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件事,原建委主任陶承林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放高利贷,涉及金额达几千万元。
陶承林是原清凌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侄子,又是清凌市卫健局局长的妻侄女婿,在清凌的关系盘根错节,可说是典型的地方官二代。
案件调查刚刚开始,省里、市里说情的纷至沓来。有些人干脆追到了田敬儒的办公室和家里去求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至于向章鹏说情的人更是层出不穷,更有甚者从省里找到领导给章鹏施压。章鹏把这些情况向田敬儒汇报后,田敬儒只说了一句话:“要依法依规依纪,达到处理一人、教育一片、治理一域的效果!”
最难缠的是陶承林的叔叔、原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老头儿平时走路噔噔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比年轻人还要精神几分。那天却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田敬儒的办公室,一进门,“扑通”一声跪在了田敬儒面前,老泪纵横地说:“敬儒书记,今天我舍出这张老脸,求你放小林一马。我这一辈儿兄弟五个,可到小林这辈儿只有他这一个独苗,是我们陶家的血脉单传。小林虽说是我侄子,可我拿他和亲生儿子没有两样,对他甚至超过了我的两个女儿。他今天违法违纪,理应受到处罚。可是念在我为党、为清凌当了一辈子牛马的分上,求您开恩,饶了他这一回吧!他收的拿的我们都还回去,他贪的占的我们都补上,该罚的补的我们也都交上,您看行不行?”
按说市委办公楼进门处就有保安,还有那么多的领导和工作人员,老爷子根本不可能没有任何招呼直接进到他田敬儒的办公室,可老爷子不但进来了,而且进来之前,只有秘书古凡提前通知了田敬儒。其他人就都看不见这么个大活人,还是故意不通知他?其中的原委,田敬儒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明白了就更愤怒:清凌真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病到非治不可的程度了!可田敬儒得把一腔的愤怒压下去,城市得病必须治,但也得搞明白是什么病才能治好去根。
他蹲下身扶起老爷子,说:“您老这是要折我的寿啊!您是清凌的老领导,更是我的长辈前辈,我承受不起啊!”
老爷子语中带刺地说:“可您现在是清凌市委书记,权力大得很,想收拾谁就收拾谁,一点也不顾及我们这些快要入土的老东西了!”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说:“老主任,您别说气话。您也当过市级领导,关于权力的使用问题,您比我明白。是我想收拾谁就收拾谁的吗?反过来说,有人犯了法,那也不是我要收拾他,是党纪国法要收拾他,是正当权益受到损害的广大民众要收拾他!您可能认为我在讲空头大道理,那么好,咱爷儿俩说句实在的,您见得多,您教教我,这事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开了口子放过他,党纪国法能不能放过我?老百姓能不能放过我?中纪委、省纪委、市纪委难道是摆设?如果您是市委书记,您会怎么办?”他的语气越说越重。
老爷子没词儿了,叹息了半晌,丢下一句:“你看着办吧!”摇着头出去了。
事后田敬儒跟纪委书记章鹏一通气才知道,这位老领导在章鹏的办公室里也演了这出苦情大戏,不过对章鹏的手段更加老辣,除了苦情还加了些咒骂。
章鹏感叹:“按常理,这事根本不应该发生。老领导在市委书记和纪委书记办公室跪哭、闹骂,这事要传出去,咱俩这是目无尊长的反面典型了!”
田敬儒说:“为老不尊,却用道德绑架你我,置党纪国法不顾,这是一位老领导、老党员应该做的事吗?可见,省委施书记、省纪委严书记对清凌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很多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看来,清凌是要来一次彻底的大体检了!”
章鹏说:“严管就是厚爱,监督就是保护。”
结果当然是陶承林受到了应有的制裁。清凌百姓拍手称快,甚至送了田敬儒一个外号——铁腕书记。
另一件事是关于干部使用方面的。
发展和改革局的老局长退休前夕,多名官员排着队地找到田敬儒,这个想意思意思,那个要表示表示,目的都是要接任局长这个职务。田敬儒的回答也都是一样:“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按照常理,安排干部,一把手说了不算,鬼才相信!于是众人纷纷猜测:田敬儒心目中是不是有人选了,或者上边某位领导要安插亲信……
但是,接下来的事实是,田敬儒当真没有自己说了算。他干脆谁都没提,只是责成组织部门深入到发改局,除了大会小会对现有干部进行了民主测评,同时还找了每个干部、每个职工单独谈话,征求意见。结果发改局副局长谭枫得票最多、呼声最高、评价最好,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局长一职。
这事在清凌又一次引起了轰动。
提起谭枫,清凌官场上的人都清楚,他三十多岁时因为业绩突出,被公开选拔为发改局的副局长,是个工作能力强、自身素质高的好干部。据群众反映,发改局的担子有一多半扛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可他愣是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了整整十年!官场有些人私下流行一个段子:“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谭枫多年得不到重用,被清凌官场之人总结为典型的不跑不送之结果。
谭枫升职,不仅让清凌官场的人们吃了一惊,谭枫本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上面没人,又没送礼,局长这个锅盖一般大的帽子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而无论公众还是谭枫本人,无不认为这是田敬儒导演的一场好戏。但是田敬儒怎么就看中了木头疙瘩似的谭枫了呢?
下面的故事是谭枫自己讲的。
他说他坐在局长这个位子上,真有点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他思量再三,认定自己不能平白无故当这个局长,这不符合“规矩”,也不符合“潮流”。既然置身官场,又怎么能是个例外呢?他求亲靠友借了十万块钱,办了一张银行卡,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忐忑不安地放在了田敬儒的办公桌上。
田敬儒立刻绷起脸,问:“我听说你爱人是全职在家,孩子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当了这么多年副局长,也没捞着油水儿,而且你好像也不会捞,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哪来的这么些钱?不会是刚当上局长就学会捞了吧?”
谭枫的脸腾地红了,说:“敬儒书记,我对天发誓,这钱不是捞的,说实话,是……是我借的。”
“借的?”田敬儒问,“那你拿什么还?是不是打算学着捞啊?捞完了再还?”
