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北大外国哲学研究所的张祥龙教授发表《给中国古代濒危文化一个避难所:成立儒家文化保护区的建议》。文章建议,借鉴“一国两制”的先例和“特区”的举措,划出一块地方,方圆百里或百公里的保护区,尽可能地采纳儒家的经国治世之策,培育愿意终生乃至世代传承儒家道统和生活方式的儒者,以及维持这样一个生活方式的三教九流,最后达到任其自行而无碍,与世无争而潜润世间的境地。
建议发表后,且不说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们认为其不可行,儒家的同情者甚至儒者,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构想。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强烈的爱护之心,对现代化可能出现的问题有深刻洞察,但开出的药方,极难实施。
十二年过去了。现代化依然是有待完成的任务,我们是否可能走出一条更好的现代化道路?至少,是否可以在主流的现代化方案之外,提供一种新的试验——它保留传统那些美好的生存结构与生存感受,又能自然吸收现代文明的优点?
本期大参考,我们请张祥龙教授分享他这十二年来对“儒家文化保护区”的新运思。道理何在,可行性有多大,有赖读者诸君自行体会。
戴志勇: 十多年前,您提出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或特区。了解您的人觉得您是对传统文明尤其是儒家文明爱之太深,不了解的人觉得这简直是“逆潮流而动”。现在您的想法有什么变化?
张祥龙: 总的思想方向没有根本变化,但我对如何实行有了新的思考。
这不是为了提出一个乌托邦,也主要不是对现代性反感而逃避。它涉及我对儒家、中国文化甚至人类未来的思考。目前人类主流的生存状态很有问题:高科技对人类存在已产生重大威胁,把人类各民族的命运几乎都绑架了。这种科技虽带来空前便利,但导致一些根本性美好的缺失。这就是我提出设立儒家文化特区的两个原因,即应对不测和守住美好。
人类精神的贫乏化是灾难性的。儒家文化特区会给我们带来不同的生存启发,为人类提供一种思想和生存方式的避难所,为未来提供一种选择可能。
戴志勇: 人们一般都将现代化理解为理性的运用,人权的保护,自由的增加,生活的便利,对世界与人生的祛魅等。当然也有另一面,高科技的危险、过度商业化,如马尔库塞在《单面人》里所批评的现代人的生活状态。这种物化趋势,根源是什么?
张祥龙: 你说的恰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观念化理性——根儿上是算计化、功利化和追求力量最大化——的至高无上,个体主义的自由追求,生命原初感受如艺术与宗教感受的消退,这是现代性金币的正面。其反面或必然导致的是高科技崇拜,因高科技是那种理性的楷模;也必导致“单面人”的生活状态,因科技主宰和世界祛魅使人生的维度减少,只能在物质和精神商品中找一时满足。
说到它的思想根源,主要是对象化的思维方式,认为可及的对象——不管是物质对象还是观念对象——才是真实的。智慧者却看出这不可能是终极的真实者。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周易》讲:“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世界的动态发生本性,生命的内在丰富和奇妙,不是任何对象可以穷尽的。这种另类的思维方式就不会那么崇拜力量、高科技和人格神。
戴志勇: 现代化是否也有一种机制,对物化倾向有一种抵抗与平衡?
张祥龙: 一些有见地的思想史家认为,基督教特别是新教参与了现代性的构成。我在美国留学时,参加过一些教会的活动,看到一些年轻人热情参与,至少受到熏陶。他们对现代化的物质主义或功利个体主义,所具有的抵御力或消化能力,就比没信仰的年轻人要强。虽然他们对社会风气也有一定的改造作用,但在美国,人数不是很多。而且这种信仰对现代性带来的根本性问题,反思批判的力度比较小,达不到儒家的深度,比如对家庭的问题的看法。
现代性破坏的首先是家庭,从长远看,这是最深刻的一种破坏。至于关注生态保护、抵制全球变暖等人为灾难,正在成为一个全球思潮,但它基本上属于后现代的形态了,与中国前现代的道家倒很有些呼应之处。
戴志勇: 为什么现代性对家庭造成根本破坏?
