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小糖与清凌市委书记田敬儒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原料场的火灾现场。
接到这条新闻线索时,苏小糖正在洗手间,她一手拿着手机看新闻推送,一手握着电动牙刷,满嘴牙膏沫接电话的样子有些滑稽。撂下手机和牙刷,抽出一条洗脸巾,抹净脸上的牙膏沫,胡乱地绑了个马尾辫,抓起相机包,拎起外套,苏小糖迅速地冲向楼下。
因为职业习惯,苏小糖总会提前把采访要用的所有东西准备好,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这个习惯被她从京都带到了清凌。
利华纸业发生火灾,是苏小糖接任《环境时报》驻清凌市记者站站长后收到的第一条新闻线索,这已经是她来到清凌的第五天了。前四天,苏小糖一直处在躁动之中,这既有初到清凌的陌生感,也有刚刚离开京都的失落感,更多的则是对那份理不清、道不明的身世之谜的惶惑,以及失恋的情绪低落。她希望迅速地投入到紧张的采访中,用繁忙的工作排解杂乱无章的思绪。
“嘎吱”一声,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苏小糖身边。苏小糖钻进车里,说:“师傅,利华纸业原料场!”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苏小糖一眼,问:“姑娘,你是记者吧?”
苏小糖瞪大眼睛,惊讶地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司机笑着说:“看你背着相机就猜到了。这不刚送完俩记者,利华原料场着火了,记者们都向那儿冲呢!记者们的鼻子可灵了,哪儿有事往哪儿跑!”
苏小糖笑了。记者们常说自己长着鹰眼睛、狗鼻子、兔子耳朵、鸵鸟腿,意在表明自己对新闻事件的敏感及行动的迅速。这种感觉颇像猎人捕捉猎物,始终保持一种“进攻”的态势。苏小糖暗自庆幸,这位司机还算嘴下留德,没像香港等地把追踪明星隐私的娱记与动物联系在一起,称之为“狗仔队”。
司机说:“利华现在好像封锁现场了,听说市里的大领导们全去了,到处都是警察!你知道吗?”
“知不道啊!”苏小糖又瞪起了眼睛,停顿了一下,补充一句,“那更值得去了。师傅,劳驾开快点儿您哪!”
司机加了加油门,问:“听口音姑娘是京都人,‘知不道’又像冀东话,姑娘到底哪儿的人?”
苏小糖乐了,心里暗说这位司机更适合当记者,走一路,问一路,颇具记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索性胡编乱造说:“我妈京都人,我爸冀东人!”
虽然是玩笑,苏小糖心里却是一叹,要是被老妈米岚听到自己这样说,估计又得挨顿训斥。离开京都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两人仍然处于冷战状态。
离利华纸业的原料场还有一段距离,苏小糖隔着车窗便看到了浓浓的黑烟借着风势滚滚而上,焦煳的味道挤过车门、车窗的缝隙,径直往她的鼻孔里钻。这样的感觉并不美妙,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片子里面各路妖怪在作法的时候都是伴着黑烟滚滚,然后再为害人间。
通往利华纸业原料场的道路被多辆警车从中隔断,众多警察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苏小糖一眼看到了扛着摄像机、背着照相机的几位同行站在路中间,他们正与一个官员模样的男人争论着什么。
司机无奈地拍拍方向盘说:“姑娘,没办法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也瞧见了,根本不让过去。记者都拦在那儿了,就甭说我这辆出租车了!”
苏小糖应了一声,扫码付钱,走下车,悄悄地绕到同行们身边的一辆车旁,听他们的谈话。
官员模样的男人大约四十岁,中等个头,身材略微有些肥胖,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记者们:“你们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天我要一尽地主之谊,为你们接风洗尘,请大家快上这辆面包车。咱们统一乘车,统一行动。”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说:
“曹部长,您就别破费了!我们大家都是为了这场火赶来的,‘作业’交不上去,回头我们都得挨批!”
“就是嘛!曹部长,您的好意,我们大家心领了,改日再讨扰吧!”
“就是就是,来日方长嘛!您得先让我们把活儿干了。”
…………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曹部长舞动着双手,比救火还要急切地说,“各位可都是无冕之王,绝对不能怠慢了。我一直想把各位请到一起聚一聚,今天正好人齐,脸面、场面、情面全有了!谁要是不去,就是不给我老曹面子!小赵,愣着干吗?快点儿把记者们请到面包车里……”
曹部长指着旁边的一个男人,示意抓紧请记者们上车。随后,他伸手拉住了一个高个儿黄头发的女记者:“小洋人,你可是驻清凌的老记者了,得给大家做个表率!”
被称作“小洋人”的女记者满面堆笑,对几位同行说:“我说各位,今天大家给曹部长个面子吧!曹部长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同行们还是表示着相同的意思:“不行,交不上活儿,对上面没法交代。”
“小洋人”说:“这事好办,回头让曹部长给咱设计一条好新闻,能拿奖的那种。曹部长这方面可是行家。”说着她第一个钻进了面包车。
其余的记者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这才在曹部长和宣传部另外几个人的劝说之下,不大情愿地钻进了面包车。
苏小糖一直待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众人的言语。她认出来,众人口里的“曹部长”正是清凌市委宣传部部长曹跃斌。
市委宣传部一把手亲自出面挡驾,这可不常见。正常情况下,安排一位副部长跟记者们沟通也就可以了。市委宣传部部长亲自劝说,反而证明了一件事:火场肯定有“大鱼”!
苏小糖决定:钻进“火海”,挖掘真相。
火灾现场比苏小糖想象的还要杂乱。
火场警戒线外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着火场指指点点,许多警察正在维持秩序。苏小糖绕过警察,一溜小跑钻进了火场。还有一些距离,就看到一条条巨大的火舌在原料垛上不断地翻腾着、舔舐着,烟气卷着热浪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弥漫。十多辆消防车停在现场,身着防火服的消防战士手持水枪不断地向起火的原料垛喷射着……
此时正是初春,北方的寒气还未完全退去,热浪却炙烤得苏小糖脸颊阵阵发烫。她一眼看到了现场头戴安全帽的清凌市委书记田敬儒、市长何继盛,还有一些人应该也是清凌的市领导和相关部门负责人。当下,这两位清凌主官正与消防指挥官商量着灭火方案。
火场上的田敬儒与电视新闻里的一样,高大、儒雅。他的神情却与电视里截然相反,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面色凝重。他的脸上落了不少的灰屑,这星罗棋布的一个又一个黑点,像是脸上突然长出的许多雀斑。
何继盛像电视里看到的一样,西装笔挺,只是衣服上也沾了不少的灰屑,黑色的皮鞋被厚厚的灰土和泥水包裹着。他绷着脸,偶尔厌恶地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尘。苏小糖暗笑,刚到清凌便听说这位继盛市长有洁癖,不管是家里、办公室,还是自己身上都容不得半点灰尘,皮鞋总是擦得锃亮,亮到苍蝇落上都打滑的程度,今天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苏小糖站到田敬儒身后,仔细地听着他们在说些什么。
消防指挥官说:“报告首长,现在风势正在加大,火势也明显加剧了!”
田敬儒急切地说:“这个时候还报什么告!快想办法!附近就是居民区,风向要是一变,大火借着风势就过去了,老百姓可就遭殃了!绝不能让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受到损失!你们经验丰富,灭火才是第一要务。”
何继盛皱着眉说:“江源这个老总当的,这时候他倒不见踪影了!原料场怎么离居民区这么近?我们上次来利华时,原料场也不在这个位置啊,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利华对消防安全也太不上心了,对咱清凌的老百姓太不负责任了!”