“不不不!”谭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急切地表白说,“敬儒书记,我要是捞一分钱,不说对不起党的培养、群众的信任和您的支持,干脆我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良心!这一点,您如果怀疑,我……我马上辞了这个局长!”
“好啦好啦!”田敬儒这才脸上有了笑模样,“我相信你,可你好像不大相信我呀。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我想通过安排干部捞一把,能轮得上你来当这个局长吗?”
谭枫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叫了声敬儒书记,喉咙随即哽住了。
田敬儒拿起那张银行卡塞进谭枫的衣兜,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钱,从哪儿借来的,回头立刻还给人家。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谁也不要跟任何人讲,就当没有发生过,今后也不要再发生!希望你别让我看走了眼,对我你也别看走了眼。好不好?”
谭枫除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说的话全被眼泪泡住了。
无论事实如何,无论当事人的人品和动机如何,这种事总是见不得人的。可是谭枫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说他如果不说出来,会难受一辈子。他一点都不在乎人们因为这件事会怎样看他,他只想告诉人们,敬儒书记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多么好的一位领导!
人心是一杆秤,人脸是一面镜子。
田敬儒正是通过人们的脸色,看出了自己在清凌人心中的位置。到任后连续烧的几把火,使他觉得整个清凌都变得暖融融的了。那时无论开什么会,只要自己一讲话,会场上就会群情振奋,不时会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声和掌声;走在大街上,认识不认识的总会有人围拢上来嘘寒问暖;市委工勤老刘头儿,竟然把平时一块儿下棋、跳广场舞的老伙伴儿分成几拨,悄悄带进市委院里,他一出现,老刘头儿便得意地对老伙伴儿们说:“瞧见没?那个就是敬儒书记!”
是啊,人心是一杆秤,人脸是一面镜子。“知不道”何时,这秤偏了,这镜子歪了。似乎好像大概可能……还是因为他到清凌已经一年时间了,可利华纸业的污染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吧。试问,谁愿意看着母亲河受到污染,谁愿意自己的家乡失去了往昔的绿水青山呢?
田敬儒真心希望清凌好,他在这里主政,这里好他才能真正好,他何尝不希望这里天蓝地绿水清人和呢?
可他知道,自己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首先就是解决利华的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彻底关停,那样最彻底,也可以最快速地“去根治病”。可利华的一千多名工人怎么安置?一千个工人涉及的是一千个家庭,如果关停,他们的生活怎么办?还有那一整个产业链,原料、包装印刷、销售、物流,以及由此带动起来的餐饮住宿。表面看只是一家企业,但因为规模庞大,触角已经深入到清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简单一关就能了之的,如果弄不好,还可能会引发出新的问题。
这些,别人可以不想,甚至利华老总江源可能都不会想,可田敬儒不得不想,他得从全盘考虑解决办法。
他想找到万全之策,可是,太难了。
他明显地感觉到,利华纸业的这场火,烧热了清凌的天,却烧冷了清凌人的心。他知道改革和经济发展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这种代价值得吗?这种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真想跟前任好好谈一谈,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
时间只会向前,永不回头。
利华纸业发生火灾的当天下午,曹跃斌的电话打进了苏小糖的手机,他说在火场怠慢了苏记者,请苏记者谅解。
苏小糖客客气气地说:“曹部长贵人事多,小糖刚到清凌,本应该先去拜望您,还得请您谅解呢,改天我一定去宣传部拜访您。还有,之前我加您微信您一直没通过,没想到,您加过来了。”
曹跃斌说:“是吗?你加过我?肯定是手机系统出问题了,我怎么没看到啊?我之前那个手机是真不行了,这不,刚换的手机就好使了。说起来,清凌市委宣传部和《环境时报》可是多年的老关系了,苏记者虽然刚到清凌,但也不是外人。这样吧,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做东,招待苏记者,算是为您接风洗尘。”
苏小糖说:“谢谢,不过今天我已经约了人了,要不改天吧。”
曹跃斌不好再说什么,放下了电话。
苏小糖来清凌之前,她的前任曾向她介绍过清凌的总体情况,并且把曹部长的微信名片推给了她。不过,她的好友申请没有任何的回应。对此她并不着急,她相信迟早会跟这位曹部长见面的。
对于加不加得上微信好友、被谁删除拉黑、发过去的消息有没有得到回复这类事,苏小糖可没那么玻璃心。一切随缘,缘来惜缘,缘尽送缘,绝不攀缘。人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她才不会傻到念念不忘呢,她可不为难自己。
她不过是暂时离开京都,成了驻清凌记者。已经有一些原来的业务往来“朋友们”停止了跟她的“晨安”互动,拉黑好友者也有那么几位。微信也是一个修罗场,看得见人性和人心。至于曹部长,如果觉得她苏小糖“有用”,说不上哪天就会主动加她呢,结果果然如她所料。
来到清凌好几天了,苏小糖对这个城市仍然觉得十分陌生。幸好网络发达,她才不会发愁呢。清凌市政府办的网站维持了较为正常的更新速度,这里可以了解一些清凌的时事。当然,她心里跟明镜一样,从政府网站上了解到的内容,都是经过领导签阅审批的,看到的多是太平盛世的景象,听到的多是国泰民安的赞歌,倒不如在网上看些胡言乱语来得更有趣。当然,网上的消息还要仔细甄别,这也是考验媒体人的一门重要功课。
习惯于在网上冲浪的苏小糖很快查找到了各种关于清凌的消息,并被热热闹闹的氛围所感染了。差不多一段时间就有更新,虽然有些内容在言语上未免极端,却可窥得其背后隐藏的蛛丝马迹。各种App上的信息,铺天盖地,不断更新。
信息的内容涉及方方面面,从清凌哪家麻辣烫是最好吃的提问到今年房价会不会下降的分析,从聚会自带酒水、自带家属的通知到转让健身器材的广告,从招工信息的通告到对自来水管里淌出黑水的抱怨……
自来水管里淌出黑水?这让她立刻记起了自己在清凌河边闻到的那股隐隐的恶心刺鼻的臭味。
一些内容更是直言不讳:
﹡市领导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益,不考虑长远发展。清凌有啥?就有点好水。要不老祖宗为啥给清凌取这个名字?咱以前的清凌是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现在的清凌是黑乎乎的水、灰蒙蒙的天!以后还咋生活呢?
