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出了《瓜飯樓叢稿》,現在又着手編《瓜飯樓外集》,其原因是我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習慣,都是先從調查每一個專題的歷史資料開始的,如我在講中國文學史的時候,就思考中國原始文化的形成和綜合的過程,因此我調查了全國各地重要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以及若干先秦、漢、唐時代的文化遺址,在調查中,獲得了不少原始文化資料。一九六四年八月,我隨人民大學的“四清”工作隊到陝西長安縣參加“四清”工作,我被分派在長安縣南堡寨,想不到在那裏我與周宏興同志一起,發現了一個規模極大的原始文化遺址(方圓十多華里),采集到大量的原始陶器、骨器等等,之後我們報告了陝西省考古所,也寫了一份考古報告,報告直到“文革”結束後纔在《考古》雜誌上發表,編輯部的人説由非考古人員寫一份合格的考古報告,這還是第一次。我們帶回的實物,蘇秉琦、郭沫若等專家都看過并認同了。由於愛好,我也從各地的文物市場獲得一些與我的研究課題有關的資料。我的不少原始陶器和彩陶,周、秦、漢、唐的瓦當、陶俑等,就是這樣逐漸積纍起來的。
我在考察中國佛教造像時,也陸續獲得了一批從北魏到唐宋的石刻造像和金銅造像。我爲什麽會重視并喜愛這些造像呢?我讀高一時,美術老師給我們講西洋雕塑怎麽怎麽好,怎麽怎麽偉大,我就奇怪中國爲什麽没有雕塑,後來我到了敦煌、麥積山、炳靈寺、雲岡、龍門,我纔知道我們中國的雕塑如此輝煌,更後來秦始皇陵兵馬俑被發現了,這是震驚世界的發現,它證明我們的雕塑不僅豐富偉大,而且遠遠早於西方,我認爲我們的美術史家應該寫出一部新的中國雕塑史來,因此我想力所能及地爲他們搜集一些散落的資料,而且我也真是搜集到了一些,這就是收在這部外集裏的石刻造像和金銅佛像。
我從小就喜歡刻印,因此一直留心這方面的實物,在“文革”中,在地安門的一家文物商店裏,就先後買到了陳曼生、楊龍石等人的印章,我從各地買到的戰國到秦漢的印章約有六十多枚,我還在新疆和田買到了幾方西部的印章。
由於我特别喜歡篆刻,所以篆刻界的前輩和朋友,也都不斷爲我治印,因此我還積纍了一批現當代名家的刻印。
我還重視古代的石刻墓誌,因爲這是歷史書籍以外的史料,即使是這個人在史書中有所記載,也未必會有這個人的墓誌詳細。古人往往將墓誌稱爲“諛墓文”,意思是説墓誌上總是説好話贊揚的多,這種説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要區别清楚,一般説好話都是贊揚性的空話居多,如要考證這個人的實際官職之類的歷史事實,墓誌也不至於虚構編造,所以我比較重視墓誌,先後得到了一批重要的墓誌銘,其中特别是一件九十四厘米見方的唐狄仁傑族孫的墓誌銘,尤爲難得。此外還得到一批民間各式各樣的墓誌,使我們對墓誌的瞭解大大豐富了。
“文革”期間,一九七二年,我家鄉挖河,挖出來一個墓葬,墓是明代正德九年(一五一四)的,尸體和衣服完全未腐爛,但發現腦袋是被砍的,死者胸前掛一個黄布口袋,口袋裏裝一份文書,我侄子馮有責把它寄給了我,原來是一份皇帝的“罪己詔”。我將此詔送給故宫博物院,結果故宫博物院的兩派正在武鬥,無人管這件事,又拿了回來,我仍舊保存着。前些年終於無償地捐贈給第一歷史檔案館了。據檔案館的朋友告訴我,皇帝的“罪己詔”實物,全國只此一件。
一九七三年,我家鄉又挖出來一批青銅器,最大的一件銅鑒,有長篇銘文,還有二件銅豆也有同樣的銘文,還有二件無銘文。後來我的侄子馮有責告訴了我,并用鉛筆拓了幾個銘文給我看,我初步看出是楚鑒,銘文也大體能識,我即拿到故宫去找唐蘭先生,唐先生是我老師王蘧常先生的同學好友,我一九五四年剛到北京時,由王蘧常老師作書介紹,第一個就是拜見他,以後也一直有聯繫。唐老看到了我拿去的銘文粗拓件,也肯定是楚器,并囑我想法把它拿到北京來。這事被耽擱了一段時間,最後拿到北京時,唐老已不幸去世了。事後不少專家研究了這個銅鑒,是戰國春申君的故物,根據銘文命名爲“