田敬儒看了何继盛一眼,说:“继盛市长消消火,当务之急是把火灭了。其他事,火灭完了再追究吧。”
何继盛说:“我们大会小会上强调了无数遍安全生产和消防工作,完善应急预案和防范措施,严格落实安全监管责任和企业的主体责任,天天揪着耳根子讲,怎么就不往心里走呢?安全生产专项整治的效果就是这?风险隐患排查的效果就是这?”
谁都能看得出,何继盛市长是真生气了。这事换成谁当市长也是一样生气,水火无情,仅仅烧了企业的原料场已经是不小的损失了,万一火势借着风势控制不住,造成人员伤亡呢?生命至上,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不应该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当政者的行为准则。
田敬儒这个当书记的,心里面的气一点儿也不比何继盛小。他是大会小会强调,要切实维护清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社会大局稳定,对待安全生产工作要有“时时放心不下”的责任感,绝对不允许有一丝懈怠、一点放松,否则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愧对党和人民的重托。可眼下大家是在火灾现场,根本不是查明原因、严肃追究责任的时候。何继盛市长提出的问题,他也想问一问。不,他要问的可能更多,比如两个月之前在利华进行的消防演练难道当成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了?全市大会上签订的安全生产责任状是不是都不作数了?全市的风险隐患排查都是走过场摆样子吗?……可这不是现在要问的问题,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火灭掉。他问消防指挥官:“能不能像森林灭火那样,打开几条火道,把集中的火头分散开,然后分头灭火?”
消防指挥官答:“正在采取的就是这个办法,截断火源控制火势,先把四周的原料垛打透,设置隔离带,再用多支水枪集中喷射起火的原料垛。”
田敬儒说:“那就按这个办法来,一定要控制好火势,必须保障周边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绝对不能让老百姓受损失!”
消防战士们按照指挥官的命令不断调整灭火方式,与风魔、火魔战斗。
苏小糖一时看傻了眼,被人撞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而且还碍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这里是火灾现场,采访确实重要,可更重要的是救火。她现在非要采访的行为,简直就是给现场的救火人员添乱。
继续待在火场,掌握第一手资料,还是暂时撤离,不给救火人员添乱?犹豫之间,又有一个人撞到了苏小糖。
这次撞她的人是一个一脸娃娃相的小战士,看样子年纪不到二十岁。他正在用力地拖着水带,跟着水枪射手向火场靠近。苏小糖未及多想,跑上前去,和小战士共同拖起了水带,帮助最前端的水枪射手射出一条真正的水龙。
人们都进入了忘我的状态,眼里只有肆意吞吐的火舌,想着的事只有灭火。谁都没有注意到苏小糖。
田敬儒焦虑地扫视着每支水枪的战果,无意间发现了没戴安全帽的苏小糖,他大吃一惊,高声喊道:“嗨!那是谁,怎么不戴安全帽?!”火的爆裂声和人们的吆喝声吞没了田敬儒的声音,他急忙跑过去,摘下自己的安全帽扣在了苏小糖的头上。
秘书古凡紧紧跟随在田敬儒身后,注意着他的安全。
一脸烟灰的苏小糖冲着田敬儒咧嘴笑笑,一拍头上的安全帽说:“谢谢田书记!”
“谢什么谢?”田敬儒脸冷得像冰,“立刻给我下去!”
“可这……”
“少废话!来人——”田敬儒喊来一个消防战士,让他接替苏小糖,不由分说,将苏小糖扯到了火场外围,训斥道,“一个女孩子,你跟着凑啥热闹,不要命了?出了事怎么交代?”
苏小糖又咧嘴笑笑,说:“没事儿!田书记,我参加过救火,有经验!”
“胡扯!有经验也不行!”田敬儒说,“救火是消防队的事,你跟着添什么乱?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们领导呢?怎么让一个小姑娘跑火场来了?”
苏小糖倔强地一甩头,辩解道:“我不是小姑娘!不,我是说……我……对了!”苏小糖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急忙掏出记者证递过去,“田书记,我是《环境时报》的记者,我叫苏小糖。”
田敬儒心里一惊,皱了一下眉,说:“记者?记者怎么跑这儿来了?”
苏小糖瞪大眼睛,抿嘴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记者就应该在突发事件的第一时间到达第一现场,这是记者的职责所在呀!”
田敬儒说:“记者的职责是采访,但现在不是采访的时候!再说,谁让你一个小姑娘救火了?出了事怎么办?”
苏小糖立刻回应:“谢谢田书记提醒!我现在就采访您,清凌出现这么重大的火灾,民众都在期盼了解灾情实况、救援经过,请您谈谈对这场火灾的看法,以及清凌市在安全生产和消防方面有什么具体的措施,可以吗?”说罢,迅速地掏出了录音笔,按下录音键。
田敬儒绷起脸,不悦地说:“火情这么紧急,采什么访?你……你这简直是胡闹!是添乱!当务之急是什么,知道吗?”
“知不道!”苏小糖像斗架的小公鸡似的扬起圆润的下巴。
“你说什么……知不道?”田敬儒诧异地打量起苏小糖。
“看什么您哪?”苏小糖也有点诧异。
“你哪儿的人?”田敬儒问。
“我哪儿的人重要吗?”苏小糖以为田敬儒在故意转移话题,她当然知道自己在火场确实就是添乱,可她身上的那点傲骄被激活了,讽刺道,“对您来说,当务之急是救火。可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要知道怎么失的火!您刚说记者的职责是采访,我采访就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可您怎么又说我是胡闹呢?而且那边不是也有记者在采访吗?”苏小糖指指不远处正在拍照和录像的两个男人说,“凭什么他们能采访,我就不能?”
此时,那两个人也正把目光投向田敬儒和苏小糖,毕竟在清凌,敢跟市委书记“叫板”的人可是难得一见。
见到苏小糖指向他们,两人中个子稍矮些的立即低下了头,另一个高个子居然迎向苏小糖的目光,对她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让苏小糖更是揪住不放了,再问田敬儒:“为什么他们能采访,我不能?我采访是为了及时回应民众关切,制止谣言传播。”
堂堂市委书记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小记者难倒呢?田敬儒皱皱眉,稍稍缓和了下语气,耐足了性子,说:“是我用词不当。可你看看眼前这种情况,我哪有时间接受采访?那两个人……不是记者,是消防队在为了查明事故原因留存资料。这样吧,宣传部的曹部长负责向媒体通报情况,你去采访他吧。”不等苏小糖再说什么,田敬儒回头招呼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古,火场危险,要保护好这位记者同志的人身安全,把这位记者同志送到曹部长那儿去。”
秘书古凡听到指令,马上向旁边的人招手,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立刻小跑过来,一人架起苏小糖的一只胳膊,用不着她的双脚和地面产生什么摩擦力,就已经身轻如燕地“飘移”出了火场……
看着苏小糖被架走,田敬儒的目光胶着了似的收不回来。这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牛仔装和运动鞋,活泼的外表和率性的脾气怎么看都像个大学生的小记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记者勇闯火场,不知是该夸她勇敢,还是该骂她添乱呢?总之,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添乱也是真的。
但田敬儒想不明白,这位苏小糖记者一口地道的京腔,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句冀东味儿的“知不道”。当然,这些他也没时间细想,不过是一瞬间脑海里的念头罢了。
人们的一阵欢呼声使田敬儒猛然惊醒,他随声看去,火场里最高的那簇火头被灭掉了。
苏小糖并没有按照田敬儒的要求真正离开。
两个彪形大汉刚把她“拎”到一辆车前,她就死死地抓住车门,威胁说:“你们不能为了控制舆情,粗暴阻挠媒体记者正常履职。这是在剥夺记者的正当采访权,更是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行为!如果你们再逼我上车,我就要到相关部门投诉你们!你们清凌市委这样做是违法的!”
