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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一学校的南侧不远处有一条小河，过了小河就是森林，森林很大，河流很小。放学后，男孩子喜欢到河边嬉戏，千一也很喜欢那条清澈的小河，因为经常在水草的阴暗处发现游来游去的大鱼。她非常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鱼，她恨不能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可又担心有一天那些自由自在的鱼会变成蝴蝶飞走了。犹如一张画的画眼，尽管森林幽深宏大，但完全成了这条小河的背景，就连男孩子们也忘记了钻进森林里去游乐一番。但是那天千一鬼使神差般的跨过小河一个人走进了森林深处。一路上她被一只漂亮的的花蝴蝶吸引着，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前面有一座坟，坟前有人鼓盆而歌，花蝴蝶似乎被歌声所吸引，静静地落在了坟头上。千一非常好奇地走过去，发现蹲在坟前鼓盆而歌的人竟然是和潘古先生一起拜访过的青牛书院院长周青牛。千一兴奋地问：“周院长，怎么是您？”
周青牛只是冲着千一点了点头，然后左手拿着一根木棍，右手拿着瓦盆，继续敲击歌唱。千一疑惑地问：“周院长，这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周青牛平淡地说：“是我刚刚去世的妻子。”千一吃惊地说：“既然是您刚刚去世的妻子，您为什么不为她的死而悲伤痛哭，反在这里鼓盆而歌呢？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周青牛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解释道：“千一同学莫怪我不近人情，你知道庄子吗？他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妻子死后，庄子便是以鼓盆而歌的方式纪念妻子的。”千一无法理解地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周先生，能给我讲一讲这个故事吗？”
周青欣然应允道：“庄子的妻子，一生与他相濡以沫，病逝后，庄子在妻子的棺前鼓盆而歌。惠子是庄子的好朋友，也是魏国的相国，他听到庄子的妻子去世的消息后风尘仆仆地前来吊唁，发现庄子正伸着两条腿坐在地上手拍瓦缶，毫无愁容地在放声歌唱。见惠施来了，仍然我行我素。惠子质疑道：‘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千一不解地问：“是什么意思呢？”
周青牛耐心地说：“意思是说，你的妻子与你夫妻一场，为你生儿育女，操劳一生，如今她过世了，你不哭泣也就算了，怎么还鼓盆而歌呢？这也太过分了！”千一迫切地问：“庄子怎么回答的？”
周青牛淡然一笑说：“庄子是这么回答的：‘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千一不解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周青牛解释道：“意思是说，你说的不对呀！我妻子死了，我怎么能不悲伤呢？但是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起初她未曾出生时，还不能称其为生命。再早些，别说生命了，连胚胎也不曾有过。更早些，别说胚胎了，就连元气也不曾有过。后来，阴阳二气在恍恍惚惚中交合形成了元气，元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胚胎形成了，婴儿生下后生命诞生了。如今生命历经种种人生困难后又回到了原初，也就是死亡。回顾妻子的一生，和春夏秋冬运行太相似了。她死去后将安安静静地寝卧在天地之间，如果我不是唱歌欢送，而是守着她呜呜地啼哭，那也太不通晓生命了，何况这也是我妻子的心愿，所以我不仅不能哭泣，而且还要鼓盆而歌。”
千一好奇地问：“惠施又怎么说？”
周青牛轻轻一笑说：“惠子无话可说，只能任由庄子怡然自乐。”千一若有所思地说：“庄子竟然将人的生死与一年四季的运行相比，太不可思议了。周先生，能为我介绍一下庄子吗？”
周青牛放下手中的木棍和瓦盆平和地说：“庄子是生活于战国时代的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姓庄，名周，宋国蒙人。生于公元前约369年，死于公元前约286年。庄周生逢乱世，但他从小就有一颗逍遥自在的心。虽然战国时代烽火四起，生灵涂炭，但是与此同时，各国求贤若渴，各大诸侯‘养士’之风盛行，各国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相对宽松，允许学术自由。诸子百家的著作层出不穷，各种辩论此起彼伏，各种观点既相互诘难，又相互并存，形成了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庄周生活的小城叫蒙邑，它坐落在蒙山脚下濮水之滨，是宋国宗室后裔的聚居之地。庄子出生时，老子、孔子已经去世大约二百多年了。他喜欢蹲在清澈见底的濮水河边，看一群游来游去的鱼快乐地你追我赶，或者坐在草地上悠闲地鼓琴而歌。小时候庄子和惠施是同学，不仅友谊保持了一生，而且两个人也辩论了一辈子。”千一插嘴说：“能举一个他们之间辩论的例子吗？”
周青牛沉思片刻说：“在《庄子·秋水》中记录了两个人的‘濠梁之辩’，也就是鱼乐之辩。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意思是说，有一次，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濠水清澈澄碧，一群鲦鱼自由自在地游弋，庄周望着水中嬉戏的鱼儿情不自禁地说：‘你看这些鲦鱼在水中悠然自得，多快乐呀’惠子有意与庄子争辩：‘你又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庄子灵机一动，微笑着反驳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子哪儿肯示弱，他能言善辩地说：‘正因为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鱼儿的快乐；同理可证，你不是鱼，所以你也肯定不知道鱼儿是否快乐’庄子很淡定地望着濠河水，自信地说：‘我们还是回到一开始吧。你问‘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这句话时，就表明你了解到我知道鱼儿的快乐才问我的。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鱼之乐的。我是站在濠水桥上通过心灵感受得知了鱼儿的快乐的’惠子摸了摸脑袋慨叹道：‘庄周，你可太能诡辩了’说完两个人沿濠水河前行，俨然置身于世外桃源。”千一懵懂地问：“那么他们到底谁说的更有道理呀？”
周青牛会心一笑地说：“应该说这场辩论无果而终，但是人确实是可以通过心灵感受世界的。庄子是一个有质疑精神的人，起初他研习《论语》，熟读《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经，又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但是在学儒的过程中，内心生出许多疑问，直到师从于道家学者南郭子綦后，内心的郁结才渐渐打开了。从此，庄子弃儒学道，研读道家经典，参悟天道，成为老子的精神传承者。但是天道是无穷无尽的，这让庄子既茫然又困惑，为了寻找‘道’，他产生了云游的想法。”千一好奇地问：“他要去哪里呢？”周青牛认真地说：“庄子从小就听说楚越之地的风俗与中原不同，是一个美丽质朴的地方，人们过着一种合乎人性、天然朴素的新鲜生活，他的心被礼治的说教锁的太久了，楚人废止礼仪，不尊教化，纵情山水，放浪形骸，正是他所向往的理想生活方式。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远游楚越之路。一路上，庄子风餐露宿，顾目四野，不禁心生悲凉，因为兵荒马乱的惨景尽收眼底，真可谓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啊！有一天晚上他竟枕着一个骷髅睡着了。”千一毛骨悚然地插嘴说：“庄子竟然枕着一个骷髅睡着了，他就不怕骷髅变成鬼吗？”
