克鲁索在类似情形之下的感受 197 ,但我们最后还是想了起来,我们上山时也曾路过这道急流,虽然记不清具体的位置,可我们中的一员当时确实下到了谷底,为的是找点儿水喝。高处有清凉的空气,低处又有持续不断的山溪洗浴,足浴、坐浴、淋浴和浸浴交替进行,把这段旅程变得格外地醒脑提神。撇开急流之后,我们只走了一两里,全身衣物的每一根纱线就已经跟平常一样干爽,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此地的空气不同凡响。

撇开急流之后,我们担心走错方向,于是乎,汤姆走到附近最高的一棵云杉跟前,把行囊往树下一扔,顺着光溜溜的树干往上爬了约莫二十尺,钻进茂密树冠的葱绿塔楼,身影隐没不见,再次现身的时候,他已经把最顶上的细枝抓在手里。 198 年轻时候,麦考斯林曾经随某将军麾下的一支部队穿越这一带的荒野,跟另一个人搭伴执行各种侦察任务。那位将军总是这么吩咐,“把那棵树最顶上的枝条扔下来”,赶上这样的情形,缅因森林里没有哪棵树高得足以逃过灭顶之灾。我听过一个故事,说两个人在这一带的丛林里迷了路,迷路时的位置比我们现在更靠近居民点,于是他们找了棵尽可能高的松树,那棵树贴地处的直径足有六尺,然后爬上树去,从树梢望见一片孤零零的农场,还有农场上的炊烟。树梢离地二百来尺,弄得他们中的一个头晕目眩,倒在了同伴的怀里,同伴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气,带着这个时而昏厥时而苏醒的累赘,千辛万苦地爬下了树。我们冲汤姆喊道,“峰顶在哪个方向?那几片火烧地又在哪边?”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只能靠猜,但他望见了一片小草地和一个池塘,多半在我们应该走的路线上,我们便决定往那个方向走。走到那片幽僻草地的时候,我们看见池边有新鲜的驼鹿蹄印,池水兀自动荡不宁,仿佛驼鹿刚刚才逃去别处。草地非常小,面积只有几亩,坐落在山坡上,深藏在林子里,此前兴许从未被白人瞧见,一看就是个驼鹿吃草洗浴、悠然憩息的好地方。前行少刻,我们走进一片密林,似乎依然在追随驼鹿的路线。我们沿着这条路线往前走,不久便走进来时路过的开阔坡地,坡地绵延数里,伸向下方的珀诺布斯科特河。