两个大汉看看秘书古凡,古凡看向苏小糖,一脸无奈,他只好摆摆手,示意两人放开苏小糖。
古凡说:“记者同志,您误会敬儒书记了,书记不是剥夺您的采访权,您也瞧见了,火势那么大,现场很危险!您一个小姑娘在火场里到处跑,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再说句您不爱听的,您在现场会影响救火进度的。”
旁边的两人也附和说:“记者同志,您就听听劝,咱们都是为了您好,为了保障您的人身安全。水火无情啊,万一您出点事我们这罪可就大了!”
苏小糖知道人家讲的是实情,自己闯进火场的确有冲动的成分,现在想想确实有很多不妥之处。她的嘴巴便软了下来,说:“我这不是让你们抬出来了吗!干吗非要逼着我上车呢?不让我采访,我听你们的;不让我进火场,我也听你们的。但是火场以外也不让我待吗?我待在火场外总不会影响救火吧?你们这样不依不饶,是想把我赶出清凌吗?那也好,我这就回京都交差,说清凌不许我们进驻!”
“不不不!您别误会了!”古凡慌忙赔起笑脸说,“清凌非常非常地欢迎您!可是敬儒书记不是说了,曹部长负责向媒体通报情况吗?我们是想把您送到曹部长那儿去,您别误会呀!”
苏小糖说:“我用不着您送。曹部长我们是老熟人了,我可以自己去。这儿的事情够您忙的了,您是敬儒书记秘书吧,他那边忙翻天了,您赶紧去。还有这两位,赶紧救火去,不要管我了您哪!”
古凡为难地笑笑,说:“可是……您不能再进火场了,您要再进去,我跟敬儒书记没法交代。”
“放心吧您哪!”苏小糖说,“烟熏火燎的,你们请我进我都不进了!”
这一次,她讲的是真心话,她是真不会再进火场了。理由当然不是烟熏火燎,而是担心自己成为救火现场的移动障碍物。
看着秘书古凡和那两个人不放心似的三步一回头地走了,苏小糖无奈地笑了笑。事实上,在火场里她就想到自己应该出来,因为那时她意识到,从田敬儒及其部下们的嘴里她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根据现场了解到的情况分析,火灾事件后面一定有大新闻,绝对不是当初想象的那样简单,仅仅是安全生产和消防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既然有隐情,那么清凌当局必定会统一口径,形成堡垒一样的同盟。这是她在采访中经常遇到的状况。她清楚要想探明真相,一是能够进入堡垒,二是从堡垒外围寻找突破口。另外她明白,火势严峻,自己在火场只会妨碍消防员救火,起不到一点灭火作用。
距火场中心几百米开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警察把守,还用红蓝相间的带子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警戒线。最外圈的警戒线外站满了围观的群众。苏小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出了警戒线,混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很多人在现场听出或看出了苏小糖的身份,纷纷靠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你是记者呀?里面怎么样,烧成啥样了?有人受伤吗?”
“你是市里的记者吗?好像只有市里的记者才让进。今晚清凌新闻能播不?”
“放火那女的抓起来没?”
“听说市委书记、市长,还有市里的其他大领导都来了。他们怎么说的?这事怎么处理?是罚放火的,还是罚利华?”
“老板逮起来没?应该枪毙他!”
苏小糖根本来不及插话,人群中就有人接着回答了:
“江源能让人逮起来?市里领导、有头有脸的那些人都和他称兄道弟,谁敢抓他?警察长几个脑袋?今天敢逮他,明天就得卷起铺盖走人。”
“都烧了才好呢!董文英怎么没一把火把江源烧死,把利华公司烧得片甲不留!”
“这就叫报应,人不报天报,天不报人报!”
…………
通过众人的议论,苏小糖渐渐明白了,这场火灾是人为纵火,纵火者应该是一个名叫董文英的人。
“董文英为什么放火呢?”苏小糖扫视着众人问道。
“有仇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回答。
“什么仇?”苏小糖又问。
那女人还没开口,就被旁边的男人拉过去了。男人骂骂咧咧地说:“你知道啥?有的没的就瞎说。身上穿铁甲了,还是脑袋上顶钢盔了,就不怕挨闷棍?”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似有不服。不过倒也很听男人的话,扭身闪到一边,不作声了。
众人却没有因为男子的呵斥而停止谩骂。一句句夹枪带棒,刀光剑影,矛头直指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和清凌市委、市政府,直指市里领导不作为、乱作为。
“新闻里讲中央让搞蓝天保卫战、净土保卫战、碧水保卫战,到了咱清凌一战没一战。”
“别的咱不管,主要是清凌江的水,那可是咱老祖宗留下的风水命脉,弄脏了清凌水就是要咱清凌人的命!”
“可不,以前咱清凌的江鱼是啥味道,现在又是啥味道?”
“江鱼受影响,咱们的生活也受影响啊!要怪就怪那些厂子,那才是病根。”
“利华这么干肯定是违法的!”
“你懂啥就乱说,人家要是违法公安不抓人?”
“别的不敢说,肯定违反环保法。”
“咱清凌就没有懂这个环保法的人吗?赶紧用这个法治治利华!”
“肯定有人懂,咱清凌能人也不少,可就算懂了哪个敢治他?”
…………
显然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原料场大火事件成了清凌百姓心头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这种议论充斥在苏小糖的耳朵里,直到原料场上空的浓烟散去才渐渐地减弱。
清凌市的夜晚虽然比不上京都的繁华,却也称得上别具特色。点点华灯的映衬下,城市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整个城市渐渐地安静下来,比大城市更多了些宁静和素朴。在这份宁静和素朴当中,人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从火灾现场返回公寓,一个又一个谜团,密布在苏小糖的心头。董文英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为什么要纵火?她与利华纸业有着怎样的仇恨?清凌百姓为什么对这场人为的火灾拍手称快?清凌市委、市政府为何对火灾新闻采访如此排斥?利华纸业老总与清凌市委书记、市长有着怎样的关系?除了安全生产和消防、环境保护,这里面又有什么样的幕后新闻?这条“大鱼”藏得有多深?……
苏小糖把这些问题逐条记在采访本上。
她启动笔记本电脑,进入电子邮箱,怀着一种已经淡化了的伤感,再次查看了贺翔发送来的那封只有九个字的邮件: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连串的问号。此时,他在加拿大的什么地方?现在那里是什么时间呢?那里的夜晚会不会和清凌的初春一样有些冷呢?他会不会和我想他一样地想我?几个念头闪动间,苏小糖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地眨眨眼,防止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随即轻轻地拉动鼠标,她终于选择了删除邮件。
打开文档,苏小糖记下了来到清凌第五天的日记。
NO.1 心情指数:★★★☆☆
今天是我到清凌以来最疲累的一天,也是最有收获的一天。一条大大的“新闻鱼”正在清凌市里欢蹦乱跳地游动着,且看我怎样使出浑身解数,将它抓住吧!每当遇到好新闻,这样的激情和冲动都会让我心潮澎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职业病”?
可偏偏一大清早就收到了贺翔只有九个字的分手电子邮件,影响心情!
邮件可以删除,记忆可不可以删除呢?