﹡污染是为了发展,招商是为了经济。清凌的官老爷们即使造成再大的污染,上级也不会处罚,反而会提拔重用,你想告都告不赢。有意见也得在清凌待着,有本事你出去,就省得天天吸毒气、喝毒水了!
﹡现在出去的人还少吗?再过几年,清凌就是老年城市了。年轻人出去了谁还回来喝臭水、闻臭气?钱赚不到,环境还不好,为啥要留下来?为了被污染的环境把身体搞坏了?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有能耐你当市委书记、市长试试,让你当你也这么干,要不怎么升官?要不那些经济指标怎么完成?指标就是进步的台阶,指标就是提职的法宝。
﹡市领导要政绩,企业老板要效益,这时候谁还顾得上环境好不好?顾得上老百姓生活得好不好?这些全都是利益关系。人家当领导的又不会在清凌养老,拿到政绩了,拍拍屁股滚蛋了。到时候再查,人家也说不是人家任上的事,人家任上时好着呢。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功劳都是他们自己的。成绩单交上去了,凭咱这些老百姓能把人家否了?做梦去吧。
﹡咱们还是应该公平地看人。污染是存在,可财政收入增加了,咱们的工资也涨了。大家想想几年前的清凌什么样,再看看现在的清凌什么样,市容市貌确实变好了啊。说出话来得讲良心,不能一棒子打死。
﹡已经烂透心的苹果,你还能指望做出好罐头?!清醒点吧朋友,思维太肤浅了。指望市领导为老百姓着想,那是做梦!人家想的全是怎么往上爬,怎么当更大的官!
﹡发展就得以污染作为代价吗?当官的一个个衣冠楚楚地坐在台上,小嘴巴巴地说得好听,肚子里长得全是花花肠子。说来说去,全都是为了自己爬上更高的位置,哪里还顾得上老百姓的死活?
﹡仁义为先,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希望市领导们能真诚地对待自己的良心,那样你们才会有内心的安宁……
一段观看人数极少的视频解说,把苏小糖带进了深深的思索中。
从小我就向往绿色的军营,那一身国防绿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每一次看到那一身身绿军装,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即使走远了我也要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很久很久。为此,好朋友经常取笑我,但我却不在乎,总是看得不亦乐乎。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营、绿色里面的那一颗颗鲜红赤诚的心都是那样让我感动。只可惜,此生我无缘进入军营了。接受体检时,我才知道,自己身体的许多指标都是不合格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从小身体就是健康的,父母身体也是健康的,为什么我的身体指标会不合格?当我泪流满面时,医生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喝清凌江的水,吃清凌江水浇灌的米。这两年全市参军青年体检合格率在逐年下降,与清凌江受到污染有直接关系。清凌的父母官们,你们看得到一个青年人滴血的心吗?你们看得到清凌人日渐衰弱的身体吗?你们是在拿百姓的身体做本钱,换取发展,换取政绩,换取官位啊!这样的清凌,真的没人管了吗?
在利华原料场火灾现场看到、听到的一切,和在网上看到的一切,使苏小糖终于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条新闻大鱼的轮廓。火灾事件中安全隐患只是表象,其背后则是环境污染造成的沉重代价。最关键的可能还是清凌市委、市政府领导在政绩观上的偏失和具体决策上的失误。而要进一步去探寻这些真相,就需要进行深度的调查和采访。可是突破口在哪里呢?利华纸业?清凌市委书记田敬儒?市长何继盛?环保局?纵火者董文英?……按道理,这样的选题,上一任记者站的前辈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可他为什么没有关注,准确地说为什么没有报道出去呢?而且对自己也没有提示过一二。其中的种种,不用脑子也能想明白,绝不简单。可复杂的究竟是什么?是他不想写,还是不敢写,又或者有人不让他写?
苏小糖蹙紧了眉头。
苏小糖的个人简历很快放到了田敬儒的办公桌上。
京都——这个小记者果然来自京都!田敬儒翻看着苏小糖的简历,下意识地对这个小老乡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想起先前猜想苏小糖名字的一幕,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丝笑意。
曹跃斌注意到了田敬儒情绪上的变化。
田敬儒很快收回了笑意,问:“记者们对那场火灾都持什么态度?”
曹跃斌一笑,明白敬儒书记指的是上级媒体的记者们。他答:“咱们什么态度,他们就什么态度。换句话说,敬儒书记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我什么态度,他们就得什么态度。”
田敬儒满意地笑笑,说:“你呀……你用了什么招数,让他们和咱们一个态度?”
曹跃斌见田敬儒心情不错,放开了胆子说:“投其所好,各个击破呗!大餐吃着,小酒喝着,桑拿洗着,歌厅唱着,红包拿着……”
田敬儒眉头皱了一下,问:“红包?”
曹跃斌慌忙解释:“记者们的口味不一样,有的说相机需要配个变焦镜头,咱就得给买。还有说要去东南亚开会——去东南亚开什么会?就是旅游潇洒去了!可咱也得给出飞机票钱。不然怎么办?有一个应对不好,把事情真相添枝加叶地捅出去,就够咱喝一壶的了!这帮记者,简直就是蝗虫,见秧就咬,见苗就吃!”
田敬儒问:“花了不少钱吧?”