周青牛微微一笑说：“骷髅虽然没变成鬼，但是到了半夜骷髅却显梦给庄子说：看样子你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请问你为什么总是关心我为什么而死，却不问问我死后的喜悦呢？庄子先是一惊，然后才发现是骷髅托梦于他，于是他表示愿闻其详。骷髅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千一急切地问：“骷髅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周青牛笑了笑说：“意思是说，人死了，什么君君臣臣的事，还有贫富贵贱的事，都和死者毫无关系了，整天过着没有四季轮回的日子，不用操劳，无需吃喝，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可以逍遥自在地与天地同寿。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这种快乐足以胜过人世间最幸福的人的快乐吧？”千一又问：“庄子怎么回答的？”
周青牛苦笑着说：“庄子认为骷髅的一番话很荒唐，人死之后，只能化为虚无，哪儿来的快乐？再者说死后的清醒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于是他试探地问：‘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意思是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回复你的形体，让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这样你就可以与父母、妻儿、邻舍、朋友重聚，你愿意吗？”千一迫切地问：“让骷髅起死回生，它愿意吗？”
周青牛摇了摇头说：“骷髅听了庄子的话不仅不愿意而且还很生气，他收起笑容，愤怒地说：‘我告诉你死后极乐的生活完全是一片好心，你可倒好，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怎么可能放弃君王般的生活，再回到人间受苦呢’庄周听罢一下子被噎住了似的，无言以对。庄子本来以为骷髅是遭遇战乱、刑罚或厄运才轮到如此不堪境遇的，没想到他对骷髅之死的悲叹却引来了骷髅的一番奚落。”千一若有所思地问：“周先生，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
周青牛总结道：“世人的普遍观念认为死亡是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而‘复生’也是世人普遍的愿望，骷髅却不以为然，那看似匪夷所思的回答其实是庄子的心声的真实表露，体现的是庄子达观的生死观。”千一接着问：“周先生，庄子在云游中还经历了什么？”
周青牛深沉地说：“在楚地给庄子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巫风，男女楚巫通常在旷野草地上举行祭祀仪式，他们在祭坛上载歌载舞，不仅衣着简洁，而且舞蹈动作大胆狂放，再加上美妙的音乐，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楚人的心灵从未被仁义礼智污染过，他们擅长用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他们对世界和生命的认知是在与大自然浑然无间、水乳交融中完成的。在楚越蛮人身上，庄子没有看到所谓的仁义礼智，却感受到了最为纯真的高尚品德。这无疑为庄子今后的灵魂走向奠定了基础。在楚越之地游历几年后，他的精神受到了非凡的洗礼，他的思乡之情让他萌生了归去的念头。在回宋国的路上，他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少女，这个少女后来成了他的妻子。成亲以后，为了生存，也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自由，庄子最终在蒙邑的漆园做了一名小吏。”
千一好奇地问：“漆园小吏是做什么的？”周青牛解释说：“蒙邑漆园是宋国最大的一个官方漆园，漆园小吏就是管理漆园的小官吏。这是个连十二品都挨不上的‘微官’。每天负责监督管理割漆树皮的工人。割开树皮，用木桶去接溜出的漆汁，再加工成能涂饰各种器具或兵器的成品漆。由于生漆既是重要的生活物资，更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因此各国的漆园都由官方严格控制。庄子做漆园小吏不必过于遵守朝廷的礼仪，还可以游山玩水，好不适意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后宋国发生政变，上来的国君要求全国的漆增加产量，至少要达到以前的两倍。如果不能完成，漆园吏的脑袋会成为新国君的酒壶。宋王无道，庄子不愿意在浑浊的水中游弋，于是庄子辞吏，心归自然。”千一颇感兴趣地问：“庄子辞掉漆园小吏后去了哪里呢？”
周青牛慨叹地说：“他先后游历了魏国、鲁国、赵国、齐国，但是天下已然大乱，他又无心做官，便回到宋国的蒙邑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千一困惑地问：“庄子才华横溢，真的就没有哪个国君请他做大官吗？”“当然不是，”周青牛继续说，“楚王就曾派出两位使者请他去楚国做令尹，也就是宰相。但是他给两位使者讲了个寓言，两位使者就回去了。”
千一好奇地问：“讲了什么寓言？”
周青牛耐心地说：“那两位楚国大臣见到庄子时，庄子正在河边钓鱼。两位使者介绍说：‘楚王很看重先生的才华，特意派我们来邀请先生到楚国担任楚国的令尹，楚王愿将国内政事委托给您’庄子连头也没回，手拿着钓竿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守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意思是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它被抓住时已经活了三千岁了。楚王杀死神龟后，用它的龟壳来占卜。因非常灵验所以楚王用锦缎包好放在竹匣里，供奉于宗庙之上。我问你们，这只神龟是愿意死后被珍藏在竹匣里而供奉于宗庙上，还是愿意在泥水中自由自在地活着。”
千一迫不及待地问：“两位大臣怎么说？”
周青牛微笑着说：“他们当然说神龟愿意在泥水中自由自在地摇头摆尾了。庄子就等着他们这么回答呢。庄子听罢笑着说：‘看来二位都是明白人，那就都请回吧，让我像神龟一样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吧’两位使者听后无言以对，只好失望地回去了。”千一听后感慨地说：“庄子的比喻太生动了！那他靠什么生活呢？”
周青牛叹了口气说：“在濮水畔长了许多适合做草鞋的葛草，庄子一家人靠采葛织履为生，虽然日子清苦，但尚可以糊口度日。”千一沉思着说：“可是庄子毕竟是大名人呀，他到集市上卖草鞋就不怕有人耻笑他吗？”
周青牛笑了笑说：“宋国有一个叫曹商的人，是小时候和庄子一起上学的发小，但庄子一直就不喜欢曹商，此人由于为宋国出使秦国劝秦与宋结盟成功，不仅得到宋康王赠予的数辆马车，秦惠王也十分高兴，又加赐给曹商一百乘马车。曹商衣锦还乡，见到庄子在集市上卖履，便走过来吹嘘道：‘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秦王不仅答应与宋国结盟，还待我们如座上宾，与我同吃同住，瞧这些马车了吗？都是秦王赐予我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做人要识时务，可你就是不听，非要追求什么自尊与人格，现在可倒好，贫困到自己编织草鞋来卖，你瞧瞧你，脖颈干瘪、面黄肌瘦，你这是何苦呢’说完目光鄙夷地看着庄周，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千一听了气愤地说：“这个叫曹商的人简直就是势利小人！庄子一定不会任由他奚落的，对吧，周先生？”周青牛点着头说：“庄周不动声色地说：‘有一位给秦王看过病的医生刚回到宋国，他说秦王浑身起满了脓疮，而且还有痔疮，你和秦王同吃同住，怎么觉得你好像不知道呢’曹商连忙说：‘我当然知道了，秦王的脓疮和痔疮确实很重’他很怕自己的吹嘘露了馅，庄子又说：‘我听那位医生说，秦王诏令天下，如果谁能使脓疮溃散，赏一辆马车；如果谁能添治痔疮，可赏五辆马车’曹商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住地点头说：‘确有此事’此时，庄子笑着说；‘你获得那么多辆马车，看来你没少舔秦王的痔疮啊’”