浪漫主义者认为,金钱买不来爱情!可在我面对的现实中,金钱却是通往爱情之路上的玫瑰、香水、机票,以及绿卡。五年了,五年的感情终究敌不过富家女的物质诱惑、留学赞助。最可悲的是,一个男人居然没有面对这个事实的担当。带着虚伪的笑容,貌似真诚地说“对不起”,又怎么能掩盖得住那些突然增加的名牌服装和突然做下的留学决定?
人的脸皮上面覆盖着多少层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会不会和皮肤黏在一起?普希金在诗歌中写道:“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为亲切的怀念。”贺翔,请你跟随那段感情一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吧!能滚多远滚多远吧!越远越好,最好跑到外星球上去!
唉,我想家了,想老妈和老爸了!
老妈的心真狠,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还是老爸知道嘘寒问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追问?任何人都有知道自己出身的权利呀!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老妈还想要瞒我一辈子吗?直到二十八岁,我才知道自己居然不是老爸的亲生女儿!这样的事怎么想都像一部虚构小说,或者是一部煽情电影,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呢?
印象中我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只有我家是两个孩子。虽然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可是对父母为了再要个孩子而吵架的情形仍然有些记忆。那时老爸总是像做了错事似的求老妈:“要不咱再生一个吧,管他是姑娘还是儿子呢!”老妈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直到有一天晚上,老爸喝醉了,一反常态地摔东西,老妈才改变了态度。那时计划生育管得特别严,为了使我成为“残疾孩子”,符合生育二孩的要求,老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居然让刚刚读小学的我喝完红酒去参加体检。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把冰冷的听诊器放到我的胸口,眼皮都没抬就说我有心脏病。她怎么就闻不到我嘴里的酒气呢?这样的作假应该在那时就已经很盛行了吧!可怜的弟弟小粒,他应该感谢我,要不是他老姐我冒着酒精中毒的危险,这世界上还能有他?
其实最难过的人不是我,应该是老爸。他一定是知道真相的,可还是对老妈那么好,对我也那么好。我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嚷嚷:“小糖就是我的亲生闺女,到什么时候我都得对她好!”当时我怎么就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呢?如果我是老爸的亲生女儿,老爸用得着那样说吗?一定是心里憋闷得不行了,借着酒精发泄呢。老爸是个好人,虽然他没权没势又没钱,但是有一颗世界上最善良、最正直、最能包容别人的心,他从来没偏向过小粒,有什么好东西都向着我来。知道我申请到清凌做驻地记者,老妈只是愣了愣神,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是老爸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要不咱找领导说说,咱一个姑娘家,就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了。”老爸不知道,这次来清凌是我特意向崔主编申请的。老爸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觉得不安,越是觉得难以面对他。
唉,老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呢?
拖着一身的疲惫,田敬儒从火场回到办公室。他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火场上用尽了,四肢瘫软,一动都不想动。他闭起眼睛,想小寐片刻,身体很快在这种意念中渐渐得到了放松,睡意袭来。
朦胧中,田敬儒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火场上杂乱无章的景象:浓重的烟雾、奔跑的人群、惊恐的喊叫、肆虐的火蛇、跳跃的水柱……这景象与他在清凌一年执政生涯的片段相互纠葛、相互叠加、相互撕扯,编织成了一张理不清、扯不断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他想摆脱这张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他不时地抬头向上张望,发现原本湛蓝的天空突然变成了没有星星的夜空,烟雾、人群、火蛇、水柱全部消失了,四周空寂,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一声狼嚎。他无助地呼喊着,风声中传来同样的呼喊,仿佛山谷的回音。他继续向前飞奔,眼看就要逃出大网,却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河水和天空一样漆黑如墨,河中有一叶白色小舟在风浪中驶向他,似要载着他驶向彼岸。就在这时,大网突然坠落……
田敬儒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稳了稳神。刚才的梦境让他有种不祥之感。他摇摇头,安慰自己,不过是个梦,何必想那么多。可是看看现实,他却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到清凌工作已经整整一年了,自己可谓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使这个城市一年来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然而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内心总像扒了修、修了扒的城市马路,没有安稳的时候。
他想,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完成省委施书记、省纪委严义书记交给自己的重任吧。责任重大,压力山大,面对责任,再大的压力他也要扛起来走下去。
他起身沏了一杯茶,顺手在办公桌的电话机上按下了利华纸业公司老总江源的手机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按了重播,还是无人接听。田敬儒的心火蹿上来了,“啪”的一下摔了电话。想喝口茶浇灭那团火,茶还是热的,心火没灭,嘴又被烫了一下。他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心里咒骂起江源:利华纸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个平时最爱出风头的小子却没了踪影,不但没了踪影连个电话也没有。不但没有电话,连我打过去的电话竟然也不接听。至于发过去的微信消息,更是如石沉大海。
可即使江源再目中无人,也不能把企业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吧?企业是企业家的立身之本、发展之源,是企业家的责任所在。利华这个企业是谁的?有了效益,是江源的!出了问题,他这个企业家就可以不管不问,全部成了清凌市委、市政府的?市委、市政府确实应该为企业服务,但不能也不应该变成企业的“保姆”。处理好政府与市场、政府与社会的关系,是优化政府治理、建设人民满意的服务型政府的重中之重。看来,构建“亲清”(亲近、清白)政商关系,清凌市要走的路还有很远,要去解决的问题、克服的困难也很多。
利华纸业有限公司是田敬儒的前任市委书记引进清凌的重点招商引资项目。
关于引进利华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田敬儒是从清凌市一些同志的情况介绍里,一些关于利华的各类资料里,抽丝剥茧、重新整合、慢慢理顺得来的。这里面有多少人讲了实话,有多少人是欲言又止,有多少人是真假参半,有多少人夹杂着个人利益,资料里的真实和完整程度有多少,田敬儒没有过多分析,他只是从中得到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和来龙去脉。
当年利华纸业到清凌投资之前,一度被经济发达城市和地区拒之门外。原因不言自明,造纸工业是一个产量大、用水多、污染较为严重的行业。造纸工业要实现绿色低碳发展,就要提高准入门槛、淘汰落后产能。除了转变生产方式,优化调整产业结构之外,还要加强清洁生产,注重节能减排,推进资源高效循环利用,坚持不懈地开展废水、废气和固体废物的综合防治,构建全防全控的污染防治体系,才能有效控制污染问题。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企业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并严格遵守制度规范。所以,造纸工业的引进具有较高的风险性,这也是各个城市和地区谨慎引进的主要原因。
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经济发展相对落后,急于通过招商引资实现经济的提速发展,当年清凌市可能也不会引进利华。客观评价,当年的领导是在巨大压力下引进的这家企业。前有标兵,后有追兵,如果不采用“弯道超车”的办法,怎么能实现超速发展?“弯道超车”,是当年常常被提到的一个词,的确令人振奋。
有人振奋,就有人清醒。就在引进利华纸业刚刚启动之时,一封原市级老领导的联名信送到了当时的市委书记、市长及众多市委常委手中。老领导们在信中痛陈利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中央统筹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做出的重大决策,是造福人民泽被子孙的大事。清凌市要与中央保持一致,如果引进利华纸业,假如环保措施不到位,实施效果差,将来必然会影响到清凌老百姓的生存环境。全国各大城市引入造纸企业都是格外慎重,清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不能为了自己的政绩,不管不顾清凌百姓的生活,更不能吃祖宗饭、砸子孙碗。这样的政绩要不得,这样的领导干部也当不得!
