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
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天地》
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愚昧,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迷惑呢?
庄子说,世俗的看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世俗的人说是对的,就认为对,说是善的就认为是善的吗?事实上,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到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些;三个人中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占优势。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
庄子说,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来九方歅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怎么最有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而终了一生。”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遇!”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不曾牧羊而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假如不把这看作是怪事,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我因此泣不成声。”
没过多久国君派遣梱到燕国去,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而卖掉实在担心他跑掉,不如截断他的脚容易卖掉些,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而终了一生。
百年的巨木,剖开作成牺尊,用青黄色彩加以文饰,截下不用的部分丢弃在沟里。把牺尊和弃在沟中的断木相互比较,则两者之美丑是有差别的,然而在丧失本性这一点上则是一样的。历与曾参、史鳅,他们在践行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方面是有差别的,然而在丧失人之自然本性上是相同的。
这是哲人庄子的慨叹。我们在很多时候是迷惑的,而且我们还自认为很正确,就像那个《皇帝的新装》中的皇帝。
从前有一个国王,有许多王子,十分想要一个女儿。后来,他的宠妃终于生了一位娇嫩可爱的公主。国王非常疼爱小公主,视如掌上明珠,根本舍不得责骂。对公主的要求更是有求必应,从来不曾拒绝。公主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国王也会设法为公主摘下来。
一天午后,雨过天晴,公主带着婢女在花园中游玩,只见花草树木,经过雨水的冲洗,润泽鲜丽,红肥绿瘦,郁郁葱葱。公主欣赏着雨后的景致,很快被池塘里传来的脉脉荷香所吸引。她走近池边,突然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奇观:池水热气经过蒸发,正冒出一颗颗晶莹剔透、闪耀夺目、光芒四射的珍珠水泡。
公主看得入神,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水珍珠串成链子,戴在头发上,一定美丽极了!”
打定主意,于是叫婢女把水泡捞上来,但是婢女的手一触及水泡,水泡便无影无踪。折腾了半天,公主没有得到一颗水珍珠。公主一气之下跑回宫中,把父王拉到了池畔,指着一池闪闪发光的水珠说:
“父王!你一向是最疼爱女儿的,我要什么东西,你都会给我找到。您看水中的珍珠多漂亮,女儿想要把它串成珠链,戴在头上,你说好不好?”
国王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笑着说:“傻孩子!水珍珠虽然好看,终究是虚幻不实的,怎么可能作成珠链呢?父王另外给你找些水晶珠链,一定比水珍珠还美丽!”
“不要,不要,我只要水珍珠做珠链,我不要什么水晶珠。如果你不给我,我就不活了。”公主骄纵地哭闹着。
束手无策的国王只好把大臣们集合到花园,忧心忡忡地说:
“各位大臣们!你们都是举世无双的奇工巧匠,如果有谁能够拿池中的水泡为公主编织美丽的珠链,我要重重奖赏。”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实相告:“报告陛下,水珍珠一触即破,怎么能够拿来做珠链呢?”
“连这点事都无法办到,我平日对你们的恩泽都白费了。如果无法满足我女儿的心愿,你们就别想活着走出王宫。”国王盛怒地喝斥道。
就在这时,从群臣中走出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他镇定自若地说:“国王请息怒,我有办法替公主做成珠链。只是微臣老眼昏花,实在看不清楚池中的水珍珠,哪一颗比较均匀饱满,能否请公主亲自挑选,交给我来编串?”
