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就世内存在者讲了一番。若要通达世内存在者,它们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从封闭状态中开放出来。此在之此就是这种开放的何所在。于是此在被叫作Lichtung。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一文中讲解说,Lichtung是法文词clairiree的译名,指林中空地,与密林相对。相应的动词lichten指在林中削砍开辟出空场,使情境变得自由轻松开放亮敞。Lichtung和Licht(光)没有词根上的联系,但空场与光亮的确相连。只要在森林里寻行过就一定体会过林中空场的豁然开朗。“然而,从来不是光创造出Lichtung来,Lichtung倒是会有光亮的条件。”同样,林中空场也为音响、回音和岑寂设置了场地。“Lichtung是为一切在场和不在场者公开着的场地。”
这样看来,Lichtung的旧译“澄明”就不甚妥当。海德格尔自己说:“(传统)哲学的确议论理性之光,却不知注重存在之Lichtung”。
海德格尔虽偶或会混用Lichtung和Licht,但他一般不喜欢纯粹光明的意象;他所要强调的是光影交织,是光明的有限性。笔者据此译之为“疏明”,有时则依行文干脆译作“(林中)空场”。
人人都知道,光对人、对生活意味着什么。据说上帝创世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有光”。光这个概念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也不稍逊。不过,在思想史上,光明和温暖的联系常被忽略,往往特指智慧之明,而与身体之暖分离。也许这是因为光太崇高了。今海德格尔从林中空地的疏明来领会光,几乎是有意降低其崇高度。光明不是从某一高度投射下来的。“此在本身就是疏明。唯对于……进入此疏明的存在者,现成的东西才可能在光明中得以通达,在黑暗中有所掩蔽。”
密林之中的一片空场,而不是光芒四射的太阳;是削砍这一否定活动呈供光明,而不是恒定的光源;是荫蔽之中的光明,而不是大平原上的一清二楚。“在光明中得以通达”,“在黑暗中得以掩蔽”;在这两个短语中,连一个“和”字都没有,这是要提示通达和掩蔽交织得这样密切,简直就是同一回事。
海德格尔确实要令高悬中天的光源“下凡”到生存本身的疏明来。此在已经疏明,“不是由于其他存在者的光照,而是它本身就是疏明……此在从来就携带着它的此……此在就是它的展开状态。”(第133页)
在他后来写下的边注中,海德格尔说:“(它本身就是)但并非制造出(疏明的空场)。”又说:“此在生存;并仅仅生存;从而生存:站出去而进入此的开放状态:Ek-sistenz。”(第442页)
“此在从来就携带着它的此”这话可以有两种相反的解释。可以是说,人到哪里,就把疏明带到那里。也可以说,只有当人进入疏明之地,人才称得上此在;而只要谈得上此在,当然此在总携带着它的此。前一种解释与原书的文本贴近得多。然而,后一种解释虽颇牵强,却似与边注所强调的观点一致。在晚于《存在与时间》三年的《真理的本质》一文中,海德格尔写道:“在‘此在’中为人保存着他能够借以生存的……本质根据。”
比较妥当的解释也许是:人和此在、和疏明之地的关系,《存在与时间》尚捉摸不定,而后海德格尔则愈来愈明确地主张“人进入此在”、“人进入疏明之地”这样的提法。
这一提法会引起新的疑问。其一,谁开辟出这方疏明之地呢?其二,如果此在不同于人并可用以规定人,说“此在从来就携带着它的此”这话有什么意义呢?这些问题将在真理篇继续讨论。
《存在与时间》放在“此”这个标题下的是此在的三种同样源始的展开方式:情绪或现身,领会,言谈。
海德格尔说展开(Erschliessen)而不说认识,为的是避免主体认识论而强调存在者通过此在的疏明而呈现的情形。