曹跃斌叹道:“这帮家伙,胃口越来越大,这次总共加起来,二十万都没打住!年初财政拨给宣传部的那点办公经费全拿去‘灭火’了,往后很多事都得赊账了。”
田敬儒明知故问:“灭火?灭什么火?灭火是消防队的事,要花钱也应该是利华,他们捅出了天大的窟窿,让咱们政府买单?难怪都说媒体要整顿,这样下去还了得?你这样的做法是助纣为虐。”
曹跃斌只好苦笑着说:“敬儒书记您应该知道,出了突发性事件,要想控制住媒体,那就等于是灭火呀!某种程度上讲比灭火还难。有些记者可比大火难处理多了。您知道现在外界都叫我啥吗?消防队长!”
田敬儒很不悦,说:“除了用钱,宣传部就不能想出点新办法?中央、省里的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会议的精神有没有吃透?有没有真正地贯彻落实到位?清凌在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上的新气象新作为就是这?”
曹跃斌无奈地说:“您批评得对。这些年,媒体、新闻人群体都出现了两极分化,一部分靠辛苦打拼才能换取仅能谋生的薪水,另一部分利用手中的媒体权力轻而易举地实现发家致富,以舆论监督之名,行敲诈勒索之实敛财,或者靠发关系稿、人情稿、有偿新闻,以及各种排行榜、年度人物等新闻、公益活动牟利。”
田敬儒说:“就是这少部分人成了新闻行业的害群之马,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们呢,还对这些老鼠屎听之任之,一味纵容!”
曹跃斌连连点头:“您批评得对……我回去马上研究,立即整改。”其实他心里想说,会议精神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是另一回事。何况,“红包”办法是何继盛市长亲自下的指示。他一个宣传部部长敢说市长的做法不对吗?他不敢,只能是书记市长两边讨好,然后又两边都不是人。
他只是可怜自己那帮兄弟们。为了控制住舆情发酵,网监那些同志都是几天几夜没合眼,才把关于利华火灾的各条新闻给压制了。基本上是发现苗头就立马“和谐”。结果表扬没有,仍是一顿批评。可他还不能反驳,只能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幸好田敬儒转移了话题,问:“那个苏小糖是不是像其他的媒体记者,也让你给‘灭火’了?”
曹跃斌说:“这个真没有!我给记者们搞的那些娱乐活动,她是敬谢不敏,统统拒绝。我以为那丫头喜欢单独行动,亲自打电话请了一回,人家说起话来软绵绵的,有礼有节,可就是不接受。不过到今天为止,她还没做什么让咱们不愉快的事情,火灾的事也没有出现在《环境时报》上,他们的微信公众号、网站上都没发。”
田敬儒点点头,说:“那就好。”
曹跃斌再度表达了决心,道:“敬儒书记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在暗中监视她了。她要真不识好歹,我也有办法处理。”
田敬儒的脸色立时冷下来,加重语气说:“曹部长,刚才跟你说的那些是白说了。你以为你是谁,美国的中情局还是苏联的克格勃?宣传部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守门人,职责是通过宣传教育,把人们的思想统一到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上来,统一到全市发展经济、发展社会各项事业这一中心工作上来。对内宣传是这样,对外宣传同样如此。无论对内对外,都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谁让你去当特务搞监视去了?如果让人发现了,再给你加上一条曝光,你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一再地跟你们讲,要跟媒体搞好关系,要和他们交朋友。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理解我们的难处,支持我们的工作。特别是这个苏小糖,一个女孩子,初出茅庐,刚到清凌,满腔热忱,不懂得行内规矩,做事难免出格。我们要帮助她、爱护她。你倒好,监视人家,把人吓着怎么办?简直是乱弹琴!”
曹跃斌顿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下田敬儒的话茬儿。
稍有空闲,曹跃斌便会拿起小喷壶,给办公室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再拿起小铲子、小剪刀,剪枝、施肥,一通操作行云流水。
除了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曹跃斌还是清凌市民间团体“花卉协会”的名誉会长。这个会长,曹跃斌当得名副其实,只要到他的办公室瞧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个会长有多么称职——那简直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芳香袭人,堪比花房。办公桌上摆放着一盆来自美洲的金琥,金黄色的硬刺,有着美洲虎的气势,在阳光下散发着异样的光彩。窗台上、地板上,摆放着文竹、吊兰、绿萝等各种植物,彰显着主人对植物的喜爱。谈起各种花卉的特性、产地、种植的门道,曹跃斌更是如数家珍。最为难得的是,他办公室内的花草全部是曹跃斌自己侍弄的,他很少假手于人,可见其痴迷的程度。
田敬儒对苏小糖的“爱护”之言,引起了这位“爱花惜花”的宣传部长的深层思考。
田敬儒家住省城,通常去省里开会才回去住上一晚,平时都是住在清凌。田敬儒到清凌工作后,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花边新闻。一些想往敬儒书记身边靠的女人都会被他这位“冷书记”给冻回去。这样一来,大家摸清了田敬儒的脾气,谁也不敢轻易有所动作了。这次田敬儒偏偏对一个驻地小记者这样有兴趣,而且关爱有加,莫非来自京都又像学生的女孩子,才对“冷书记”的胃口?
脑子转来转去,他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对,实在是有些小人之心了。他想,没准儿田敬儒跟苏小糖早就认识,两家是世交?或者这位苏记者是个官二代、官三代之类的?敬儒书记这样做是在提醒宣传部关照苏小糖吧?
曹跃斌提醒自己:千万别惹苏小糖。
苏小糖人在清凌,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京都的老妈老爸。小时候的生活片段,像被激活了一样,不时地从什么地方蹦出来,触动着她已经极为敏感的神经。
清晨,苏小糖赖在被窝里,突然想起,小时候好像在总是上着锁的抽屉里见过老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而且老妈在相片里和那个男人很亲密,眼睛也是笑眯眯的。因为偷看照片,老妈对苏小糖不但大吼大叫,还实行了“武力制裁”。当时老妈的情绪为什么那么激动?那个男人和老妈是什么关系?他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著名的和声四重唱演唱组The Brothers Four舒缓、清新的《离家五百英里》,手机屏幕上“老妈”两个字随着音乐不停地闪烁着。
苏小糖迅速地按下了接听键,可她既没像平时一样开口叫“老妈”,也没像接到别人电话时说“您好”,沉默了一下,才问:“老爸好点儿没?精神状态怎么样?”