公主听了,一时兴起,立刻拿起水瓢,弯下腰身,认真地舀取自己中意的水泡。
本来光彩闪烁的水珍珠,经公主轻轻一触,霎时破灭,消失在水里。捞了老半天,公主一颗水珍珠也拣不起来。
睿智的大臣望着垂头丧气的公主,和蔼地说:“水珍珠本来就是生灭无常的。如果把人生的希望建立在这种虚假不实、瞬间即逝的东西上,到头来必然一无所得。”
世间的虚名假利、权势爱欲,就像水泡一样的变幻不常,无法掌握。过度地追逐它们,只会自陷于痛苦的深渊。
人总有许多迷惑,不迷惑于自己的心智,就迷惑于外部环境。
庄子说,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凭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就像臧和谷这两孩子一块儿放羊却都让羊跑了。问臧在做什么,说是在拿着书在读书;问谷在做什么,说是在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不过他们丢失了羊却是同样的。
伯夷为了贤名死在首阳山下,强盗跖为了私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致死的原因不同,所作所为虽然不同,但在伤残人的天然本性上,把自己当作牺牲品却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赞誉伯夷而指责盗跖呢!
虞舜倡导仁义来拯救天下,天下人就都为仁义而疲于奔命。这不是拿仁义来改变人的本性吗?仁义不是说不好,但疲于奔命地追求仁义,这仁义就已经不是仁义了,这样人性不是被迷惑了吗?
天下的人们都在为某种目的而献身:那些为仁义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牺牲的,世俗称他为小人。他们为了某一目的而牺牲是同样的,而有的叫做君子,有的叫做小人。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了,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人的本性对于人的行为是根本的。人做的一切都应当是体现人的本性的,不贪、不嗔、不痴使人人快乐舒适。如果是为了名利而招致痛苦,迷失本性那真是最大的迷惑。
伯夷和叔齐都是商末孤竹国的王子,初孤竹君以叔齐为王位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不受。后两人闻周文王善养老而入周。武王伐纣,他们二人劝谏。武王灭商后,他们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亡。
伯夷和叔齐都是孤竹国的王子,分别为国君的长子和三子。但后来他们都没有即位,却流亡在外,甚至活活饿死。孔子赞叹他们说:“不放弃自己信奉的理想,不同流合污玷辱自己,伯夷和叔齐就是这样的人啊!”
那么,孔子为什么十分称赞伯夷和叔齐呢?
孤竹国国君十分喜爱叔齐,并有意让叔齐继承国君之位。在他临终时,留下遗命,指定叔齐即位。
叔齐谦恭礼让,坚持要大哥伯夷即位。伯夷说:“叔齐即位,是父亲的遗命,我不能违背父亲的遗愿!”于是离家出走。叔齐见大哥出走,他也不当国君,索性打点行装追随伯夷去了。
但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孤竹国的大臣们只得拥立孤竹国国君的次子即位为君。
叔齐找到伯夷之后,知道孤竹国是不能再回去了,那到何处安身呢?他们听说周文王行善积德,礼贤下士,于是决定去投奔周文王。
当兄弟二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周时,周文王早已逝世,正遇上周武王用车载着周文王的灵位去讨伐商纣王。他们兄弟二人立即抢上一步,拉住马的缰绳劝阻武王说:“你的父亲死去后不安葬,却大动干戈,能说是孝吗?身为商纣的大臣,而兴兵弑君,能说是仁吗?”
武王左右的将士一听他俩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拿起长矛就刺。姜太公忙说:“他们是两位仁义之士,不能杀!”说着就把他俩搀扶开了。
周武王消灭商朝后,建立了周王朝,天下诸侯和百姓也都承认周武王的天子地位,但伯夷和叔齐却以此为耻。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能制止周武王这种不道义的行为,于是决定隐居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做殷商的遗民,而不当周朝的顺民。
为了和周朝彻底划清界限,伯夷和叔齐还决定,今后不再吃周朝的粮食。那用什么来填饱肚子呢?只好采薇充饥了。秋风四起,薇菜越来越少,兄弟二人渐渐瘦成了皮包骨。
想到尧舜盛世已一去不复返,自己不愿同流合污,但又走投无路,兄弟二人不禁十分愁怅,于是唱了起来:“北风真凉啊登首阳,采摘薇菜啊充饥肠。以恶易恶啊逞凶狂,不知其错啊在何方。唐尧虞舜啊去天堂,兄弟二人啊归哪乡?呜呼哀哉啊命不长,哀哉呜呼啊人将亡。”结果兄弟二人就这样活活饿死在首阳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