也许是在这一段下山路途当中,我才算有了最为深切的体会,认识到这就是 自然 ,原始未凿、未经驯化也永远无法驯化的 自然 ,不管人类还给她起了些什么样的名字。我们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火烧地”,火烧兴许是雷电所致,但这些土地并没有新近过火的痕迹,地面连烧焦的残桩都难得一见,看起来更像是驼鹿和鹿的天然牧场,情状格外荒蛮,格外凄凉,其间偶有一条条横贯土地的狭长林带,一棵棵破土未久的低矮杨树,以及东一丛西一丛的蓝莓。我发现自己走得无拘无束,走得心安理得,只当脚下是某个现已抛荒或尚未完工的牧场,可当我暗自揣测,开垦建造这牧场的究竟是什么人物,是我们种族的哪一位兄弟姐妹,哪一位远亲近属,心里便忐忑不安,担心真正的地主突然现身,质问我凭什么擅自穿行。我们很难想象,世上竟然有无人居住的地域,因为我们习以为常,总以为人类无所不在,人类的影响无远弗届,何况我们从未看见纯粹的自然,除非我们曾经看见,繁华都市里同样有她的身影,同样是如此广袤、如此阴郁、如此冷漠无情。眼前的自然美则美矣,只可惜野性十足,令人畏惧。我诚惶诚恐地打量脚下的地面,想看清造化 199 在这里创制了什么作品,用的是什么形式,什么风格,什么材料。这便是传说中的原初大地,脱胎于混沌和古老黑夜 200 ,不是任何人的园圃,是浑朴未琢的星球,不是草坪,不是牧场,不是草甸,不是林地,不是刍荛之所,不是耕耘之地,也不是荒废田畦。这是新鲜天然的地球表面,永永远远一如初建——我们声称,它是为人类居住而建——自然把它建成了这个样子,人类若是有利用它的本事,只管放手一试。人类没法跟它攀上交情。它是大写的“物质”,广大无边,慑人心魄,不是传说中的大地母亲,而是必然趋势与既定命运的归宿,既不容人类踏足,也不容人类埋骨——不,哪怕只是允许人类葬身于此,对它来说也是跟人类太过近乎。我们在这里感受到一股力量,一股不一定待见人类的力量。这里是异端信仰和迷信仪式的乐土,只适合另一些人居住,那些人与岩石和野兽的亲缘,并不像我们这么疏远。我们不无敬畏地走过这片土地,时不时停下来采摘蓝莓,这里的蓝莓味道辛冽,十分涩口。在康科德,在 我们的 野松矗立之处,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土地,没准儿还有过割麦的耕者,有过种谷的农夫,但在这里,连土地的表层都不曾遭受人类的伤损,不啻为一个保存完好的样板,体现着上帝创世的本来意愿。去博物馆参观,去浏览林林总总的个别器物,哪能比得上亲眼目睹星球的表面,实地观察亘古不磨的物质!我站在原地,对自己的身体满怀敬畏,束缚我灵魂的这团物质,突然间显得无比陌生。我不怕精灵,不怕鬼怪,因为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那种恐惧 ,我的身体才会有——可是我害怕身体,一遇到身体就会战栗。攫住我的这个泰坦,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什么不解之谜!想想吧,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光景——日复一日地目睹物质,接触物质,接触岩石与树木,还有扑面的风! 坚实的 大地! 真实的 世界! 常识 接触 接触 !我们是 ?我们身在 何处

不久之后,我们认出上山时特意记在心里的一些岩石,以及其他的一些地貌特征,于是加快脚步,下午两点就到了巴妥船边。 201 我们本打算钓点儿鳟鱼充饥,只可惜此时日光耀眼,鳟鱼不肯咬钩,所以我们只好拿出所剩无几的压缩饼干和猪肉,靠这点儿残渣尽量填填肚子。我们一边吃,一边商议要不要溯河一里,前往索瓦德尼亨克河边的吉布森农场,因为那里有一座荒废的木屋,我们可以去屋里找一柄孔径半寸的手钻,把我们的一根铁尖篙子修一修。我们周围有的是小云杉,手边还有个备用的铁尖,只缺少一件钻孔的工具。可我们并不确定,木屋里是否留有工具,所以就把断了的篙子尽量扎牢,凑合着对付下行的航程,反正下行途中基本用不上篙子,何况我们不想再有任何耽搁,怕的是船还没到大湖就起了风,使我们无法前行,因为在这些水域,小风也能掀起大浪,巴妥船连一秒钟也挺不了。有一次,麦考斯林在北双子湖的湖口耽搁了整整一个星期,尽管那个湖的宽度只有四里。我们的给养行将耗尽,万一船出了问题的话,我们兴许得沿着湖岸绕上一个星期,渡过不计其数的溪流,穿越无路可循的密林,而我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我们满心遗憾地放弃了奇森库克湖,那是麦考斯林曾经伐木的地方,一并放弃的还有阿拉加什湖 202 。上游有一些更长的急流,更长的抬船绕行路段,其中包括瑞坡吉纳斯(Ripogenus),麦考斯林说它是整条河上最艰险的一个陆运段,长度足有三里。珀诺布斯科特河总长二百七十五里,我们离它的上源还有将近一百里的路程。一八三七年,州聘助理地质学家霍奇溯河而上,抬船绕行区区一又四分之三里就到了阿拉加什河,然后顺流进入圣约翰河,继而沿马达瓦斯卡河上溯,经由“大陆运段” 203 转入圣劳伦斯河。据我所知,关于从这个方向进入加拿大的探险旅程,仅有的记载便是霍奇的报告。霍奇在报告中记录了自己初次看见圣劳伦斯河的感受,如果不嫌大小不相称的话,那我们可以说,他当时的感受,与巴尔博亚从达连地峡 204 的山上初次看见太平洋的感受约略相同。“我们从高山顶上初次看见圣劳伦斯河的时候,”霍奇写道,“那景象真是惊心动魄,对我来说更是格外地引人入胜,因为之前的两个月里,我一直都在遮天蔽日的林子里穿行。宽广的圣劳伦斯河横亘在我们的正下方,绵延九里或十里,河面空阔无物,只有几座岛屿礁岩,以及两条泊在岸边的船。再往远处是一列列荒无人烟的山岭,与河流并排延伸。正在落山的太阳,放射出临别的余晖,给整幅画图抹上了金色。” 205