母亲米岚像是根本没觉察到苏小糖态度上的冷淡,语气像平常一样:“好多了,能拄拐下楼了。精神状态也不错,成天听《贵妃醉酒》呢!你一个人在外面,要讲卫生,经常洗手,每次洗手要超过二十秒。现在各种支气管炎啦,流感啦,传染性都很强,要时刻注意做好防护。对了,还要注意安全,水、电、煤气用完要关好,特别是煤气要检查一下是不是漏气,前几天我们院里一个小护士在出租房差点煤气中毒,老楼隐患太多了。晚上一定要检查好门窗是不是关好了,晚上严禁到外面乱跑。”
苏小糖听到这些叮嘱,眼睛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她抽了一下鼻子,说了句“知道了”,又不作声了。
米岚在电话那头叹息了一声,说:“你就跟我怄气吧。翅膀硬了你就飞吧,我看你能飞多远!唉,在外面散散心也好,人家在加拿大,哪能记得你?贺……”
没等“翔”字从米岚嘴里说出来,苏小糖条件反射似的坐了起来,眼泪由淌变成了哗哗地流,着急地说:“妈,您别跟我提他。谁再跟我提他,我跟谁急!”
米岚说:“行,我不提他,你真能忘了那个白眼狼才好呢!婚姻的事,不能总是拖着。你都二十八了,再不抓紧,明儿就真成老姑娘了!有合适的,就交往一下,谁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苏小糖抹了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妈,您啥时候能告诉我真相?”
米岚沉默片刻,说:“行啦,不说了,领导查岗呢……记住,一天喝一袋牛奶,晚上泡泡脚,小姑娘千万别着凉了!”
电话里随即响起对方挂断的“嘟嘟”声。
苏小糖瞪大眼睛,撇了撇嘴角,无可奈何地放下了电话。
在苏小糖的记忆里,母亲米岚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小时候,常常是她和弟弟苏小粒在家里玩得正欢,母亲一进屋便会瞪起眼睛,指着家里的各处大声训斥:“你们就是老天爷派来治我的吧,这个家让你们弄得又脏又乱,简直就是猪窝!怎么会生出你们这样的孩子?奸懒馋滑让你们占尽了……”
苏小糖和苏小粒吓得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起躲在父亲苏忠民身后。父亲两只胳膊护着一双儿女,嘿嘿地笑着说:“这就收拾,甭生气了您哪!”
母亲吼着父亲:“你就惯着他俩吧,快让你惯上天了!俩孩子疯,你也跟着疯。疯吧!你再这样惯着,他俩明天就得上房揭瓦了!”
父亲继续嘿嘿地笑着,给苏小糖姐弟俩使个眼色示意赶快撤退,自己则默默地收拾起屋子。母亲却一把推开父亲,说:“谁让你收拾了?慢得像头牛!我自己收拾,你们不糟蹋别人的劳动成果我就知足了!”
苏小糖和苏小粒彼此悄悄地做个鬼脸,溜了出去,剩下父亲一个人耐心地听着母亲的唠叨呵斥。
别看母亲在家凶,在外面却是另外一个样。对待病人,母亲总是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年年被评为医院的十佳医生、市里的先进工作者,还有这模范那优秀的。有的小患者对苏小糖说:“你妈妈真好,总是笑眯眯的,我要是你妈妈的女儿多好呀!我可真羡慕你呀。”
苏小糖当着外人的面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带着气,回到家里,她坐在凳子上噘起小嘴,嘟囔母亲是个两面派,对外“真善美”,对内“法西斯”。
母亲板起脸说:“两面派?哼,你们以为我愿意做这个两面派?我的累你们是知不道,在医院对着领导赔笑脸,对着患者也要赔笑脸,难道在家里还让我不自在呀?”
在这个严母慈父的家庭里,自小到大苏小糖得到的关爱更多的是来自父亲苏忠民。
得知父亲被撞,苏小糖第一个赶到医院,伸出了胳膊,说:“我给老爸献血!”血型的检查结果惊住了苏小糖,她顾不得去按住还冒着血滴有些疼痛的针眼,顾不得去理会后来赶到父亲身边的母亲和弟弟,傻傻地呆立在那里,脑袋里先是一片空白,后是一团糨糊。
母亲以为她是因为父亲突然遭遇车祸给吓着了,也没放在心上,忙着去照顾苏忠民。
等到事情都安顿好了,苏小糖红着眼圈儿把母亲叫到了没人的地方,说:“妈,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老爸的亲生女儿?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母亲愣了一下,神情极不自然地摸了摸苏小糖的额头,说:“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都这么大了,没长脑子啊?他不是你爸谁是?你不是他亲闺女他对你那么好?他是不是贱?他图啥?图你花他钱、图你往死里气他、图你是他活祖宗?”
苏小糖当然知道父亲对她的好,可她更相信科学。她甩开母亲的手,说:“妈,爸对我好我知道,但是血液化验报告都出来了,您和爸的血型根本生不出我这样的血型。我根本就不是老爸的孩子……您把真相告诉我,我有权知道真相!我是成年人了!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要民主,我要知情权!”