周青牛话音刚落，千一便被庄子的机智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问：“这些都写在庄子的书里了吗？”周青牛点着头说：“当然了，‘曳尾涂中’的故事出自《庄子·秋水》，曹商用丧失尊严作代价去换取财富，招致庄子痛斥的故事出自《庄子·杂篇·列御寇》。作为读书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自己对于人生的体悟写出来，晚年庄子的心灵深处不断涌出令人惊叹的心灵图景，这些心灵图景大多以寓言的形式呈现出来。《庄子》中共有两百则寓言，这些寓言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形象性表达，也给后世以莫大的启示。庄子是一个‘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他的想象力极为丰富，妙思隽语如喷泉般涌动，能把一些微妙难言的哲理描述得引人入胜。他的作品被人称为‘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千一插嘴问：“周先生，《庄子》究竟是怎样一部书呢？”
周青牛介绍说：“《庄子》一书现存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还有十一篇是‘杂篇’，庄子在哲学上继承发扬了老子和道家的思想，同样将‘道’视为万物的本源，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在做人上主张返璞归真。他的哲学思想汪洋恣肆，恢宏绚烂，文笔奇诡又富于变化，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
千一试探地问：“能举例说明吗？比如哪一篇是他的代表作。”周青牛毫不犹豫地说：“他的代表作当然是《逍遥游》了。在这篇文章中，庄子以神话传说熔铸成篇，构思宏伟，气势磅礴，开头是这样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怎么样？”千一不好意思地说：“听着好有气魄，但是意思没完全懂。”
周青牛微笑着说：“意思是说，北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鲲。鲲的脊背真不知道长到几千里；变化为鸟之后，它的名字就叫鹏；当它振动翅膀奋而起飞时，那展开的翅膀就好像挂在天边的云。这只鲲鹏，随着海上汹涌的波涛就要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去了。南方的大海是一个天然的大池。”千一似有所悟地问：“听起来有一种天马行空般的自由，周先生，我理解的对不对？”
周青牛淡然一笑说：“你理解的不错，鲲变成鹏是一种伟大的突破，是思想突破实在，是有限转化为无穷，是生命充溢宇宙，所谓逍遥游就是追求一种超越时空限制的绝对自由。”千一凝眉又问：“周先生，庄子的书写完之后又经历了什么？”
周青牛叹息着说：“庄子的书写完后也到了老子骑青牛的年龄了。有一天他病倒了，并且卧床不起，吃不下饭，也喝不进水，整日昏昏欲睡。就在他的儿子和弟子们商议着准备后事和棺材时，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吧，他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看到弟子们准备厚葬他，他有气无力地阻止道：‘我死后，千万不要举行葬礼，更不需要棺材，到时候把我抬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随便一扔就行了’”千一不解地说：“那怎么可以，到时候秃鹰和乌鸦会落到他的身上啄食他的尸体的。”
周青牛淡淡一笑说：“庄子的儿子和弟子们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庄子却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又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意思是说，大自然给了我最好的葬具，我以天地为棺材，日月为葬壁，星辰为珠宝，万物为殉葬品，不是很好嘛？你们把我扔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秃鹰和乌鸦会啄食我的肉，那么埋在地下，你们就不怕蝼蚁和老鼠吃我的肉吗？难道你们不喜欢秃鹰和乌鸦且偏爱老鼠吗？”千一担心地问：“庄子的儿子和弟子们最后到底怎么做的呢？”周青牛苦笑了笑说：“庄子根本没给他们机会，第二天天刚亮，儿子和弟子们发现庄子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葬身何处。”千一充满遐想地说：“也许庄子得道成仙了吧。”
周青牛感慨地说：“但愿如此吧。好了，庄子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有机会我们再深入地探讨。天不早了，我还要为亡妻鼓盆而歌呢。”
千一感激地说：“谢谢周先生，可是我好像迷路了，怎么才能走出这片森林呢？”
周青牛微笑着说：“没关系，这里漂亮的蝴蝶会引你走出这片森林的。”他话音刚落，一只落在坟头上的花蝴蝶姿态轻盈地飞了起来。千一赶紧和周青牛说再见，然后跟着花蝴蝶飘然而去。
令千一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完全不同，她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最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她跟随花蝴蝶竟然走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来过的。只记得这个小镇净发生些稀奇古怪的事。就在她一筹莫展地思索着自己和这个小镇的渊源时，一个声音对她说：“别一筹莫展了，你曾经来过这里，这个小镇叫寓言镇。”她顿时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这里是寓言镇。我来过一次。”她说完四下张望，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为她引路的花蝴蝶翩翩起舞般地飞着，她情不自禁地问：“花蝴蝶，是你和我说话吗？”花蝴蝶一边飞一边说：“是我，你既然对庄子那么感兴趣，当然要逛一逛寓言镇了。”
千一豁然开朗地说：“太好了，这么说，我们一定会遇上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了？”花蝴蝶说：“那是当然了。”
千一蹙眉说：“可是走了这么久，口都渴了，到哪儿能讨到一口水喝呢？”花蝴蝶舞动着一对漂亮的翅膀说：“前面不远处有一口井，快走几步就有水喝了。”说完向前飞去，千一赶紧跟上。果不其然，前面有一口浅井，一只巨鳖正在井边听一只青蛙吹嘘自己的快乐生活。千一很好奇便悄悄凑过去听，住在浅井中的青蛙夸耀道：“你是不是很羡慕我呀，我住在这里快乐极了！你看我可以在井口、栏杆和井底之间，尽情地蹦跳玩耍。玩累了，可以在井壁砖块破损的窟窿里舒舒服服地休息。跳入水中，井水刚好浸没我的腋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稀泥刚好盖住我的脚背，别提多舒服了。回过头来再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虫、小蟹呀、小蝌蚪呀，没有谁像我这样快乐！何况我独占着一井水啊，可以尽情享受其中的乐趣，这样的生活太称心如意了。鳖兄，你为什么不进来看一看呢？”这只来自东海的巨鳖接受了井底之蛙的邀请，准备下到井底看看，可是左脚还没跨进浅井，右腿就已经被井的栏杆绊住了。于是迟疑片刻后，只好慢慢地退了出来。它谢过井底之蛙的邀请后，站在井边讲述了大海的奇观：“蛙兄，你知道海有多大吗？”
井底之蛙不屑地问：“有多大？”东海之鳖说：“这么说吧，即使用千里之遥来形容也不足以表达大海的壮阔；用千丈之高来比喻也不足以描绘大海的深度。夏禹时代，十年里有九年下大雨，大水泛滥成灾，而海水也不会因此而增多；商汤时代，八年里有七年大旱，土地到处都裂了缝，海岸的水位也没有因此而下降。大海不会因时间的长短而改变，不会因雨量的多少而增减。生活在如此浩瀚的东海，那才叫快乐呢！”