这天下午四点左右,我们踏上了几乎不用撑船的返航之旅。乘着急流飞驶之时,船夫是用又大又宽的船桨来调整航向,不需要使用篙子。先前我们在河里艰难上溯,此时却可以飞速下滑,通常还滑得十分顺畅,可我们此时的航程,其实蕴含着比先前大得多的危险,因为我们身处千百块岩石的包围,一旦结结实实地撞上其中任何一块,我们的船就会瞬间翻沉。船若是翻沉在这样的河里,船夫通常可以在水面轻松漂浮一段时间,因为急流会托起船夫和货物,往下游跑出很远的距离,船夫会游水的话,需要做的不过是一点儿一点儿往岸边蹭而已。最大的危险是掉进大块岩石背后的漩涡,被水流裹挟着在水下不停打转,最后活活淹死,因为漩涡里的水流往上游冲的速度,比别处的水流往下游冲的速度还要快。麦考斯林指了指几块岩石,说那里就发生过这一类的致命事故。有时候,漩涡要过上几个钟头才会把人吐出来。他自个儿也有过一次类似的惊险经历,身子在漩涡里打转,同伴们只能看见他的腿,好在漩涡很快就把他吐了出来,那时他还能喘过来气儿。 206 顺着急流下行的时候,船夫必须解决一个难题,也就是说,他一方面得选出一条弯来拐去的安全路线,绕过散布在四分之一里或半里范围内的上千块暗礁,一方面还得以每小时十五里的航速稳步前行。停是停不下来的,唯一的问题是,朝哪边走才对?头桨船夫必须眼观六路,选好路线就照四十五度方向猛划一桨,硬生生把船扳进正确的航道。尾桨船夫则必须亦步亦趋,与头桨船夫保持一致。

没多久,我们来到了阿波利亚卡米古斯瀑布。瀑布旁边的陆运段耗时费力,我们的船夫想省点事儿,便跑到前方察看一番,然后决定让巴妥船随流下瀑,走陆运段的时候只扛行李。我们从一块岩石跳上又一块岩石,跳到接近河心的位置,准备好接住巴妥船,然后把它放下落差六七尺的第一段跌水。下一段跌水的落差大概是九到十尺,两个船夫站在跌水顶部的石梁上,站在一两尺深的水里,让船从他俩之间缓缓滑过,探到跌水之外,等船头伸入空中十到十二尺的时候,便让船随流直下,与此同时,一个船夫拽住缆索,让另一个船夫一跃上船,自己也立刻跟上,任由急流载他们飞速俯冲,奔向又一段跌水,或是一片平静的水面。只用了一两分钟,他们便安然飞渡,尽管对生手来说,这简直跟冲下尼亚加拉瀑布一样鲁莽。看样子,只需要稍微熟悉一下地形,稍微多用一点技巧,安全闯过尼亚加拉之类的瀑布也不是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他们表现得如此冷静,如此镇定,如此足智多谋,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桌板岩” 207 上游的急流当中,我是不会感到担心的,要到看见他们实实在在冲下瀑布的时候,我才会为他们捏一把汗。兴许有人会想,这可是瀑布哩,瀑布可不是什么小泥坑,由得人逍遥自在地蹚来蹚去。说实在的,瀑布要是丧失了伤害我们的能力,没准儿也就丧失了庄严壮丽的威仪,正所谓“熟则不敬”。冲到瀑底之后,船夫也许会在某块桌板岩下方的石梁上滞留片刻,站在某个水深两尺的回水湾里,你可以听见他粗砺的嗓音,穿透水雾从下方传来,听见他若无其事地指示同伴,这次该如何推船下水。