米岚眼睛直直地盯了苏小糖一会儿,又闪开了,沉默了良久才说:“肯定是化验部出错了,得空时我带着你们重新验,让他们主任亲自验。现在我没空跟你胡扯,你爸等着我过去照顾呢。”说完转身走了。
苏小糖没有去拦母亲,她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的背影,觉得母亲的腰身没有原来挺拔了,个头也像矮了些。她蹲下身子,捂住脸颊,泪水从指缝间淌了出来。她心里明白着呢,重新验,老妈可是有本事拿出符合遗传学的化验单的!老妈在医院里可是业务尖子,老妈的号可是专家号,院长都敬着老妈呢。母亲这样讲、这样做,恰恰证明自己果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就是从那天起,母女俩开始了冷战。
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苏小糖做梦也想不到对自己那么好的老爸,叫了二十八年的老爸,居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又不肯道出其中的原委。而差不多同一时间,相处了五年的男朋友扔下一句“对不起”,就跟着一个富家女飞往加拿大留学去了。接二连三的变故,使苏小糖备受打击,一时晕头转向,清醒过来才感到疼痛。那疼痛并不剧烈,但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于是她想到了逃离与自我放逐。
恰巧《环境时报》驻清凌的老记者因故调回京都,苏小糖没同任何人商量,主动向主编崔明请缨,到清凌去做驻地记者。崔明原本不打算安排女记者到清凌,一来清凌比较偏远,跟京都比起来各方面的条件和生活的便捷程度差很多;二来女孩子在外面有诸多不便。虽然说男女平等,但在派驻这件事上他还是习惯于选择男同志。可是苏小糖铁了心要去清凌,要么电话,要么面谈,死缠烂打,不屈不挠,一副不成功决不收兵的架势。崔明跟她消磨不起,只好同意了。
当然,这也与苏小糖跟男友分手的事有关,崔明同意她去清凌,也有让她换换环境散散心的意思。如果知道清凌等待着苏小糖的将是一场大火,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事端,说出花儿来他也不会放苏小糖去那种是非之地的。作为普通公民,崔明希望天下太平,而作为媒体宿将,他明白只有是非才能让他和他的报纸充满活力。当下纸媒艰难求生,如果没有这份信念支撑,恐怕他和苏小糖等诸多同人早已经离职了。他只是不忍心让苏小糖旧愁未解,再添新怨。
殊不知,苏小糖却正为清凌的是是非非而兴奋得忘乎所以。
苏小糖想在清凌写出漂亮的深度报道,想抓住利华火场的鲜活“大鱼”,就必须采访到当事人董文英。对于采访董文英的内容,苏小糖已成竹在胸,心里早就拟好了采访提纲:对利华纵火的原因是什么?与利华有什么仇恨?对清凌当前的环境污染情况怎么看……
可她每次提交到看守所的采访申请,得到的答复差不多都是:请等通知。
董文英是最佳突破口,苏小糖要想拿到第一手资料,这个当事人的采访必不可少。可是眼下除了按程序提交采访申请,她暂时还真没想出好办法。
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这是苏小糖给自己的命令。
比起苏小糖,更煎熬的人是董文英。
看守所里的董文英第一次体会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她数着指头过日子,数着太阳升起落下,数着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她隔着铁窗看外面,看到树叶从嫩绿变成了碧绿,而后又是深绿,吹进看守所的风里开始夹着丝丝的暖意了。她知道,春天浓郁了,夏天走近了。她想,现在外面的人们衣裳一定穿得单薄了些,一些贪美的年轻女孩儿估计已经穿上了裙子,世界又开始是花红柳绿了。
外面的世界多好啊,自由自在的才是人间。看守所里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日子。话又说回来,好人谁进看守所?她自己不也是因为纵火才进来的吗?她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失去自由的她负责了,可是别人负责了吗?真正的罪人还在外面逍遥自在呢!罪人能逍遥一时,能逍遥一世吗?她相信,这世上会有因果报应。谁犯下的罪,谁自己偿还,总之最后都得还清了,谁也甭想欠下一分一厘。
转念一想,董文英又觉得外面的日子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对她来说,关在里面和待在外面有什么区别?活着还是死了有什么区别?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个啥?就是为了能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不能断了香火。可还有谁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她的幸福已经被人连根拔掉了,她还活着就已经被终结了生命。因为她再也没有儿子了,更不可能享受儿孙绕膝的晚年幸福了……这样一想,那股已经扎了根的恨意一次又一次涌上了董文英的心头,她咬紧了牙关,两眼直勾勾地冒着冷光,喷着火气。
董文英在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原料场着火的当天就被拘留了。她不懂法,但也清楚做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是会被判刑的,至于判多久,她就不清楚了。她只是恨自己太笨了,没能亲手烧死江源。她恨自己是个没用的妈妈,什么都做不好,没有保住家里的鱼塘,没能拦住儿子去找江源理论,没能保住儿子的命,更没有为儿子报仇雪恨。
董文英确实是故意放火的,而且蓄意了一阵子。她早早就准备了一桶汽油,因为怕别人发现,她用家里的豆油桶装着。对于这份“聪明”,她自己很满意。听说江源那天会去原料场视察,她就开始行动。她偷偷潜入了进去,默默地等着,直到看见几辆小车进了原料场。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办法,她先把汽油浇到利华的原料垛上,然后点了根烟,再把火柴往原料垛上一扔。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火一下就着了。她想,原料场可是利华的命根子,火势一起,江源就会带着手下来救火,她就可以把他推进火场中烧死,他要是想从火堆里跑出来,她就抱着江源一起滚进火堆里,跟着他一起烧死,烧成灰,让他给儿子偿命!
那天风很大,火借风势,整个原料场很快都被烧着了,赤焰灼天。火光里,她好像看到了儿子,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儿子在说自己不想死,说还没活够,还没给爸爸妈妈尽孝……她对着火光里的儿子说:“儿子,妈妈给你报仇来了。”
但是,跑出来救火的人中,根本没有江源。反倒是消防车辆来得很快,市里的领导也来得很快,大火被扑灭了,自己也毫无意外地身陷囹圄。
她恨老天不公,让江源逃过了一劫。她盼着能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天。盼着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以命抵命,彻底了断。
市委办公室通知:晚上八点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
接到通知,常委们和需要参会的领导们都在心里犯起嘀咕:敬儒书记怎么突然破例了?
