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炸的东西,对儿童来说,总是一种令他们抗拒不了的食物。我不例外,小时也喜欢。妈妈手巧,刀背断筋,将猪肉片片。另一边厢,舂碎苏打饼,加点糖,蘸后油炸,食之不厌。长大了,渐渐远离。那些油炸物,因为都包了一层很厚的面粉,真正的肉类或海鲜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吃了满嘴是油,满口是糊,难吃到极点。
到了外国,才知道愈没有烹调水准的地方,愈喜欢把所有东西都扔进油锅里面,炸完捞起算数,好不好吃是你家里的事,美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英国的国食是炸鱼和薯条,中国南方人知道,新鲜的鱼,唯一做法是蒸,这门技巧他们英国人不懂,又因为海鲜多是冰冻的,只有裹上厚厚的面粉去炸了。搭档的薯条炸得无味,令我对薯仔(土豆)产生极坏的印象,认为喜欢此物的人,都是没有饮食文化的,讨厌得很。到了日本,当留学生时只找最便宜的东西吃,当中有种叫“可乐饼”的炸面粉球,名字来自法文的 Croquette ,用切碎的肉鱼或蔬菜,混大量粉浆,外层涂上面包碎,捏成球状,有的小如核桃,有的大如鸡蛋,再拿去油炸。学生吃的,馅中有些薯仔蓉而已。你说,怎会好吃?炸虾也是包了很厚的面粉,再淋上又甜又酸的浓酱油来掩住冰冻味。我对油炸东西的讨厌,已达忍无可忍、见了就怕的程度了。
当然,这都是年轻时井底之蛙的言语,诸多尝试之后,才知道炸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而且世上高手如云,我还没有遇到而已。
当吃了上等的天妇罗,我惊叹怎么会如此美味?师傅说:“首先,要把‘炸’这个词搞清楚,在我们的心目中,不过是把生的食物变熟而已。我们用的虾,一定是活的,可当刺身。我们用的粉浆尽量地薄,蘸到加了萝卜蓉的鲣鱼汁中,即刻溶化。”“那么油呢?是不是用高级的初榨橄榄油?怎么可以炸得不感觉有油?”我问。“用的是山茶花籽油。试过种种植物油之后,发觉这种油最好。橄榄油只适合生吃,不能接受高温。至于怎么可以炸得不觉有油,哈哈,那是数十年的功夫呀!”老师傅笑着回答。
后来,我在英国也吃过很好的炸鱼,但对薯仔条始终不感兴趣。到了法国,吃他们用鹅油炸出来的,才知道西方为什么要用“法国炸”这名字称之,用来送酒,是吃得下的。
对于美国的油炸食物,如果你不是美国土生土长的话,我想,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感到惊喜。
虽然可以欣赏名厨的炸物,也能享受街边煎炸小食,像中国各地的炸油条,都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始终对炸肉类已有过敏症,一吃到泰国那种炸得如薄纸的猪肉片,喉咙马上发炎,接着伤风感冒就来了。在南洋,小时候还爱吃一种叫 Goreng Pisang 的炸香蕉,现在却不敢去碰。不过走到旺角街头,看见炸大肠,还是忍不住来几块。在炸猪油时,看到猪油渣,更非吃不可。病不病管得了那么许多!爱吃的还有炸猪扒,用黑豚猪的 Sirloin (牛里脊肉)炸出来,带脂肪的才好吃。但想念的猪扒,还是因为有那又酸又甜的浓酱,更吸引人的是那一大堆椰菜(高丽菜),和猪扒酱搭配得特别好。
中国菜之中,炸的不少,一般人的印象只是把食物放进一大锅中噼里啪啦乱炸算数。根据大连的董长作师傅说:“炸,是烹饪做法中的一大种类,有清炸、干炸、软炸、板炸、酥炸、卷炸、脆炸、松炸等炸法,有的还要炸两次呢。什么食材什么炸法,绝对不可以一概而论。”
最讨厌当今的厨子把炸当作偷工减料的手段,什么食材都是拿来炸一下才去炒。“这才节省时间呀。”他们说。我一听就倒胃。像炒胡椒蟹,本来就应该斩件后从生炒到熟才好吃,当今的都是炸了算数。在餐单上一看到“椒盐”两个字,我就不点,因为怎么美名,也都是炸,任何的菜都炸,所有的菜都弄出同一个味道来,真是恐怖得紧。还是在家里吃好,家里的菜很少炸,是因为家庭主妇寒酸,不肯用一大锅油去炸东西,多数只是煎一煎罢了。煎,我倒是不反对,而且爱吃得很,同样用油烹调,煎用的油少得多,而且用慢火来煎,味道始终较好,煎一个荷包蛋就知道了。
炸东西,还是留给餐厅去处理,在家炸了,那锅油循环用,总觉得会吃出毛病来。日本人更怕,他们买一包包的粉,炸完后,把那包粉倒进剩余的油中,即刻凝固成蜡,一、二、三倒进垃圾桶,干净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