井底之蛙听了东海之鳖这一席话，吃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花蝴蝶轻轻落在千一的肩膀上说：“人如果长期把自己束缚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就会变得像井底之蛙一样目光短浅，自满自足。好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说完花蝴蝶又曼妙地向前飞去。千一赶紧跟上去，可是没走几步就站住了，因为她看见一个少年在地上痛苦地爬着。她走到少年身边关切地问：“先生，您有腿有脚，看上去不像有毛病，为什么不站起来走而非要在地上爬呢？”那个少年痛苦地说：“这位妹妹你有所不知，我是燕国寿陵人，本来是会走路的，可是我听说赵国都城邯郸的人不仅擅长走路，而且姿态非常优美，便千里迢迢地去了邯郸，打算好好学习邯郸人走路的姿势，结果，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走路的样子，甚至连我自己原来怎么走路也忘记了，这不，只好爬着回家了。”千一听了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这时花蝴蝶飞回来对千一说：“这种生搬硬套别人经验的人，不仅学不到别人的优点，到头来还会丢掉自己的长处。千一，咱们还是赶路吧。”说完花蝴蝶轻盈地向前飞去，千一看着邯郸学步的人惋惜地摇了摇头便离开了。总算看见人家了，却发现一个丑女人捂着胸口皱着眉头走过来，马路两边的人家见了都关上了家门，路上行走的人见到她全都躲着走。千一因口渴，也顾不上问为什么，大胆地迎上去问：“大姐，能到你家讨口水喝吗？”
丑女人热情地说：“当然可以，我家就在前面，跟我来。”说完捂着胸口、皱眉蹙额地加快了脚步，没多远就到了一扇大门前，丑女让千一稍等片刻，她进了家门很快就端着一碗水出来了，她一边捂着胸口一边皱着眉头说：“快请喝水。”千一接过碗咕咚咕咚全喝光了，她一边把碗还给丑女一边关切地问：“大姐，你胸口很疼吗？”
丑女摇着头说：“一点也不疼，我身体可健康了！”千一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总捂着胸口还皱着眉头？像胸口很疼似的。”
丑女人解释说：“小妹有所不知，我们寓言镇的西头住着一个美女叫西施，人人都夸她美若天仙，我住在寓言镇东头，叫东施，却从来没有人赞美过我的容貌，我当然心有不甘了，便仔细观察西施，发现她走路时经常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心想，或许这就是人人都夸她美的缘故吧，便模仿她的样子走路，小妹妹，你觉得我这样模仿西施走路美不美？”千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说了声“谢谢！”一溜烟儿地离开了。这时前面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说：“这个东施太不自量力了，她只知道西施皱着眉头会很美，却不知道西施皱着眉头为什么会美。做事情，如果不考虑自己的条件，盲目模仿别人，很容易适得其反，弄巧成拙的。”千一很赞同花蝴蝶的观点，一边往前走，一边沉思，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有几棵大树，一个驼背老人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正在粘知了，这个老人粘知了的技术非常娴熟，只要是他想粘的知了，一个也别想逃脱。她记得爸爸也这样粘过知了，可是成功率不到一半。于是她走上前赞叹道：“老爷爷，您粘蝉的技术这么娴熟，有什么诀窍吗？”
驼背老人得意地说：“粘蝉确实有方法，不过至少要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在竹竿的顶上累迭起两个丸子而不让丸子掉下来，粘的时候就很少失手；如果在杆头迭起三个丸子而不掉下来，那么粘十次只能失手一次；如果在杆头迭起五个丸子不掉下来，粘住知了就像用手拾东西那么容易了。你看我往这儿一站，就像木桩子一样稳当；我举杆的手臂就像枯树枝一样纹丝不动；虽然天广地阔，世间万物五光十色，都影响不了我，我的眼睛里只有知了的翅膀。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都影响不了我对知了翅膀的关注，知了怎么可能逃脱呢？”千一听了慨叹道：“老爷爷，我听明白了，无论做什么，只要专心致志，本领就会练得像您粘蝉一样出神入化。谢谢您给我讲的道理，再见！”告别驼背老人后，千一一边走一边问：“蝴蝶先生，你怎么看老爷爷粘蝉这件事？”花蝴蝶一边飞一边说：“我认为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摆脱束缚，只有将全身心投入进去，他的精神与物象才会合二为一，如果能做到‘物我为一’，才能体味什么是‘道’的境界，你说是不是？”千一赞叹地说：“太有道理了。”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发现一个卖牛肉的铺子前围了很多人，千一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一个庖丁在剔牛肉，只见他手碰到的地方，肩靠到的地方，脚踩到的地方，膝盖顶着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的声音。只见他刀子一刺，哗的一声，骨肉就分开了。骨肉分离时发出的淅沥沥、哗啦啦的声音没有不合乎音节的。姿势优美得犹如古代的《桑林》之舞；动听的声音，仿佛是古乐《经首》的旋律。众人看后齐声喝彩。千一情不自禁地问：“大叔，您的技术怎么能达到如此神奇的地步呢？！”
庖丁放下刀子笑呵呵地说：“掌握规律比掌握一般技术更重要。我刚开始宰牛的时候，眼睛里只有整头牛。三年之后，看见的不再是整头的牛了，因为我完全了解了牛体的结构，不再用眼睛看，而是用心看，感觉器官的功能都不用了，刀随着精神意念走。”说到这儿，庖丁见千一一脸困惑不解的样子，又进一步深入解释道：“在肢解牛体时，要顺着牛的天然肌理结构行刀，把刀子插进肋骨间的缝隙，通过骨节间的孔道，一切动作都顺着牛体本来的结构使刀。刀子经过的地方，连经络、筋腱都没有碰过，完全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说完他把刀子递给千一看：“你看我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个年头了，宰过几千头牛，但刀锋始终像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锋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牛的骨节之间是有空隙的，刀锋却薄的几乎没有厚度，用刀锋刺入有空隙的骨节中当然游刃有余了。”
庖丁话音刚落，众人异口同声地叫起好来。千一谢过庖丁后继续赶路，她一边走一边问：“蝴蝶先生，您对庖丁解牛怎么看？”花蝴蝶落在她的肩头说：“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有它自身的规律，掌握了事物的规律，办事就可以像庖丁解牛一样得心应手。”花蝴蝶话音刚落，有一个人唉声叹气地走了过去，千一好奇地叫住他：“先生，看了庖丁先生精湛的技艺为什么唉声叹气呀？”那个人停住脚步垂头丧气地说：“不瞒你说，小妹妹，我姓朱，我的本事不比庖丁小，可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千一不解地问：“莫非您也会解牛吗？”那个人沮丧地说：“我不会解牛，但我会杀龙啊，为了掌握杀龙的本领，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用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把宰杀龙的技术学到了手，我胸有成竹地学成归来后发现，世间根本没有龙可杀啊！”说完表情沉重地离开了。花蝴蝶笑嘻嘻地从千一肩膀上飞起来说：“如果脱离了实际，本领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千一似有所悟地问：“蝴蝶先生，你如此有见地，莫非你是庄子梦见的那只蝴蝶？”