抬船绕过坡克沃柯穆斯瀑布之后,我们迅速划到了卡特普斯孔尼根瀑布,也就是“橡木堂陆运段”所在之处,决定在这个半程地点扎营歇宿,明早再凭借焕然一新的肩膀,把巴妥船抬过这个瀑布。这次旅途当中,两个船夫都有一只肩膀让巴妥船给磨了,红了巴掌那么大的一块,红了的肩膀还明显要比另一只肩膀矮一截,因为他们一直没换过肩。这么艰苦的劳作,再好的身板儿也挺不了太长的时间。春天里,赶木人成天都在冰冷的水中干活,身上简直没有干的时候,就算是中途落水浑身湿透,通常也要等到晚上才换衣服,甚至是压根儿不换。备着衣服想随时换的人,要么会落下难听的绰号,要么就会被东家辞掉。要没有接近于两栖动物的本事,根本过不了这种日子。麦考斯林语气沉重地讲起了一件怎么着也算值得一提的事情,说他曾看见六个赶木人同时落水,整个身子没在水下,用肩膀顶住铁尖篙子,竭力推开壅塞河道的原木。疏通不了原木还是小事,他们好歹得弄出一点儿空隙,把脑袋伸出水面来呼吸。赶木人起早摸黑,天一亮就得干活,到晚上就一头倒进雪松叶子铺成的床,没工夫好好吃饭,好好把衣服烤干。这天夜里,我们搭帐篷用的就是一帮赶木人竖起的杆子,睡的也是他们铺好的床,只不过找了点新鲜的叶子,把这张潮湿变色的床重新铺了一下。

次日早晨,我们抬船过瀑,重新下水,一路快马加鞭,怕的是慢了赶上起风。船夫们驾船直下帕萨马加默特瀑布,稍后又直下安伯基吉斯瀑布,我们则带着行李徒步绕行。到了安伯基吉斯湖上端,我们拿剩下的猪肉对付了一顿早饭,不久便再一次操起船桨,横越这个湖的平静水面,这一天天清气朗,柯塔丁山清晰显现在我们的东北边,不再云遮雾罩。湖上虽然有风,倒还不足以阻碍船行,我们轮流划桨,飞快地驶过“深湾”,驶过珀马达姆库克湖下缘,驶过北双子湖,航速高达每小时六里,中午就到了水坝。坝下有几条木材通道,其中一条落差十尺,船夫们从这条通道驾船过坝,然后又接上我们。接下来是整个旅途中最长的一段急流,顺流而下的危险与艰难,兴许不亚于任何一段行程。照我们的估计,我们的航速有时高达每小时十五里,要是以这样的速度撞上岩石,船就会瞬间解体,被岩石从头到尾劈成两半。我们时而在漩涡之间起起落落,活像是招引水怪的诱饵,时而朝着左岸或右岸疾速冲刺,又快又稳地滑向我们的毁灭,时而照四十五度方向猛划一桨,竭尽全力把船扳向左边或右边,为的是避开岩石。我觉得此番惊险,想必不逊于搏击苏必利尔湖口的圣玛丽急流 208 ,而我们的船夫展露的身手,多半也不逊于那边的印第安人。我们很快走完这段一里的航程,开始在夸基什湖上悠然浮泛。