前一任市委书记召集常委会通常都是在每天晚上的中央新闻联播之后。如果是白天召集开会,时间一定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其指导思想:作为人民公仆,就是要比人民多吃苦,晚上开会不一定,白天一定不开会。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把有效的时间都放在工作上,开会可以利用休息时间嘛。
田敬儒到清凌后,反其道而行之:白天开会不一定,除非特殊情况晚上一定不开会,至于周六周日节假日是否开会视工作需要而定。为什么?大家都是人,都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和生活习惯,工作时间之外,都要过普通人的日子,饭要正常吃,觉要正常睡。此外,会会亲,访访友,带带儿孙,享享天伦之乐,对家庭、对个人、对工作都有好处。否则搞得大家紧紧张张,人不人,鬼不鬼,没个好心情,二十四小时都绑在工作上,也未必有什么高效率。当然,对于自己他则是另外一套工作方式,基本上除了每天固定的半个小时太极拳锻炼身体,他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甚至回家的时间也只是安排在省里开会时才会回去住一晚。
来到清凌之前,老领导严义对他的叮嘱时时回响在他耳边:要不负众望,不负人民,给清凌经济打个翻身仗,还清凌绿水青山。他当然明白老领导的所虑所指所忧,更明白老领导后一句的双重意义,即是还清凌的生态绿水青山,也是还清凌的政治绿水青山。正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严义书记才会把爱将章鹏送到了他身边。
重担在肩,田敬儒不想也不能浪费属于工作的时间,他跟时间较劲,跟工作较真。他甚至把自己的早餐时间也变成了工作时间,相对固定时间的政企早餐会,党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市级老领导的早餐会。每次早餐会邀请不同的人,听听来自各方面的不同声音。他个人认为这样的轻松交流是有成效的,效果体现在企业家们提出的问题和建议,有市场开拓、援企稳岗的想法,有品牌打造、企业发展的设想,有电力保障、减税降费、行业规范的实际问题,可以说涵盖了诸多行业共性,以及企业个性的问题,为接下来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最真实的第一手资料;体现在代表们、委员们、市里老领导们讲出了清凌老百姓关注的热点、堵点和难点,工作中解决问题可以有的放矢。
虽然田敬儒的会议新政只是针对市委常委会,但上行下效,全市上下都换成了这种相对规范但宽松的工作方式。没有人统计这种方式提高了多少个百分点的工作效率,但可以肯定的是,干部们的心情都很舒畅,起码不必担心大晚上正跟亲朋吃着饭,或者已经钻进了被窝时,突然接到电话要去开会。当然也有不舒畅的,一些人再也不便以开会为由“自由活动”了。对此,曹跃斌怀着宣传部部长应有的责任感,高度评价说:“敬儒书记这种人性化的工作方式,不仅极大地改善了工作环境,减轻了心理压力,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也极大地促进了大家的家庭和睦与社会和谐。”
正因如此,今天破例开夜会,常委们和参会领导们心里都为之一沉,猜测肯定与利华纸业那场大火有关。于是各自取消了早已经约定好的私人活动,有人甚至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匆忙赶到了常委会议室。还有几位参会领导授意自己的秘书从古凡那里探听点消息,结果当然是一问三不知。这种事,古凡自然会闭紧嘴巴,作为“全市第一大秘”,管住嘴巴是必修课。
田敬儒和何继盛的脸色默契统一地难看,使会议还没开始,会议室便弥漫开了一股沉重的气氛。常委们预料得不错,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加强全市安全生产和消防工作。果然,是关于利华的那场火灾。
会议最先由副市长、公安局局长吴威发言。他客观地通报了火灾的处理结果和善后情况,以及纵火嫌疑人董文英的情况,最后说:“目前,董文英经过鉴定,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已经被送往市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
在座参会的大小领导听到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田敬儒和何继盛。见田敬儒面无表情,何继盛也只是眉毛稍稍抖动了一下,对此事都不做表态,众人瞬间收回了目光,脸色恢复如常。
分管工业的周副市长分析了清凌市工业企业在安全生产和消防工作方面存在的问题,提出下一步整改措施。
应急局、工信局、消防局等相关部门分别做检讨。
何继盛表情沉痛地对利华和相关部门的不作为、不负责进行了深刻的批评:“要深刻汲取利华火灾事故的教训,举一反三、警钟长鸣,坚持最高标准、最严要求,全面开展全市安全生产和消防隐患大排查大整治,进一步压实安全生产责任,坚决防止重特大安全事故发生,坚决维护清凌的安全稳定。”
田敬儒先是提出了问题:“除了安全生产、消防安全存在问题,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想过,利华之所以被人纵火,周边的群众拍手称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利华造成的环境污染影响了老百姓的正常生产和生活?”他扫视了一圈众人,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又缓缓道,“这起火灾既是安全生产、消防的问题,又是环境保护的问题,为全市环境保护敲响了警钟,暴露了我们在环境管理上重视程度不够、在项目审批中对环境风险把握模糊等问题。从当前暴露出来的问题来看,我们存在风险源识别不清、累积性长期性风险预测不准、风险应急方案无可操作性等问题,严重点说,是我们没有把中央对环境保护工作的要求真正落到实处……”
田敬儒话音未落,何继盛就接话了:“说起来,利华出现火灾事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年引入利华是我把关不严格,利华纸业项目从引进到开工,直到出现一系列的问题,作为市长,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除了纪委书记章鹏,其他常委都是清凌官场的“老人”,引进利华时的会议也都参加了,便都七嘴八舌地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做检讨,连警备区张政委都说自己有责任。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屈起手指敲敲桌子说:“好啦好啦!今天不是民主生活会,也没有时间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批评。责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争也没用。咱就说老张——”他指了指警备区张政委:“这事儿又没动枪动炮,你有什么责任?关于责任问题,我就是顺便说说,以后有时间咱再仔细清算,到那时,对不起,用清凌的话说,谁的孩子谁抱走!今天把大家召集来,首先我们确定一下,利华等企业的污染问题要不要进行彻底的整治?究竟应该怎么治?”