这封联名信将了当任领导一军。
让利华纸业入驻清凌,必然会带来可观的利税,促进经济发展。但如果利华真如老领导们信中所言,将来某一天真的对清凌市的环境造成了污染,当任市领导便会成为清凌的千古罪人。
完成眼前的各项经济指标和维护百姓的长久利益哪个更要紧?发展经济和保护环境哪个更重要?种种矛盾反复纠葛,一支支削尖锃亮的矛头直指当时的市委书记。
时任市长何继盛的态度十分鲜明:要相信老领导们对清凌的关心关注,尊重老领导们的意见和建议。个人意见,暂缓利华纸业引进。
两个字“暂缓”,对利华纸业进驻清凌按下了暂停键。
市里老干们连声为市长何继盛拍手叫好,评价他是一个对党、对人民、对清凌长远发展高度负责任的好市长,是一位有能力、有魄力的优秀共产党员。
可接下来,如何才能完成省里确定的各项经济指标?如何实现清凌市经济的高速发展?一系列问题被上任市委书记逐条提出。如果利华纸业上马,每年可以上缴多少利税,可以安置多少社会闲置人员,可以建设集原料、运输、仓储、物流产业链集群模式等一系列数字和前景也被摆到了市委常委会的桌面上。
而这些,都是作为市长的何继盛必须直面的问题,也是他在任能否干出政绩的衡量标准,绕不过去。而且,政府是在党委的领导下进行工作的,市长在重大决策问题上跟市委书记唱反调,也非常影响班子的团结。因此在之后召开的市委常委会上,何继盛的表态就与之前有了明显不同:市政府坚决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拥护市委关于利华的各项决定。
市委书记、市长共同推进利华纸业上马的决定,左右了别人的想法,原来打算在常委会上说出一二三的其他市委常委们彼此对视了之后,三缄其口,沉默不语了。最后,清凌市委常委会会议上全数通过了利华纸业进驻清凌的议题。
但市委书记、市长也不能罔顾市里老干们的意见。老干们虽然已无权力,但还有影响力,尤其是那几个老领导,上能跟省委领导说得上话,下面市里不少干部甚至常委领导也是他们在任时提拔起来的。综合各方的意见,上任书记在会议上强调:“污染防治需从源头抓起,利华纸业在清凌上马的首要条件就是环保达标。污水处理系统必须完备,必须全面通过上级环保部门验收,所有环保事宜全部完成才能上马。”
利华纸业也铁了心要在清凌投资兴业,投入重金购置了防污治污设备。清凌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相关部门责任人亲自把关建设,各项治污指标全部通过了环保部门的检验检测。几经周折,利华纸业终于在清凌顺利投产了。当年年底,存于清凌百姓心中的疑虑很快被欣喜取代。千余名闲置人员成了利华纸业的正式员工,五险一金样样齐全。
全市纳税最高企业,热心公益事业,助老助残助困助幼,哪里都有利华的影子。很快,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和公司董事长江源在清凌成了电视有影、电台有声、报纸有名、网络红榜的明星企业、明星老总。
老百姓看到的是实惠,工资提高了,福利待遇上来了,市容改善了,困难群体得到帮助了,市里领导也因此成了清凌百姓心中的清官、好官。
然而,仅仅几年时间,利华纸业引发的问题就陆续暴露了出来。
田敬儒接受组织安排到清凌任职的时候,利华纸业的口碑已经是毁誉参半,而关于当初引进利华的说法更是层出不穷。
“当年的市委书记就是得着了利华的好处,要不然能不顾市里老领导们的联名请愿也要支持利华上马?当年继盛市长可是坚决反对的。”
“何大市长开始是跟老领导们站在一起,可后来为啥改变了态度,肯定是后来也得了利华的好处。”
“这事谁知道呢?听说利华有背景,在上面有人罩着,书记市长又能怎样?清凌谁都拦不住。”
…………
产生各种猜测和说法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利华果然出现了污染问题,而这正是之前市级老领导们担心的问题。
田敬儒到清凌市任职之后,人们都在观望,新书记会怎么处理利华纸业存在的问题。都说新官不理旧账,人们都想瞧一瞧,敬儒书记这个新官理不理旧账。
一年时间过去了,人们看到田敬儒这个新官不但理旧账,还理得像模像样,有板有眼。
田敬儒任职的第一周,召开了清凌市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之后,出台《清凌市关于深入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的意见》,开展减污降碳专项行动、推进美丽清凌建设行动……各种行动开展得有声有色,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田敬儒制定的方向发展。
除了这些针对环境保护的措施,其他方面田敬儒也没闲着,他通过在京在省的“朋友圈”,求助老领导、老朋友,在招商引资中围绕数字经济、生命健康、新材料等新兴产业找路子。一年时间,已经与多家央企、民企、行业龙头企业完成对接,签订协议。
要引进新企业,不能忘了老企业。田敬儒想,对于利华这样的原有企业最好的方式是采取“柔和”处理,而不是“一刀切”,要不然,千余名职工的生存怎么办?已经形成的产业链怎么办?何况,利华董事长江源也一再承诺坚决整改利华的污染问题,还清凌人民绿水青山。
然而,今天的一场大火将清凌市委、市政府推到了“悬崖”之上。想到放火的人,田敬儒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了一下。纵火者董文英那张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布满皱纹的、神经质的面孔,在他眼前过电影似的跳来跳去,他耳边回响着市长何继盛咬牙切齿的画外音:“放在过去,这个姓董的女人就应该枪毙!至少判她个无期!”在火场那会儿,田敬儒也把纵火者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董文英为什么要纵火,再想想老百姓为什么对这场火灾欢欣鼓舞,他的心里一酸,接着又是一痛。
董文英已经被公安局缉拿归案了。不,不是缉拿,董文英放完火压根儿就没有离开现场。她冲着漫天大火手舞足蹈,对闻讯赶来的警察哈哈狂笑,挑衅似的喊道:“火是我放的,你们抓我呀,快抓我呀!”
茶已经凉了,田敬儒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左右权衡,前后思量,终于拿起电话听筒,按了一串号码。
“老吴,我是田敬儒。”
电话那端传来清凌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吴威的声音:“敬儒书记,您好!”
“利华火灾现场处理得怎么样了?”
“现场没什么问题了。”
“纵火的人叫董……”
“叫董文英,已经拘留了。”
“接下来怎么处置?”
“按正常程序走,董文英已经达到刑事立案标准,我们案件侦查终结,就移送给检察院,再由检察院向法院起诉。”
“她这个事儿……得判刑吧?”
“那应该是跑不掉的。犯纵火罪,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具体怎么判,看法院吧。”
“哦……”田敬儒有意沉吟了一下,说,“这个董……董什么来着?”
“董文英。”
“对。听说这个董文英是自己主动让你们逮捕她的。”
“确实是的。敬儒书记有什么指示?”
“事关法律,我指示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们一下,利华的事很敏感,董文英的情况也很复杂,需要慎之又慎!”
吴威顿了一下,说:“明白了!敬儒书记,我们这边请您放心,做侦查终结报告时,我再向您报告。”
“好。”
田敬儒挂了电话,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又把秘书古凡叫了进来。
“小古,利华火场上那两个照相摄像的人是消防队的吗?”
“书记,那两个人是清凌传媒中心的记者,拍照那个是《清凌日报》的冯皓东,摄像的是电视台才来的新面孔,我还不知道叫啥。”
“宣传部不是把记者都拦在火场外面了吗?”
“外来媒体曹部长没让进火场,本地媒体的人是曹部长为了留存资料特意安排的。这也是为您着想,您在救火一线得留点影像资料。”
“还有一件事,那个叫董文英的纵火嫌疑人,在现场的表现有些蹊跷……你,明白吗?”
