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经提出此在,存在者就被分为此在、此在式的存在者和非此在式的存在者。此在在世界中(in),非此在式的存在者则在世界之内(inner)。后者于是也被称为世内存在者(dasInnerweltliche)。
世内存在者大致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来照面的存在者状态是上手状态。另一个是现成状态,意指把存在者当作独立摆在那里的东西来规定。德文Zuhandenheit和Vorhandenheit有字面联系;我们勉为其难,分别译作“上手状态”和“现成状态”。此外,海德格尔也常说上手事物和现成事物;但两者不是两种并列的事物,现成事物根据于上手事物。
世界本身却不是世内存在者,既不是上手事物更不是现成事物。世界不是各种事物的总和,而必须被理解为任何事物可能存在的条件。据海德格尔考证,希腊词kosmos(宇宙、世界)大致就是这样得到理解的。“Kosmos意指……存在者的如何存在,尤其是怎样在其整体中存在。”
世界既为整体,那就只存在着一个世界。他引用赫拉克利特的话说:“清醒的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世界,而在睡梦中人人有自己的世界。”共同世界不是由分割的世界组成的,而是可能被分割的条件。“存在者的分裂不消灭世界,而始终需要(先有)世界。”(第141页)
世界不是世内事物,也不是世内事物之总和,它根本就是此在式的存在者。海德格尔争辩说,既然此在从生存论上被规定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而世界是“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一个组建环节,那么世界本身也就是一个生存论环节。世界于是被说成是“此在本身的一种性质”(第141页)。这个论证听起来似乎只是在字词上兜圈子。
世内存在者本身就是通过此在在世才呈现出来。那么,世界与此在有独特的联系就不足为奇了。海德格尔所要强调的是,“世界”指称此在和存在者整体的关系。“世界”这个提法把此在特标出来,而非浑然无别笼笼统统地泛容一切存在者。
海德格尔把自己对世界的提法归纳为四项。1)世界意指存在者如何存在而非存在者本身。2)这个“如何”在整体中规定存在者。3)世界以某种方式先行于存在者。4)世界首先与人的此在相关。
海德格尔并非意在张扬一种粗陋的唯心主义,他要强调的是:此在和世界都不是世内的现成存在者。“此在在世界之中”不是指一个现成事物放在另一个现成容器内,像水在杯子里衣服在衣柜里那样。海德格尔考证说,in(在某某之中)来源于innan,意指居住,逗留;an(于某某之处,于某某之侧)指住下、熟悉、照料、习惯。初步说来,“在世界之中”的“在之中”(Inheit)指的就是这类意思。从事、制作、安排、照料、放弃、耽搁、浪费、询问、谈论,诸如此类都是“在之中”的方式。这些方式被总称为烦忙(Besorgen)。“因为此在本质上包含有在世,所以此在的向世之存在本质上就是烦忙。”(第57页)在世使烦忙成为可能,却不单单就是烦忙。烦忙分析是为真正的世界问题作准备的。
此在总烦忙着,因为此在总在世界之中;并非先有一个此在存在好了,然后才有一个世界附加给此在,以便它跑进去烦忙。
“在世界之中”的意义既经这样规定,非此在式的存在者当然就不该说成在世界之中了。然而,虽说世界不是一种世内存在者甚至也不是所有世内存在者的总和,世界现象却是从世内存在者来摸索的。对此在的一般解释也是这样入手的。这种做法的根据是:既然我们采用现象学方法,我们就不应跳过现象上最突出的此在的日常生活。而在日常生活中,此在消散于世内存在者之中。此在首先和通常不是根据本身生存,即不以本真的方式生存。
我们已提到世内存在者被分成两个层次。首先在世内照面的存在者是上手事物。海德格尔所作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上手事物理解为工具或器物(Zeug),例如书写用具、缝纫用具、交通用具,等等。用具有所用(um-zu);任何用具都通过其有所用而指向别的用具。用具总是在由指引所勾连的用具整体中作为它所是的东西存在。“严格地说,从不是一件用具‘存在’。属于用具的存在的一向总是一个用具整体。”(第68页)整体不是一件件用具叠加起来得到的,而是个别用具之能存在的条件。例如,一件件家具都是从家具配置的整体、从这一居住用具的整体方面来照面的。
