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雷峰塔倾圮已五十六年了,解放后新中国也已进入三十而立的时代,我们建筑界也呼吁了多少次,想将它重建起来,恢复一个西湖风景点,可是何姗姗其来迟,因为过去就事论事,重建充分理由不够。前年我发表了“雷峰塔圮后,南山之景全虚”(1979年《同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续说园》)的这个论点后,似乎开始打动了主其事者的心。因为如今北山一带游人太多,南山有一风景点,起了“引景”作用,自然游人也随之而分散了,对西湖游客集散上是有好处,也够说得上“古为今用”吧!
雷峰塔是1924年9月25日(农历八月二十七日)下午一时四十分许倒的。正值军阀孙传芳占浙,专车到城站之时。那时我七岁,秋深庭院,御夹衣,忽闻轰然一声,亦不知何事。父亲正患重病,这天下午得知塔倒的消息,他为我们说了有关塔及孙传芳的一些琐琐之事。次年便与塔一样辞世了。塔倒之时,俞平伯、许宝驯夫妇寓孤山俞楼,宝驯老人当年还正年少,凭阑远眺,亲见塔倒下来,她说前数天塔上宿鸟惊飞,待轰然一声后,见黑烟升起,于是杭人群拥塔下捡砖觅宝。八十六岁老人,至今尚与我娓娓谈及此事。鲁迅在10月28日写了一篇《论雷峰塔的倒掉》,距塔之毁才一月时间,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
西湖雷峰塔,在西湖之南屏山,旧有郡人雷氏筑庵居之,因名。五代末(宋初)吴越王钱俶建,钱自为记,称黄妃塔。俞平伯先生谓:“雷峰非塔本名,黄妃复多讹疑(俞氏谓应称王妃塔),然此两名却为人所习知。至西关砖塔实为其最初名号,乃向不见记载,若非塔圮,吾辈安得知哉。”这是根据塔藏宝箧印经卷首署“西关砖塔”
[南宋]李嵩《西湖图》中的雷峰塔
字而言,因此又称西关塔。明郎瑛《七修类稿》“吴越西关门在雷峰塔下”,更可证。雷峰塔的本来形式,是一座砖身木檐的楼阁式塔,这是江南宋塔的习见形式,其与附近的六和塔,本来形式一样,后来外檐坏掉了,清代的和尚在外加了一个木衣,遂成今状。从前梁思成教授曾做过六和塔的复原图,亦是楼阁式的。我对雷峰塔与梁先生复原六和塔抱同样的见解(六和塔现在非彻底重修,则保持今状),造一座楼阁式的木檐砖塔,即使改用新材料,亦必须仿最初原样。
上海博物馆藏南宋李嵩绘《西湖图》卷,明明画出雷峰塔的原貌,同我们今日所建议的楼阁式塔没有两样。《湖山便览》说:“塔旧有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后毁于火,惟孤标岿然独存。”明张岱《西湖梦寻》:“元末失火,仅存塔心,雷峰夕照,遂为西湖十景之一。”都说明了后来的那个黄赤色的雷峰塔,是火烧后的残存者,是个破古董。因为乡人迷信,说携归塔砖对养育丝蚕可以旺盛,日久基空,终于全毁。
5月间我到西湖,浙江建委及杭州文化、园林两局都与我谈及重建雷峰塔事。我在园林管理局亦看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雷峰塔模型,有人要造这样的残破雷峰塔,说这是“老样子”。我亦“十分同情”这种看法,假如说今天雷峰塔未圮,整旧如旧,我是赞成维持现状,这是符合文物政策的。但问题是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我们重建有两重意义,第一恢复名胜,第二开辟游览点,并不是保存古迹,因为古迹一点也不存在了。雷峰塔本来是一个五代塔,不然,何必重建呢?重建,就要依其原貌,这似乎并不会令人费解。万一来了个以新做旧、似破非破的一个火红大水泥柱或砧柱,不但设计无法,且真啼笑皆非。我看除非请做假古董的先生来代劳,我们搞古建筑的同行,恐无人能担当此盛事,为后世人所非议。苏州虎丘塔的塔顶,就是想做假古董,那个白白的水泥顶,加上几张如张乐平先生笔下“三毛”头发似的碎瓦,那才是“今古奇观”呢。何以名之?曰“泥古”,泥古就是不化。我希望在处理这名闻中外的“雷峰夕照”一景时,对这塔的重建要慎重考虑研究啊!我想“还我真相”大约是理所应当的吧!
[南宋]李嵩《西湖图》
198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