把情绪列为一项基本的展开方式,有违传统认识论。但若像海德格尔那样把真理领会为去除掩蔽,情之为进入真理的一种方式就容易得到同意。海德格尔在这里所用的两个词一是Stimmung,一是Befindlichkeit。Stimmung意为情绪、调弦、定调。带有情绪的状态即dieGestimmtheit同时也是调定的状态。按说,把Stimmung译为“感”较“情”更妥当些。“感”参情参理。例如“读史有感”的“感”是很难单独放在情绪论或认识论条目下来论的。但现代中文里带“感”的双音词却不是偏情即是偏理,没有能把“调定”和“情绪”结在一起的。“情调”在字面上似近些,字义又走得远了。所以明知不足,仍只好把Stimmung译作“情绪”。幸好,认了不足以便坚持不足是件司空见惯的事。Befindlichkeit也是个难译的词。Befindlich指放在那里可以找得到的,现存的。海德格尔用Befindlichkeit指身处其境之态之感,这层意思勉强可以在“现身”这个译名中琢磨得出。
从感出发起论情与知的联系,在中文里可能更现成些。西方认识论却几乎完全把情排除掉了。于是海氏的情绪论就格外有意义。它提请我们注意情对知的参与作用。以害怕为例。此在必须害怕,可怕的东西才能被视见。“纯直观即使能深入到一种现成东西的存在的最内在的脉络,它也绝不能揭示可怕的东西之类。”此在必须有情有感,“触动者(才能)在感触中显现出来”。
鹰派认识论者承认这一事实,却可以争辩说,这种情理不分的状态恰标志着原始低级的认识水平。随着文明的进步,人们渐渐学会把认识和情绪分开来。如今对化学过程天文变化的认识终于成为客观的认识,而不再掺杂原始人的恐惧和崇拜。一个素经训练的外科医生只因为把人体当作一个客观的机体才能顺利地施行手术。
海德格尔承认近代科学确实把存在者客观化对象化了。但这一过程,无论是不是认识的进步,却是原始真理的蜕变。开端在海德格尔看来不是原始低级的而是原始崇高的。何况,这里所讲的不在于存在者的认识,而在于存在本身的展开。正是在情绪这一展开式样中,生存的基本实情即“此在存在着且不得不存在”才绽露出来。情绪把此在带到自己的存在面前来,生存的事实赤裸裸地立在眼前,“在一团不为所动的谜样气氛中同此在面面相觑”(第136页),而它的何所来何所往却掩蔽不露。“相对于情绪的这样一种原始开展,认识的各种开展之可能性都太短浅。”(第134页)
传统认识论贬低感觉、情绪,一个重要根据是感性广泛地产生误差和错觉。对此,海德格尔回答说:
恰恰是在对“世界”的不恒定的、随情绪闪烁的看中,上手事物才以其特有的世界性显现出来——世界之为世界没有一天是一成不变的。理论观望总已经把世界淡化到纯粹现成事物的齐一性中了。诚然,在现成东西的齐一性之内包括着以纯粹规定即可加以揭示的东西的一种新财富。然而,即使最纯的理论也不曾脱离一切情绪(例如心平气和的情绪状态)。(第138页)
情绪是此在在世的一种基本方式。这首先是说,情绪比对情绪的反省来得原始真切。此在在情绪中现身。“现身远不是经由反省的,它恰恰在此在无所反省地委身任情于它所烦所忙的‘世界’之际袭击此在。情绪袭来。”(第136页)
这又是说,情绪不是某种内在于灵魂的东西。世内存在者是通过情绪向此在照面的,并非人和事物先现成存在着而后从灵魂中升出一股情绪来给人和物涂上一层“情绪色彩”。前面以怕为例所要讲的就是:让事物来照面这回事具有牵连的性质。若要同事物的无用、阻碍、威胁等等发生牵连,此在就必须具有相应的情态。“寻视之所以能看到可怕的东西,因为它是在怕的现身状态之中。”(第141页)
此在实际上可以甚或应该凭借知识和意志成为情绪的主人。但这却不足据以否定“情绪是此在的原始存在方式”。此在在情绪中“先于一切认识和意愿、且超出二者的开展程度对它自己展开了”。再说,“我们从来都是借某种相反情绪而从非以毫无情绪的方式成为情绪的主人的”。(第136页)把情绪收归到心理学下,甚至把它降格为副现象,只说明当今对情绪的理解太过浅薄。
从根本上说,情绪所揭示的还不是这个那个存在者,而是“此在存在着并不得不存在”这一生存的基本事实。这一事实说明生存是不由此在选择的。此在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海德格尔用被抛状态(Geworfenheit)来标识这一基本的生存论环节。此在永远在被抛掷之中。然而此在却多半不正视这一事实,试图以种种方式背向这一事实。只有在一种最基本的情绪——畏——之中,这一事实才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我们将在第五节详谈畏这种基本情绪。
与情绪(现身)一样原始的展开方式有领会。“现身向来有其领会”;而“领会总是带有情绪的领会”。
