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噗。”一旁的灰驴子却在这时朝他喷了几下鼻子——大概是它等得不耐烦了,或察觉到了这年轻人辐射四周的杀气。周把式看他这面红筋涨的模样,甚是骇人,也怯怯地问道:“回?”
芒种的怒火被打断了,稍稍回了回神,他知道若是冲进去杀了姚大金,自己就彻底完蛋了,不是脑袋吃枪子,就是脖子吃铡刀。再想到对自己尚和善的金大娘,生生把这口恶气吞回了肚子,暗想:姚大金,你等着,这笔账,迟早跟你算!
“周大叔,您先回吧,我,办点事,自己回。”芒种忍住愤怒,转头跟周把式说完,朝主街跑去。
“姚记药铺”已打烊,芒种在门口看了它一眼,心情复杂。然后敲了敲隔壁也已关门的小酒馆,因为他从门缝瞟见了些许油灯的微光,期望好友刘通桥还在店里刷锅、和面、收拾。
“谁?”一个警惕的声音从里传来。
芒种一喜,刘老八果然还在,忙回道:“是我,冯芒种。”
老八很快抽开了门闩,叫他进去。
“今儿白天没见你,咋现在来了?”刘老八笑呵呵地问着,继续回到大木盆前,揉搓面团。
“唔……日后我都不来了。”芒种背靠着灶台,侧眼看着好友。
“为啥?”刘老八停住了手。
“我回猛大爷那了,不来了。”本该为能重回村里而高兴的芒种,此时被姚大金那句话刺激得肠胃抽搐,再加上以后难再常见好友,使得他情绪低落。
“哦……也好,那你得空,来镇上找我说话罢。若是我不在镇上了,你就跟关老板说,他能带你去找到我。”
刘通桥认真地告诉芒种,双手继续插进面粉,像打太极拳似的,把他们翻过来,推过去。
“嗯。老八,我还想问你,你之前说我有了精神了,能有用处。是啥用处?咱们那日还没说完呢。精神能帮人报仇吗?”芒种问出这个他近来常思考的问题。
刘老八又停下了手,想了想,微笑回答说:“算是一种吧。精神的用处太多了,你想学做菜,是精神;忍住不发火,是精神;想报仇,当然也是精神;精神足了,还能改命呢!”
“咋改?!”芒种觉得,如果精神真有用,那“改命”才是最关键而实用的。
“每个人都不一样呀,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反正多想多做,先攒够精神,总没错。”刘老八像个大人似地回答朋友。
芒种似懂非懂地点头同意,虽然这答案并不能令他满意,但一想确有道理,再说刘通桥只比自己大一两岁,未必啥都搞透彻了,否则早就改了自己的命了吧。
“老八哥,那我回猛大爷那了,你要是有事要我帮忙,就去乡下找我。好找,村里的人都知道猛大爷住哪。”芒种估着时间不早了,跟好友告别。
“行。咱们肯定还能见的。”刘通桥把手抽离木盆,送芒种到店门口,扬起白糊糊的右手,跟离去的他作别。
就在芒种往猛大爷家回奔时,猛大爷两老口在屋里正说着话。
“真不去镇上?”回绝三哥后的猛大爷又迟疑了,向老婆问道。
“不去便不去罢,你不是都回了三哥了么?你也是思量过了嘛。他有祖荣撑腰,又跟官老爷们走得近……咱们,还是先求安生罢。”猛大娘轻拍着床上的女儿,抚她入睡。
“嗯。”猛大爷这回心定了。
如果说一把剑只能配一个最合适的鞘的话,猛大娘就是姚大猛的鞘。他娶她时,还是光绪年间,猛大爷还被称为小通镇猛霸王时。他爹姚胖子问他要讨个啥样的女人,他说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裹脚的。小脚女人看着难受,做事也不利落,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他爹娘只好叫媒人去物色,媒人问到猛大娘家时,她爹立马就答应了,一是他爱财,二是女儿没裹脚本就不好嫁,所以男方是不是粗鲁的霸王,他丝毫不在意。
年轻的猛大娘顺从地嫁了,特别是听说姚大猛只要大脚女人时,她心里倒觉得这人不坏,倒不是说能上升到人品的好赖,至少控制欲没那么强。而她的脚没裹,只因娘死得早,爹只顾着抽大烟,对她不管不问,所以因祸得福,她的脑子和脚一样,得到了自由生长。
成亲后,猛大娘才见识到丈夫一家的本事,有人心狠有人手辣——姚大猛心不狠,但他性子直,父兄叫他干啥,他就干。在官爷的默许和他的拳头下,镇上卖药和看病的,都乖乖依了他们家,从姚家进药材了。
年轻的老婆便常在他跟前有意无意地闲聊些行善积德的话。
有一回,镇上一家药铺的老板不信邪,偷偷从别处进了一车药,姚大金知道后,叫兄弟带人去打人兼抢货。
头天夜里,猛大娘把丈夫的辫子挪到胸前,给他揉着到处伤痕的肩背,问:“大猛,你说,被人当面打好,还是背后骂好?”
