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文学,在通常的中国文学史上鲜有要位,却是蕴藏着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和心智的宝库。流行于长江三角洲地区,有着四百多年历史,被誉为“江南曲艺之花”的苏州评弹,不仅温婉典雅,细腻动听,更承载着江南文化的深厚底蕴。然而,如许多其他的口头文学一样,当今苏州评弹也陷入了衰落的境遇,致使包含于这门艺术之中的大量文化遗产正在不断流失。虽然自2007年起,苏州评弹已被列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并受到保护,然而其衰落的颓势并未因此而改变。究其原因,有体制问题、文艺政策问题、表演艺术问题、演出队伍弱化问题、人才培养问题、史论研究问题,以及书目改革和创新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归根结底,是社会的迅速发展使得评弹艺术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目前的管理体制,以及绝大多数从业人员的意识和技能,又不能很好地适应这种不断变化着的环境。
从20世纪80年代起,评弹界和知识界就已经开始对这门传统艺术该如何跟上时代步伐的问题进行了探讨。有学者提出,理论基础的薄弱,是制约评弹艺术的发展和导致其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著名戏剧理论家刘厚生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曾说过:“当前评弹界,理论空气相当薄弱,许多问题似乎都没有展开热烈的讨论。这种重艺术实践,不重理论研究的做法,对于评弹的发展怕是大不利的,是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
笔者的导师孙景尧教授也持相同观点。笔者读博期间,在导师的指导下,对苏州评弹的几部主要长篇书目和多种文论进行了研究和梳理;同时,又欣赏了现场演出以及录音和录像,并请教了诸多评弹界的专业人士,以考察动态语境下苏州评弹的构成要素(包括演员、听众、书场、文本和表演)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当笔者对评弹有了基本的认识之后,对刘厚生先生和孙景尧教授的上述观点更为赞同。最终确定的研究路径,是将苏州评弹还原为存在于江南社会历史背景下的、动态的口头文学形式来对其加以考察,旨在将评弹艺术与书面文学,以及戏曲表演等文艺形式的本质区别开来。
研究的重点首先在于对苏州评弹本质的界定,以及相关概念的厘清,这也是进行各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前提。上海戏剧学院顾仲彝教授曾说:“任何一种艺术都有其生存的特性,艺术家必须掌握它特有的表现形式,知道它与其他艺术的界限和区别,不至于把其他艺术的手段硬用在自己的艺术里,而把自己特有的艺术手法反而舍弃不用。”
这一精辟的论述说明,若要保存和发展评弹艺术,首先要通过对其艺术本体的深入研究,来辨明评弹这一口头文学的本质是什么,然后才能明确我们应该保留什么、剔除什么、变革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又是迫切需要解决的、关乎评弹艺术生死存亡的问题。笔者在经过了反复的学习和思考之后,最终决定以口头文学的视角,来探索、认识和解读苏州评弹独特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进而寻觅一条能够保证其生存和发展的可行途径。
研究的难点在于对研究视角的更新和理论方法的突破。虽然评弹艺术流行至今已有四个多世纪,但是直到笔者开始撰写论文的21世纪第一个十年之末,评弹界还是没有形成比较完整的表演理论体系。为解决这一难题,笔者对美国民俗学界广泛兴起的表演理论,特别是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的著作《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 Verbal Art as Performance )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引介,并以此来研究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口头文学,将以往的评弹研究所忽略的方面——如评弹文本的表演特性、听众群体的文化需求、演员和听众的互动交流、弹词音乐的口语化等问题——纳入研究的视野,使评弹的口头文学研究更有利于对说唱表演理论的核心概念进行补正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