在领会这一方式中,海德格尔强调“会”,即会做某事能做某事。生存本质上就是能存在;“此在一向是它所能是者;此在如何是其可能性,它就如何存在。”(第143页)所以生存又被称为能在。现成状态上的可能性意味着尚非现实和永不必然,所以低于现实性和必然性。生存论上的可能性说的却是自由;这种可能性高于现实性和必然性。不仅此在永远作为可能性生存,而且世内事物也是向着种种可能性开放的。事物固然如此这般地存在着;然而正是“它们为什么这样而不是那样”这种问题使存在者作为如此这般的存在者开放出来。否则它们就还隐没着。从这一角度来看,上一章介绍的形而上学的主导问题正是关于一切事物的最根本的问题。自然科学似乎研究自然所是的样子,但根本问题终归于“自然之可能性的条件”。“领会总是突入诸种可能性之中”。所以,领会具有筹划结构。“作为领会的存在向着可能性筹划它的存在。”
译为“筹划”的是Entwurf和entwerfen,它们与geworfen(被抛)有字根上的联系。按这种联系讲,筹划就是出离被抛。但须注意,筹划和被抛是同样原始的。此在并非先被抛到一处而后设法逃脱。无论对自己、对事物,此在总首先是就其可能的发展来发现其现状的。如果我们愿意把可能性意象为虚空,那么实际状态总是以虚空为背景才呈现出来,如果把虚空充塞,不仅灭绝了可能性,实际状态本身也将无法呈现。这么说来,领会或能在就是要开辟出空间以使实际事物呈现自身。如果此在必得领会着它自己才存在,那它就必须以开辟空间的方式存在。
此在若要跃入其生存的诸种基本可能性,关键的第一条就是“给予存在者整体以空间”。我们在讨论畏时还将看到,这就意味着此在要“脱身而入于无”。
此在必须先行进入可能性才得反过来作为其本身存在。喜欢以矛盾句式惊动读者的海德格尔说道:
此在就是它……尚不是的东西。……只因为此之在就是它所成为的或所不成为的东西,所以它才能够有所领会地对它自己说:“成为你所是的”。
既然世界被理解为此在的生存论性质,那么无论何种领会,归根到底都是此在的自我领会。但此在的自我领会通常又恰恰从它所烦忙的事物方面而来。本真的自我领会说的仍然不是“静观一个自我点”,而是对贯透在世的所有本质环节的领会。只有此在渗入他人他物的存在使这一切都对自己成为透明的,才算真正自知。反过来说,自欺自惘与其说在于看不清自我中心,不如说是无洞世之明。
就像与情绪相应的被抛一样,与领会相应的筹划也是此在生存论结构的环节之一。
领会又总包含着解释。不过,从原则上说,我们不是通过解释才弄明白一件事情的。“解释(Auslegung)植根于领会而不是领会生自解释。解释……是把领会中所筹划的可能性整理出来”。(第148页)
解释具有一种作为结构(Als-Struktur),即把某种东西作为某种东西来领会。但这却不是说,我们先已把A领会好了,然后再把A解释为B。在原始的领会中,任何东西都必须作为某种东西来领会。因而可以说,原始领会已经包含有作为结构,而解释则在于把这一结构明确地端出来。原始的作为结构不标志两个现成事物的并列关系,而标志着变不明确到明确的过程。“这个‘作为’(Als)造就着被领会的东西的明确性结构。”(第149页)通过这一结构,上手事物被“看”作为桌、门、车、桥。
领会的“作为结构”来得更原始,这是否意味着“作为”上手事物而得到通达的存在者可说是更深层的存在者呢?这个问题上一节讨论标志时已经提出,现在随着作为结构的讨论就更明确了。看起来,领会之原始性在于它首先活动于深层存在者之中,而解释则是横跨深层存在者和上手事物的桥梁。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很难谈及深层存在者;若要谈,我们不又要把它“作为什么什么”来谈了吗?
“作为结构”是一个极重要的提法;同时,无论从什么角度讲,都是一个棘手的提法。因为,“作为结构这一现象显然不能拆成‘片段’。然而这不就排除了原始的分析了吗?”(第159页)
在“解释”之后,海德格尔又谈到“命题”,并指出命题自解释派生,是把解释进一步明确化的结果。所以,命题不是真理或意义的原始所在。接下去,他分析了此之原始开展的第三种基本方式:言谈和语言。这些内容与此在生存论分析的关系较为疏远。实际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多处谈及此在的开展时只举情绪和领会两项。我们将在“真理篇”进一步讨论解释和命题等,在“语言篇”讨论言谈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