经历过这样一段航程,种种急湍乱流不再有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全部都显得驯良温顺,服服帖帖,它们都在自个儿的水道里被人揪住了胡子,卡住了脖子,在铁尖篙子和船桨的戳刺抽打之下服软认输,由着人逍遥自在地穿来穿去,所有的气焰和獠牙都被人铲除干净,从此以后,就连那些最汹涌最张狂的河川,看起来也与玩具无异。于是我终于明白,船夫为何与急流熟不拘礼,为何对急流毫无敬意。“富勒家的这些小伙子啊,”麦考斯林太太是这么说的,“十足是天生会水的鸭子。”听她说,他们曾经驾着一条巴妥船,一口气夜航了三四十里,去下游的林肯镇请医生,当时天黑得看不见一杆之外的东西,河水也几乎涨成了一段连续不断的急湍,以至于次日白天,他们带医生上来的时候,医生禁不住失声 惊叫 ,“哎呦,汤姆,昨晚你是怎么看方向转弯的啊?”“我们没怎么转弯,只顾着让船保持直行。”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遭遇任何事故。确实,更难对付的急流都在上游,与他们的航程无关。

我们走到汤姆家对过的米利诺基特河岸,等他的家人划船来接我们,因为我们把巴妥船留在了大瀑布的上游。等着等着,我们看见了两条各载两人的独木舟,从鲱鱼池那边溯河而上,一条贴着我们前方一座小岛的背侧前行,另一条则贴着我们这一侧的河岸驶来,两条船都在沿岸搜索,仔细寻找麝鼠的踪迹。后一条船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路易·尼普顿和他的同伴,到现在,他俩可算是踏上了去奇森库克打驼鹿的征程,可他俩伪装得非常好,我们差点儿没认出来。他俩一身都是从班戈弄来的货色,头上戴着宽边的帽子,外套还带有宽大的披肩,远看像两个贵格会士,正准备来这片“夕法尼亚” 209 定居,近看又像两个晨间出门的时髦绅士,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面对面交流的时候,这些印第安人虽然身处家乡的林地,看着却像是城市街头那些捡拾绳子废纸的懒散恶棍。事实上,堕落的野蛮人和大城市的底层居民十分相似,简直叫人预想不到。两种人谁也不比谁强,都不是大自然的孝子贤孙。堕落的过程,能够快速抹去种族之间的差异。一开始,尼普顿光想着探听我们“打”了些什么,因为他看见我们中有个人手里拎了几只榛鸡 210 ,可我们已经气得不行,压根儿不回答他。这之前,我们还觉得印第安人讲点儿信用哩。不过——“我病了,唉,现在还病着呢。你开个价吧,我马上跟你走。”其实呢,他们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是因为他们在五岛上喝得一塌糊涂,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他们的独木舟里装着一些小麝鼠,是他们用锄头从河岸上掘出来的,不是为了剥皮,是为了用来充饥,因为麝鼠是他们沿河远行时的主要食物。这么着,他们继续沿米利诺基特河上溯,我们则去汤姆家喝了点儿啤酒,然后跟汤姆作别,继续沿珀诺布斯科特河岸下行。

人可以遁居此地,住在荒野边缘,住在印第安的米利诺基特河畔,住在一个崭新的世界,住在一片大陆的幽暗僻地,随身携一管长笛,夜晚让笛声从狼嚎之中升起,响彻星光熠熠的天际。这么说吧,人可以住进世界的原始时代,做一个原始的人。与此同时,这样的原始人可以挑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来这个世纪做我的同代人,没准儿可以读几页残章断简的诗文,时不时跟我聊上几句。既然所有的世纪和世代都在当下,干吗还要读什么历史?这样的原始人,本来就生活在三千年前的时间深处,生活在诗人尚未叙写的远古。你还能回溯比这更久远的历史吗?可以!可以!——因为此刻就有一个更古老、更原始的人,正在驶入米利诺基特河口,他的历史早已湮灭,连三千年前的古人也不得而知。他驾着用云杉树根缝合的树皮船,舞着用鹅耳枥 211 削制的木桨,在水面颠簸行进。隔在树皮船和巴妥船之间的漫漫岁年,遮蔽了我的视线,他在我的眼里,只是个晦暗朦胧的影子。他不修筑原木房屋,只搭建树皮窝棚,不吃热面包和甜饼,吃的是麝鼠肉、驼鹿肉和熊脂。他悠然上溯米利诺基特河,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好似远处的一片轻云,从近处的一片浓云背后倏忽掠过,转眼便无影无踪。就这样,他,人类的红色脸面 212 ,追寻着他的宿命。