张祥龙: 以前的生活生产方式,都是家庭的。即便考科举进城为官,也是源自家庭,回馈家庭。有功名或辞官后回归故里,成为德高望重的乡绅或讲学者。而现代性的经济、法律、教育形态,都在鼓励一种极端的个体主义。发达的高科技和理性算计的经济效益追求,导致全球化的工作模式,人员流动特别大,拉散了原生社团。在这种模式里,家庭越来越小,连核心家庭都越来越不稳定。美国的离婚率已经超过一半。这跟人类的生存结构有关。如无补救之道,这种个人式的生存方式会更加普遍,将来也可能出现一种集权主义的反扑。
戴志勇: 在西方文明里,社群主义的价值绵延不绝,用共同体的价值来平衡原子式的个人主义。这是否也是西方文明一种内生的“补救”?传统中国以家庭家族为本位,是否可能比社群主义做得更成功?
张祥龙: 我到美国上的第一门课,就是杜威的《公众及其问题》。美国的小社群,如五月花号为起头的那种,首先是宗教的,大家的关系非常内在。美国从早期建国时就存在的阿米什人(Amish people) 社区,他们本是基督教内的异端,坚持不用现代技术,还在用马车,不用电,车祸了也从不输血;务农,自己办教育……持续了两三百年,非常独特有趣。他们是靠宗教在维系。现代国家不能容忍国教,政教必须分离。美国后来社会结构越来越大,原来的社群关系开始单薄,杜威理想中的大社群(great community)也并未建立起来。
我在美国住过六年,觉得他们大一点的城市就是个体主义生活方式,没有形成真正的社区。因为社群被拉散,使得老百姓对候选人的了解多从媒体得来。所以候选人必须有经济实力,至少是募捐的能力,以便能利用媒体。这样,美国选举选出的往往并不是最合适的人,不像他们早期选举自己的小社团领导人,往往是准确的或“时中”的。
民主不仅是一种分配权力的政治制度,也应该是一种构造人性化人生的生存结构。这也就意味着,从社群的互助共荣关系中赢得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意味着在真民主中,人和人是相互内在联系、尊重、关爱着的,由此而影响到人与人的感受方式、行为方式乃至整个生存质量。所以,民主是有道德含义或道德前提的。这也是杜威讲的精彩之处。
戴志勇: 我理解,社群主义认同共同体的善在权利之先,不同的社群的正义观会有所不同。家庭家族这种原发社群里,慈、孝是最原本的善?儒家特区是要恢复这种原本的善?
张祥龙: 是的。儒家坚信自己建构的社群——如族群、乡里、地方、小国、大国——是亲亲之仁、贤贤之义的体现。而这种家庭的亲爱关系,社群的正义关系,都是原本的,先于国家体制和个体自主的。现在是个体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时代,传统意义上的家庭越来越衰落,可社群主义也提不出非常有效的对治之道来。
西方历史上有过不少理想主义者们的社群实践,几乎全部失败,以色列也搞过一些社区实验,后来也衰落了。如果完全靠理性或宗教来维系,不像儒家,没有家庭源头,很难维持下去,成为乌托邦。
戴志勇: 家庭当然是传统中国人的意义之源。但是否也有压抑人的一面呢?父慈子孝,但父亲若是过于强势,孩子是否也可能受伤害?男尊女卑一定程度上也是历史的现实。
张祥龙: 很多是要调整的。其实,儒家对女性没有根本歧视,讲男女有别也只是内外有别、分工不同,就如同长幼只是年龄之别。但毕竟从现代人的观点看,女子没受教育,吃亏了。经济权不够,不在外面工作等。
