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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淡抹在纱窗上，几朵攀藤的小花闪耀得更加鲜丽。户外的一行疏柳，随着晴空白云摇曳着，书斋是那么的恬静，我想起了李白“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诗句。景虽异而情感却有些仿佛，它勾起了我上月（1980年8月）旅大之行的回忆。这十天的小游，在我的脑海中当然是值得留恋的，那使人难以忘怀的诗情画意，更叫我憧憬着来日的重游。
一个久居江南的人，易地初临的话，他接触到的一切，要比当地人来得敏感，“乐在新知”，我“初恋”上了这个北国的风景城市。
当我从北京经过二十小时的旅程（如果从上海乘轮船，极便），向晚才到大连，在漫长的槐荫十里山径中，依稀望见了阑珊灯火，这就是棒棰岛宾舍。到山间皎月初升，海上空明，一天一夜的劳顿，为之消失，烦虑为之一洗。因为去大连之前，在北京参加圆明园修复会议，有整整两天徘徊于圆明园废墟的断井颓垣中，精神是不够愉快的，对此已废名园，感慨万千，一言难尽，思想很是复杂。第二天清晨，我漫步于山间，信口成了一首小词《大连好——调寄忆江南》：“大连好，浅画自成图。一径绿荫通夹道，万山深处出平湖。初日步徐徐。”
“秋风蓟北，春雨江南。”本是两幅不同性格的画面，人们往往因为古人的名句，形成了一些固定的看法。当然江南的明秀，从来已有公论，这中间少不了是因为有山有水，草木华滋，可是北方的风景，一旦具备了这些条件，也会“北人南相”，妩媚得更加动人。我漫步过山崖水际，车行过密林深湾。城市山林，是值得依恋的，从大连到旅顺的半小时多的车行中，又动了我的“雅兴”，凑了几句歪诗：“丹青如我真拙笔，换影移形手下难；水有湾环山有态，谁云北国逊江南。”“这山更比那山高，步步山行去路遥；沧海俯观舟一叶，红旗水上舞飘飘。”山围辽海，水映山城，这是旅大市
的山川地理之美，北国江南，不愧为海上的明珠。
旧城改建，旅大市在这方面是比较慎重的，很少“见缝插针”不分区的零乱建筑，比标榜“充分利用”而实际破坏城市风格的瞎指挥要高明得多。从平地到山冈，基本上还是有节奏、有变化的。我更爱居住区中的溪流柳岸，使人有亲切之感，鸟倦飞而知还，我亦宾至如归了。过去杭州的浣纱溪，苏州、无锡、绍兴等的市河，如今都引起我含泪的追思，这些城市正如人一样患着“心肌梗塞”症。想不到在这里，重温了我江南水乡的旧梦。我在这次旅大市的总体规划会议上，提出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几点看法，凡是违背自然规律去办事，总是行不通的。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填了燕雀湖造南京的宫殿，到了他晚年，宫殿基础下沉了，他自悔早年蛮干的不是。历史是无情的，前人的教训，我们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了！
旅大市绿化有成绩，路上槐荫夹道，初夏时万树槐花，如缀玉钿，香飘十里，可惜我来已是初秋，没有享受到这清福。这种利用土生土长的树种作为绿化基调，再配以北国习见的松柏杨柳，取得成就较易，效果亦显著。这比那种不论地域而户户法桐，处处雪松，似乎科学一些。天下事不能强求一律，更不能不究当地的风土人情。盲目地搬用抄袭，是没出息的行为。旅大这地方因为蓝天白云，翠盖弥天，其配置花木亦多姹紫嫣红，是那么的雍容大方，正如一个盛装美人。临山望海，信步闲吟，确是个旅游的好地方。不过今后在填海、开山这两个问题上，千万刀下留情，大自然一经破坏，是无法再造的。我在虎滩公园啜茗，望海湾曲折，群峰叠翠，几处楼台，可以留客，可是再细顾一下，山在开，湾在围，不闻啼鸟声，但听叮当响，左邻的造船厂奏起了迎客之曲。它与镇江北固山的造船厂一样，真是“海内存知己”了。我不禁为大好风景之遭到破坏、污染而黯然。
旅大海味的确鲜美，我有此口福享受了一次，可惜调味似乎欠缺一点，我再次下箸之时，不禁想起：它不正与风景一样吗？天赋之美，有赖于人工之助，如果没有高度的艺术处理，也是枉然。我曾在上海一处名宾馆吃鲥鱼，居然是红烧加辣，引得一位美籍华裔哈哈大笑，这是哪位掌灶的师傅抄袭四川手法，不察物性、物理所造成的。
我正写到此，门铃响了，是邮人送来了北京郁风同志的信，打开一看，说是“今天在医院里偶然读了《烟花过了上扬州》，勾起了我忆及类似的一些境界。我也常愿独自旅游，不但为了画画，而且只有没有伴时才更能和山石树木流水接近，浑然一体，达夫叔的《屐痕处处》也大都是独自出门徜徉于浙江山水间而写成的。因此也想到您的富阳行过达夫故居的情景”。想不到我们一些年龄相若的半老人，都有着这种思绪，我的思想久久难平。归程回首，人之常情，我体会到“别”的滋味，我轻轻地挥手，握别了这辽海的云彩。
1980年9月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