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衣服、做完饭,收拾妥当后,芒种轻手轻脚朝三哥的屋子走去,好在姚祖祥的房间在堂屋外左侧,不容易惊动到大爷大娘和大少爷。
“三哥,我问你点事。”芒种敲了敲三哥的房门。
姚祖祥开了门,让他进去,可芒种还是贼头贼脑地伸出脖子,往房外左右瞧了瞧,确认无人后,迅速进去关上了门。
“咋?”只比他大两岁的姚祖祥不知道他为啥这般模样,站回房内,等他发问。
“坐着,坐着说。”芒种把三哥拉到他书桌前的木椅上坐下,神秘地问,“三哥,啥叫1987年?”
“嗯?你从哪听来的?”姚祖祥睁大了眼。
“猛大爷说咱们如今是民国15年,别的县,不一样么?”芒种困惑地追问道。
“你问的是年份?如果按西历纪年,咱们是1927年。1987年,那得是60年后,就是一个甲子后了。”姚祖祥想了想,跟他解说道。
芒种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等他回味了一阵,眼珠子转转,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
姚祖祥性子稳,也不追问,只由他自己念叨。
“难怪小雨女学生穿得那么古怪,还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三哥,你几时回学堂?下月初一,我带你去瞧个古怪。”芒种从恍惚中走了出来,兴奋地跟三哥说。
“你梦里的小姐?我去瞧什么?”姚祖祥笑道。
“不是梦,不是梦,我昨天是哄大娘呢,就在小通河边的柳树下,最大那棵。我在那,见着了1987年的女学生。”
芒种坐到了三哥的床边,身子朝三哥面前倾,双眼放着比煤气灯还亮的亮光。
“不去。”姚祖祥一只胳膊平放在书桌上,平静地看向芒种,摇摇头,“且不论真假,我为啥要去见一个60年后的人?咱们最该见的,是自己的内心。”
“啊?”芒种一愣,不懂这个时常玄乎乎的三少爷,说的“见内心”是个啥意思。
“算罢,你不懂。我劝你,也别再去了。”姚祖祥认真地劝道。
“为啥?小雨不是坏人,她只有十来岁。”
“我也说不准为啥,等我参透,再跟你说罢。”
“哦……”芒种失望地回应。眼里的光,瞬忽暗淡。
“这事儿,可别跟大爷、大娘还有大哥他们说,莫惹出事端。”姚祖祥加了句嘱咐。
“嗯,知道,大娘说过。那我走了。”芒种傻傻地站起来,往屋外走。
姚祖祥目送他离开,心里多了一份隐忧,可又说不清忧的什么,忧的是谁……
芒种出门后,刚走到院子,碰见了出来上茅房的大少爷。他唤了一声“大少爷”,跑回了自己的杂物屋。而身后大少爷那霜冰冷箭般的眼神,不用猜,也能知道往自己背上扎来了多少。
大少爷对自己或明或暗的讨厌和嫌弃,这十年来,芒种早已习惯了,除了尽量躲远些、多忍让,别无他法。
这边,张惠雨也在晚饭桌前,向父亲讨教起了时间问题。
“爸爸,什么叫每个月初一?”小雨问道。
张世明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回说:“那是咱们中国人自己记日子的方式,叫农历。比如过年看春节联欢晚会那天是三十,第二天起来去给爷爷奶奶拜年的新年第一天,就是正月初一,去给姥爷姥姥拜年那天是初二,咱们今天是正月十四。哎呀,现在学校都不教这个了吗?”