看到主人回家,乔治大叔的狗儿高兴得可劲儿撒欢,差点儿没把乔治大叔给吞了。我们在他家歇宿一晚,给靴子上了最后一次奶油,次日便沿河步行,往下游走了八里左右,然后雇了条巴妥船,外加一个撑船的船夫,又往下游走了十里,一直走到马塔瓦姆基格。长话短说,我们在当天午夜赶到老镇,在百千钢锯永不休歇的嚣杂声里走下马车,把车撂在了那座尚未完工的桥上,次晨六点,我们中的一人便乘上汽船,往马萨诸塞去了。

缅因荒野最让人叹为观止的特质,便是森林连绵不绝,间断和空地少得超出你的想象。除了寥寥几片火烧地、河道形成的狭窄间断、高山的光秃峰顶和湖泊溪涧以外,森林没有丝毫破绽。它比你预想的还要严酷,还要野性,十足是一座潮湿的荒凉迷宫,一到春天就到处淌水,遍地泥泞。事实上,这片原野的面貌一概冷峻,一概荒蛮,只有从山头望见的森林远景,以及点缀林间的湖泊风光,多少可算是温文尔雅。这里的湖泊,着实让人意想不到,它们身居如此高绝的地方,尽揽辉煌灿烂的阳光,使森林退居次席,化作环绕它们的一圈精美边框,散落湖畔的蓝色山岭,则好比一颗颗的紫水晶,镶嵌在这些一水 213 宝石的周围——它们如此夺目,如此超绝,使湖畔将有的一切变化望尘莫及,现在就已经极度文明,极度优雅,极度美好,永远无以复加。这些可不是英国君王的人造森林,后者受的仅仅是王权的保护。这里是自然法则的天下,不受森林法律 214 的管辖。这里的土著,从不曾流离失所,这里的自然,从不曾林毁山童。

这片原野长满各种各样的常青树木,长满苔痕斑驳的银桦、水珠滴答的枫树,地面点缀着滋味寡淡的细小红莓,散落着青苔覆盖的潮湿岩石,原野中镶嵌了不计其数的湖泊急流,住满了鳟鱼和各种鲦鱼 215 ,还有鲑鱼、鲱鱼、狗鱼和其他鱼类,零星的林间空地萦绕着山雀、蓝松鸦 216 和啄木鸟的鸣啭,幽僻的河流则回荡着鱼鹰和秃鹰的尖叫、潜鸟的怪笑和野鸭的啸声,夜里还有猫头鹰的哀号和狼的嚎叫,夏季来时,千千万万的墨蚊和蚊子遮天蔽日,对白人来说比狼群还要可怕几分。这便是驼鹿、熊、驯鹿、狼、河狸和印第安人的家园。在这片严酷的森林,大自然到隆冬依然春光骀荡,长满苔藓的腐朽树木全无老态,仿佛拥有永远的青春,在这片严酷的森林,大自然喜气洋洋,天真烂漫,像一个安安静静的婴孩,开心得不吵不闹,只偶尔发出银铃般的啁啾鸟鸣,还有琤琤淙淙的溪声,这严酷的森林啊,谁能描摹你无法描摹的款款柔情,描摹你永恒不朽的勃勃生机?