“这是啥话,骂又骂不痛,骂不死。”20多岁的姚大猛不解地侧脸说。
“打一顿,几天就好了。背后被骂,经常骂,对子孙后代都不好呢。”同样年轻的猛大娘笑道。
“唔……”猛霸王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明白了老婆的意思,无奈地问,“那咋办,我爹和三哥交办的活,不听?”
“哎,你们买卖人,法子多了,啥价廉物美,啥货到再付,我是不懂,是啥意思呢?”猛大娘循循善诱。
姚大猛点了点头,听进了老婆的话。
第二天他去了那家店,把对方吓得发抖,知道事情必是走漏了,以为姚家这是来烧杀打抢的。没想到姚大猛跟他说,只要他以后打自家进货,保证价钱低,东西好,不好不收钱,外加绝不再打人。
那老板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这条件傻子才不答应,再说,要是置气不答应,他怕自己这店迟早被砸,赶忙就点了头。
父兄刚开始很是恼火,后来见自家生意不但没衰,反倒更好,也乐得维持这局面了——只要官家那边持续打点好,谁不想在街坊间留个善名?
大女儿、姚祖光出生后那些年,姚大猛的日子最为风光,屋里专伺候他们娘几个的下人都有三四个,可惜好景不长,战乱不断,伤病的人越来越多,能买得起药的却越来越少。
但姚大猛的名声倒是慢慢地挽了回来,他很受用,性子越发稳慎,对穷人、雇农、下人,也尽量和气。随着年岁增长,人们都不太记得他叫“猛霸王”的那段黑历史,转而尊称他为猛大爷了。
有了猛大娘的支持,姚大猛下了决心,守成为要,不去镇里折腾。他俩说完这事,把话题转到了冯芒种身上。
“祖光他娘,你说冯芒种,三年都学不满,以后还咋指望?”
“咱们不是缺人么?”
“两回事。我看啊,不让他当兵了,他也不想回药铺。”
“也是,我也觉得古怪。芒种瞧三哥那模样,眼里像带了刀子……莫不是……他知道祖上的事了吧?”猛大娘忽然想到了这层。
“嘿……知道能咋?白纸黑字,买卖自愿。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再说了,当年我看他爹可怜,顶着三哥的反对,不也留了下来?”姚大猛感慨地接话道。
“话是这么说,可他才十来岁,心气儿正旺,不懂事。咱们自小看他长大,他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娃。过些日子该就好了。”猛大娘对芒种有感情,而且他爹因猛大爷的决定而死,她始终向着他。
“嗯,再看看吧……”要看啥,看了之后做啥,两老口其实是心照不宣的,所以姚大猛不用说透。
冯芒种回到了熟悉的乡下,熟悉的院落,熟悉的东家身边,踏实多了,干活卖力,细心周到。
对姚大金的恨意,他渐渐埋进了心底深处,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风雨大作的时候,被大少爷姚祖光踢打、大少奶责骂的时候,才像塘底的沼气汩汩冒出来,熏得他眼窝酸疼。
6月初一这天晌午,他如约来到了河边的老树下,等了一会儿,小雨出现了。
“芒种哥哥,你终于来了。哈哈,不过嘛,冬天那几个月,我也没来,爸妈盯着,根本跑不掉。”小雨兴冲冲地说道。
芒种笑眯眯地看着近一年没见的小雨,她又长高了,眉眼更加精神,穿着带花边的泡泡袖白色短衫,下摆前的两侧各有一个小兜,其中一个像是塞了啥东西,胸口挂了毛线编织绳穿过的一把钥匙和一条花花绿绿像透明小鱼似的物件,下装是条露出膝盖的短裙。