这种调适并不是家庭里不分长幼的“人人平等”,家庭里一定是男女有别,但不是高低之分,只是角色不同。而这种角色或分工的不同正是人类与其它灵长类的区别。要将儒家的价值以现代术语、现代思路重新发掘,以此来促生和充实未来的儒家社团,才会更合乎人类本性。
儒家特别强调“孝”。我以为“孝”跟人性实有相关。西方也并没有完全忽视孝。但随着国家出现,更大的社群出现,家庭的地位就开始下降。古希腊、罗马城邦高于家庭,但对家庭还有尊重;到近现代,用个体主义消解家庭的契约论的说法才出来,认为家庭只是个体之间达成的某种契约,合适就一块儿过,不合适就散伙儿。但当代的经济和文化结构都不利于家庭的“一块儿过”,所以散伙者多,而它对子女的伤害更深更普遍。
所以,我提出建立儒家文化特区,不是简单对儒家传统的照搬,而是要对儒家理解得更深入和进行必要的时代转化。通过特区的思想和实践,发掘和发扬儒家对人类生活的根本合理性之处,扬长避短,将其合情合理处调准、放大到“当代波段”上来,重建此种文明的生活和社群。
戴志勇: 孝不光是“养”。曾子说“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
张祥龙: 是的。子女去报答父母,是子女成为完整的人的内在方式与要求。为什么人跟黑猩猩不一样?黑猩猩就没那个意识。由于人类有这种意识结构,会觉得不敬养家中老人心就不安。所以,孝恰恰是人类的本性、意识结构引发出的,而且绝不止于对象性的养亲,而更有人格层次上的尊亲和不辱没父母。
戴志勇: 除了意识结构,在具体内容上究竟怎么理解孝呢?
张祥龙:
孝义极其丰富,需要孝子在生活情境里“发而皆中节”
地实现出来。比如“事父母几谏”
,这个“几”是多么微妙!父母有过错,你不可以去指责、去抗辩,那样会搞坏亲子关系,但又不能不管,那样是听任父母处于危险境地,也没有尊重父母的人格。所以孔子主张要看准时机、依从情境来劝谏,甚至反复劝谏,使父母感不到冒犯地知错改错。曾子让父亲用大杖打昏了也不躲避,孔子痛斥之,因为这种愚从绝非真孝,正足以让父亲犯下杀子大过,孔门孝悌之义也就被扭曲成了可怕、可笑的东西了。新文化运动攻击儒家孝道,皆以这类被扭曲者为靶子。
戴志勇: 有人认为金融市场发达,由社会来管养老,可以让“孝”回归单纯的亲情。在现代社会,“孝”的内容是否有变化?
张祥龙 :变化自然会有,但首先得先保证家庭的生命形态。去掉家庭养老,会大大削弱亲子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
用金融支配的社会服务替代子女养老,就不是完整的家庭关系了。人类的意识本性就是要养父母的,这就是最单纯的亲情。
戴志勇: 在一些西方国家,父母跟子女之间相对比较独立。小孩18岁就得出去,找父母要钱得还。但中国可能不是这样,祖与父帮孩子垫首付房款,虽然孩子也回报,但不是契约关系。
张祥龙: 美国父母把孩子养成,义务就尽到了。孩子再用父母的东西,原则上要归还。子女要帮忙养老很好,但不是道德义务。我观察到的美国社会,子女直接养父母,住在一个屋檐下侍候的,很罕见。老人或进养老院,或自己照顾自己,或互助,社会给很多方便。他们还在研究能护理老年人的机器人,技术发展跟他们的社会形态是相配的,未来这方面会有长足进展。这跟儒家原来的看法很不一样,当然儒家也需要根据实际情境调整。适当地使用高科技为孝亲服务,在主流社会中似难于避免。
戴志勇: 儒家文化特区是否有另一种延续性的风险,比如您希望小孩在身边,但他未必选择在特区里。怎么解决?