“明白。我会跟吴威市长保持沟通。”
十分钟后,古凡电话打到了吴威的手机上。
“吴市长好,您现在方便吗?”
“稍等。几分钟后,我给你回。”
吴威是聪明人,自然从“方便”两个字里听出古秘书有要事跟他讲。在清凌古秘书不仅仅是古秘书,很多时候,古秘书更代表着市委书记田敬儒。
于是几分钟后,有了如下对话:
“吴市长,我这不代表官方,只代表我个人。我当时在火场听现场群众说,这个纵火的董文英是主动说自己放火的。”
“董……是,是的。”
“那么,她纵火是不是有什么个人原因呢?”
“公安办案肯定会探寻嫌疑人的犯罪动机,您说的个人原因……得看调查结果。不过,董文英在利华纵火这个案子,我们公安是前期,接下来检察院和法院那边,恐怕……古秘书你能明白吧?”
“明白,吴市长您辛苦了,你们是第一关,工作做好、做细、基础打牢,很不容易。”
“可不,这个董文英也有可怜之处。”
“您说得对。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吴市长您随时吩咐。”
曹跃斌刚把茶杯端到嘴边,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看到0001的号码,曹跃斌刚刚才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紧绷了起来。
“好,我马上到。”放下电话,曹跃斌叹了口气,小声嘟囔,“我老曹早晚得累死!”转念间又振作起来,市委书记召见,多好的事,别人都在想破脑袋找机会跟书记接触,恨不能变成狗皮膏药粘在书记身上呢。当然,在清凌市除了大秘古凡常年跟在书记身边,就连市委秘书长、书记的司机也不是能够时刻跟在身边的,就更不要提其他人了。
田敬儒看上去性格柔和为人亲和,实际上却是原则性极强的一个人。自到清凌以来,与清凌各界的接触都仅限于工作关系,这样做当然是非常合理的,既“亲”又“清”,守住了底线、把好了分寸。
一直在机关工作的曹跃斌深谙官场的规矩,一级之间就是天壤之别,规矩错不得,更乱不得。他清楚自己虽然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在外面风风光光,可在市委书记面前说话做事却如履薄冰。从骨子里,曹跃斌对田敬儒有些畏惧,这种畏惧首先来自田敬儒所处的位置——清凌市的最高首长;另一方面则是田敬儒为人为官的作风,永远是工作第一、责任第一,一向是只对事不对人,犯在他手里,不管是谁都得挨收拾。自己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事业发展进步的黄金年龄,如果稍有不慎把市委书记得罪了,仕途不说画上句号,也得进入冰冻期。
书记这么急切地打来电话,是不是宣传上又出了什么岔子?想来想去,很有可能是《环境时报》的记者出现在火场的事。
苏小糖出现在火场的事,已经有人在电话里通知了曹跃斌。这个记者怎么混进火场的他并不知情,怎么走出火场的,他却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原来想,如果田敬儒不提,这件事就轻轻压下,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事件自己注意就是了,好歹自己也是个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做事总要留些面子。现在他分析,自己想错了,一把手就是一把手,总能从小处发现大问题。记者闯进火场,本来很正常,记者就是搞新闻的,出现在新闻现场无可厚非。可《环境时报》的记者是重要媒体的记者,这样一来,事情就可大可小了。往小了说,就是一个小记者进了火场找新闻;往大了说,却是宣传部门的把控不严,如果有负面新闻出现在报纸上、网络上,必然会影响清凌市对外的良好形象。现在正是清凌发展的关键时期,对于一个宣传部部长来说,出现这种事是工作中的重大失职、失误。曹跃斌在心里感叹,看来一顿批评是在劫难逃了。这件事本来应该是自己向市委书记主动汇报的,既然没有及时汇报,现在只能是主动检讨了,或许能有所弥补。事已至此,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别惹恼了一把手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样一想,曹跃斌的脑门顿时涌出了一层汗水,他拿出一粒口香糖扔进嘴里,使劲地咀嚼着,消除嘴里的异味,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向了田敬儒的办公室。临进去之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进去,包好又放进裤兜里,稳了稳神,推开门。
他一脸堆笑地问:“敬儒书记,您找我有事?”
田敬儒站起身,说:“跃斌啊,不是我说你,非得有事,你才能来我办公室?”
曹跃斌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带着一脸的歉意,说:“哪能呢?我……我应该主动向您汇报工作!”
田敬儒关切地说:“看你忙得,坐下擦擦汗。”说着他自己先坐下了,递给曹跃斌两张纸巾。
曹跃斌坐在田敬儒对面,恭谨地接过纸巾,擦着汗,身子略微向前倾了一下,说:“胖人就是不行,一动一身汗。瞧您这体形保持得多好。”
田敬儒指了指他说:“哈哈,是不是刚才喝了蜂蜜?嘴巴这么甜,这么会夸奖人!”
曹跃斌跟着呵呵一乐,精神上有所放松。他一抬眼,猛然发现田敬儒写字台的便笺纸上写着大大小小的“环境时报”四个字,那显然是田敬儒的字迹。又一层细密的汗珠顿时从额头沁了出来,他觉得手脚有些发凉,屁股底下也像长出了钢针,刺得身子跟着疼了起来。
看来自己的猜想没错。不等田敬儒开口,曹跃斌抢先说:“敬儒书记,我是来向您负荆请罪的!”
田敬儒明白他要说什么,却装作不懂地问:“负荆请罪?跃斌,你这是唱的哪出戏?”
曹跃斌带了一丝哭腔,说:“敬儒书记,我犯大错误了!《环境时报》的记者闯进火场了,这事全怪我!我光顾着招呼那些大媒体的记者了,手忙脚乱,一时就把《环境时报》这张小报给忽略了。”
田敬儒最初听到曹跃斌要负荆请罪,心里还是有几分满意的,这正是他把曹跃斌找到办公室来的原因。但“小报”两个字,令他瞬间收回了脸上的笑意。他看了曹跃斌一眼,语气上微微有些动怒,说:“跃斌,你要注意下自己的观点!《环境时报》是小报吗?它在环境报道方面是具有专业性和权威性的,读者想知道哪儿的环境出了问题,都得先看它!现在国内国外有多少人在盯着这张报纸,你知道吗?一旦清凌在这张报纸上出现了什么负面新闻,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你想过没有?”
曹跃斌不住地点着头,说:“是,敬儒书记您批评得对!我……”
田敬儒打断他的话,说:“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就好比你这个宣传部部长管教育,有人走后门要把孩子送进重点高中,送礼都往校长那儿送,有几个往你这儿送的?一样的道理嘛!”
曹跃斌的脸腾地红了,猛地站起身,说:“敬儒书记,市七中周校长受贿被查属实,我也有责任,是我监管不力!”
田敬儒摆摆手,示意曹跃斌坐下,说:“我就是打个比方,你提那事干吗?你呀!”
曹跃斌支支吾吾,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停地搓着手里的纸巾,眼见着搓成了纸条。
田敬儒停顿了一下,语气平和地问:“跃斌,《环境时报》驻咱们市的记者是不是有变化?我记得原来是个男的,怎么突然出来个女孩子?”
曹跃斌说:“这个……应该是新换的人,我马上查,马上查!”
田敬儒说:“查不查的无关紧要,关键是要处理好地方政府与上级媒体之间的关系。现在清凌正处在快速发展的关键时期,媒体的力量不容小视!媒体的作用是什么?帮忙鼓劲!营造良好的发展氛围离不开媒体。有效地利用媒体宣传清凌好的做法、好的政策,把清凌推出去,把客商引进来,把项目做起来,是你们宣传部门工作的重中之重!”
