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芒种也顺着河滩,绕开大大小小的柳树,跑回了东家的院落。推开木板搭的院门,随一股原始中药气味灌向五官的,还有大少爷姚祖光劈头盖脸的怒骂:“要你抓个鱼,一去就是半晌,是想被打断腿么?!”
芒种大气不敢出,埋下脑袋穿过院子,拎着鱼篓往灶房钻。
“祖光,骂他干啥?这元月寒天的,下河能把人冻透,你还骂,别把你娘和妹子吵着。”
穿一身暗褐厚袄的猛大爷跺着步走到堂屋门口,低声喝止儿子,瓜皮帽下的黑脸绷得邦紧,两撇胡子翘在唇边,随时都像在生气。
猛大爷并不姓猛,大名叫姚大猛,可自小力大胆大,打从年轻时跟着父兄做药材生意这行后,在收药、卖药的路上,跟土匪流氓打过不少架,赢得居多,这个称谓便渐渐固定了下来。
“爹,这都晌午了,饭没烧,药没拣,要他有啥用?不如打发他滚蛋,咱们请个煮饭婆子,比他顶用。”
大少爷总是看不惯这个从小在家长大的长工冯芒种,三番几次要父亲把他赶走。
“你咋不去弄?那屋里的药材,是你以后安身立命的根子,你不去收拣,还指望个伙计?”
父亲指指院子左侧的库房,看着这个已25岁,还只有脾气没本事的大儿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这不过年吗,过完就弄。”
祖光少爷说着就往屋里进,不想再跟父亲多争——他对那些木头块茎、蛇虫尸体提不起兴趣,其实对很多事物都没兴趣,读过的几年私塾,又撑不起他离开这城郊院落,进城去自谋生路。所以,在这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如父亲所愿,作为家中长子,守住家业,安稳度日,就是最好的选择。
“一把懒骨头,还有脸挑拣别人。”猛大爷看着儿子身影,背起手,厌烦地小声嘟囔道。
可嫌弃归嫌弃,猛大爷知道,自己的衣钵还得传给他。在前些天出生的闺女前面,猛大娘还给他生养了4个,虽说没让他们饿着,自己又做的药材生意,可三男一女还是只活下来了两个儿子——这个对半开的比例在他看来丢脸之极,所以哪怕自己和老婆都已年届五旬,还得继续生下去。
芒种做好饭,伺候他们父子俩先吃,然后等猛大娘出来喝鱼汤吃饭。
猛大娘裹着头布,穿得严严实实,慢慢走到堂屋,看屋里没别人,问芒种说:“粽子,这些天,活太多,受得住不?”
“能行,大娘,您只管歇着。”芒种站在大娘跟前,老实地回话。
“祖光刚才说,再请个做饭的婆子来,我在里屋听见了,想了想,倒也是个法子。这一开年,你就往16里奔了,多跟着大爷学学,以后也贩药材,有条长远活路,你爹娘在天上才放心。”猛大娘心疼地看着这个从小长在姚家的小伙计说。
“这……大娘,我不想贩药材,就乐意烧锅煮饭……”芒种知道大娘一片好心,但他不会撒谎,就面露难色地说出心里话。
“噗”,大娘一口汤差点笑喷出嘴,“哎哟,一个大老爷们儿,乐意烧锅煮饭?那随你吧,我还得再歇几天。”
“哎。”芒种展开眉头,笑着应道。
猛大娘又低头看了看芒种脚下,说:“你瞧你这鞋,豁个大口子。自己放灶膛边烤干,穿个针线先缝住吧。”
“哎。”芒种又笑着答应,心里暖烘烘的。
他爹原本帮猛大爷各地收货,赚个跑腿钱,年轻力壮的年岁,死在了收货路上的混战流弹下,没两年,他娘病逝,那会儿芒种5岁,猛大爷一家就收留了他,当半个家人,半个下人来待。
“对了,大娘,我跟您说个事儿,今儿我上河里摸鱼的时候,在大柳树那碰见个小姐,不像是咱们这村里的,穿得可光鲜了。这么高个。古怪的是,我俩能说话,她说她是学生,可说的有些我听不懂,啥三年纪三年纪的,但就是碰不着,我把鱼递给她,她也摸不着。然后,我往家回,走两步,就看不见她了,她也是。但我看她不像鬼。您说,那小姐是不是仙女?”