花蝴蝶却说了一句让千一很费思量的话：“原本庄子就在我的梦中。”千一一边走一边思索：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呢。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盖房子的工地，她走上前去，问一个手里拿着斧子的工匠：“师傅，你们是要建一个学堂吗？”那个工匠说：“是啊，我们在建庄周书院。”千一最喜欢书院了，心想这座书院建成后一定要进去参观一番。这时另一个工匠走过来对手里拿着斧子的工匠说：“石师傅，我鼻尖上沾了一点白灰，帮我弄掉好吗？”千一发现那点白灰比苍蝇的翅膀还薄，便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刚想帮那个工匠擦掉，只听见一阵风响，没想到那个手握斧头的工匠手起斧落，白灰已然被削得干干净净，鼻尖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那个被削鼻尖的人神情自若地又去干活了。千一惊得其目瞪口呆。她张口结舌地问：“石师傅，如果我的鼻尖上有一块白泥巴，你也会这样帮我削掉吗？”石师傅笑着说：“小妹妹，那我可不敢。”
千一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你敢给那位师傅削呢？”石师傅认真的说：“因为我们俩搭档很多年了，在一起干活非常默契。”这时花蝴蝶插嘴说：“有时候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好的搭档，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搭档，要把本领发挥出来是很难的。千一，我们还是赶路吧。”千一皱眉说：“我走得有点累了，咱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花蝴蝶说：“好吧，前面社庙旁有一棵被奉为神木的大栎树，树荫可以遮蔽几千条牛，树干要一百个人才能合抱起来。到那儿去休息一下吧。”千一一听兴奋地说：“太好了，快走吧。”千一来到大栎树前，一下子就被惊呆了，只见这棵临山的巨树，高出山顶八十尺才生长枝干，这些树干可以造几十条大船，一个木匠师傅正跟自己的徒弟们讲述刚刚在树下休息睡着后栎树向他托梦的情形。原来他带领十几个徒弟来到大栎树前时，他的弟子见到这棵巨树无不赞叹，他却不屑一顾。一个弟子不解地问：“师傅，自从我拿着斧子跟您学手艺那天起，见过的木材也不少了，但还没见过比这棵栎树更好的木材呢。来往的人都赞叹不止，你怎么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呢？”木匠听后回答道：“我之所以不愿看它一眼，是因为这是一棵毫无用处的散木，用它造船会沉，用它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来做器具又不结实，用来做门窗会像云心木一样流出树脂来，用来当柱子又容易被虫子蛀蚀。这是一颗无用之树，所以才会长得如此繁茂、长寿。好了，大家抓紧休息，休息完还要赶路呢！”说完他坐在树下很快睡着了。就在这时，栎树托梦给他，对他说：“你认为我应该向那些可用之树看齐吗？那些有用之树比如橙树、梨树、橘树、柚子树等等，果子熟了，人们上下攀爬争相采摘，树干树枝常常被扭拉折断，这都是因为它们有用，才遭受这种痛苦，甚至侮辱。有的天年都未享尽就短命夭折了。其实我从小到大也曾好几次险些被你这种人砍伐了，就是因为我有用。现在好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无用，我可以免遭人们的砍伐而颐养天年了。这就是无用之用，为我之大用，假如我被你们认为有用的话，还能活到现在吗？世上的东西只要是你们认为有用的，必被糟蹋，这种情况比比皆是，还用我饶舌吗？我们都是造物主的作品，你有什么资格用常理来评论我？”栎树这番话惊醒了木匠师傅，他把刚才的梦讲给弟子们听，一个弟子问：“既然栎树追求无用，为什么还在社庙旁冒充神木供人膜拜呢？”木匠师傅急忙摆手，禁止徒弟再讲，似乎很怕大栎树听见，他悄声说：“不要乱讲话，你以为他愿意充当神木吗！它不过是利用社庙保护自己罢了，否则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人砍掉当柴烧了。这棵栎树通过追求无用来保护自己，确实与其他树木不同，千万不要按常理来理解它。”千一听了木匠师傅的话似懂非懂，便躲到一边小声问花蝴蝶：“蝴蝶先生，我怎么觉得无用也是一种用呢？”花蝴蝶在她的耳畔一边飞一边悄声说：“无用不仅是一种用，而且是一种美。”
千一不解地问：“这世界上不仅有无用之用，还有无用之美，能解释解释吗？”花蝴蝶说：“生命中一些最重要的东西，比如自由、尊严、梦想、艺术、音乐、文学，似乎都毫无用处，但这些无用珍宝，却是救赎灵魂的良药啊！世人的悲哀就在于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啊！”千一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世人眼中的无用，恰恰是庄子选择的有用，他的智慧就在于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对不对？”花蝴蝶赞许道：“说的很好！闭看花开，坐看云起，品一盏茶，吟一首诗，读一本‘闲书’，这些看似无用的事，却美得令人心醉啊！”千一兴奋地说：“听您这么一说，这世界最漂亮的，就是无用之美，对不对？”花蝴蝶说：“很对，很对。好了，这些人吵得很，我看你在这里根本无法休息，我们还是赶路吧。”千一因为刚刚参悟了“无用之美”，心里非常高兴，说了一声“好的”，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大栎树。终于到了千一来时的河边，河边坐着一个钓鱼老头，旁边还蹲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正在自我介绍说：“我是东郭，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钓鱼老头见此人太客套，便不耐烦地问：“找我何事？”东郭先生谦逊地说：“我听说您对‘道’很有研究，今天是特意向先生求教‘道’在哪里的？”
钓鱼老头毫不犹豫地说：“道无处不在。”
东郭先生似乎未懂，接着问：“能不能具体指明‘道’在哪些地方呢？”钓鱼老头不假思索地说：“道在蚂蚁洞里。”
东郭先生不解地问：“我觉得‘道’是很高尚的东西，怎么会在那么卑下的地方呢？”
钓鱼老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不仅在蚂蚁洞中，还存在于稗草、砖瓦碎石之中。”
东郭先生越发不理解了，他用质疑的口吻问：“这不是愈加卑下了吗？”
钓鱼老头变本加厉地说：“道还在屎尿之中。”
东郭先生听了表情发窘，无言以对。钓鱼老头这才耐心地解释道：“你对道在哪里过于纠结了，我说了道无处不在。即便是卑下的事物也不会在‘道’之外。看一头猪壮不壮，看它的腿就可以了，它的腿部，长满了肉，其他部位当然就更肥了。你想一想，连最卑下的地方都有道，那么‘道’存在于其他的地方也就不言自明了。”
东郭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如此。”可是一旁偷听的千一还不明白，她小声问花蝴蝶：“蝴蝶先生，您能帮我总结一下钓鱼老头的观点吗？”
花蝴蝶说：“他的意思是说，越从低微的事物上推求，就越能看出道的真实情况。”千一若有所悟地说：“蝴蝶先生，这位钓鱼的老先生太有思想了，您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花蝴蝶悄声说：“他就是那个时常梦见我却不知是我梦见他的人。”千一十分惊讶地脱口而出：“您说钓鱼的老先生就是庄子？”话音刚落，千一已经手握龟甲片坐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她惊魂未定地喃喃自语道：“原来又是一场梦象，也不知道我在那只蝴蝶的梦中，还是那只蝴蝶在我的梦中。”