陵君鑒”。那時還在“文革”後期,我怕被紅衛兵來砸掉,就告訴南京博物院的姚遷院長。姚院長十分重視,除親自來看過外,還專門派了三個人來取。還一定要付給我錢,我堅决辭謝了,我説我是無償地捐獻給祖國,只要您給我一個收條,我好向家鄉交待。姚院長終於接受了我的意見。現在這批青銅器(共五件)一直被珍藏在南京博物院。
我還喜歡瓷器,也陸續收集積纍了一些,但我收集的是民窑,我欣賞民間藝術,民窑也是民間藝術的一種。我在朋友的幫助下,陸續收集到了一批青花瓷,其中明青花最多。我把民間青花上的紋飾,比作是文人隨意的行書和草書,其行雲流水之意和具象與抽象交合的意趣是官窑所没有的。
我還特别喜歡紫砂器物,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宜興紫砂廠在無錫有一個出售紫砂壺的店面,那時顧景洲先生常來,我就是在那裏認識他的。之後我常到宜興去看顧老(那時他纔四十多歲,我還不到三十歲),因此認識了高海庚、周桂珍、徐秀棠、汪寅仙、蔣蓉等紫砂大師,我還常給他們在壺上題字。我到北京後,顧老和高海庚也常到北京來,只要他們來,就會來看我。這樣我也陸續收藏了一批紫砂壺,也在文物商店買到過陳曼生等的一些老壺,當時都由顧老爲我鑒定。現在連同他們送給我的茶壺也一并收入本集。
我最早認識明式傢具的藝術價值,是受老友陳從周兄的影響,我倆都是王蘧常先生的學生,他比我年長,他是古典園林專家,又是書畫家,他特别重視明式傢具,爲此他還爲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設計了一座“明園”,從建築材料到傢具陳設和園中的假山,全都是明代的,連題字也是用的明代書畫家文徵明的字,我一九八一年去美國講學時還專門去看過,所以我對明式傢具的理解和愛好,最早是受從周兄的影響。
之後,我又認識了王世襄先生,記得在“文革”前和“文革”中,他常提着一個小包到張自忠路我宿舍旁的張正宇先生家來,張正宇先生是工藝美術大師,可以説是無所不通。尤其是他的書法真是出神入化,既傳統而又創新。王世襄先生也常常拿着他的書法來向張老請教。而王老對於明式傢具的收藏和研究,在當時是無出其右的。我到王老家去,看到他屋裏堆滿了明式傢具,連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往往就睡在舊傢具上。我於自然之間,也就受到了他的影響,後來又獲交陳增弼先生,他也是明式傢具的專家、收藏者和研究者。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去揚州調查有關曹雪芹祖父曹寅的事,碰巧揚州發掘廣陵王墓,其外椁全是西漢的金絲楠木,每塊長五米有餘,寬有一米多,厚約四十厘米,而且一面是鮮紅的紅漆,一面是黑漆。當時政府就用這些木板作爲民工的工錢發給老百姓,老百姓拿來出售,我就買了一批,後來朋友幫我運到了北京,一擱就是十幾二十年。有一次偶然被陳增弼兄看到了,他大爲稱贊這批木料,説由他來設計一套明式傢具,用這批金絲楠木來做,那會舉世無雙。不幸陳兄突患癌症去世了,但這個計劃却由他的高足苑金章繼承下來了。苑金章兄親自設計并帶領一批人製作,一晃至今已五年有餘,共成三十六件。我看了真是眼花繚亂,原來一塊塊塵土滿身的木板,不想做成傢具後,式樣典雅大氣,而且金光閃閃,異香滿室,真讓我覺得心曠神怡。
在這部《瓜飯樓外集》裏,我還收了《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一卷,和《瓜飯樓師友録》三卷。王蘧常先生和錢仲聯先生都是我的終身老師。王先生的章草,是舉世無雙的,日本人説“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他給我的信很多,特别是他九十歲那年,特意爲我寫了十八封信,名曰《十八帖》。没有想到我到上海去拜領了這部《十八帖》後回到北京,只過了五天,他就突然仙逝了。所以這部《十八帖》也就成了他的絶筆。現將這部《十八帖》和他給我的書信、書法單獨結成一集。
