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大娘当然心疼儿子,便抱着孩子随三儿子进了灶房,芒种忙把墙边的木凳子递到大娘身边,扶她坐下。
猛大娘拍哄着女儿,一缕愁容挂上眼角,问道:“三儿,你去庙里住,到底为啥?”
姚祖祥该是饿坏了,站灶台边,端着碗把白菜、豆干和着饭往嘴里送,母亲没吃完的鸡肉,他则一口没动。
嚼吞下,确保嘴里没有食物后,他才老实答道:“娘,人为啥生老病死、为啥枪炮相向,我看不透,想去问个明白。”
“问太明白干甚?吃饱穿暖,娶妻生子,闭着眼过日子就成了。”母亲悠悠劝道。
“娘,问不明白,我睡不着觉,念不进书,活着跟没活着似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无法自洽的迷茫。
“瞎说。你大姐和二哥、四弟早早没了,娘还想问为啥呢,不也得蒙着眼活么?你才17,别瞎想太多,娘也不逼你回来收货,再安心念几年书,谁知道日后这世道变啥样呢。”猛大娘的心胸和远见竟比丈夫和孩子们更阔。
“嗯。”姚祖祥松开眉头,轻笑着点点头,继续刨饭,然后看看襁褓中的妹妹问,“妹子叫啥名?爹定了吗?”
“你爹说叫姚福珍。我觉着还是再给她取个贱点儿的小名,好养活。”
母亲怜爱地望向粉粉的女儿——在失去三个孩子后,她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最大的期待就是健康长大。
“女娃叫贱名也不好听呀。”姚祖祥又笑了。他填饱了肚子,身子暖和有了热气,再加上听了母亲说的温言温语,情绪好了很多,又像个青年样了。
“芒种,你说叫啥好?”他忽然问向准备收拾碗筷的小长工。
“三少爷……”芒种刚开口,被姚祖祥眼神一棱,忙改口道,“三哥,嘿嘿,我刚认识了一个小姐叫小雨。咱家小姐叫小花嘛,小花小姐。”
“小花?好。我觉着好。娘,您说呢?”姚祖祥点头笑道。
“好。粽子,你刚才说,什么小雨小姐?”猛大娘警觉地问道。
“没,没,梦着的。”芒种赶紧扯谎糊弄道。因为他想起大娘交代过,不准他讲那些个神神怪怪的事,偏他跟小雨的相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真遇了神神怪怪更难解释。
“粽子,记着,你不小了,出去见着村里的姑娘女娃的,别多说话,仔细被人打死!”猛大娘像教育自己亲儿子一般,把话直说了。
“嗯嗯,记着了。”芒种捣蒜似地接连答应。
“娘,回屋去吧,您在这坐太久了。”姚祖祥知道母亲年近50,生下妹妹已属不易,再不好好休养,身体得吃不消。
“行了,我回屋了,你也早些歇着。明天一早,帮着你爹和大哥理理货,年十五一过,就给三伯和各家铺子送去。”猛大娘交代了几句。
姚祖祥答应后,把抱妹妹小花的母亲扶起,都回屋去了。
这一夜,芒种在自己靠灶房的小偏间里睡得特别香,一是白天搬石臼着实累够呛,二是紧赶慢赶,没有爽约地见到了奇怪的女学生小雨,而最让他开心的是第三个原因——大娘竟然接受了自己给小姐取的小名:小花。
第二天,1987年的赤原县医院,小雨被父母带去见了医生,有了上午莫大夫提到精神疾病及遗传的一幕。
此时,离开医院的她,通过催爸爸上班,获得了中午的自由,她第三次朝那“据点”奔赴。
可当她到达柳树下后,等了很久,像一座高塔下停留的一只可怜的小黄鸭,踱来踱去,都没有见到芒种。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又要下雪了。她又饿又冷,无聊地一会儿倚靠,一会儿面向粗糙开裂的树干,左右一目测,它的直径比自己展开双臂还长一倍,便围着它慢慢转,慢慢看。站累了,小雨坐了下来,顾不得地上干净与否了。
在树下等了得有一两个小时,芒种终于再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是的,进来,突破一个肉眼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屏障,进入了“据点”。
“小雨小姐,不,小雨三年纪学生,你等很久了么?我跑不掉,屋里事多。昨黑,三少爷也回来了,猛大爷,骂了他一宿。”芒种抱歉地跟小雨说。瘦弱的身子在那一身缀满补丁的旧棉袄里随急促的呼吸抖动,带着右手的空鱼篓一起。
接着,他抬左手往左一靠,好似撑住树干,又好似陷进了树干,因为手掌与树皮并不在一个接触面,而是已嵌了半只进去,能看见树还是实的,手则虚隐不见了。
小雨看着别扭,心里嘀咕 : 芒种现在扶住的大树跟自己眼前这棵是同一棵吗?然后说道:“不要紧。我们正放寒假呢,开学以后就没那么多时间了。对了,你上几年级?”