张祥龙 :重建礼乐教化,并使区内生活既和谐,又有新鲜的追求。头一两代肯定有这个问题,但代代相传,是有延续性的。在儒家文化特区里,家庭、家族的价值最高,经济结构、社会结构、风俗习惯和最适科技,都会鼓励这种更新后的传统社会形态出现。新文化运动说儒家是压制人性,以礼或以理杀人,全弄反了。
戴志勇 :“孝”的内容中是否也要预防“郭巨埋儿”这种极端情形?戴震说“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他批判的“理”是什么样的理?如何调整理跟情、理跟欲之间的关系?
张祥龙 :他攻击的不是儒家,是宋明理学中一些偏激的想法和说法,戴震自己也是儒家。他讲的很有道理,宋儒讲理跟情,有时确有分离,造成了恶果。以理杀人,在某些情况下确有发生。但鼓励寡妇殉夫,或从原则上主张灭人欲,根本不是儒家的主张,这会破坏阴阳之和,早在周朝就改掉了人殉。儒家也不反对寡妇再嫁,从先秦以来就是如此。
总之,宋明理学的确存在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但它没有放弃对于基于家族的人——仁——性化的追求,应对佛教和道家,虽不很得力,但毕竟维持了儒家道统于不坠。清代儒家对它的批判,正表现出儒家本身的反省和纠偏能力。
戴志勇: 儒家在不同的权力形态下有不同的调整。董仲舒有复古更化,以天限君权;二程朱熹可能都有士与君主“共治天下”的政治理想;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有对私天下的批评和部分分权的设想;谭嗣同的《仁学》批判二千年皆秦政、皆大盗;康有为也有君主立宪的想法……您觉得站在政治儒学的角度,在现阶段儒家应该有什么样的调适?
张祥龙: 从周到秦到汉,国家政治结构变了。儒家也必须要调整。汉代也想分封,尽管取得了重要成效,如吕后侵凌汉室,如无分封,汉文帝如何能上台?但从主流上讲失败了。我对董仲舒原来的评价不高,现在随着思想的成熟,认为汉儒有一些很值得挖掘的东西。到宋明理学后,又有调整。儒家本来就主张公天下,但是切须注意,是以家为本、亲亲仁人为本的公天下,所以《礼运篇》一定要读得仔细,才不会乱解“大同”。孔子认同周文化,当然是主张分权(分封)和通三统的。像这样的抑制专权、和而不同的措施,当代的儒家调适都应该汲取,当然西方的可用经验,如那些平衡权力的办法,也要结合国情地采纳。
康有为(更不要说谭嗣同)根本就不是儒家,貌孔心夷。看完康氏的《大同书》,居然还有人把康有为当儒家,简直是笑话了。他的大弟子梁启超将此书要旨概括为“毁灭家族”,很有道理。他太激进了,人也不真诚,又无办实事的能力,尽管有时显得很儒家,甚至很儒教,但儒家的事业和一部分名声,就坏在他手上。如果当年变法以张之洞而不是康、梁来主导,那么很可能就成功了,后边的历史也就另当别论了。
戴志勇: 孟子认为,同姓之卿可以换天子,异姓之卿可以走掉。儒家遇到尧舜是特别幸运,遇到桀纣怎么办,对权力的制约有没有好的办法?
张祥龙 :首先要保证不出现秦始皇,有办法罢免坏统治者,等待好的出现,中常之君也就可以维持大局。
儒家特区在体制上一定要有儒家特点,又要有反馈机制。领导人有问题,有办法把他换下来。一是任期制,一是多元制,执政者和立法者相互牵制。
作为文化特区的治理者怎么产生?立法和监督的代表又如何产生?