錢仲聯先生也是我的終身老師,從一九四六年拜他爲師後,向他問學一直未間斷,他去世前不久,還寫了一首七百字的長詩贈我。寫完這首詩,他喘口氣説:“現在我再也没有牽掛了!”現把他給我的信一并收在《瓜飯樓師友録》裏。《瓜飯樓師友録》裏還有許多前輩和同輩的信,如蘇局仙、郭沫若、謝無量、唐蘭、劉海粟、朱屺瞻、季羡林、任繼愈先生等等。年紀小的學生一輩以下的信因爲篇幅所限,無法盡收,十分遺憾。
這部集子裏,我還收了我的兩部攝影集,一部是玄奘取經之路的專題,另一部是大西部的歷史文化風光的攝影。我前後去陝西、甘肅、寧夏、新疆等地十多次,登帕米爾高原三次,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二次,入羅布泊、樓蘭、龍城、白龍堆、三隴沙一次。最後一次,在大沙漠中共十七天,既考明了玄奘往返印度取經的國内路綫,也飽賞了帕米爾高原和羅布泊、樓蘭、龍城、白龍堆等大漠的風光,而且我把這些經歷都攝入了鏡頭,這既是我的重要實地調查記録,也是世所罕見的西域風光的實録。
我從小就喜歡書法和繪畫,一直是自學。一九四三年在無錫城裏意外遇見了大畫家諸健秋先生,他十分稱贊我的習作山水,要我到他的畫室去看他作畫,他説“看就是學”。這樣,我就在他的畫室裏前後看了一年,但我上完高一就又失學了,離開了無錫也就看不到諸老作畫了。但諸老的教導我一直默記在心。平時因事忙,我只作一些花卉之類的簡筆,書法的學習則是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到後來上無錫國專都未間斷。日後也不斷作書法。一九九六年我離休以後,有了時間,就開始認真地作山水,而且我一直喜歡宋元畫,所以也用功臨摹宋元畫。但令我最爲動心的大西部山水,尤其是古龜兹國(庫車)的山水,我則另創别法,用重彩乾筆來表現。我先後開過多次書畫展,出過多次畫册。現在我把這些作品,包括近幾年來的新作和書法,一并編入本集,也算是我在文章以外的另一類學術與藝術的綜合。也許,將這個《外集》和《内集》(《瓜飯樓叢稿》)合起來看,可以看到我在學術和藝術方面比較完整的一個基本面貌,也可以看到我畢生的全部興趣所至。但是我要説明,我不是文物收藏家,我收藏這些東西都是爲了研究,當然也是由於愛好。因爲我收集這些東西主要是爲了學術研究,所以我收集的東西并不一定都有很高的文物價值和經濟價值,但是它却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和認識價值。例如在討論新出土的“曹雪芹墓石”時,否定的一派認爲墓誌銘都有一定的規格,多大多小都有規定。這聽起來好像有道理,實際上這是混淆事實。墓誌銘的官方規定,雖有其事,但却只限於做官的,對一般普通老百姓,有誰來管你這些事?曹雪芹抄家後早已淪爲一介貧民,死時連棺材都没有,還有誰來按什麽規格刻墓誌銘呢?這不過是一塊普通的未經細加工的毛石,鑿“曹公諱霑墓”“壬午”幾個字,只是用作標誌而已。爲了證實普通老百姓的墓誌銘是各式各樣的,將我收到的,如有的是陶盤的墓誌銘,有的是瓷器盤子做的墓誌銘,有青花瓷的墓誌銘,有一塊只有一本普通書本大小的青花釉裏紅墓誌銘,有兩塊磚刻的四方的墓誌銘,還有一塊用硃筆寫在磚上的墓誌銘,都收在我的書裏。它不一定有多大的經濟價值,但它却有珍貴的認識價值和歷史價值。
不論是文章也好,還是藝術也好,還有其他也好,我覺得人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古人説“學無止境”,確實如此。這也就是説,無論你是寫文章做學問也好,無論你是創作藝術也好,還是追尋歷史,進行考古也好,始終都是“無止境”的。因此,人永遠在征途中,永遠在追求中,千萬不可有自我滿足的感覺。“自滿”也就是“自止”。人到了自止,也就是停止了。我喜歡永遠讓自己在征途中,在學問的探索中,在藝術的創意中!杜甫説:“大哉乾坤内,吾道長悠悠!”杜甫説得多好啊!
二〇一三年四月四日,農曆癸巳清明節晚十時於瓜飯樓,時年九十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