最后这句,他是对着妻子说的。
许恩华嘴里吃着饭,脑子盘旋的却是小雨是否有精神疾病的疑问——下班回家后,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举动,好似没什么有异常,反而特别亢奋,这令她既为女儿高兴又难免担心。
听丈夫这一说,她便接过话来,貌似自然地说:“教不教,慢慢都会了,不用担心。”
“自己都能学会?那我去哪学?”小雨忽闪着大眼睛看向妈妈。
“喏,就那,大挂历上,对照着阳历,一查就知道了。”许恩华朝墙上贴着的挂历努了努嘴,电影明星李秀明在密密的日历上方笑着。
“快教我,快教我。”小雨说话间就跳下了凳子,去拉妈妈的手,往“李秀明”面前扯。
“怎么这么急,吃完饭再说嘛,这家伙。”张世明笑着阻止女儿。心里生出了一丝不解,但为了不让孩子察觉,他尽力藏住。
“不行不行,现在教。”小雨撅起嘴,不肯罢休。
许恩华只好起身,指着挂历告诉她怎么对照查看农历日子,小雨学会后,才心满意足地返回饭桌,大口大口地吃起已略为发凉的饭菜。
夫妻俩看着她,对望了几秒,在空气中完成了心照不宣的焦虑交换和互相宽慰。
“爸爸,什么叫赏午?”她又问了。
“嗯?哪两个字?”女儿的亢奋,令张世明疑惑,可女儿好学好问,他倒是很认可。
“不知道,反正也是讲时间的。”小雨没把“每月初一”这个词组连上去,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计划,再被拉到医院去。
“哦,讲时间的晌午,那就是指中午十二点左右,咱们平时说的正中午。问这个干嘛?”
“我好学呀。”小雨得意地歪头自夸道。
“哈哈,是的,好事,好事。”父母笑了。
“以后,我要考大学,就学这个。”小雨受了夸奖,更加欢欣地继续说。
“哟!好!知道要考大学!我们家小雨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张世明喜出望外——在这八十年代,能考上大学的孩子可谓凤毛麟角,绝大部分将以专科、技校为最高学历,而小雨才三年级,竟就有了如此大志!
张世明接着问:“学哪个?中文?历史?”
“什么?都学!”小雨当然还分不清楚自己想学的该归于哪类,但她明显已经对传统文化类的知识产生了强烈兴趣。
“好!咱小雨就照着中文系、历史系进发!”张世明喜得合不拢嘴,妻子许恩华也抿嘴跟着乐。
小雨学会了查看新旧历,确定了跟芒种哥哥的见面时间,再被父母一通夸赞,心情格外好,笑得牙根子都露出来了。
接下来半个月,父母上班,小雨赶寒假作业,一家大小恢复了正常。
而冯芒种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打扫煮饭、洗衣喂鸡,伺候一屋老小,从早忙到晚,还时不时挨大少爷的冷眼和几记飞腿,特别是当姚祖光听母亲说妹妹的小名竟是由芒种那得来,更是少不得冷嘲热讽,当面抱怨了。
当时的情形,别说芒种,就连猛大爷和猛大娘都有些看不下去。
那日,吃完晌午饭,姚大猛见雨雪暂停,冬阳高照,叫倆儿子一起把各类需冬晒的药材搬出院子摊晾,猛大娘看外头天气不错,也抱着小花到堂屋门口享受正午阳光。
她坐在藤椅上,一边晒,一边逗:“小花,小花,快高长大……”
“娘,妹子小名叫小花?”大少爷姚祖光站在院中间,闻着药香,摆齐架子上竹篾里的一根根赤芍,扭头问母亲。
“嗯,咋样?小花、小花,这名呀,好听吧,芒种取的。”母亲笑眯眯地回答。
“啥?冯芒种取的?倒也是,贱命人取的名,好养。”姚祖光冷笑道。
“说啥呢。”猛大爷停下摆正架子腿的手,喝了一声大儿子。
芒种正在灶房洗刷,听见了院内的声响,没敢吭声。
“爹,我就没见过哪家下人这么张狂的,吃喝一样,随意乱跑,前几日,他夜里还大摇大摆地从三弟房里出来,跟自个儿是主子似的。这还敢给小姐取名字了。哼,一条烂命,以为自己能当爷么?”
实话说,姚祖光长相不赖,椭圆的脸型,周周正正,除了眼睛小点,眉毛掉些,整体比三弟好看,更像母亲猛大娘。可他只要一说话,或动啥心思,眼眉就邪乎乎地,让人看着难受。
“祖光!越说越混账!冯德同当年是替咱们家收药材死在土匪刀下,芒种他娘死前也给咱们家做了5、6年的活,你都忘啦?做人咋能昧良心?”猛大爷梗直脖子教训儿子。
猛大娘也不满地瞪向他。
姚祖光见爹娘都气恼了,撇撇嘴不再顶嘴,低头继续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