“什么年纪?我15呀。”芒种喘了几口气后,也坐了下来。屁股和腿跟地面也不在一个接触面上,只是这回没陷进地里,而是悬空了至少10厘米。
芒种大概也观察到了对面的小雨坐姿,同样不符合常理,俩人笑了起来——从无法触碰到与周围物质接触的不同,他们慢慢接受了彼此并未处于同一个时空的可能性,至于为什么可见,且仅在小范围可见,他俩都还想不明白——这也是俩人总想跑来,弄清楚原因的动力吧。
“哎呀,我是说学校,在哪上学?”小雨对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不耐烦了。
“上学?!我?我咋上得起学?!那是少爷们才敢想的事。我爹娘都死了,猛大爷肯收留我,给我饭吃,我就烧高香了,咋敢想上学?”芒种对小雨像是在问去哪抓鱼一般随意的语气吃惊至极。
“啊?我爸说每个小孩都必须上学呀!叫义务教育。”小雨同样对芒种认为上学像上月球一样稀罕感到吃惊。
“都能上?没听说过。你们的县太爷是大青天?比大总统还强?”
“哈哈,县太爷?大总统?我也没听说过。哎,你家大爷为啥老让你干活?”
“不干活咋有饭吃?不过,等大娘出了月,我家大少爷该娶少奶奶了,我就没这么忙了。”
“你说的话,咋老像古代人?”
“咱们不是一样么?”
“不一样,我们是祖国的花朵,爸妈和大爷、姑姑,都不让我们干太多的活,最多洗个手绢,刷个碗、扫个地啥。”
“真好……”芒种羡慕得两眼放光。
“你明天还来抓鱼吗?”
“出不来了,再跑出来,要给大少爷踢死。”
“哦,我也是,今天我爸妈还带我去看医生了。以为我是疯子,我要是再跑来,说不定要被关进疯人院去。”
“疯子?!”
“哈哈哈,他们才不舍得呢。”
芒种仰头看看天色,说:“那我回了,以后我要是能出来,咱们就定每个月初一晌午,咱们来这,要是不在,就等下个月,好吗?跟你说话真有意思。我还没跟村里的女娃说过这多话呢。”
“哎!芒种哥哥,什么叫每个月初一晌午?我还在读小学,没上初一呢。”
在没有其它联系方式的前提下,时间就得敲定,小雨怕芒种一溜烟又跑了,赶忙问道——“每个月”、“初一”和“午”字她能理解,可连起来,她就糊涂了。
“就是每个月的初一那天的晌午啊。”芒种也懵了。
“哦……”小雨尴尬地笑着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装懂,心里则默默地记下这句话,打算回家问问父母。
芒种放心了,笑呵呵地站起来,一边说“走了”,一边跑离树下,眨眼消失。
刚跑离“据点”,他就脱了棉鞋,卷起裤脚,一步步走下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任漂浮的冰渣子在腿边撞击,轻腾的雾气围着自己萦绕。他咬紧牙,用已近麻木的脚丫悄悄探着河床石块,眼睛一眨不眨地寻找并未因寒冷而行动迟缓的鱼儿,暗暗求它们快出来几条——他可不能空着手回去。
寻了一阵,实在熬不住了,芒种掉头回到岸边,咚一声坐下,双手抓住通红的脚板使劲揉搓,缓了缓血液的滞流,再次下了水……
来回两三次后,总算有了收获——一条鱼儿因怜惜他的辛苦,把自己奉上了。
芒种开心得哗啦啦踩着水,蹦上岸边,把鱼儿塞进篓子,搓热双脚后套上棉鞋,飞快往家跑。
“冯芒种,你的皮是痒得慌么?!”大少爷姚祖光走到灶房门口,照着刚进去的芒种腿上就是一脚。
芒种一个趔趄趴在了灶房的塘灰中,忙站起来嘟囔道:“我,抓鱼……”
“抓个屁!一跑半晌,就这一条屁大点的鱼?桶里的衣服、小姐的尿介子,你洗了吗?”
姚祖光抬腿又要往芒种身上落,被听见动静赶来的三弟“哎”了一声制止了。
“去洗去。”姚祖祥朝芒种扬了扬下巴,把他支走了。
“这小贼,卖了算了!”姚祖光不跟三弟多说,只忿忿扔下一句,转身走回院子,再进了堂屋。
三弟没再接话,也朝自己房回。
猛大爷早已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犯愁地看着两个儿子的身影,他隐隐感觉,长大的儿子们各有各的心思,都不是自己能看透,能掌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