放学后，孟蝶一回家就兴奋地告诉孟周：“爸爸，今天作文课上老师夸我写的寓言很有想象力，给了一百分。”孟周正在书房一边喝茶一边读《庄子》，听女儿这么一说，很欣慰地放下书，微笑着问：“快给爸爸讲讲，你写了怎样一个寓言？”孟蝶美滋滋地说：“我也是受到《千一的梦象》的启发，庄子笔下的寓言太迷人了，老师让每人写一篇寓言，我就想到了《庄子》里的那些有趣的寓言，于是我就试着模仿了一个。我写的是放学的路上，我捡到了一枚蛋，这枚蛋既不像鸡蛋、鸭蛋、鹅蛋，也不像蛇蛋、乌龟蛋、恐龙蛋，究竟是什么蛋呢？我决定孵出来看一看。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破壳了，结果孵出来的既不是鸡鸭也不是龟蛇，你猜猜爸爸，孵出来一个什么？”孟周慈爱地看着女儿一边摇头一边说：“爸爸猜不出来。”孟蝶得意地说：“蛋破壳以后，孵出来一个梦。这个梦很感激我将它孵出来，问我有什么愿望，它说为了报答我，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我心想，既然你是个梦就应该无所不能，我说一个难的，看你能不能满足我，于是我告诉它，我想创造一个宇宙。我以为我这个愿望会让梦非常为难，没想到它送给我一根线，说有了这根线，再加上我的想象力就可以创造一个宇宙。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妈妈创作的‘兰法’，我才恍然大悟，怎么样，爸爸，我创作的寓言有意思吧？”孟周赞许地说：“有意思，有意思，很有一些庄子寓言里梦象之美的特征。”
孟蝶好奇地问：“爸爸，能给我讲一讲《庄子》寓言里的梦象之美吗？”孟周点了点头说：“我先给你讲两则寓言，再谈梦象之美。第一则寓言是《庄子·应帝王》里的，讲的是‘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鯈，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鯈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意思是说，南海的大帝名字叫鯈，北海的大帝名字叫忽，中央的大帝名字叫浑沌。鯈与忽常常被浑沌邀请去做客，浑沌款待他们十分丰盛。鯈与忽在一起商量如何报答浑沌的深厚情谊，他们都认为‘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孔用来视听、吃喝、呼吸，唯独浑沌没有，不如试着为他凿开七窍吧’结果他们每天为浑沌凿出一个窍孔，凿了七天浑沌就死去了。”
孟蝶听到这儿，唏嘘地感叹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孟周解释说：“浑沌是《庄子》中很有趣的一个梦象。梦象具有虚幻性、奇特性、模糊性、似与不似性，是对具象、印象、抽象的超越，为浑沌凿七窍无疑是从梦象向具象的倒退，浑沌一旦被具象就丧失了虚幻性、奇特性、模糊性，就有了逻辑和理性，也就失去了梦象的本性。浑沌作为神话般的梦象一旦有了七窍，便裹上了有痛楚的肉身，无限就变成了有限。浑沌的天性也就被扭曲了。而天性源于自然、源于心灵。大千世界不过是内宇宙的表象，是对内宇宙的反映，自然与心灵的关系只能是梦象的，庄子所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就是乘梦游心，没有心灵上的自由解放是做不到的。”孟蝶若有所思地问：“爸爸，梦象是梦中的景象吗？”孟周摇了摇头说：“不对，把梦象理解为梦中的景象是错误的，梦象表面上与梦有一些相似的特征，但与梦有着本质的不同。爸爸以前跟你说过，梦象是使心灵世界与宇宙相似的形式，是艺术家心灵图景的外在幻化。梦象就是在现实中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或者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在艺术家的心灵世界发生了的本体性事件。在《庄子》的寓言世界里，人可以与骷髅对话，飞禽走兽都有像人一样的意识，人与物之间可以自由幻化，这些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发生的情节，却如此真实地在庄子的心灵世界中发生了。我们阅读《庄子》这部书如同置身于梦一般朦胧、迷离的世界中，看到的是奇幻瑰丽的梦象，体味的是隽永幽默的谐趣，观赏的是思想与文字、哲学与诗的奇妙化合。那种将庄子的梦象等同于梦或梦境的观点无疑是误读，其实连庄子本人都不认同他那些瑰丽奇谲的梦象是梦，因为庄子是主张‘无梦’的。”孟蝶似乎有些听糊涂了，连忙问：“庄子是怎么主张‘无梦’的呢？”
孟周耐心地说：“庄子说‘真人无梦’，什么是真人？当然是那些洞悉宇宙和人生本源、真真正正觉醒、觉悟的人。用庄子在《大宗师》中的话说，‘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就是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在庄子看来，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就是‘真人’。庄子说，真人的生活一切顺乎自然，顺乎自然就是顺乎心灵。因为庄子所说的自然其实是心灵的外化。其实真人就是心灵世界不断产生梦象的人。最典型的一则寓言就是‘庄周梦蝶’。蝴蝶一直在庄周的梦中，庄周又是什么？爸爸认为，蝴蝶代表外部世界或宇宙，庄周代表心灵世界或内宇宙，蝴蝶的梦是外部世界或宇宙的变化；庄周的梦是心灵世界或内宇宙的变化。庄周感知到宇宙就在他的心灵世界中，他的意识和宇宙连成了一个整体。庄周梦蝶的‘梦’是梦象的梦而不是做梦的梦。庄周与蝴蝶互为梦象。庄子的哲学是一种梦象哲学，他用情感、心灵感受、直觉、幻想和梦境构建宇宙，为此他神游于太虚、逍遥于天地。”
“爸爸，”孟蝶思索着问，“怎样才能进入梦象世界呢？”
孟周沉思片刻说：“庄子讲了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叫‘心斋’。”
孟蝶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是‘心斋’？”
孟周微笑着说：“在《庄子·人世间》里讲颜回有一次要到卫国去游说专横独断的卫国国君，孔子浇了他一盆冷水，认为他一身的功夫还没有做到纯一不乱的境界，如果贸然去谏，非但无益，反而有害，于是颜回便向孔子请教方法，孔子告诉他要先做到‘心斋’：‘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孔子的意思是说：‘你必须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不要胡思乱想，不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听。这样说也不准确，就深一层功夫讲，也不是用心去听，而是用气听，这叫听息，到了这样的境界，耳听的作用已经停止了，凝神和听息合二为一。这时心听也不起作用了，这种神与气合一的状态是无知无觉的，这就到了虚的境界。到了这种凝寂虚无的境界，就可以用心灵体味大道的存在，那是一片光明的空虚，能容纳大千世界。心灵达到这种虚无空明的境界，就是心斋’”
孟蝶似懂非懂地说：“太玄妙了！那第二步是什么呢？”
孟周认真地说：“第二步叫‘坐忘’。出现在《庄子·大宗师》里。颜回听了孔子的教诲便回去斋戒清心，也就是对心灵来一番彻底的清洁，然后他去向孔子汇报说：‘我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孔子说：‘好啊！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又问：‘你的进步表现在哪里’颜回说：‘我忘却礼乐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需努力’过了些日子颜回又来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又进步什么了’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讶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说：‘我遗忘了自己的肢体，摆脱了自己的聪明，离弃了躯体，忘掉了知识，静坐心空，物我两忘，与大道融为一体，这就叫坐忘’孔子慨叹地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然成了贤人啊！我作为老师也希望跟你学习坐忘啊’通过心斋可以达到内心的宁静与自省；通过坐忘使内心进入一种空明、虚无、静寂的状态。‘心斋’重在‘虚’，‘坐忘’重在‘忘’。但是要想做到‘虚’与‘忘’的融合，还需会学第三步，这就是‘一志’。”