曹跃斌连连点头称是,一个劲儿地擦着额头上不断涌出的汗珠,宣誓似的说:“敬儒书记,您放心!回头我就去查这件事。正常的采访报道我们当然欢迎,但是某些媒体刻意抹黑生事,我们也绝不惯着!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让清凌的负面新闻出现在媒体上,坚决保证清凌的良好对外形象不受任何损害!”
看着曹跃斌有些可怜卑微的样子,田敬儒欲言又止,摇头苦笑了一下:“跃斌啊,时代在变,传媒也在改变,我们的宣传部门要紧跟形势、转变观念,传统媒体、网络媒体、各种新媒体都要重视起来。”
曹跃斌连连点头:“书记,您说得太对了。现在传媒太复杂了,有些记者是真能添乱啊!当前,我们清凌发展一片大好,人民群众正干劲十足呢!作为人民群众最信任的媒体,他们应该真正负起责任来,多报道正能量的事,不然有些素材就会被别有用心的西方媒体利用的。”
对于最后一句,田敬儒也颇为赞同。
回到部里,曹跃斌也在心里苦笑。他笑的是自己,担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这几年,自己在两任书记、一任市长之间的夹缝中搞平衡。很多时候是在装傻,而且要厚脸皮,还要会邀功,真是难啊。他经常对下属说:“宣传部好像做的都是虚事,但我们要把虚事做实、做成、做精。这就需要工夫,要学会策略处理。”可他心里清楚,很多时候,自己最擅长的策略就是委屈自己。
曹跃斌从田敬儒的办公室出去很长时间了,田敬儒还在盯着自己在便笺上随手写下的“环境时报”四个字,脑海里浮现出苏小糖娇小的身影。那个冒着危险冲进火场的小记者穿着牛仔装,梳着马尾辫,看起来就像一名在校大学生,清清纯纯,外表上说不上有什么地方特别招人注意,可却是透着一股子精灵劲儿。如果非要找出什么特点,应该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骨碌乱转,好像整个人的灵气全聚在了那双眼睛上。再有就是那股子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冲劲儿,倔强要强,与自己年轻时何等相似!最有趣的是一口地道京腔里夹杂的那句冀东口音“知不道”,听起来那样亲切。这样总体一想,田敬儒愈发觉得让曹跃斌去了解一下苏小糖的想法是正确的。
多年来,因为清凌地处偏远,加上经济落后,生活条件差,驻清凌的媒体记者大多都是男的,一个个像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没有几个能待长久的。苏小糖之前的《环境时报》驻清凌记者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像个典型的东北大汉,其实人家是河南人,性情很是直爽,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话,酒过三巡,便与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甚至田敬儒、何继盛的肩膀他也敢拍。
可即使是个男记者也不喜欢做驻清凌的记者,原因不言自明。那么,苏小糖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会从首都来到偏远的小城市清凌?是报社的硬性安排,还是她向往小城市的安宁,抑或有亲属在清凌?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哪个Tang?苏小糖?苏小棠?苏小堂?苏小唐?田敬儒又在便笺上写开了,最终在“苏小唐”三个字下面画上了重重的横道——父亲姓苏,母亲姓唐?一定是!中国人常常这样给孩子取名字,父姓在前,母姓在后,把父母的姓氏都加在里面。这样琢磨来琢磨去,田敬儒不禁哑然失笑,笑完又摇了摇头。市委书记居然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小记者用了这么多的心思,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了。
难道,这仅仅是因为那句“知不道”,还是因为自己存下了一个心思?他想,可以从苏小糖这个小记者身上找到新的突破口,有些事从媒体的角度去揭开盖子也是一步好棋,用媒体来逼迫出真相,逼得某些人自乱阵脚。至于其他角度,他还要仔细下一番工夫,既要完成好组织上交办的任务,又要保证平衡并不容易。
当然,或许还包含了他对苏小糖莫名其妙的好感。
田敬儒对“知不道”这种句式的敏感,源自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冀东度过的日子。冀东人习惯将“不知道”说成“知不道”。乡情乡音总是一个人挥之不去的情愫,苏小糖的出现,触动了田敬儒尘封多年不曾触及的往事。
和许许多多60后一样,田敬儒的少年时代和青春岁月充满了磨难与艰辛。可他觉得自己是压力虽大却又幸运的一代人。踩着60年代尾巴出生的他,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巨大变革,赶上了分房的好福利,在市场经济和现代企业制度建立后,获得了更大施展抱负的空间,他觉得自己这一代人虽然吃过很多苦,但确实是被命运眷顾的一代。
田敬儒的童年和少年,既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又是简单纯真的年代。
他感激那个时代,更感激老父亲的决定。当年,如果不是家境贫寒得难以度日,如果不是老父亲突然决定搬离冀东,到京都郊区投奔姑姑,全家人是否能够平安地逃脱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团团圆圆地生活在一起,简直不堪设想。
人们常说经历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原生家庭的温馨和善,使田敬儒性格柔和包容。贫困生活里经历的一次次赤裸裸的欺骗和伤害,又使田敬儒嫉恶如仇。两者在他身上矛盾交融,最终汇聚一体。
那些年月,田家是村里数得着的困难户,家徒四壁,孩子也多,又陆续到了发育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常常不够吃。瘦弱的母亲从不和家人一起吃饭,她总是说:“你们吃,你们吃。做饭的还能亏了嘴?我在厨房吃过了。”田敬儒和弟弟们以为母亲真的吃过了,每次都将应该属于母亲的那份吃得干干净净。直到有一天,田敬儒看到母亲居然在背人处,悄悄地吃着没有一点粮食的糠菜团子!他的喉头一紧,转身跑出去,一面饮泣一面抽打自己的嘴巴。
母亲闻声跟出来,问田敬儒怎么了。他回过身抱住母亲放声大哭,说:“妈,以后我再也不叫饿了!往后再不许你吃糠菜团子了!”
母亲含泪笑笑,说:“傻孩子,你跟弟弟们正长身子,理应多吃点儿。妈身子长成了,少吃几口不碍事。你用功念书,将来出息了,挣钱了,妈再可劲吃,天天吃香喝辣,天天大鱼大肉。”
有那么一段时间,田敬儒读书用功简直到了古人“头悬梁,锥刺骨”的程度,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出息了,挣钱了,让妈天天大鱼大肉,可劲吃,吃个肚溜圆,吃得满嘴油……
田敬儒读书用功,弟弟们也同样用功。可越是这样,家境越是窘困,因为只有父亲一个人挣的那点钱,不但要维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还要维持他和弟弟们的学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想到上大学不仅学费成问题,吃饭住宿都需要很大的花销,田敬儒悄悄哭了一场。他擦干眼泪,断然决定这大学不念了,早点参加工作,可以让弟弟们继续上学,也好减轻父亲的负担。话一出口,从没对他动过手的父亲举起巴掌便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骂道:“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你还不念了?你想和我一样干一辈子苦力?现在穷是穷一时,要是不念书,没出息,那是穷一世。你白念了那么多书,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知不道?”
田敬儒倔强地说:“知不道!”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田敬儒的鼻子说:“你要是不去念大学,就别当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眼窝子浅的儿子!”