假如选举,要以家为优先。家庭是此社群的基本存在单位,所以计票要向家庭倾斜。个人投一票算一票。三个人的家庭,假如都有投票权,共同投一票(这意味着他们达成了一致)就不止于三票,要加权。几个同族家庭合在一起投票,还可以再加权;但又要避免大家族的垄断,家族大到一定程度就必须分开。这就既保证了个人的一定权利,又能体现家优先,因为家庭和家族生活造就的家意识,能为子孙后代考虑,又为祖先、家庭的名誉和连续性着想,所以具有更长远的时间意识、道德自律和筹划能力。现代中国的一些媒体,污名化家族,好像家族众人合到一起就会干贩毒之类的事,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家族都要为其自身长远利益着想,绝不会干这类断子绝孙的勾当。仅靠个人投票选出的民院,跟文院或儒院就是冲突的,会导致社群的分裂。而老百姓的利益,最根本的体现是家庭、家族和家族联合体的声音,只有它们能够有效抗衡专制,包括现代科技和资本化媒体的专制。所以一个百姓院(“百姓”有家族意味),一个贤人院(以儒者为主体,兼顾其他)就足矣,不必三院。它们之间有交接和互补,不全是或主要不是冲突对抗的关系。
区长由百姓院提名,贤人院批准。区长有任期限制,比如两届,一届五年。如果领导者要在文化特区里搞专制,或很没能力,或犯了很糟糕的错误,顶多容忍五年,还可以设制弹劾法条应对极端情况。
体制上防止恶是第一步。还要有办法引发出真正优秀的领导者,即现代的尧舜、文武、周公,造就出好的区民,使整个社区生存变得极其美好,这才是最终目的。
戴志勇: 在文化杂多的时代,有很多文化和生活方式可供选择,这意味着,儒家必须要提供能吸引人的生活形态。
张祥龙: 人性是一种潜能,本身不是完全现成的,对它的实现离不开深远的时间视野。只有在不脱开传统的文化生活中,才能充分展示或调适现代人的人性理解。儒家特区的当代调适,不是站在儒家之外来判断应该怎么做。作为现代人,进到儒家活生生的学说和实践里,自然就会有调整、反思、批判、继承。
儒家文化特区是儒家复活乃至复兴的基地。历史上,儒家有所谓上行路线,也有做社区和文教建设的下行路线,我主张的儒家文化特区,是中行路线,也就是在边缘的小地方,建立自己的社团和社区。儒家历史上就有通三统,“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要保持政治与文化生态的多样性,为儒家的自身更新和生命复现准备条件。孔子最想干的就是利用这种多样性,从一个小地方干起,像周文王、周武王起于丰、镐那样的“特区”,别的诸侯一看,太好了,敬老爱幼、路不拾遗、公正谦让、民得其生、物尽其性,社会和谐之氛围,如春风化雨。在这种社会里,才真活出人的感觉来了。于是天下三分之二的诸侯国都被吸引,被美好的生存形态吸引,不仅仅是道德的吸引。与纣王的军队决战前,周族已经得了天下。而且,儒家特区要应对如此多的当代和未来的挑战,需要创立和发展如此多的思想和绿色科技事业,因此那里的健全生活应该是特别有探索精神和多样尝试的,所以其中的人们——从年轻人到中老年人——都不会无聊,当然也不会异化式的忙碌。
戴志勇: 儒家已很边缘化,要参与进去,该如何与“主流”生存形态相处?