常委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这种时候,众人全不见了在各自下属面前颐指气使的威仪,倒和课堂上的小学生一样了。
何继盛说:“这事是环境保护问题,难道不是指标问题吗?上边指标压得紧,一年一个台阶,硬逼着你上。有条件上,没条件也得上。不干是错,干了也是错。加上环保问题,就是错上加错。不过,这些抱怨话说说就算了,我们还是要按照中央、省里的要求,对利华等企业的污染问题进行彻底的整治,坚决与中央、省市委保持一致!”
其余的常委闻言一下子“活”了,纷纷表态:
“就是!坚决与中央、省市委保持一致!”
“本来嘛!”
“可不是嘛!”
“我早就说……”
…………
田敬儒咳嗽了一声。大家立刻闭嘴,又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田敬儒。
田敬儒是真咳嗽,咳完了抬起头,奇怪地看着那些目光:“嗯,怎么啦?看我干吗?接着说呀!”
何继盛说:“还是请敬儒书记讲吧。”
田敬儒也不客气,说:“看来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就像继盛市长说的,利华的事,我们都有责任。利华当年通过了所有的审批就是具备了上马的资格,环评等事宜也通过了验收,都是符合环境保护的要求。而且有一点还是要肯定的,这个项目确实为清凌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至于说利华在环保方面存在的问题,不止一个专家认为,如果投资到位、设备齐全、管理得当,利华的排污达标是没问题的。可是问题还是出现了,而且很严重。这究竟是谁的责任?要我说谁都有责任。但要说第一责任人,还是利华的老总江源,他必须出面承担他们公司应该承担的责任。按我刚才说的,他的孩子他必须抱走!”
何继盛一声没吭,脸板得像块铁,显然也是动了真气。利华火灾前前后后,他不但让分管市长、市政府秘书长、自己的秘书、相关委办局领导给江源打电话,他自己也给江源打了数次电话,全是无人接听。一问利华方面,就说是联系不上。他怎能不生气?
田敬儒接着说道:“当务之急是立即着手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对内怎么办,二是对外怎么办。”
田敬儒有个特点,从不把要讲的话全部讲出来,总是留下一半让别人讲。但是因为他讲话深具引导性,所以别人讲出来的,恰恰就是他要讲而没讲的那部分。今天也是如此,他提出的对内和对外两个问题,常委们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于是便都毫无顾忌地、十分踊跃地接下了话茬儿,名副其实地“一致认为”:对内要严肃处理利华纸业发生的环境污染问题,坚决把中央环保要求落到实处;对外要消除不利于清凌形象的影响,对新闻媒体和试图上访的群众要严防死守,自家的问题解决在自家门里。
“好哇!”田敬儒对常委们的热议鼓了两下掌,“家丑也是丑,不是关上门它就变美了。所以对这个丑,该动刀子还得动刀子,一点都不能手软!不过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家丑还是不要外扬了。因为利华这场火灾,很多媒体都围上来了,关于外宣这一块,曹部长,这个工作就得你们宣传部去做了。”
曹跃斌张张嘴,差点儿把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倒出来。
就在今天上午,曹跃斌拿着请款报告去找何继盛。何继盛一看报告,脸就阴沉了下来,说:“市财政现在有多紧张你知道吗?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市政工程要钱,民生工程要钱,大家都跟我伸手,我又没有印钞机,你们就不能自己想想办法?”
曹跃斌苦笑着说:“我也知道财政紧张,可是您……”他想说是您让拿钱堵住记者的嘴巴,现在怎么又不认账了?可这话他只能在心里说,不敢明着讲。
何继盛也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市财政是真没钱,这月的工资恐怕又得月底才能发了。这样吧,先打个折,批十五万吧。”
曹跃斌赔笑着,接过何继盛签了字的请款报告。回到市委便向田敬儒诉苦:“敬儒书记您看,我请了三十万,结果就批了十五万,这点钱能干好啥?当初是继盛市长建议我们用钱解决问题,可钱呢?我现在是里外不是人,两头受气呀!”
当时田敬儒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从内心非常反感用钱堵媒体的办法,也不止一次地公开批评。但是宣传部门又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呢?现在,他在常委会会议上把这个问题给端出来了。
曹跃斌无语,田敬儒又点了他一句:“跃斌同志,你怎么不说话?”
曹跃斌只好支吾着说:“关于媒体……这个工作……是,我们宣传部一定那什么……不过,媒体的嘴不是那么好堵的,因为这里有个原则问题。”
田敬儒说:“什么原则?怎么不好堵?别人是怎么做的,多学习、多借鉴,与媒体搞好关系,联络感情。宣传部门也可以向政府部门取取经,请教一下是怎么跟上级相关部门打交道的,这方面,咱们继盛市长很有经验的。”
何继盛皮笑肉不笑,一言不发。
常委们也是一言不发。
田敬儒接着说:“你们知不道吧?有人传言,有些市请上级有关领导吃饭,一桌饭就花了十万!继盛啊,你听没听说有这回事?”
何继盛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地笑笑,说:“唉,那也是没法子,估计也是为了拿项目要资金!”
田敬儒说:“继盛市长……你看你脸红什么呀?人家传言的又不是我们清凌。”
曹跃斌突然明白了田敬儒的用心,书记这是在帮他呢。
田敬儒又说:“跃斌,听说利华火灾那天,你们请记者吃饭了,一桌花了多少钱?”
曹跃斌做出一副心疼状说:“哎呀,三千多呢!”
田敬儒轻轻一笑,不作声了。
会议室里空气又一次紧张起来。
曹跃斌偷眼看看面无表情的何继盛,说:“那还是用我们的办公经费垫的呢,接下来我们就得要饭去了。”
田敬儒说:“你别在这儿哭穷,我可听说你们打了请款报告了!”
曹跃斌假装支吾道:“那什么……继盛市长批了。不过……那什么……”
何继盛急忙接过话茬儿,说:“是,我批了,批得少了点儿。可是办公经费干什么花了,你也没跟我说清楚。回头你再打一个报告,把情况说清楚。”
田敬儒指指曹跃斌:“你看,继盛市长多支持宣传工作。跃斌同志,不要辜负继盛市长的期望。好了,咱们接着往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