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走在1987年的医院外县城马路上的张世明父女,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忿忿不平。
“爸爸,我不去医院了,我没病!”
张惠雨踩着混杂有污泥的雪水,把被父亲拉住的手像抻衣服似的往下拽了拽,仰头喊道。
“唔……”张世明的身体随之朝女儿这一侧轻微晃了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他这会儿正在跟自己对话呢——谁愿意带孩子去省里看什么精神医生呢?赤原县城不大,到时没毛病都被传得满城风雨,学校和厂子要是知道了,自己一家还咋出门?女儿并没受什么刺激,夫妻双方家里也没遗传疾病,可能就像莫大夫说的,休息好,补补脑子,说不定就没事了。
父亲的放松,不用开口说明,小雨已知晓,因为她从父亲抓紧自己的手上,感知到了力度有所减弱,手汗也渐渐干了,前行的频率稍在加快。
她悄悄低头暗笑,小脸红扑扑地。心想,以后啥事都不能再跟父母讲——这些大人,都大惊小怪的,不但不信小孩说的话,还一个个着急得像自己得了啥治不了的大病。
然后,她拿脚上的棉鞋踢了踢路边尚未化开的积雪,抬眼望向碧蓝的天空,朝密密匝匝停在电线杆子上的小鸟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
马路两旁的木板门店铺好多都还没开门——店主不比国营门市的人员,更不比厂矿机关的工作者,他们可以自主决定把这个1987年的春节假期拉到多长——但不开门,不代表萧条,因为有店门上挂的红灯笼和对联交相呼应,地上也还混留炸碎的鞭炮红纸屑,渲染出过节的热闹。
身边的行人不多,大多脸色柔和,每人面前携带一团自己呼出的白气,穿着打扮比前些年添了更多颜色和款式——带花纹的绿绸缎袄、齐膝盖的咖啡色皮大衣、簇新的黑呢大氅、毛领的垫肩红外套……经济的回暖在这新年开端的街景表现中可见一斑。
父女俩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快步走过两条街,拐进了灰墙黑瓦石板路的小巷。
刚跨进家门,张惠雨摘下妈妈织的毛线帽子和围巾,就急不可耐地催父亲上班去:“爸爸,你快去上班吧。我马上写作业,饿了自己热饭吃。”
张世明抬手看了看腕表,还不到上午十点,现在给她热饭着实过早,便点点头,脚停在门外屋檐下,再次叮嘱道:“把门关好,不准出去。”
“知道啦,知道啦。”小雨欢快地答应,圆圆脸上闪着兴奋的笑意。
送走父亲,小雨提起保温瓶,给自己的白色搪瓷缸子倒了半杯水,边吹边吸地喝完,蹦到了自己的床上,翻来翻去地熬着时间。估摸着父亲已经走远后,起身把扔在桌上的帽子围巾又恢复到自己身上,再将毛线编的麻花绳子穿起的钥匙挂上脖子,走出了家门……
她左顾右盼地四处张望,力图避开邻居,心里也盘算好了,如果遇到有人过问,就说自己买本子去。
不赖,巷子里没遇上任何熟识的大叔大妈,小孩子们不是在家写作业就是走亲戚去了,除了几条游荡的土狗,一个不该见的活物都没见。
小雨得意地咧了咧嘴,脚下加了速,要不是雪天路滑,她多半已经飞奔起来了。
她要去的方向,靠近小舅公家,是发生事件的地点,也正是今早引得莫大夫要父母带自己去省里看精神科医生的根源产生地——砖瓦厂背后的老柳树。
那事发生得无征无兆,近乎巧合——
前些天,1987年大年十一,周日,恰逢妈妈许恩华轮休,父亲也休息。许恩华一大早把女儿从热烘烘的暖被窝里叫起来,说去小舅公家拜年。
张惠雨揉着眼睛,老大不高兴,赖着不肯洗漱。她的印象中,小舅公无趣得很,瘦瘦小小,光头黑衣,不言不语,家里就他一个人,别说儿孙,就是一件可玩的物件都没有。每年偶尔去他家都是走一个程序——放下礼品,说几句吉利话,然后枯坐,等他们大人说完无聊的对话,告辞回来,压岁钱都讨不到一块。
“我不想去,你们去嘛,我还有作文没写呢。”
小雨坐在床边,翘着嘴,跟父母提建议,虽然她知道大概率得不到批准,还是试图争取一下。
“听话,快穿衣服,吃早餐。去给长辈拜个年,是基本礼数,再说舅公一个人,咱们本该多去看看,怎么能不去呢?”