张祥龙: 儒家还是个游魂,没有真实的生存空间。现在主流社会对儒家、儒教太不宽容。讲软实力时,也讲点传统,讲点儒家,海外学院也叫孔子学院,可是没有真东西啊,叶公好龙。
不要忘了,儒教历史上就有宽容的悠久传统。所以儒家自己对内对外都要有体制上的多元见地。这个时代对儒家特别不利,有的人讲儒家宪政,蒋庆讲儒家三院制。这种全国一体化的政策,曾让儒家很吃亏。儒家特别不适应西方模式造就的现代化或现代性,在这方面跟佛教、道教都没法比。
一百年前,1905年废科举,1911年改制,可不可以像邓小平讲的那样一国两制,甚至多制?废科举,不全部废,重要的省份办新式学校,在愿意保守的省份或地区,让知识分子和百姓来选择,同意的话就保留科举制,或部分保留。新学校出来的也可以做官。这样一国两制,慢慢自然演化,完全可以啊。
在我所言的文化特区里,要按儒家的理想搞建设,虽然也有调整,适应现代人的心理,但毕竟是儒家主导的。比如,也可以允许其它宗教包括基督教存在,但有一套区法,使儒家的家族价值观有保证。它非常健全,合乎人性,就不怕别的东西来。
戴志勇: 怎么把这些不同的区域拢起来?各自的权利和边界是什么?
张祥龙: 中国已经做了很有意义的探索,我们有特区基本法。国防、军事、外交,肯定都是中央政府管。儒家现在也不愿意自己管。军事压力是中华传统衰败的重要原因,中央去承担这种竞争性的职能,儒家一定非常高兴,以便在和平的环境下,建设自己喜欢的生活。
此外,文化、经济、科技、生存形态上,文化特区都有自主决定的权利。刑事案件,得有自己的终审法。体制上一定要有独立性,但是又要与主流社会和谐相处。
戴志勇: 文化特区跟香港这样的行政特区区别何在?它应该跟邦联制或联邦制不同吧?
张祥龙: 邦联制实际还是一个体制。美国每个州都有自己的特点和宪法,但各州根本差别不大,受联邦权力的制约相当大。不像欧洲,欧盟这种形态比美国更有多样性,更像一国多制。
我设想的儒家特区,是一个文化特区。香港是一个行政特区。文化特区的含义很丰富。甚至可以设想,未来有道家文化特区,至于基督教文化特区,他们太强,基本不需要。儒家文化太弱,需要扶持,作为珍稀的文化物种保护,但本身又是一种新生活方式和躲避未来可能的生态灾难的探索。这是从国家的角度考虑。在美国,只有阿米什人的社区,是另外一个文化世界啊。
我以前的学生在美国访问,我让他们去看看阿米什人的社区。他们回来告诉我,说他们的小学是自己办(中学上完初中就结束)。这不得了,当年争论了很久,看来他们跟国家争到了教育权。得有个法律保证自己的独立性,否则冲突就不断。
未来要建立这种文化特区,国家一定要立法,规定清楚权利和义务。领导层要认识到,这是跟中国文化、中华民族未来有关的好东西。也许有深邃历史眼光的领导者可以具备这种远见。
我不认为专制是儒家的不二特征。尧舜怎么是专制的?当然跟西方的民主制不同,是家族式的、家庭式的民主,也绝不歧视妇女,崇信一阴一阳为道的思想怎么会歧视妇女?当然要有当代和未来的各种调适,“与时偕行”。
这个特区,虽然也经过调整,如果还是一个活的儒家社会,就会有很多传统的内容,是嫁接在传统之上的社会。
戴志勇: 怎么看待台湾地区的经验?
张祥龙: 台湾地区已经非常西方化、全球化了,佛教非常发达。其中国文化以前还保留得比较好,但个体主义也很强大。
戴志勇: 儒家特区最核心的特点,就是家庭的价值。但这个家庭,不仅通往国家,也是通往天下的。今天的儒家应该有一种什么样的天下观?
