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说,每一伟大哲人只思一事而毕其一生以图表达之。若果如是,海德格尔所思的就是:存在。
但这马上就引出一种疑问:存在问题不是始终贯彻于西方哲学的吗?不少译者译为“本体论”的Ontologie,即西方哲学史上的主线,向来就是关于on的logos、关于存在的言说、研究存在的学问、存在论。巴门尼德已关注于存在问题,提出“存在之外并无非存在”,“存在是一”,“存在与思维同一”等著名命题。从巴西尼德到黑格尔哲学全书的第一论“存在论”,哪位大哲学家不讨论存在?恩格斯把整个西方哲学史归结为存在与思维的关系问题。看来,我们必须先知道存在怎样在历史上成为一个问题,才能了解海德格尔凭什么声称存在问题是他特特所思的根本问题。
存在怎么会成为一个问题呢?世界存在着,山川鸟兽存在着,你和我存在着。存在似乎是明明白白的。世上万物存在着,这话在我们听来平淡无奇。然而,存在并非永远这样平淡无奇。一个饱受折磨万念俱灰的人,偶然登上一座小丘,川原和蓝天在他眼前次第展开,他突然为一件基本事实震惊:这世界存在着。世界原可以不存在的——但竟有一个世界存在着。“Tobeornottobe”(存在还是不存在)刹那间成为问题。哪个有灵性的孩子不曾有一次为这同一事实震惊并感到迷惑?原可以根本没有世界,原可以根本没有我这个人。而一个活生生的我竟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死的思想于是也一道涌现。难道一颗活跃着的心灵竟会突然停止存在,再不苏醒,再不面对这碧树白云?也许,父母朋友会记着我。但整个人类最后也要归于乌有。热寂的宇宙是什么样子?人生倏忽,意义安在?难道一切意义终究要归于虚无?或自慰说,能量不灭,物质不灭,宇宙毕竟还存在着。但虚无所说的,不存在所说的,恐怕不是物质的消失,而恰恰是不再有一颗心灵感受着存在。
对存在的惊异和迷惑里包含着珍惜。“难道人,难道诸多民族只是胡乱跌进这大千世界而到头来又甩将出去?抑或并非如此?我们非得问个清楚。”
生和死把我们带到变易面前。在时间的浊流里,曾存在的,已经死灭;正存在着,终归无形。难道真理和德性像谬误和恶行一样也都只是昙花一现?
人们喜欢把希腊称作人类的童年。各个文明之始,当然都是童年。不过,以我们中国的文明为例,它一诞生就有几分老成持重,似乎预示了未来几千年的循环。相比之下,希腊人似乎更天真好奇,更富蓬勃的生机。竟有一个世界存在,竟有存在这回事,震惊着希腊人。使童稚的文明充满惶惑。惶惑不一定是多疑。希腊人并不怀疑存在是事实,是第一位的事实。但他们把事实感受为问题,并投入他们的心智来接受问题的挑战。存在会变化吗?如果承认了变易,岂不就承认了消逝与虚无?在存在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说“(还)有(虚)无”吗?这是语言的矛盾还是事实的矛盾?有没有摆脱了无的有?有没有超出变易的存在?火?理念?能量?思想?神明?到底谁是永恒?
理论不能简化为感受。初涉事理的学子发觉万事一理贯之,以为解此理也就通解万事。待拿出具体问题来,却只讲得出空泛和混乱。存在、虚无、变易、永恒、时间、实质、属性、形体、美、目的、善……,把这一环一环理顺成章,博学和精思是少不了的。理论最后往往会变得高度抽象和精细,读不太懂,遂以“晦涩”一言蔽之。殊不知那些博大精深的体系,正是思想为了解释世界人生的基本惶惑所做的努力。感受的真切是理论精深的首要条件。要读懂哲学,单靠逐句推理是不够的。非要启动灵性,凭灵性深入讨论的细密处,复从细密处参悟根本的灵性。哲学家们一面修炼思维的艺术直至老成,一面童稚般地保持着对人世的惊异。对存在这一事实的惊异,一再为哲学唤醒。莱布尼茨曾对这一震惊发问:“为什么存在者在而无却不在?”维特根斯坦颇有同感:“可惊的不是世界怎样存在,而是世界竟存在”。
我们在哲学之内运思,哲学就触动我们本身。这里却不是在谈情调情味(Gefühle)一类。纪德有言:“美好情调偏弄出坏文学。”这话对哲学尤为中肯。情调,无论多美好,与哲学无涉。这里被触动的是pathos(情)。
柏拉图说:“被震惊是特属于哲学家的pathos。因为除此以外哲学别无开端。”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是一样的:“无论当今或从前最初的时候,人总是因震惊开始哲学的。”海德格尔总结说:“震惊之情是哲学的arche(开端,原则)。”
如果我们以为震惊是哲学的原因,哲学开始以后震惊就销声匿迹,那我们就与希腊思想背道而驰了。Arche是原则,哲学从这一原则开端且在其全过程中始终受这一原则驾驭:“震惊驾驭着哲学的每一步。”(第25页)
与pathos相连的是paschein:承担,忍受,承受,任自己被调定(be-stimmen)。为了不受近代心理学之累,海德格尔建议冒险把pathos译为Stimmung(琴弦的调定、情绪)。我们在震惊之际退步自守,在退步之际留出余地(Dis-position,又作“性情”),容存在者的存在开敞。这样来理解,哲学的性情实在是由存在来规定的。
应和存在者的存在的指令(Zuspruch),本己地把这一应和承担过来铺展开来,这就是哲学。(第29页)
海德格尔提出存在问题,有很多学理上的根由。但其中包含着这种原始的惊异,却不可不察。这个问题,对海德格尔来说,既富有实感,又富有学术性。这两个方面的结合,粗浅地讲,是这样的:存在问题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问题,引起了希腊人的无限惊愕。在把握、深入、了解这一惊愕的过程中,希腊人提出了对存在问题的原初解释。这些解释以种种方式得到重新解释并通过这种种变形至今支配着我们对存在问题的讲法。我们今人欲对存在问题有所论,已摆脱不了历史上的种种解释,已必然活动在这种种“学术讨论”中。而这种种学术工作,对海德格尔来说,都是为了熟悉存在问题在历史解释中的流行途径,以期最终溯流还源,达乎存在问题初腾的境界。海德格尔常愿自己的思想直与早期希腊思想合流。他是这样说到希腊人的:
存在者随着存在的显现而显现,这一事实令希腊人震惊……哲学就存在者的存在求索什么是存在者。哲学行于通往存在者的存在之途。(第14—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