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八年前曾版印一琴書，題《琴學存稿》，副題謂“古琴論説雜集”。蓋就手邊散佈之作，劃爲“琴史”“琴器”“琴言”等，姑且梓行。“存”者，爲防佚失也。實則文章不多，草草彙聚，遮顔之辭爾。

今所成集，不知是否略有長進。乃就文章性質，直截題《琴史與琴器》。而以文體，區爲“攷論”“紀傳”“箋釋”。清樣校畢，依例弁言數語，以達同好之左右。

琴史三文，實連綿之作，論題互通貫連，意在系統澄清宋元明“江操”“浙操”之混淆。所謂“江操”，原係“江西操”省稱，後世多所誤會。所謂“浙操”，成派於楊纘、毛敏仲、徐天民諸人，有元一代漸成主流。《元代江浙二操的對峙與宋明間江西譜的傳承》描述元代二操消長格局。而尤其發覆“江操”大琴師袁矩，並明確該琴派終於明初。後兩文分别梳理“浙操徐門”和“江操劉門”。“劉門”“江操”之“江”意指松江，與宋元“江操”之“江”意指江西，風馬牛不可相及。徐氏可攷者七代，自宋末至明天順年間；劉氏可攷者六代，自元初至明正德年間。其後二門均由外姓徒子孫張目。徐門勢大，遂有“徐門正傳”一説；劉門局於一隅，亦有勉力相持之概。此區區三文，非敢許鴻章巨製，然確係長篇大論。讀之或覺頭緒繁多，如要拆成七八篇簡明專題，亦甚易耳。但全體攷論，方可見宋末經元至明嘉靖琴界的主要脉絡。是可自信此三百年間琴史，已得大要。

所謂“紀傳”，原以機緣所及，思爲存世重要琴器“作傳”，積以年月，或能成其規模。《琴學存稿》存留三器之傳。今除由該書移一文以示例唐琴外，又得七首。二書相合，總得十器。與前有異者，在於除王世襄、鄭珉中二先生已有斷代結論之琴器外，如“僊籟”連珠式琴，如“萬壑松聲”改斲“泰素”仲尼式琴，如“文呈散綺”仲尼式琴，皆二老所未見，不佞所獨裁。而因懶於另行成文，每順帶其他相關問題，如由“僊籟”琴牽連乾隆唐侃琴事，由“萬壑松聲”改斲“泰素”琴衍論南宋中後期官琴，由“飛瀑連珠”琴概及明“寧衡益潞”王府斲器，由“金聲”琴攷證祝公望事跡，並釐清蕉葉式之起源變化。均係相當重要的琴史或琴器的學術課題，一得之愚，或可芹獻。

“攷論”中《論元代的古琴並及“元琴”不應成爲古琴斷代的概念》，亦係論琴器之作。所可自珍者，斯乃接踵珉中先生《論唐琴的特點及其真僞問題》《兩宋古琴淺析》，而續爲分代總論。題目亦與先生唐琴文同一結構。撰寫前曾爲先生口述大概，稿成後奉左右。時先生高壽九十有四，腦力衰退，讀後而忘前。是以持稿逡巡往復，循環不已。如此有日，蒙先生家人告，急趨再爲敘之，並作節要呈覽。先生閲後心緒頗佳，囑交《故宮博物院院刊》。是謂“出師”之作歟？忽驚覺目下起草“弁言”本日，恰先生之忌辰，而不日先生百年冥壽。嗚呼！

先生逝後，遺物中驚見其藏琴手記。先生與王世襄先生，最終各有九琴存留，所謂不約而同。至上手則不計其數。而收藏故事，細微曲折，接聞不知凡幾。得此機緣，爲長篇箋釋，敘述因果。回思二十年之教誨，是可謂悲欣交集矣。

琴史與琴器，固是交相關互。然就學科，琴史屬史學範疇，古琴器鑒定係文物學的一個門類，道分兩歧。而就區區之“飯轍”而言，本業卻是文學。朋友每見拙作涉琴，輒打趣“被文學耽誤的琴學研究者”；又每見文學論文，則倒轉語序相哂。一心二用乃至三用，非不知古訓之勸禁累累。西諺云：“奔逐二兔，不得一兔。”（Duos qui sequitur lepores neutrum capit.）東諺云：“虻蜂雙擒，未能一獲。”（虻蜂取らず。）中諺亦有言：“家有兩行，必有一荒。”可謂乎“全人類的共識”。而馬齒徒長，雜事猥多，竟連鼓琴亦成奢侈。衹是無論如何，所爲均是時賢或不及爲、或不能爲、或不屑爲者。此固非援顧亭林“古人之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無”以誇慢。可奈何，李中主戲馮延巳曰“干卿何事”？趙子昂贈管夫人云“忒煞多情”！如是我聞。

自然，可做或應做的論題所在多是。南宋至明前期琴史最重要問題已了，補寫一二文即可大致蕆事。此樞紐之關節安頓之後，或上探晉唐北宋，或下涉晚明清初，似有勢所必至之概。至於琴器，鄭珉中先生所藏兩牀唐五代琴，即盛唐“春雷”鳳勢式琴和殘唐“雲和”仲尼式琴，均待專門討論，以深化對唐琴的認識。大疫之前，蒙李宗焜兄中介，赴臺北故宮博物院，直趨地庫，遍觀藏器，其中“長安辛丑”款“萬壑松濤”鳳勢式琴和張大千舊藏“春雷”連珠式琴，都有重大問題需要廓清。又日本稗田浩雄先生主持，吳本舜君等爲我申請住友財團學術基金，感謝基金會提供的幫助，使我有機會專門攷察日本公私收藏國寶/重要文化財級别的琴器，其中“涉唐”的名器實有再作探究之必要。

而在疫情期間，故宮博物院有了首度面向全社會的開放課題徵集，蒙青眼，筆者忝列其中。本集所討論的部分琴器，實係清宮舊藏，因而也屬於該開放課題的一部分而暫先收錄。此戔戔小册諸多文章，得友朋之助者多矣。王躍工、高捷、張建華、郭平、林晨、馬晟楠、姚錫安、山寺美紀子、嚴曉星、顧遷、徐樑、飛田立史、早川太基、鄭陽、張娜娜等，均有以惠我。而學生輩如夏寅、高樹偉、陶冉、介志尹、黃秋華、陳汝嫣、王睿臨、蔣紫旗等，或助查資料、或核對引文、或修正圖片，這些都一總是要感謝的。至於論文原發表刊物的編輯，則是更早給拙文以意見的朋友，本集收入的文章，自引時原有標示刊物出處的注釋，均予保留，以表不忘之意。自然，“箋釋”之作，如没有鄭先生家人的發現、整理、授權，那是不可能有我那些拉拉雜雜的文字，因而謝謝大姊蘅、二姊蕙、三兄濟。

本書題署，蓋集趙孟頫字而成。子昂文采風流，墨妙入神，實有元一代精華所粹。惟此區區五字，斟酌顛倒去取，可謂乎大費周章。是知蕭梁周興嗣集王羲之書編列《千字文》，李唐釋懷仁集王羲之書排比《大唐三藏聖教序》，均古今天下至難之事。又取王振鵬《伯牙鼓琴圖》，略爲錯落，以與趙書顧盼。此畫今存故宮博物院，係元人琴圖之最爲寫真者。元字元畫，或有相得之趣歟。

2023年6月15日王風書於京西無絃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