张祥龙: 对,在这方面,我要更突出家庭的原则,“国家”虽然是日本人先用的,但这个词暗示了国之本在家,符合儒家的观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哲学上讲的本体论发生的含义。
为什么还有一个 天下的境界 ?国家的根在百姓。百姓是家族化的人民。“百姓”和“黎民”或“民”不一样。越早的文献,分得越清楚。先秦的时候已经开始混用了。民,按董仲舒的讲法,其义为“瞑”,浑浑噩噩的,需要教化。但百姓就已经含教化之根本了。如果国之本在家,它就有家的原发性、合作性和内外有别基础上的开放性,“修身齐家治国”也就必导致“平天下”,也就是人类各民族和国家间的和平相处,就如同健全家族之间的共处一样。但是,如果国之本在某种宗教、党派或个人,则国与国之间就只有利害关系,而这种关系的最常见形态就是被零和博弈逻辑所主导的。
未来的社会,如果真能有儒家特区,就能保证既不是民粹主义的,也绝对不是专制主义的。选举出来的领导人,一定是大家熟悉、认可的。而被选举、推举出的家族领导人,一般都是办事公道,大家服气的。这完全不是乌托邦。只要未来出现机遇,就可以实践。犹太人等了两三千年,等来一个以色列,我们也可以等啊。但首先得有思想,让人觉得是可能的,能说服人,才会有人愿意把性命都投进去做这个事情。
戴志勇: 孔子说过“吾从周”,公羊家又说他最后有公天下的理想。怎么理解儒家的“公天下”的政治理想?
张祥龙: 如果不带现代人的过重的偏见,《礼运·大同篇》里讲“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还是以家庭为根的。主张不仅要亲爱自己的亲人,对社会上别的人也要亲,恰是说要以亲亲为根本,推及别人。
儒家讲得更好的是“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一个人知孝,就不会犯上作乱。家庭不是一个封闭的团体。党派和小团体,是人们出于理念和利益结合而成的,公司专注于利益考虑,都比较封闭。家的视野则比较长远,确有超出短期利害的意识维度。只要家庭的孝德有了,时间意识和筹划意识就会被大大拉长,关爱就不会限于自己的一家和一族。
利益团体的共在是内部的,与真正的他者是绝缘的,而家不是。为什么不是?跟孝有关系。这个地方以现代人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讲清楚了,起码对我自己就能交代了。
按目前这种全球化和高科技之路走下去,儒家需要一个避难所。我大学毕业后也搞过一段自然保护,生态思想对我很有影响。天道在自然中体现为生态顶级群落,而我觉得生态思想在儒家里更重要——当然是以家为根的广义生态思想。
戴志勇: 哈佛大学的社群主义者桑德尔教授最近有本新书《反对完美》,反对用基因技术改造甚至克隆出“完美的人”,很巧,这个思路与您相通。但是,自然形成的人类及其生存结构,能否抵挡住这种科技发展带来的巨大挑战呢?
张祥龙: 社会生物学创始人威尔逊说我们这种人的本性是在石器时代形成的,在许多方面已经过时了。现在不少人也认为,我们依恋的那种家庭关系,已经适应不了现代社会了,婚姻家庭必走向衰落,甚至消亡。我们这种人应该升级了。怎么升级?从基因上改造,人机联体,成为后人类,那家庭肯定就没有了。
而我认为后人类根本不可能出现,它对人类就是一个灾难。有种“地球生态圈”的盖亚假说,讲地球的生命圈是一个整全活体,叫盖亚(古希腊的大地女神名),弄死了就完了,虽然她有很大的恢复能力。地球的蓝色子宫中孕育出了人类的家庭,但不幸,我们咬破了这个茧,正在进入个体化、全球市场化和资本信息化的逐利形态,完全罔顾生命之家的生命需要,这样,地球这个大家庭就会受到严重伤害。人类家庭是地球生态孕育出的最有持续能力的生命结构形态,个体主义的生存策略在其他哺乳类那里早就流行了。
海德格尔看到了技术对地球之家的损害,但没看到人类家庭与这个大家庭之间的根本联系,因为他的只知朝向将来的时间观鼓励了精致个体主义——这是我对海德格尔最主要的批评。所以,儒家和中国的学者恰恰可以对世界做出一些实质性贡献。这是我们的资源,是我们文化的良知,但这个良知在很大程度上被中国人自己丢弃了,对于这种现实,我非常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