孟蝶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是‘一志’呢？”孟周解释说：“‘一志’就是凝神静气，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就像那个粘蝉的驼背老者一样，将自己的身体视为树墩，将自己的手臂视为树的树枝，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与气全都凝聚到心灵图景上了，外界的干扰自然就被淡化了，内观的梦象便是一切，不仅忘掉了其他事物，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存在，此时心灵图景层出不穷，用庄子的话讲，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其实无论是‘心斋’、‘坐忘’还是‘一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解放心灵，让心灵自由。庄子的梦象世界始终以‘心灵自由’为主线，一幅幅波诡云谲、奇幻瑰丽的心灵图景就是通过心灵的自由展现的。”孟蝶顿悟地说：“爸爸，我明白了，《庄子》除了具有梦象之美外，还具有自由之美。”孟周欣慰地赞许道：“我女儿真聪明！”孟蝶兴致勃勃地说：“爸爸，《庄子》的自由之美表现在哪里呢？”孟周斟酌着说：“《庄子·田子方》中有一则故事：‘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意思是说，宋国国君宋元公打算招人画几幅画，召来了很多画师，这些画师接受旨意后，精神都很紧张，他们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拱手站在一旁，又是舔着笔，又是调着墨，各就各位，十分拘束。站在门外等着召见的还有数百人。只有一位画家与众不同，他不仅来的最晚，而且神态自若，接受旨意时也不拘礼，不像其他画师一旁恭候站立，而是揖谢之后，便回到住所开始作画。宋元公派人去察看，发现这个画师已经脱下衣衫、光着身子，撩起袖子握着笔杆，叉腿而坐地正在作画。察看的人向宋元公汇报后，宋元公说：‘好啊，这才是真正的画师啊’”孟蝶插嘴问：“爸爸，为什么这个画师与众不同呢？”孟周用启发的口吻说：“想一想我刚才讲的‘心斋’、‘坐忘’、‘一志’的境界，这个与众不同的画师一定达到了心灵自由的境界，放下了利害观念，摆脱了功名利禄的羁绊，只留下一个空明的心境，只有这样的心境，他作画时的创造力才会淋漓尽致地得到发挥。而那些一心想着功名利禄的画师，创造力被心中的利害观念所束缚，心灵不自由又怎么能画好画呢？如果创作者不能摆脱实用的功利心，就不可能从有限的一花一叶中发现宇宙无限的生机，更不可能把握梦象之美。关于创造的自由和创造的乐趣，在《庄子·达生》中有一则更生动的故事：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意思是说，梓庆能削刻木头做鐻，所谓鐻是宫廷里大型乐队用来置放编钟的木头架子，每个鐻上都需要像梓庆这样的工匠精心雕刻出不同动物的图案。梓庆做成以后，看到的人都以为是鬼斧神工。鲁侯见到惊叹地问：‘你是不是与鬼神通灵了，否则如何能雕刻出如此奇妙的鐻呢’梓庆谦虚地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工匠，哪有本事与鬼神通灵啊！只不过是通过心斋从内心深处去掉一切障碍与束缚，进而进入虚静澄明的精神境界而已’鲁侯又问：‘什么是心斋呀’梓庆解释说：‘我准备做鐻时，从不敢随便耗费精神，必定通过斋戒来静养心思。心斋三天，不再怀有功名利禄的杂念；心斋五天，把一切是非思想抛之脑后；心斋七天，已不为外物所动，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这时候，我心中已经没有了自己制作的鐻是宫廷御品的心理负担，甚至朝廷的权威也无法影响我了，然后我会独自进入山林，观察各种鸟兽的自然美，选择好外形与质地与鐻最相合的木材，这时鐻的形象化为心灵图景已经呈现在我的眼前了，回到工坊后，加工制作以最快的速度将那种动物形象活灵活现地雕刻出来，一挥而就，无需任何修饰。这就叫以天合天，物与我在天然之地合而为一。如果说有什么鬼斧神工的话，大概这就是其中的原因吧’应该说，这是一个进入空明的心境的典型案例。梓庆的做法说明了就是耳向内听，目向内视，以求得精神上的宁静后，他不仅可以听到天籁之音，甚至连鬼神都愿与他为邻。要达到这样的境界，非心灵自由是不可能做到的。”
孟蝶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思索着问：“爸爸，能不能这么说，心灵自由的人都有创造能力，而心灵不自由的人，把功名利禄看得太重的人，或许看上去很聪明，其实都是些内心笨拙的人？”孟周一听笑着说：“你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实施一项技术之前，一定要使心无旁骛。当心有待时，便不能专心于所施技的对象，其结果就如没有技巧一般。就像考试时每次都有人会失常，就是因为担心会考不上，所以考试时紧张得要死，结果就考不好了。在《庄子·达生》中有一个很生动的例子：‘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以比赛射箭为例，如果用瓦片作赌注，射箭者心理负担就轻，技法就灵巧轻快，因为输了也不过是一块瓦片，所以心里毫无负担；如果用银制的衣带钩做赌注，射箭者就会心存疑惧，提心吊胆了，担心失去银钩；如果用黄金作赌注，射箭者就会头脑发昏，射出去的箭也会迷失方向。同样一个人，他的箭法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由于太以身外之物为重，心灵被利害得失的考虑所束缚，他的射箭技巧便大打了折扣，根本没办法自由发挥，创造力就无从谈起了。”
孟蝶试探着问：“爸爸，可不可以说，心灵自不自由是审美的一个重要标准？”孟周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女儿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应该说，美就是心灵的自由。没有心灵的自由，创造无从谈起，创造无从谈起，美就不可能被呈现。”
孟蝶似有所悟地问：“爸爸，栎树托梦算不算是一种美的呈现呢？您在千一畅游寓言镇时介绍过这个故事。千一向花蝴蝶请教时，花蝴蝶提到了‘无用之美’。”孟周微笑着说：“那个说大栎树无用的木匠师傅是功利的，他永远也成不了像梓庆那样的雕刻家，也永远进入不了庖丁解牛那样的自由境界。其实所谓自由的境界就是审美的境界。因此凡是在世俗之人的眼中被视为无用的东西，一定是超出了功利目的的束缚而有了更大的自由，有了更大的美。栎树以无用求长生、求自由，是非功利的，这种‘无用之用’才是‘大用’。类似的观点在《庄子》一书中比比皆是。在《逍遥游》中，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意思是说，魏王送我大葫芦种子，我将种子种在地里后，结出的果实有五石那么大。可如果用大葫芦去盛水，它的坚固程度承受不了水的压力。假如把它剖开做成水瓢，也太大了，根本没有地方放它。这个葫芦太大了，根本没有用处，所以被我砸烂了。庄子说：‘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意思是说，先生太不擅长使用大东西了！如今你有能装五石容积的大葫芦，为什么不考虑把它制成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却担忧葫芦太大无处可容？看来先生还是心窍不通啊！惠施因大葫芦无用而发愁，根本不懂‘无用之用’，更不懂得无用之美。”孟蝶插嘴问：“爸爸，什么是腰舟？”孟周解释道：“腰舟是形似酒樽的葫芦，缚在腰上游泳用的。”孟蝶又问：“还有类似的例子吗？”孟周笑呵呵地说：“在《逍遥游》中，还是惠子对庄子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意思是说，我有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臃肿弯曲不直，疙里疙瘩的，它的树枝弯弯扭扭，也不成材。虽然生长在路边，可是木匠看了却不予理睬。大而无用啊！大家都鄙弃它啊。庄子却不这么看，认为那棵樗有大用。他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意思是说，如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却担忧它毫无用处，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也不生长的地方，栽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然后你可以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心情愉快地躺在树下，再也不用担心大树会遭到刀斧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去伤害它，虽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可是也不会碰上什么灾祸呀！世人都知道有用之用，却没有人知道无用之大用啊！”孟蝶若有所思地说：“爸爸，我发现庄子总能在那些被世人视为‘无用’的事物中发现‘大用’，这是不是因为庄子的心灵是自由的，因此具有独特的审美能力呢？”