田敬儒如遭当头棒喝,突然醒悟,接受了父母的意见。
走进大学校园,田敬儒时刻提醒着自己,一定要给三个弟弟做出表率。人穷志不能短,日子一天天地熬下去,一定会有好过的一天,只是万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他发愤学习,事事都要在同龄人中争第一。
只有一件事,田敬儒总是落在同学们的后面,那就是吃饭。每当到了开饭的时间,同学们都急忙奔向食堂。田敬儒却照旧埋着头,啃书本,做笔记,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等同学们都吃完了,陆陆续续地回到教室,他才悄悄拎上咸菜罐,打上三两饭,躲在食堂的角落,头也不抬地吃着咸菜拌饭。虽然国家对大学生有生活补助,但田敬儒知道家里的困难,几个弟弟都还在上学,因此他能省则省,把领到的补助和从嘴里抠下来的那点伙食费,几乎都给家里寄去了。
按道理,这样一个陷入生活窘境的家庭本应该享受城市贫困家庭补助的。可生性倔强、饿死不低头的父亲就是舍不出这张脸。他总是对儿子们说:“你们都记住了,人活在世上,全身上下都用布包着,就露着这张脸,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让这张脸脏了,宁可身上受累,也不能让脸上受热!”
眼看着家里的大小伙子,一个个比赛似的进入高中,进入大学,仅靠老父亲赚钱,老母亲糊火柴盒,根本应付不过来,要了一辈子脸面的父亲低下了头。他哈下腰,赔着笑,走进了街道主任的办公室,请求:“领导能不能考虑给我们家办个贫困补助?”
街道主任叼着烟,用眼角余光不屑地瞧了瞧一身煤灰的老人,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家有四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只要不馋不懒,日子还能不好过?”
“孩子们都上学呢。”
“供不起就别念了嘛!哪头着急顾哪头,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念哪门子书?”
“孩子们读书上进着呢……”
“甭说了,困难的群众太多啦!您没瞧见?大家都在排着号地申请困难补助呢,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再了解了解情况,回去等通知吧您哪!”
父亲退出街道主任的办公室,一步慢似一步地向回走,腰上好像系着铅坠,弯得更低了。
老友劝说父亲:“老哥,现在谁还管你真困难假困难?领导那是跟您要礼呢。要不就送点吧,现在时兴这个,您拎上两瓶好酒,准能成事。”
父亲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兄弟,我要是有买酒的钱,我还申请啥困难补助啊?不为别的,丢不起这张脸!唉……听天由命地等吧,万一老天开眼呢?”
街道的通知一直没有来。
忽一日,老友对父亲说:“行啊,老哥,困难补助弄下来了?看,我给你支的招数有用吧?礼送到位了事就成了。”
父亲苦笑说:“别逗了,这好事还能落我身上?”
老友不高兴了,说:“别人都知道了,你咋还瞒着我呢?”
父亲说:“我瞒你干吗?根本没那事儿啊。行了,兄弟,别拿老哥开心了。”
老友不满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拉着车走了。
后来还是那位老友搞清楚了,得到困难补助的是一个与田敬儒父亲同名同姓的人。怎么这样巧?老友好奇心萌生,拐弯抹角细一打听,原来那人是冒用田敬儒父亲的名字得到的补助。就是说,街道主任是以田敬儒父亲的名义从上边申请了补助款,然后给了那个根本就不困难的人,领到钱的人是街道主任的亲戚。
气愤之下,父亲捶头痛哭。但他只恨自己没本事,让老伴和孩子跟着吃苦受气,对徇私枉法的街道主任却无可奈何。
田敬儒得知这一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去跟那个混账王八蛋主任拼个你死我活。后来虽然冷静下来了,却不止一次在梦里将那主任给千刀万剐了。年轻的他曾经问自己,只能在梦里“解决”这种人吗?
田敬儒喜欢历史,高中时读到1896年李鸿章出访八国,在德国通过X光拍照,李鸿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左脸上残留的子弹,李鸿章惊奇地称之为照骨术。至此李鸿章成了中国第一个做X光检查的人。X光给了李鸿章极大的震撼,他从未想过有一个机器能透过皮肉照见人的内里。接下来所见的有轨电车、电梯等等,更是让李鸿章感叹科技和工业的力量。
从一段段历史中,田敬儒相信科技就是生产力,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国家的科技发展贡献力量。也由此萌发了考大学时报考科技专业的念头,结果却阴差阳错进入了经济系。家里人都以为他毕业后可能会从事金融工作,或许做个财务之类。他又一次让大家意外了,他学而优则仕,走上了仕途。
不过,业余时间他的爱好仍然是关注科技,机器人、高端电子、国外的先进技术都是他偏爱的方向。他曾想,既然没有实现梦想做个科研工作者,那就在工作中多倾向于科技型企业。国家发展也是一点一滴做出来的,他能做一点是一点。
田敬儒一步一步走上了领导岗位,这自然与他的素质和能力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对贪官污吏的刻骨仇恨不无关系。同学聚会时曾经议论说,如今的官场成了烂泥潭,进去一个陷一个!官员现在是高危行业,诱惑太多,围猎太多,稍有差池,不仅自己扔进去不说,连后代子孙都受影响。有本事干别的吧,别在是非之地待了,能跳就跳出来。
田敬儒却不认同,他跟识他、用他、一直扶持他的省纪委书记严义持一样的态度:“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人,都应该争取进入仕途。我们进去把烂泥淘出来,让那潭水变得清澈,不是很好吗?”
说来似乎有点狭隘,田敬儒就任清凌市委书记后,头一把火烧的居然是小小的街道办事处。当然,这也得益于他有个好“助手”,与他同时到清凌任职的市纪委书记章鹏。说起来,章鹏能与他同来清凌还是他向老领导严义开口要的人。章鹏年龄四十多岁,到清凌履职前是省纪委副秘书长。他以前一直负责的是案件审调工作,业务能力很强。调任副秘书长后不久,戴上了省纪委常委的帽子,也算是仕途上的进步。但副秘书长这个岗位却属管家性质,不合他的胃口,心中不免郁郁。他与田敬儒关系向来不错,因此当田敬儒提出要他到清凌任职市纪委书记时,二人自然一拍即合。
也怪那些街道办事处自己不小心,撞到了田敬儒的枪口上。清凌市区二十五个街道办事处,在“低保”问题上,竟有十个办事处遭到了群众的举报。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某街道书记的外甥一面开着歌厅一面吃着“低保”;某街道主任的大舅哥两口子分别在两个社区吃“低保”,有人问起来,就说离婚了,事实上两口子正恩恩爱爱地经营着地下麻将馆;而某街道一对老夫妻常年在菜市场捡人家丢掉的烂菜帮子,或去饭店要点剩饭剩菜,老头儿有病没钱治,眼睁睁死在了家里,“低保”却与他们无缘……接到举报,田敬儒立刻指定市纪委书记章鹏和分管民政工作的副市长牵头,相关部门组成十个调查组,展开了全面大清查。结果是,在二十五个街道办事处中,有十个书记、十三个主任、七个副主任、五个民政助理被拿下。按照惯例,这些人通常会被降级使用。田敬儒脸一黑,说:“这种人心里装着党和人民吗?他们早就背离了初心。如果他们有朝一日爬了上去,会不会还要继续祸害老百姓,继续给我们党抹黑?我的意见,按照党规党纪,从严处理!”
纪委书记章鹏给田敬儒竖起了大拇指,两人的想法再次达成了一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才能充分发挥惩治震慑、惩戒挽救、教育警醒的功效。
小小街道办事处虽然不足挂齿,却是最贴近市民群众的基层组织,与党和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形象息息相关。一下子处分了这么多人,集中起来不啻是一场地震。田敬儒旋即博得了全市百姓的交口称赞。而接下来的两件事,更使他的声望达到了令人仰望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