妈妈把烫过的短发往耳边掖了掖,走到小雨面前,提起自己给她织的粉色毛衣,双手捏动,从下围收到衣领处,照准女儿脑袋就套了下去,堆在了她脖子上。然后一手提她一只胳膊,往袖子里钻,再从床头拎来新买的黄色翻领呢外套,三下五除二给她把衣服穿上了,更表明了要小雨必须同去的决心。
父亲在饭桌前,嚼着烧饼,冲女儿耸耸眉毛和肩膀,意思是自己和她一样,不想去,也得去。
可他语言上必得跟妻子一条战线,就补充道:“对呀,要去要去,再说写作文嘛,多出门看看周围景物,更利于描写。”
“哼。”小雨不情不愿地洗漱完,坐到了餐桌前。
一家三口吃着东西,小雨又问:“爸爸,舅公为啥没孩子?”
“不知道呀。为啥呢?”
张世明故意看着妻子。他当然知道原因,只是不想跟孩子提及一二十年前那个特殊时期的很多做法,干脆推回妻子。
“这个嘛,他信佛,以前出家做过和尚,还俗后还是信,就没结婚呗。”妈妈回了丈夫一眼,简单解释道。
小雨似懂非懂地叹息道:“和尚?一休哥那样?可一休还有小叶子。舅公一个人,多无聊啊。唉……真可怜。”
“是呀,你现在只有这一个舅公了,所以咱们得去看他,是吧。快吃,粥都快凉了。”
许恩华对自己的回答颇感满意,可必须点到即止,不要深谈。也庆幸女儿没再接着追问,比如舅公为啥信佛,又比如啥叫还俗之类的。便催她赶紧吃饭,早些出发。
县城的年味在他们行进的路上铺展延伸,从乡村进城买年货的村民挤挤攘攘,围观穿着传统服饰敲锣打鼓的花花绿绿的队伍,举糖葫芦、扫把、花纸折风车的小贩沿街叫卖,摆炸年糕、画糖人、烤羊肉串的则守住自己的摊位,任由香味代替吆喝,逗引馋嘴的娃娃们把父母拽来……
小雨边走边看,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可惜越走越清净、色彩越来越单调,远离主路的小巷,来到政府为低收入家庭或孤寡老人修的安置平房区,更是只剩了灰色的砖墙和窄道,她失落地紧跟父母脚步,头也低了下去。
走进小舅公家的昏暗屋子后,她更觉没劲——跟舅公作揖拜了年,跟往年一样,压岁钱照例没讨到。只好在这家徒四壁的清冷角落,搬了张木凳,坐了下来,摆动双腿,傻傻看着他们三个大人聊什么天气啊、冷暖啊、身体之类一点都没意思的话题。
闷坐了不到五分钟,活泼爱动的小雨受不了了,站起来说:“妈妈,我出去玩会儿。”
“唔……去吧,别跑远了。”许恩华看她实在坐不住,同意了。
“嗯。”小雨答完,几步跑出了门,在巷子遛了一趟,往远处砖瓦厂走去。
一排排的红砖像巨大的红豆腐,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摞摞分列在大蒙古包似的土窑的三面,土窑右侧,则是几排用油毛毡搭的长条状尖顶棚,护着一些半成品砖坯。
小雨好奇地钻进尖顶处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棚里,闻到一股火烧泥土的气味,竟比棚外温暖好多。她弯腰按了按砖坯,有的生硬,有的软和,甚至能留下指印,她笑着想,这块砖烧出来后就有我的印记了,不知道会被码进哪栋房呢。
但她不敢多捣乱,继续蹦跳着穿行,直到穿过了这条通道,重新进入明亮但凄冷的冬阳中。
视野宽阔的远处,赫然挺立着一棵大树。
那是一棵古老的柳树,树干褐黄粗大,枝条倔强笔直,细枝条朦胧密集,但都有种不屈的张力,整体像一只巨大的经络爆炸的苍老的手,伸向天空。
张惠雨看着它,顿时生出敬畏,情不自禁地朝它走去,很想摸摸它的疙疙瘩瘩,触碰那由天地、风雨和时间联合打造出来的沧桑年代感。
她刚把手放到树皮上,忽然发现树后走出来一个人,把她吓得惊叫一声,倒退了几步。
可刚后退三四步,那人却不见了!
小雨觉得不可思议,小心地再次靠近大树,那人竟然像同样是后退再前进,一同回到了树下,并带着同样惊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