孟周感慨地说：“是啊，在广袤的田野上，坐在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乘凉，是何等惬意啊！坐在一个巨大的葫芦瓢里畅游江湖，又是何等的逍遥啊！一个人摆脱了功名利禄的束缚，心灵就会获得巨大的自由，那些被世人视为无用的东西便都有了‘大用处’，这些‘大用处’无不散发着无用之美的光彩。”
孟蝶试探地问：“爸爸，美在什么情况下会转化为丑呢？”孟周斟酌地说：“美在心灵不自由的情况下就会转化为丑。在庄子看来，美与丑具有相对性，在《庄子·知北游》中有一段话论证了庄子的美丑观。‘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一气耳，圣人故贵一’意思是说，人的诞生，是气的聚合，气的聚合形成生命，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如果生与死是同一种事情，我对死亡又有什么理由忧患呢？所以，万物都统一在生死循环的变化之中。如此一来，便可以把那些美好的东西看成是一种神奇，把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看成是一种臭腐，而臭腐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所以说，万物只是一种气罢了。美的东西、丑的东西、神奇的东西、臭腐的东西都是一种气而已。也正因为如此，美与丑都可以表现宇宙与生命的力量。艺术中的丑甚至比美更能表现宇宙与生命的力量。庄子之所以描写了一大批极其丑陋的人物，大概也是为了说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道理吧。”
孟蝶已经听入了迷，她饶有兴趣地问：“爸爸，我觉得《庄子》是一部奇书，每一个寓言都很传神。”孟周肯定地说：“你这个传‘神’的‘神’用的好。庄子在很多寓言中都用了这个‘神’的意念，最典型的就是在庖丁解牛中有一句叫‘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还有在佝偻者承蜩的寓言中提到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在《庄子·达生》中提到的‘津人操舟若神’；在《庄子·齐物论》中提到的‘至人神矣’等等。庄子这个‘神’的意念就是对心灵自由的一种概括。但庄子这个‘神’的意念是有出处的，它来自中国哲学史上一部十分重要的著作《易传》。”
孟蝶试探地问：“爸爸，《易传》和《易经》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孟周微微一笑说：“《易传》是对《易经》的解释和发挥。共有十篇，传统称为‘十翼’，分为《彖传》上下篇、《象传》上下篇、《文言传》、《系辞传》上下篇、《说卦传》、《序卦传》和《杂卦传》，这十篇文章不是一人一时的作品，流传于战国时期，定型于汉代。在《易传》十篇中，《系辞传》、《彖传》大约是战国中期作品，其他篇章则较晚。比如《杂卦传》大约是汉宣帝时期的作品。”孟蝶追问道：“那么《易传》和《易经》有什么不同呢？”孟周解释说：“两部著作的性质有着根本的不同。或者说《易传》对《易经》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易经》是一部卜筮的书，而《易传》则是一部充满辩证法思想的哲学著作。”孟蝶又问：“爸爸，十翼中的哪篇文章谈到了‘神’？”孟周沉思片刻说：“在《系辞传》中提出了‘阴阳不测之谓神’，还说‘知几其神乎’‘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所谓阴阳不测就是宇宙万物变化的规律，因为阴阳二气是生成宇宙万物的本源与动因；所谓‘知几’就是把握事物发展变化的苗头或预兆；所谓‘知来’就是对未来有所预见，所谓‘知往’就是对已往心中了然。”孟蝶顿悟似的插嘴道：“爸爸，我懂了，凡是把握宇宙万物发展和变化规律的，就叫做‘神’，我理解的对不对？”孟周点了点头说：“庄子的‘神’就是《易传》中这个哲学的‘神’转化成了美学的‘神’。这个美学上的‘神’完全是梦象的，庄子是以‘神’立象。”孟蝶不解地问：“爸爸，什么是以神立象？”孟周耐心地说：“在《系辞上》中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大意是，孔子说：‘文字不能穷尽语言，语言不能穷尽心意。那么，圣人的心意就不可见了吗’孔子又说：‘圣人创立卦象用来表达心意，设置卦爻用来表达实情的真伪，运用文辞以穷尽要表达的言语，变动卦爻使之通达，以穷尽天下之利，设置六十四卦以竭尽宇宙万事万物的情态，以穷尽其神妙’既然语言在表达情感方面具有局限性，也就是‘言不尽其意’，那么就可以‘立象以尽意’，但是这个‘象’和庄子‘以神取象’的‘象’不同，这个‘象’是‘物象’，在《系辞下》中明确提出了‘观物取象’，正所谓‘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就是说古代的包牺氏也就是伏羲称王于天下，仰首以观天下，附身以取法地形，观察鸟兽的花纹与大地相适宜，近取象于自身，远取象于万物，于是开始创制八卦，籍以通达神明的德行，以类万物的情状。这段话说明了《易》象的来源。《易》象是伏羲观察自然现象和生活现象后创造出来的。但这个‘象’是‘物象’或‘物像’，不是梦象的‘象’。庄子的‘以神立象’却是借助梦象充分表达心灵图景。通过‘以神立象’，庄子成功地由《易传》的‘观物取象’转化为寓言式的‘观心取象’。”孟蝶懵懂地说：“爸爸，能举个例子吗？”孟周迟疑片刻说：“在《庄子·天地》篇中有一个寓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垢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讲的是黄帝在赤水以北游玩，登上昆仑山而向南眺望，返回时丢失了玄色宝珠。于是派‘知’去寻找，‘知’没有找到，又派离朱去寻找，也没找到，再派喫垢去寻找，还是没有找到，黄帝只好派象罔去寻找，象罔却找到了玄珠。黄帝不可思议地说：‘太不可思议了！象罔怎么就能够找到呢’”
孟蝶试探地问：“爸爸，这个寓言里有很多隐喻吧？”孟周点了点头说：“是啊！玄珠象征着‘道’或者心灵图景，‘知’象征着‘理智’，‘离朱’象征着‘视觉最好的人’，‘喫垢’象征‘言辞’，‘象罔’的‘象’是梦象，‘罔’是虚幻，象则非无，罔则非有，非无非有，不皦不昧，这正是对梦象的形象化描述。”孟周话音刚落，舒畅推门进来了，她微笑着说：“你们爷俩一见面就聊个没完，孟周，明天是星期六，咱们全家去西山泡温泉吧。”孟蝶沮丧地说：“妈妈，明天恐怕不行，老师留了一大堆作业，还要求背诵荀子的《劝学》，星期一要默写，我一句还没背下来呢。不如，你和爸爸一起去吧，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的幸福。”舒畅笑着说：“你个鬼丫头，好了，晚饭做好了，快吃饭吧。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锅包肉。”孟蝶一听高兴地说：“太好了，妈妈，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做梦还梦见吃锅包肉了呢！”孟周微笑着说：“女儿这么一说，我也馋了，老婆，把我的茅台拿出来，我要喝几杯，饭后我要好好画一张‘庄周梦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