用具虽然互相指引,其指引通常却是不触目的。“不触目……意指着上手事物守身自在(Ansichhalten)的性质”。(第75页)用具用得愈顺手,就越不触目,就愈发消融在它的合用中,消融在何所用的指引联络中。只有当用具不合用时,用具本身才突出出来,挡住使用之途。现成状态是在这种不上手状态中触目的。不能用的东西形成障碍,像仅仅摆在手边的东西。不过,现成状态呈报出来,为的却是得到调整和修理。所以,在现成性中并非没有任何用具性。“现成用具还不就是随便摆在什么地方都行的物(dasDing)”(第73页)在《存在与时间》里,事物既首先被理解为用具,它们的层次也就由使用得到规定。最合乎使用的是上手称手的事物,其次为现成事物,“物”则指称世内存在者的最生硬也是最衍生的形式。通常的议论却喜欢从物及其物质性、实体性、广延性等等出发去解释世界及世内存在者,那正好是反现象实情而行了。
由于世内存在者的这种照面顺序,把上手状态说成是看待物的某角度就足以引起误解。最多只能说现成状态是上手事物的一种角度。现成状态作为用具性的某种缺失,一方面与用具相连,一方面使我们可能把现成事物作为单纯的物来观察考察。但说起上手事物,它们是在使用中得到揭示的,被使用却不是上手事物的某种性质,而是上手事物的存在本身。
首先揭示着世内事物的存在的,是对工具的使用,而不是对物的观望。感觉论哲学家一讨论认识就以桌子为例,大概他们对书桌最有感觉。但整日坐在书桌边,活生生的感觉很容易退化为一些“感觉与料”。与此针锋相对,海德格尔好用锤子一类的工具举例。用工具用得越起劲,对它的关系也就越原始,它也越发作为它所是的东西即用具来照面。这么说来,使用也是一种揭示,使用有它自己的知或视。这种视之方式被称为寻视(Umsicht)。寻视追随用具的用向(Dazu)而到用具的何所用(Wozu)。例如,鞋是一种用具;作为用具,它不停留于自己本身而包含有“为了作某某之用”,即指向穿鞋。用具不仅向前指向其何所用,它还回转过来指向其质料来源。这说明,任何用具又是另一其前用具的何所用。鞋是毛皮、线、钉子等等的何所用。而从皮子等等鞋又反指向兽类、森林,及整个“在自然产品的光照中的‘自然’。”(第79页)
用具的联系又被称为因缘关系(Bewandnis)。锤子这种用具与锤打有缘,锤打与修固有缘,修固与避风雨有缘。这些因缘构成了因缘整体,世内事物就是在这因缘整体中上手的。这又等于说,因缘整体性的先行揭示是各种因缘得以揭示的根据。存在者借因缘开放,而它向之开放的东西即因缘整体必定先已开展出来了。
沿着锤子的因缘一路说到避风雨之所,还未说尽因缘整体性。避风雨之所显然是为此在之故而存在。归根到底,因缘说的是事物对此在有因缘。因缘联络永远以此在为终点。
因缘整体性“早于”各个用具。……但它本身归根到底要回溯到所用之上。……首要的所用乃是一种为何之故(Worum-willen)。……(这)总与此在的存在相关。……因缘结构导向此在的存在,即那种本真的唯一的为其故(Umwillen)。(第84页)
因缘原来是此在借以指引其自身的过程,无怪乎因缘的最终的何所向就是此在在其中自我指引的何所在。
因缘指归于此在,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现象。那么,世界和此在还有什么区别呢?大致没有。“此在生存着就是它的世界”。也许我们可以说世界是此在的外化吧。但海德格尔绝不允许把此在领会为内在存在而能外化为世界。这种不允许却不等于他摆脱了那类思路,而最多意味着他希望摆脱。在《存在与时间》之后,他确实为说明此在和世界的差别作了很多努力。
人和世界有统一性,这不难理解。然而,统一包括着差别。在思想中,就像在政治上一样,能坚持差别而在差别中建立统一,才见出智慧和力量。急于把差别抹杀在统一中,是虚幻的抽象同一。如果此在和世界一上来就被说成是一回事,“此在在世界之中”还有什么意义?海德格尔一再反对把人从世界剥出弄成一个孤立的主体。但把人扩大为无所不包的世界,其结果及其面临的困境却是同样的。
在我看来,这一理论的要害在于把事物的自在归给已经由此在通达的上手事物。于是事物的自在就依赖于先行展开了的此在。但是,事物的自在不是恰恰应当属于尚未通达的事物吗?