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该是何等况味!住在这里,人肯定能得到永生,嗤笑死亡,嗤笑坟墓,肯定不会有什么关于乡村墓园的思绪——面对这些亘古常青的潮润山丘,哪会有把其中一座变成坟墓的念头!

愿死愿埋,悉由尊意,

我将在此,长生不离;

我居我游,原始松林,

我之心性,历久弥新。 217

这次旅行提醒了我,这个国家依然是多么地崭崭簇新。哪怕是在许多历史较长的州,你照样可以在短短几天之内走进偏远内陆,探访北欧水手、卡博、戈斯诺尔德、史密斯和罗利 218 当年探访的原初美洲。如果说哥伦布第一个发现了美洲的岛屿,那我们可以说,亚美利克斯·韦斯普修斯 219 也好,卡博也好,清教徒 220 也好,我们这些清教徒后裔也好,发现的都只是美洲的沿海地带。合众国虽已拥有举世皆知的历史,美利坚却依然荒无人烟,未经探索。我们就好比移居新荷兰 221 的英国人,生活范围至今局限在大陆的海滨,我们的海军游弋海面,我们却不知汇入大海的江河源自何方。我们的房舍使用的木料、板材和木瓦,昨天都还在荒野里生长,那片荒野至今仍是印第安人的猎场,是驼鹿自由奔跑的地方。哪怕是纽约州,境内也有荒野,尽管欧洲的水手熟知哈德森河的水深,富尔顿也早已在这条河上试航他发明的汽船,可纽约州的科研人员还是得借助印第安向导的指引,才能到达位于阿第伦达克山野的河源。 222

即便是仅就沿海地带而言,我们就真的已经发现了吗,垦殖了吗?你不妨沿着海岸来一次徒步旅行,从帕萨马科第河走到沙宾河,或者是布拉沃河 223 ,又或是本国海岸尽头目前所在的任何位置,如果你速度跟得上国界推移的话——你得踏着涛声的鼓点,一丝不苟地绕完海岸各处湾澳岬角形成的每一个弯,每周能遇见一个冷冷清清的渔业小镇,每月能遇见一座城市港口,可供你稍事休整,振作精神,倘或遇见灯塔,也可去灯塔投宿——完成这次旅行之后,你再来告诉我,我国的海岸,到底是像一块业已发现、业已垦殖的疆土,还是在很大程度上更像一座荒岛,像一片无人地带。

我们一步三跃地挺进到太平洋岸,身后留下许多个未经探索的小型俄勒冈,小型加利福尼亚。缅因海岸虽已架起铁路线和电报线,印第安人却依然站在缅因内陆的山峦之上,越过这些施设眺望大海。班戈这座城市,矗立在珀诺布斯科特河口上游五十里处,矗立在最大吨位船舶溯河航路的尽头,充任着这片大陆首要的木材中转站,人口一万二千,好似挂在夜幕边缘的一颗星星,眼下依然在抡起大斧,砍向它赖以建城的森林,它一方面业已塞满欧洲舶来的奢侈物件和精巧器用,一方面还在派船前往西班牙,前往英国,前往西印度群岛,继续采办各色货品,然而迄今为止,只有寥寥几个伐木工人去过“河的上头”,去过那片野兽嘶吼的荒野 224 ,那片哺育这座城市的土壤。今时今日的班戈境内,依然有熊和鹿出没,畅游珀诺布斯科特河的驼鹿,依然会陷入班戈港口的航船迷阵,成为外国水手的猎物。十二里之外的腹地,十二里铁路旅程的尽头,便是奥若诺和印第安岛,便是珀诺布斯科特人的家园,巴妥船和独木舟,还有军用公路,都是从那里起步;再往上游走六十里,便是地图未载人迹未至的浑朴原野,新大陆的处女林海,依然在那里漾漾生波。 CaffRPr4LFVtPnKkjzgHwXf7xhTIRoqbuqLIXYyNAup5xGk3vYMHD7kYxYgeEs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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