芒种激动地手舞足蹈,跟大娘比划小雨的身高,说出大致情形。
大娘听他讲到一半,笑容消失了,等他说完,正色道:“啥鬼啊仙的,粽子,你可别在你大爷他们面前说。你大爷和祖光少爷常出门做生意,祖祥少爷在城里新学堂读书,要听你说出那不吉利又闹心的话,先给你两板子,再赶出去,咋弄。”
“哦。”芒种被一盆冷水浇头,乖乖地收起了兴奋,不再提这事了。
收拾完堂屋和灶房,芒种蹲在火塘边,听着柴火噼噼啪啪燃裂,闻着木脂炭化的焦香,给自己缝鞋子。他努力回想上午跟小雨的巧遇,咋都弄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也无人可问,无人帮解,少年的好奇心层层上涌,堆到了胸口。
穿上自己胡乱缝上的棉鞋,芒种觉得难受。因为大脚趾虽说有布遮身了,可更顶得慌,它们应该等不到开春,又得夺鞋而出。但能让大娘看见自己按她的吩咐做了,能让她安心,再难受也穿。
下午在仓房里按大爷的要求筛拣了一部分药材后,他又想往外跑,可大少爷时不时在院里出现,一如平常阻止了他大部分的自由。
第二天一早,寒气还凝固在房前屋后,没来得及被日头化开,芒种已打扫干净堂屋和院子,给一家大小准备好早饭,再把除大娘小姐住的那间外的其它里屋收拾整洁了,趁大爷进屋抱女儿当口,拎起鱼篓奔向院门。
“干啥去。”祖光少爷一句话,像根套马索,让他的脚在院内细沙地上蹭出了两条急刹痕。
“抓鱼。”芒种转身怯怯地回话。
“谁差你抓鱼了?去镇上,把年前我订下的两个石头臼子背回来,马石匠家。”大少爷给他另派了任务。
“哦……”像一个烤红薯被扔进雪地,芒种身上因急切奔向小通河边而冒出的热气顿时被呲成了冰罩子。
他垂头丧气把鱼篓放回原地,怏怏地往外,朝背向河岸的镇子方向走去。刚开始,他的脑子停转了一会儿,木木然不知道怎么办,可走着走着,被冷风和老鸹的叫声反复刺激后,他想明白了,这事只能按最原始的方法办,先背石臼,绕到河边再回家,因为他认得一个理——不能失约。
他飞快地跑起来,到镇上马石匠店里一看,傻了眼——大少爷订下的石臼,青光程亮,一个就有7、8斤重,自己就光剌剌两只手,怎么把它们搬回去呢?
不管了!芒种心里急,胳膊上生出一股狠劲,把两根石杵子往裤腰左右一边插一个,双手各抓一个石臼沿,弓着腰,跌跌撞撞踏上了归途——这么瘦小的一个小娃子竟然像手拿大缸的卖艺力士,引得石板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惊叹。有认得他的村民叫道:“这不是猛大爷家的伙计吗?不要命了,找个背夫帮你吧。”
“不用。”芒种也不抬头,呲牙咧嘴地回道,只顾咬着牙往回走。
出了镇子,泥土路虽然软和些,可坑洼湿滑,低一脚高一步,累得他没多远就得放下石臼来抹汗大喘气。
走了一阵,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差不多快到昨天见到小雨的时间了,可小通河的影子都还没摸着。一通焦火上头,四下张望后,他把石臼搬到山边一丛乱石中,扯出两根杵子塞进去,再扯下周围的枯草败枝,盖好后,撒丫子朝小河边狂奔。
此时,张世明已请了半天假,在女儿张惠雨的带领下,行走在了赤原县政府建的平房区巷子中。
昨晚他想了半晚上,重点不在女儿描述的那番奇事的真假问题上,而是什么所谓孟大爷家的流氓小子,整条鱼来捉弄自己女儿,谁知道还揣着啥坏肠子!心想今天要是逮住他,先给几个耳刮子,再送派出所去。
小雨当然看不透爸爸的护女心思,一路蹦蹦跳跳,期待见到父亲实证那神奇一幕后的惊讶表情。
高大苍劲的老柳树越来越近了。以张世明的身高,站在砖瓦厂,已能明确看清树下以及以它为中心、50米为半径的范围内,都无人。他便停下脚步,朝砖瓦厂张望。
小雨拉住他的手催道:“走呀,爸爸,就前面那棵大树。”
“我看到了,树下哪有人?咱们在这附近找找看。”张世明回道。
“哎呀,就是树下,远了不行,看不见的。”小雨甩开父亲的手,先跑了过去。
张世明看着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想起一个成语:刻舟求剑。忍不住摇头笑笑,继续在砖厂转悠。
泥堆和砖胚间已有几名工人结束节假,回来干活了。他走向一名正把黄泥摔进木制的方形模子,压紧拉线进行边缘切割的工人,问道:“师傅,最近有没有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附近晃荡,穿得很破旧。自称是什么孟大爷家的。”
戴蓝色袖套的做砖师傅停下手,想了想,说:“这会儿放寒假呢,总有些学生娃到处跑,但我最近没见啥你说的男孩。”
“那……”
张世明刚想问周围还有啥娃娃们喜欢钻的地方,一抬头,竟看见远处的女儿,正在树下对着空气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