在讨论标志的时候,海德格尔说:“取为标志的东西唯通过它的上手状态(即作成标志的状态)才成为可通达的。”(第80页)这时他便想象其论敌争辩说:既然我们能把某种东西取用为标志,在取用之前就必定已经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他回辩说:诚然,那东西“摆在那里”。但它是否作为用具得到揭示了呢?
对寻视来说,它先前还一直隐绰未彰。在这里,上手事物的用具性质还不曾被寻视所揭示,但即使在这里,仍不可以把这种未揭示的用具性质阐释为纯物性,仿佛它是先行给予对只不过摆在手头的东西的把捉活动的。(第81页)
对寻视即对使用之视隐绰未彰,不一定意味着这种东西是无法通达的;它也可能意味着寻视还视得不够原始。是否把这种东西叫作物,眼下只是个定义问题。给定海德格尔对现成事物和物的定义,这种东西不是现成事物或物,因为它比用具更原始。
在上面的引文之后,海德格尔讨论到原始人的标志使用。在这里,标志还不是替代物,标志和所标识的东西简直就是一回事。海德格尔指出,这不是因为标志完全缺乏客观化而不曾从所标识的东西那里解脱出来。这个提法颇中肯。然而,中肯的提法弄出麻烦来。“但这又等于说:标志根本没有作为一种用具得到揭示;归根到底,世内‘上到手头的东西’根本不具有用具的存在方式。”(第82页)
上手事物按定义即为用具;而今要说不具有用具方式,于是给“上到手头的东西”加上引号。这个引号使问题醒目了:这个缺乏客观化的、不具有用具方式的、用具之视通达不了的东西是什么?用具是否揭示出了存在者如其所是的存在?海德格尔强辩说:使用虽然在存在者状态上常常不让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存在,而是要加工、改善,甚至粉碎;但在存在论上这恰恰是把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开放出来。换成更明了的说法,使用并非才刚把存在者“带入存在……而是就其上手状态把向已‘存在者’揭示出来。”(第85页)尽管加了引号,我们仍要问:这个“向已存在者”是什么?守身自在属于这种东西还是属于用具?如果竟属于这种东西,那么除了通过上手(用具)还有什么途径使不触目的东西触目?
海德格尔抱怨说,人们一上手就把世内存在者规定为物,“所寻找的前现象的基地可能已经随着这个不言自明的答案交臂失之。”(第67页)看起来,一上来就把世内存在者规定为用具,也仍然把前现象的基地交臂失之了。存在者一上来就被规定为用具,用具通过何所用的指引互相联络,最后总指回到一切都为其故存在的此在头上。之所以能顺顺溜溜地兜下这个圈子,都归功于把一切存在者都规定为用具这一前提。然而,把世内存在者首先规定为用具,不符合现象实情。
公平起见,应当指出,海德格尔并不要耽于事物的用具规定性。在那段讨论原始标志的引文之后,他承认说,“也许连这条存在论线索(上手状态和用具)也无法为原始世界的阐释制订方向”;他接着说,“物性存在论当然更不值一提了”。(第82页)把眼光从对象化的物体转向在日常生活中现象的事物,海德格尔的确启发出一条新的思路。今后我们会看到,这条思路将一直引向对现代技术世界的反省。
然而,急急忙忙把首先现象的事物规定为用具,说明《存在与时间》的思想力量还不足以把这条新路开辟出来,而是轻易为生存论分析选择了一条捷径。通过用具性、用向和何所用,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天下万物兜拢到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